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为什么翻译阿多诺

2024-10-04赵勇

博览群书 2024年8期

译著《奥斯维辛之后:阿多诺论笔选》(北京大学出版社2024年版)已经面世,我得讲讲为什么我要翻译阿多诺了。不过,这个事情说来话长。

20多年前的那个世纪之交,在导师童庆炳先生的鼓励下,我闯入法兰克福学派的领地,想琢磨一番该学派的大众文化理论,看能否写出一篇博士论文。于是我选定四个理论家——阿多诺、本雅明、洛文塔尔和马尔库塞——开始与他们较劲。坦率地说,这四人的东西都不好读,也不容易懂,而最能把我读得一头雾水者,则非阿多诺莫属。为了把他老人家的著作文章理解得准确到位一些,我不得不首先做起了翻译。那个时候,对我做论文来说特别重要的文献如《论音乐的拜物特性与听之退化》《永恒的时尚——走向爵士乐》等,都还没有译文;《论流行音乐》虽已有人节译过,却是藏在1993年的某家电影刊物里。因那时还没有“中国知网”,我也就无法开启“天网恢恢”模式,将它“捉拿归案”。于是我只好硬着头皮,亲自操刀了。有些文章,我只需翻译其中有可能引用的三言两语或十句八句即可告退,但这三篇论笔,我则译了个八九不离十。许多年之后,当《论音乐的拜物特性与听之退化》成为我与学生读书会上的细读篇目时,我记得我是带着一个老旧的纸质笔记本参加讨论的,因为那上面有我2001年做的翻译。

这就是我译阿多诺的开端。萨义德说:“‘开端’常常是被留在身后的东西;思考开端的时候,我们有时就像莫里哀笔下的茹尔丹先生,通过回顾我们平日里一直循规蹈矩做的事而获得尊敬。”(《开端:意图与方法》,章乐天译,三联书店2014年版,P55)我来说出这个开端不是为了获得尊敬,而是要说明我当时的窘境。因为那时我做翻译,不过是菜鸟一只,小白一个,没有任何经验可言,于是摸着石头过河,在战争中学习战争,就成为我最初的翻译姿态。而我一上手就要对付“不可译”的阿多诺,其狼狈相自然可想而知。所以,在他的“天书”面前,我常常是跌跌撞撞,摇摇晃晃,鼻青脸肿,头破血淌,很受伤也很无奈。而那个时候,我的目的也非常明确:做翻译就是为了写论文。写完论文,我就觉得可以跟折磨我的阿多诺挥挥手、作作揖、告告别了。也就是说,那时候我根本没有动过要把阿多诺翻译成一本书的念头。要想图快活,别碰阿多诺——大概,这就是我彼时的心理状态。

但我定力毕竟不够,终于还是又找阿多诺“碰瓷”了。毕业留校任教后,我长期担任“文学理论专题”课的主讲教师。2005年,童老师做主编、我任副主编的《文学理论新编》面世,此书又成为我这门课的主打教材。因童老师启用教材编写新思路,已把“经典文本阅读”的框架纳入其中,我就拿来别人翻译的阿多诺文章——《文化工业再思考》——让它进入了教材,并成为学生的必读篇目之一。但几轮之后,便有二三同学拎着这篇译文找我,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那句话该作何理解。我核对英译,原因自然也就浮出水面:理解困难与阿多诺的话语表述无关,而是或因翻译有误,或因译得生涩。那个时候,我们这本教材按出版社要求,已启动了修订计划。我便想着何不趁机重译此文,给同学们提供一个更为可信的文本呢?

《文化工业述要》就是在此背景下翻译出来的,但此文的校译之功却要记到Y兄头上。记得2009年4月,当我很是忙活一阵才把阿多诺的这篇译文鼓捣出来后,心里依然不踏实,于是便把它交给一位英语科班出身、研究“西马”、在文艺学专业拿了博士学位的朋友,请他帮忙校对。他校之后,因依然有拿不准之处,我便想起了远在美国的Y兄。

Y兄本名曹雅学,山西晋城人也。因其网名的首写字母是Y,我便称其Y兄,其实她是女士。我知道的情况是,1979年她从我的家乡出发,先到北大求学,后去深圳打拼。经历了完整的80年代之后,她又赴美留学,然后就在美国安家落户,并于世纪之交开始了文学写作。应该是她见我写过赵树理的文章,遂引为同道,又动用老乡关系,于2006年辗转找来,与我通信,寄我作品——我现在还记得她创作的两篇英文小说一为《转学》,二叫《主题》——于是我们成了网友。那时博客初兴,我应邀进驻“天涯社区”,在“赵勇专栏”里或自言自语,或胡言乱语;她则成为那里的常客,跟帖留言,嬉笑怒骂,出言不逊,名气很大。为了激发她的创作欲,我甚至在我的一亩三分地里特辟一个栏目,名为“Y兄说话”,意在“引蛇出洞”。不出所料,随后她的散文、译作果然源源不断,纷至沓来。记得在我的影响下,她读起了阿多诺,并翻译了其的《在镜子的背后》《所有的小花》《雅努斯的宫殿》等篇,很受网友喜欢。

回到《文化工业述要》,我本来是要向Y兄请教其中一句的译法,但她看过我译他校的整个译文后却大发雷霆,认为我们的语感差,问题多,是不合格产品。我无法接受其指责,便与她理论,没想到Y兄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她一方面给我举证,一方面跟我吵架,及至撂出如下狠话:“更令我呕心的是,你似乎从心底里并不尊重我这样一个在美国生活了将近20年、以翻译为生、用英文写作、出于职业和写作需要而对英语十分用心的人的意见。更何况我还是每有问题或不踏实之处,必跟我丈夫——一个有比较文学硕士学位的美国人——求证和商榷。”邮件往来几个回合之后,我就闭嘴了,因为Y兄给我们挑错时指出:“‘such as that of the Western, familiar to every movie-goer’中的‘Western’指的是好莱坞的‘西部片’,而并非‘西方的’什么。”这个误译如冷水浇背,顿时让我觉得丢尽了脸,汗满了颜。那时候我才意识到,错了就是错了,翻译是不讲任何情面的。也许只是一个小小的失误,便会毁掉你的一世英名。

后来,我见又有人翻译此文,“西部片”就成为我衡量其译文高低的一杆标尺。看到张三没译对,李四也“西方”,我先是心中窃喜,紧接着便是双倍的汗颜和空旷的悲哀。

因为这次事故,我意识到自己的翻译还差着行情,亟须提高。而Y兄也有意为我的提高花时间,费力气,于是与她商量后,我决定选择阿多诺的长文——《一个欧洲学者在美国的学术经历》,拿它练手。我在《法兰克福学派内外:知识分子与大众文化》(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的后记中写道:

那一阵子,我们在邮件中你来我往:我译出一段,交上作业,她则详细批改,举一反三,给我讲解如何拆解长句,如何辨析一个词的用法,如何把一个句子拿捏得到位。正是那次长达半年的训练,才让我对翻译真正有了些感觉。后来,我敢接手布莱斯勒的《文学批评:理论与实践导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与我的几位学生一起翻译此书,大概就是Y兄让我有了些底气。(P440-441)

情况就是这样,没有任何夸张。如今我意识到的是,Y兄既执拗,也有着晋城人的“实受”。她给我当了半年私人教师,可谓扎扎实实,任劳任怨,倾其所有,不要工钱。

但我毕竟不是专门做翻译的,所以翻译并未成为常态。后来我每译阿多诺,肯定是又要写论文了,便依从惯例,把翻译做到前面。记得2014年,为写那篇《艺术的二律背反,或阿多诺的“摇摆”——“奥斯威辛之后”命题的由来、意涵与支点》的长文,我是先翻译了《文化批评与社会》《艺术是欢悦的吗?》等文章,才开始动笔的。后来因写《作为论笔的文学批评——从阿多诺的“论笔体”说起》,译出了《论笔即形式》等;因写《走向一种批判诗学——从法兰克福学派的视角看中国当代文化诗学》,译出了《介入》等。而写作《作为方法的文学批评——阿多诺“内在批评”试解读》期间,我们的读书会也正与《关于诗与社会的演讲》过招。可以说,这本书里的一些译文,实际上是我做论文的副产品。

译过几篇阿多诺后,我也依然没有让其成书的想法,但想让其成书的人找上门来了。这件事情发生在2017年。那年年初,诗人朵渔知道作家弱水与我相熟,便托她给我捎话,意思是我来翻译阿多诺,他负责出书。我的心思本来就不在翻译方面,加上翻译阿多诺是件要命的事情,就没敢接话。但弱水同志不依不饶,隔三岔五催问于我,一副拉我下水的架势。起初我只是犹豫,待几个回合之后,我终于蠢蠢欲动了,便决定拽上一位博士生,一起对付阿多诺。那年7月的一天,朵渔、弱水、博士生、女编辑和我在北师大相聚,吃饭喝酒,兼谈合作事宜。那时我才知道,朵渔时任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副社长,负责北京的工作室。他对阿多诺很感兴趣,便想选其单篇文章,形成一个阿多诺系列,做它个五六本。我一听这阵势,顿时吓得屁滚尿流,连说难度实在太大,我命只有一条。朵渔说,那就先译一本,首选阿多诺论文学、文化、艺术的文章,篇目由你来定。

十天半月后,我选出篇目,把它发给朵渔,并写长邮件解释。朵渔回复时先是夸我做这件事情“有大公德心”“选目非常棒”,然后说“随后会寄上翻译合同”。但不知何故,他既没寄来合同,也没解释因何终止合作,就让这件事情黄了。而此事能以如此方式不了了之,于我而言也谈不上遗憾,因为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借坡下驴,如释重负,而不再懒驴上坡屎尿多了。

让我重新提起翻译心劲的是北京大学出版社的张文礼编辑。2020年8月11日,我在自家公众号上推出一篇文章:《〈介入〉等五篇文章将要发表,感谢〈广州大学学报〉!》(后改名为《东风劲吹红旗展——感谢〈广州大学学报〉》,收入拙书《刘项原来不读书》中),其中既谈翻译阿多诺的艰辛,也说欲把阿多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总想除之而后快”的决心,顺便还交代了几句我译阿多诺的存货。文礼编辑见状,便私信于我,表达了想约我结集出书的意愿。当其时也,我正与他商量《批判理论的旅行:在审美与社会之间》一书的出版事宜,又想到我的博士论文《整合与颠覆:大众文化的辩证法——法兰克福学派的大众文化理论》便是出版于此,文礼编辑已有意再出增订版;而《法兰克福学派内外:知识分子与大众文化》经文礼责编把关之后,反响不俗,口碑不错。如果能在他手中再推出一本阿多诺的译著,岂不就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系列?想到这里,我不禁怦然心动,忽然对这本译书充满了渴望。

两年之后,当我校完《关于诗与社会的演讲》的那一刻,忽然觉得可以启动这一翻译计划了,于是我把自己的旧译翻出来,先是修修补补,然后又选出一些篇目,准备新译。而那时候,我已动员吾儿赵天舒加盟,与我共蹚这道浑水了。为什么要逼他就范?一是我得找一个外语好的保驾护航,以免我一个人触礁翻船;二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如此对付阿多诺,我才心里有底。而赵天舒也符合这两项条件——他刚上大学时,我就给他派活儿,让他翻译《文学批评:理论与实践导论》中的一章内容,后来我校其译文,发现他甚至比我的一些博士生还译得好。所以,他的英语是毫无问题的。他的法语学在北大,是科班出身;他本人又在巴黎留学多年,最终是要靠它混饭吃的。因此,法语自然也不在话下。此外,他还初通德语,虽段位不高,但也还能读些东西。记得翻译《介入》时,遇到我想破脑袋也拿不准的句子,便只好让他动用阿多诺的法译本进行支援。而全文译完,我也干脆让他校译一遍。后来我准备拿出《论笔即形式》时,也如法炮制,让其过手。那时候我就觉得,有一个学外语的儿子能够被我呼来唤去,真是得劲。

所以,这本译著主要是我与赵天舒合作的成果。而合作的方式是我主译,他主校,疑难之处商量、讨论,然后我最终敲定、确认。我把译、校或初译、初校、选译、补译、校译、再校等日期跟在译文之后,就是想老老实实呈现那些译文的诞生过程,因为有些译文从我最初译出到最后改定,绵延达二十多年之久。而通常,文末的最后一个日期,也是赵天舒校译留下的痕迹。需要说明的是,除《文化工业述要》和《关于诗与社会的演讲》没让他过手外,其余篇目他都认真校过。

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些篇目呢?我在“译者导言”中虽有交代,但在这里还可以稍做补充。如前所述,我最初与阿多诺打交道,主要关注的是他的大众文化理论,也翻译了几篇我认为是他在这方面最重要的文章。所以,我必须把他论大众文化的内容编成一辑。而大众文化的另一极则是艺术,在阿多诺与其他法兰克福学派成员眼中,“艺术与大众文化”基本上就是二元对立关系。于是,挑拣出阿多诺论文学与艺术的重要论笔,再弄成一辑也就顺理成章。奥斯维辛是阿多诺的一个创伤点,也是他许多思考的生发点和生长点,这样,围绕着“奥斯维辛之后”这一命题选文,以便形成“意犹帅也,无帅之兵谓之乌合”的效果,便成为我的编选意图之一。于是,这一辑内容也水到渠成。

因此,这些篇目挑选的基本原则是看其是否重要——既在阿多诺的论域中重于泰山,也在本书的编选框架举足轻重。这就意味着,尽管有些篇目此前已被译过,或者是有些篇目我译在前,拿出在后,我拿出时已有他人译文面世,但因为其重要,我依然提供了我们的译文。我总觉得,像阿多诺这种高难度的理论大家,其同一篇文章有个三五篇译文是完全必要的,这样才便于专业读者对读,择其善者而从之。在这方面我有切身体会,可交代于此。记得此前写一篇文章,我需要引用本雅明《单行道》中的一段文字。当时我手头已有此书的五六个中译本,但对读过来,却对其中几个句子的译法都不满意。那时候我就想,为什么不再多几个译本呢?

感谢责编张文礼先生,没有他的信任和热情相邀,我是否还能拿出这本书都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感谢Y兄曹雅学女史,尽管我们好像已相忘于江湖,但她当年对我的帮助却铭记在心,不敢淡忘。感谢诗人朵渔先生,虽然我们的合作无疾而终,但也正是因为他的邀约,我才有了《阿多诺论笔选》的篇目雏形。感谢读书会上的众弟子,他们为个别篇目的翻译贡献了自己的聪明才智。我在相关译文的注释中已具名致谢,这里就不再重复。感谢博士生丰硕同学,她硕士就读于德国慕尼黑大学,专业过硬,德语不歪,我便把规范每篇文章中德语语词引用的任务交给了她。她认真负责,完成得很好。最后,我也要感谢赵天舒博士,他放下自己的事情,毅然走进被阿多诺折磨的苦痛之中,这种大无畏的精神还是值得表扬的。

当然,我也应该感谢阿多诺。他的晦涩难懂虽然让我受罪受累,但因为是“为爱发电”,我自然是无怨无悔,心甘情愿。而通过他的文章,我也约略表达了一些“压在纸背的心情”,这是我在其他理论家那里无法获得的福利,也是我选择与他交手的重要原因。作为译者,我已经从这本书中获益良多,我也希望读者朋友能从中得到某种启迪。如此一来,我们在打开阿多诺的“漂流瓶”时才不至于无功而返,我们在思考“曾经被深刻思考过的东西”时才不至于郁郁寡欢。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