到黄河边上
2024-10-08衡世敏
衡世敏,女,2003年生,四川成都人。作品散见于《青年作家》《青春》等。
一
“我的小学语文老师,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教我的时候已经五十岁了。他的爷爷二娃,年轻时在山坡上放羊,一来二去就和在村里队伍休整的一个小红军成了朋友。小红军帮着二娃放羊,二娃就教小红军在黄河里游水;小红军喊二娃叫放羊的,二娃叫小红军戴帽子的。有一次日军空袭,因为当地地势和兰州近似,于是被误炸了。那时,二娃正在黄河边上牧羊,小红军扑在了他的背上,两个人被炸得滚了几米远。羊全死了。后来被人发现时,小红军已经成了一摊模糊的肉,根本无法从二娃的背上扯下来。二娃的娘哭着用剪刀把衣服剪开,再用滚烫的水,将小红军的尸体洗下来。队伍趁夜离开,没有人知道小红军叫什么。当地人只能把小红军的衣服碎片和一本识字课本埋在了村里被炸毁的钟楼下。二娃的后代便留在了这个县城,每一代都成为了小学的语文老师。”
第一次见丰年时,她便给我讲了这个故事。
说这话时,她的眼睛很亮,埋头吃着医院食堂分发的半截蒸红薯。消毒水的味道蔓延在过道里,粪便的臭味从门缝里钻出,像一股阴冷的气,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将头顶的白光扑灭。红薯不甜,或许是再次蒸热的缘故,只有外皮带着热气,芯子却是冷的。坚硬的口感叫人想起了一年四季饭桌上的土豆。我吃得很慢。没等那股热气散去,手里只剩下了半块冰冷的红薯。丰年已经吃完了她的半个,用余光瞥着我这边。
“你吃吧,我不太饿。”我将余下的小半个递过去。
她狼吞虎咽,深褐色的皮粘在了她的脸上,却不突兀,看上去就像是一截营养不良的红薯——瘦弱、矮小,脸晒得黑里透红。最显眼的是她的那双手,冻得开裂,没有一寸皮肤是完整的,如同一双迟暮老人的手。护士心疼丰年,将多买的护手霜送给了她,但涂上去却没有什么用。丰年的手依旧那样,睁着血红色的眼睛。
“我想回去,到黄河边上去。”丰年说。
“但是,你好不容易才走出来。”
“正是因为不容易,才更要回去,”她的嗓音里怀有一种陌生的情感,“如果我都不回去了,那就没有人再愿意回去。我的老师已经教不动书了,阿黄还是需要读书的。”
阿黄是他们隔壁家的孩子。丰年说,他们当地喜欢用狗的名字唤孩子。狗,命贱,似乎这样孩子就能更好养活。一个村里的孩子都叫二狗、狗娃子。快吃饭了吆喝一声,山坡上全是应和。当地人喜欢多生,嫁了人的媳妇几乎是一年一胎,少的一个家庭就三四个孩子,多的有七八个,有些人家能生十来胎。缺水,又种不出什么粮食,只能名字上“讲究”一下,希望自己的孩子不会被饿死。计划生育搞了几十年,戴着红袖套挨家挨户要罚款的人也不少。当地人给不出那份钱,便躲罚款,在家里生,也不给孩子上户口。有一户人,在查人口的工作人员上门时,将三岁大的幺儿藏进了水缸里,盖上了木盖。人走了之后就忙着下地干农活,一家人都忘记了还有一个孩子。直到晚上大姐做饭,才发现四弟死在了水缸里。
我听得瞠目结舌:“那为什么还要继续生?”
“风俗吧,”丰年搓了搓自己的手指,“大家似乎都相信,生得越多过得越好。被遗忘了那么久的村庄,想把它一把拽回来,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她看上去真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倘若不是护士告诉我,我很难相信,眼前这个矮小又黝黑的姑娘是我的同龄人。她很爱讲话,不标准的普通话里带着乡音,包在嘴中,说出来有种奇特的滑稽。讲到高兴的地方,她总会停下来,痛快地笑一声。
“你生什么病了?”我开始好奇她的过去。
“生病?”她有些疑惑,随即笑开了,露出歪歪斜斜的牙齿,“我没有生病。只是为了挣钱,才在医院里待着。”
“挣钱,怎么挣钱?”我又多了几分兴趣。
“试药。帮医院里试即将上市的药,一次三万。”
“还有名额吗?”
“这个我不太清楚,”丰年笑了笑,手中把玩着塑料袋,一圈又一圈地缠在了手上,“你可能需要问问医生什么的。”
“呃,这个是合法的?”
“合法,当然合法,医院和机构正儿八经招的。”
我长舒了一口气,不想让自己显得太急切,于是往后坐了坐。靠着椅背,即使隔着厚重的衣服,也觉得刺骨的凉。一看墙壁上的挂钟,已经晚上九点了。再过几分钟,护士便要来查房。我告诉丰年,自己得回去了。丰年点了点头,又说自己再坐一会。
关门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多看了一眼。
她坐在空白的走廊里,像一团变得透明的冷气。
二
第二日醒来时,我发现白色天花板的角落多了一张蛛网。
巴掌大,或许才织了一层,并不牢固,有些摇摇欲坠。我眯着眼睛打量那只蜘蛛的位置。忽地,门开了。父亲走进来,穿着皱巴巴的汗衫。母亲跛着脚跟在后面,背上扛了一个硕大的布袋。一张半生不熟的面孔在门口磨蹭,和我的目光撞上,不免尴尬一笑。进来,把门带上了。父亲不安地搓了搓手掌。
“你感觉咋样?”母亲的乳房开始下垂,呈现出老态。
“还不错。”
“都在床上躺着了,还说不错?多大个人了。”父亲嘟囔道。
母亲瞪了他一眼,又走过来握住我的手,不小心碰到输液管,她连忙松开,惊诧地看着这条陌生的透明管子。我清了清嗓子:“妈,这是输液管,二姑上次发烧,到县城里输的就是这东西。第二天就好了。”
“妈当然知道这是什么。”
我不说话了。
那个人走过来,小卷发堆在蓬松的皮肤上,随着她的动作上下颠动。她的眼睛看上去像是苍蝇,泛着浑浊的绿光,脖子上戴着一条很粗的珍珠项链。我盯着她,一声不响。她尴尬地搓了搓手掌,和父亲一模一样的动作。我总算知道她是谁了——大姑,她很多年没有回去过了,听说在城里开了车行。
“大姑,吃苹果不,新鲜的,”我说,“辅导员送的果篮。”
“哎哟,年轻家家的,咋个把自己搞成这样子咯?”她似乎是慢了一拍,挤出温情又责备的眼神,随后才坐在床头柜边的看护椅上,拿了个苹果,用手心擦了擦,不知道擦下了些什么,并不吃,而是装进了皮包里,“大学的老师就是好,大方,还有火龙果。”
“大姑你拿着吃吧,我没胃口。”
“唉,你这孩子……老天爷保佑敏娃快点好。”她仰头看向白炽灯,仿佛老天爷就在白炽灯里。白光照得她的鼻尖油腻腻的。
我说:“大姑我现在挺好的,果篮你都带着吧。”
她这才一件件把水果装进包里,一边装,一边说着自己大清早就到车站接我爹娘:“累得腰间盘突出差点又犯了,下了车就一路赶过来,连口水都没喝。”
最后果篮里只剩下两个橙子。皮很厚。
我把视线转向他们。父亲立刻从塑料椅子上起来,站直了身体。自从我成为村里第一个上了985的大学生之后,老一辈都对我肃然起敬。上到农忙前的祈福,下到哪家孩子发烧,都会来我们家。走在机耕道上,也会听到三轮车上的父母教育孩子,要好生念书,才有机会走出这个旮旯。父亲很骄傲,他总是守在门口,神气地对前来看热闹的人说,敏娃忙着,没有时间。父亲的威严正在褪色。角落的鸡毛掸子也许久没有被用过了。它的兄弟,上一根鸡毛掸子,被我扔进了旱厕里。谁知道它却浮了起来,被小解的父亲瞧见了,给我好一顿打。后来我就明白了,这世间第一大利器,就是鸡毛掸子。
“现在地里不忙,你二舅帮忙看着的,我们来看你。”母亲说。她将布袋里的东西一样样掏出来,卫生卷纸,牛黄皂,打着补丁的床单,盆,高中时喜欢的头绳……掏到最后还有几把忘记取出的谷壳,深黄色,已经过了谷粒金灿灿的时段,只有一股潮湿的仓库味。在南方,即使再干燥的地方,都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霉意。母亲总是一股脑想把所有的东西都塞给我,就像我高中到县城里念书时一样。“我们还把那只母鸡逮来了,就是你高三那年养的那只,”母亲神气地仰着脑袋,“等你哪天嘴馋了,我就把它杀了。”
“它现在养在哪里?”
“你大姑家里。你就安心住着,明天我把其他东西给你捎过来。”
“你爹娘,现在也住在我家里。”大姑插嘴。
“学校能让你再待多久?”父亲打量着病房。四人间。对面住着一个老人,屎尿都不能自理,房间里一股苦杏仁味。隔壁是一个孩子,每天哭闹不已,他的家长不怎么来看他。但护士说,不用哄他,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哭着自己玩。还有一张床,是空着的。
父亲摸着裤缝边,又拿出布袋,塞了一把钱给我。五块的,十块的,二十块的,数额最大的一张,也不过是张青蛙皮。放到我手心里时,最外面一张已经半湿了,带着机油味。
“辅导员说,一周。”
“你们学校,真好。”父亲很高兴。
护工开始帮老人掏屎,盆里装满了坚硬的排泄物。他的手每动一下,老人便痛苦地呻吟起来。我剩下的半截话,也在苦杏仁味里,被我全部吞了回来。
辅导员昨天来过,代表学院来看我的伤势。我说,我要出院。她为难地表示,学院的意思是让我多住一段。我强调自己的精神诊断没有问题,也没钱。她说,钱不是问题,学院会给补贴。或许是觉得自己找到了我的症结,她忽地笑了,反复宽慰道,学校是有钱的。
“你们打算待多久?”我转向母亲。
“等你出院。”
“没事,你们今晚就回去吧。如果买不了票,我帮你们找个旅馆。”
“干啥?我们刚来,你就赶我们走?”
“我一个人也没问题。你们还有地要忙活,老是麻烦二舅也不好,住在这里麻烦大姑也怪不好意思的。你们现在回去,还可以赶上后天赶集,把该买的东西都买了。”
“这有啥好麻烦的?”父亲搓着手。
“就是,一家人,有啥麻烦不麻烦的?”大姑笑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淌下来,“虽然现在都没啥人投奔亲戚了,但我和你爸,是亲姐弟。”
我笑了笑,再次转向父亲,带上了他无法拒绝的语气:“你们必须得回去。”
父亲脸上浮现出困窘的神色,似乎想不明白,为何我会如此坚决。但是在这两年里,他已经习惯于听我的话。“我就是个粗汉,啥也不懂,但是敏娃子是个读书人,你们有啥不懂的,就去问她。”这成了他最爱说的话。这里面,有对我的爱,对我的骄傲,以及对自己的轻视。每一次听到,我都觉得钻心似的疼。但是父亲很高兴。
“好,”他一字一顿地说,“我们今晚就走。”
“今晚就走?”母亲惊诧地问道,又在父亲的目光中止住了。她碎碎念着,说要去医院食堂看一看,看伙食怎么样。又走过来,要帮我扎头发,说整天披着头发像什么样。
“狗子,你们的那只鸡,还带回去吗?”大姑问道。
“带回去,”我抢在父亲之前开了口,“家里就这一只母鸡,还指望着它继续下蛋。大姑一大早就来接我爹娘,真是麻烦了,回去多吃点水果吧。”
三
母亲接了盆水帮我洗脸,我说自己没有断手断脚,可以下床走动。她不听,用从家里带来的帕子,细致地从我的额头擦到耳后。变白净了些,母亲很满意,说看上去可真俊。父亲找了张塑料凳子坐下,时不时站起来走两步,搓一搓褐色的手掌。大姑出去了,她说自己闻不惯消毒水的味道,在医院大门外的肯德基等他们。
“肯什么?”父亲糊涂地重复着。
“一家快餐店,”我将自己的脸从温热的帕子上抽离,“它的外面有一个很显眼的老头标志,红色,留着一大把胡子,很容易就看到了。”
大姑的神色流露出几分怜惜,摸了摸父亲的肩膀:“狗子,你当初就该和我一同出来打拼的。这些年在乡下没过什么好日子吧?”
“但是娘和四弟还在村里待着咧。”父亲笑了笑。
大姑搓了搓手掌,挤出一个愧疚又冰冷的笑容:“辛苦你了,狗子,照顾妈和瘫痪的四弟。”
母亲往我的身上又套了一件衣服,走过去检查窗户关好了没。她说,隔壁的孩子也被送到了县城里念书,每周末徐姨都会带着炖汤去看他。猪养得很肥,今年能卖一个好价钱。还有家里的地,收成也很好。顿了顿,她压低声音问我:“钱够用吗?”
我说够用,学校每个月都给补助金,我过得好极了。母亲欲言又止地看着我,最后只轻轻地说:“你四伯快不行了。”父亲搓着手,来回在房间里转着,站在窗户边张望,最后很不好意思地过来,问我:“肯德基究竟长什么样子?”
我找出图片给他们看,又用小程序点了一个套餐。我让他们一会儿热乎乎地吃一顿再走,外面太冷了,在车站等着是白受罪。
“贵吗?”父亲凑近了看,“这是啥子东西?”
“不贵,我的补助金够用的。那个东西,是炸鸡。旁边的东西,是汉堡,就是两片面包夹了肉和蔬菜。瓶子里是可乐,之前我嚷着要喝的就是这玩意。”
父亲羞涩地点了点头,说果然是好东西。
我小心地切换界面,不想让他们看到账户余额上的两位数。他们又坐了一会儿,却像是浑身不舒服般,不断地站起、坐下。每当那个孩子或者老人看过来时,父亲都很不自然地搓着手,或者咳嗽一两声。约摸过了半个钟头,父亲坐不住了。他说:“走了。”母亲不舍地跟在后面。我点了点头,说要把他们送到楼下,却被父亲止住了。
“你就安生躺着。我们找得到出去的口。”
他们走了后,病房又恢复了冷清的模样。
孩子哭闹着玩,护士看过一回,疲倦地说等他哭累了,自然也就安静了。老人在经历了方才一通后,躺在床上,直直地盯着天花板。那一只芝麻大小的蜘蛛,已经换了地方继续织网,又走向了另一端。视线里,这只蜘蛛正在一寸寸地长大,来回搓着脚,在随时都可能破碎的蛛网上准备度过一生。我想起了父亲,他总是尴尬地将手背在身后,或者搓一下手心,再反过来包住手背。第一次离家念大学的时候,父亲将我送到了县城的车站。他们本想着一路将我送到大学门口,但是母亲在临走前退缩了。她说自己从来没有出过那么远的门。母亲往我的包里放了两个咸花卷,还有一个水煮鸡蛋。鸡蛋剥开,一股腥味从手指蔓延开。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们,我不喜欢吃鸡蛋。高三时,每月一次的探亲假,母亲总是坐在车站的栅栏里面,为我剥鸡蛋。开大巴的师傅和父亲是“老根”,只要母亲不出站台,便不用付车票钱。我蘸着家里的咸菜,吃了三年的鸡蛋,又坐了十四个小时的火车,终于来到了这座城市。城市很大,没有家乡摇摇晃晃的脚动三轮,无数个点,被地铁串联在一起。我拖着两个硕大的编织袋,在地铁口站了许久,直到工作人员来询问我怎么了。我搓着手,告诉他,我不知道怎么买票。他把我领到了一台机器前,手把手教我如何买票。在付款前,我犹豫了许久。“怎么了?”他又问道。我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终于将钱塞了进去。那一刻,我从未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是父亲的女儿。搓着手,宛若这一只蜘蛛。
“你在想什么?”
视线慢慢缩小,我逐渐看不见蜘蛛,眼前出现了丰年的脸。
“我在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副鬼样子。”
丰年一屁股坐在我床边,分了半个香梨给我。她向来很受医院其他人的喜欢,在我没有跟她搭话之前,总能看见食堂阿姨多给她一勺肉菜。她笑着看着我:“你尝尝。刚刚有个阿姨把一整个果篮都给我了,我还是头遭见到这稀奇玩意。”
我咬了一口,寡淡的味道在唇齿间蔓延开。一个没有成熟的香梨。我下意识想要把它扔掉,但看着丰年吃得高兴,又默默地咽了下去。
“这是我第一次吃它。”她仿佛没有味觉,也闻不见屋里的臭味。
“怎么会,你们那边没有吗?”
“甘肃缺水,我们那边更是。水果是稀缺货,县城里面卖得可贵了。我从小到大吃的唯一的水果,就是番茄。那么大,水特别多。我们家就是种这个的。”她把剩下的小半个香梨全部塞进嘴里,两个拳头挨在一起,比划着。
“过得真不容易。”我低低地感慨。
“现在好多了。”丰年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我帮你打听了一下,下一次试药可能要一年后了。你是急着要钱吗?”
“也不急,就是,”我耸了耸肩膀,“我一直都没钱。”
“因为生病?”
“不是,我不是因为这个进医院的。”
我的脸颊在她的注视下一点点地变红,攥着半个香梨的手慢慢缩紧,冰凉的汁水滴落在黄白色的床单上。我着急地伸手去擦,把那实在难以下咽的梨放在床头。丰年拿了湿帕子过来,蹲在床边,用力地将污渍蹭去。
“这样就好了。”她仰头对我笑道。
一下子,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很缺钱。”我小声地说。
我再次想起了和辅导员碰面的事,它像是一根不大不小的刺扎在心里,不疼,但一直存在。那时候,本月的补助金迟迟没有打下来,舍友又过生日,强拉着我要去海底捞庆祝。她和另外一群老师,在隔壁那桌和工作人员一起唱生日歌,很是快活。我担心自己没有办法承担AA后的费用,便过去问她,审核多久能通过。她轻飘飘地瞧了一眼,说:“你也知道自己吃的是补助金啊。”我羞愤地站着,最后饭也没吃便走了。舍友很不高兴,之后吃饭上课没有再找过我。后来,我便停止了申请补助金,自己在外面找了一份家教的工作、一份在学校里发传单的工作和一份在麦当劳上夜班的工作,勉强也能将自己养活。有时候实在吃紧,便帮别人写论文,临时挣个三四十块钱,将两天的伙食费垫着。打工多了,精力跟不上,成绩自然就下去了。上一次找辅导员签字,听到她在和办公室里其他人说闲话,大概的意思是,贫困生,心思还没有用到正道上。我站在过道里,觉得自己被甩了一耳光,火辣辣地疼。回去后,便开始整宿整宿地失眠。
那些被拉长的夜晚里,我开始看见父母的脸,还有村里每一个瞥过我的人。我不断地回想起一双双落在我肩膀上的手,父亲骄傲又羞涩的笑容,还有母亲远远的注视。我开始感受到害怕,身子躺在床上,一会儿重,一会儿轻。
“我也很缺钱,”丰年一脸认真,“但也得活着。”
她出门洗帕子,而我趁这个时间,用力地将剩下的半个梨塞进了嘴里。
很酸,酸得我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四
“我们当地有一本史书,从清朝开始记载,其中一节便是讲我的祖先治理黄河的故事。从我这一辈往上数四辈都是秀才,可惜那时候已经是民国的前夕,科举不再吃香,只是在镇上买了一个脸面。我父亲那辈是七个孩子,母亲那边也是。到了我这一辈,就只有五个了。孩子多,那么多张嘴,越吃越穷。”
丰年记得很清楚。她说,自己的父母都大字不识,年轻的时候扫文盲的风没有传到他们村里,等第一批人来的时候,已经晚了,村子里大部分都不识字,只有少数几个能认得自己的名字。村长会写简单的几句话,但看不懂书。那本记载当地历史的书,也几十年没有再翻开过了。最近一段新添的历史,也是在新中国成立之前。
“你之前提到过……”
“我的语文老师,”丰年解释着,“他们一家是读了书的,传了好几代。但是当地人不愿意读,他们更想填饱肚子。少数读了书的年轻人,也再没有回来了。”
那个老人睡下了。如今,他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睡觉。那个孩子嚷累了,也趴在枕头上睡着了。我便裹上衣服,和丰年到过道里说话。
几乎没有什么人。在冬日的白天,住院部里探望的人都很少。急诊室依旧人满为患,ICU更是排不上号。许多老人进来,没过多久,便被推进了停尸房。不时有医生脚步匆匆地走过,病床从房间里推出,却盖上了白布。我和丰年注视着一个老人,他坐着轮椅,从走廊这边滑行到另一端,再回来。护士很为难,告诉他应该上床了。
“等我死了,有的是时间躺着。”老人很不高兴。
丰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似乎被什么东西拉回到过去。我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她挤出一个笑容,破天荒地摇了摇脑袋:“我不喜欢医院。”
“没有人喜欢医院。”
“我是指,我不喜欢这里的死亡。”
“没有人喜欢死亡。”
“我第一次知道死亡,是在小学二年级。那时候我贪玩,家里人都觉得,我会像前几个孩子一样,读完义务教育就干体力活。我不写作业,每天放学都疯玩,直到第二天快要上学了,才趴在屋后的田埂上补作业。和我们家离得最近的那家人,有一个念五年级的姐姐。她成绩很好,人也温柔,每天早上都陪着我补作业,再一起上学。爸妈都说,她以后会离开这个穷地方。但有一天,她让我自己去上学,说她有事情要做,待会儿走小路来追我。但是,到了晚上,人们在水库边发现了她的书包和鞋。”
“死了?”我脱口而出。
“死了。”丰年再次摇了摇头,蔫蔫地坐在长椅上,抱紧了自己的双腿,“她的母亲也在几天后跳了,但是被抢救了过来。后来他们一家人搬去了别的地方。”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知道。除了她母亲,没有人知道。可惜那个女人,后来彻底疯了。我到现在都会想起她那天早上的话。她让我好生背书,听写至少要对一半,晚上的时候她会检查我的功课。她只有弟弟,没有妹妹,所以她一直都很喜欢我。”
一颗滚烫的眼泪落在我的手背上,我被激得一颤,差点跳起来。
“后来我就一直很用功地念书,高中的时候接受了当地的资助,免了学费,到最近的县城里读书。再后来,我考上了大学,走了出来,就这样。”
丰年的语气变得硬邦邦。
“我觉得很愧疚,几乎整晚睡不好觉。”她继续说道。
很难相信,每天都笑着的丰年会有这样的烦恼。自打一周前我在食堂遇见她,她便鲜少有不笑的时候,看护大妈都会亲切地称她为“小蔫萝卜”。她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瘦弱,矮小,笑起来两只眼睛却都亮晶晶的。大家都很喜欢她。
“是因为,”我揣摩着用词,“你为她的死亡感到愧疚吗?”
“有一部分,但更多的是因为自己。我,我们家欠了很多钱。”
“很多钱……你们家借了高利贷?”
“借了,因为……”她耸了耸肩膀,竭力用轻松的语气叙述着,“我哥他,想要买一个智能机,两千块钱出头。周围人都有,他也不想显得太寒酸。但是,他一个月的生活费只有八百,还是补贴。他就去借了高利贷。他没有想到,利息会那么高。没有人教他。他只是看到了广告,觉得之后自己打工可以填上,就去了。结果每天都滚利息,最后一口气滚到了好几万。家里面拿不出那么多钱。我们家一年的收入才不到一万。一家七口,把吃喝拉撒的钱一抛,也不剩什么积蓄了。”
“所以你就来试药了。”我替她接上了后半句话。
“是,”她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幸好碰上了这个。”
“我的手机还是别人不用的,”我安慰道,“当时有扶贫的人来我们村,听说我考上了大学,走的时候就把旧手机留了下来。我去县城里办了卡,到现在已经用了两年多。”
丰年的脸越来越红。起初,只是一点点红晕,但是在我的注视下,几乎要烧起来。她的皮肤很黑,平日里几乎看不出什么血色,现在黑红的模样,像极了一只烤红薯。我还想说些什么,她却一下子跳起来,受惊般地跑远了。
“我,我先回病房了。到时间了。”
我坐在冰冷的长凳上,看着她,一点点地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五
周日的时候,我出院了。
辅导员又来了一次。她委婉地劝我:“要不要回家休息一段时日?”我一股脑将东西装进了布袋中,头也不抬地告诉她:“我没钱。”她一愣,尴尬地扯了扯嘴角。丰年没有来送我。自从那晚的辞别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她。护士说,她和我是一个学校的,说不定以后能碰上。我笑了笑,却在心里默念,千万不要碰面。
被送进来的时候,在学校里闹出了很大的动静。当我从一个酸痛的梦里醒来时,仿佛全校的人都知道了我。当然,不是我的名字,而是那个“吃安眠药自杀的穷学生”。登上校园网看一眼,果不其然有人传了照片——我像是一条死鱼,穿着那件已经走绒的羽绒服,直挺挺地躺在担架上。照片里我的脸很模糊。有人在下面询问是谁,帖主含混地说,法学院的,具体信息不方便透露。我放大照片看了看,很丑,原来接近死亡是这副样子。一想到丰年也会看到这些,我的双颊便忍不住发烫。
舍友都在宿舍,见我拖着布袋进来,瞬间安静下来。
我将东西摆在自己的位置上,那把生霉的谷粒被我洒在了宿舍楼下的花坛里。有一个舍友正在和家里人打电话,抱怨辅导员不同意自己换寝室。我主动提出,我可以帮她跟辅导员说。她愣了一下,又气冲冲地别过头去,轻声骂了一句“神经病”。一个跟我关系比较近的姑娘对我解释说:“她只是被吓着了,当时你一动不动躺在床上,也是她叫来了宿管阿姨和救护车。”
“不好意思,吓着你们了。”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有说。
去食堂打饭的路上,我已经不再听到关于自杀的传闻。两周的时间,足以让人们忘记一个自杀未遂的事件。每天都有太多的事情发生,像是一把谷粒,从头上浇下,淅淅沥沥地落到了脚旁。我很庆幸。学校太小,我担心碰见丰年,又将围巾向上拉了拉。这也是学校送来的慰问品,很暖和,毛线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味道。
忽地听到前面两个人的口中冒出一个熟悉的名字。她们说:“隔壁文新的一个姑娘为了买手机,借了高利贷,把辅导员气得直哆嗦。”一个人说:“怎么这么傻?”另一个说:“虚荣呗,以为自己能够还上。名字倒是好听,叫丰年。”她们的声音很轻,转眼间又跳到了另一个话题上。
我站在原地,浑身冰冷,被那些声音冻得浑身发抖。无数的声音从一旁退去,我仿佛又看见自己一口气吞下了数颗安眠药,就着凉透的水,昏昏沉沉地倒在床上。我感受到刺骨的凉。死亡是一件令人讨厌的东西。我感受到自己的身体,一会儿很轻,一会儿很重。
在一片模糊中,我看见了丰年。她端着饭盒,站在不远处,安静地看着我。她的肤色太显眼,像一抔缺少水分的土壤,干得裂开,露出大地的纹路。感受到我的视线,她的脸逐渐变得通红,如同有火正在炙烤。
“又见面了。”
我几乎说不出话来:“你过得还好吗?”
丰年愣了一下:“没什么问题。我找了老师,她让我报警。钱是追不回来了,但是没有发生最坏的结果。现在也把钱补上了。”
她看着我欲言又止的眼神,说:“我真的很好,你怎么不信呢?”
我深吸了一口气,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走,我们到黄河边上去。”
责任编辑:吴怡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