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与中国文化
2024-10-04赵璐璐
《史记》是西汉历史学家司马迁撰写的一部经典著作,记叙了从黄帝以来到汉武帝时期三千余年的历史。全书以人物为中心,由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传》130篇组织而成,共52万余字,开创了中国古代纪传体史书的先河。鲁迅曾称赞其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从史学、文学两个方面充分肯定了《史记》在中国古代史学、文学发展中的地位。从中国古代文化发展演变的历程来看,《史记》一方面总结和继承了先秦以来中国文化的优秀特点,一方面奠定了秦汉以后中国文化的诸多走向,是一部承上启下、富有独创性的史著。
司马迁的生平及《史记》的成书背景
《史记》一书的成功与其作者司马迁的学识、思想、经历是密切相关的,正是司马迁不凡的精神和卓越的学术见解,催生了《史记》这一不朽著作。因此要了解《史记》,必须了解司马迁及其思想。
司马迁,字子长,汉景帝中元五年(公元前145年)出生于左冯翊夏阳(今陕西韩城西南)。父亲司马谈是汉武帝的太史令,精通天文历数、黄老之学。他对先秦诸子的学说均有研究,写有著名的《论六家要旨》一文,对儒、墨、名、法、阴阳、道德六大家进行了比较公正的评价,文中虽推崇黄老思想,但是仍强调兼容并包。司马谈的思想对司马迁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司马迁撰写《史记》,“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包容各家思想言论,是对司马谈学术理念的一种继承。司马迁自幼受家学熏陶,“年十岁则诵古文”,及长师承名家,20岁开始游历各地,考察文化遗迹,收集历史资料。至汉武帝元封三年(公元前108年)司马迁继任太史令,开始了著述《史记》的准备工作。以担任太史令作为契机,司马迁广泛阅读了大量宫廷藏书,积累素材并构思史著的写作体例,在汉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他正式开始写作《史记》。值得注意的是,《史记》一书最开始并未定名,两汉时期一般称之为《太史公书》,至三国时期正式以《史记》称呼,后世遂沿用不变。
在司马迁撰写《史记》的工作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突然飞来横祸,他因受李陵案的牵连入狱,并遭受了腐刑。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汉武帝任命李广利为贰师将军,出兵匈奴,李广的孙子李陵,主动请缨率五千步卒北击匈奴。在战役中,李陵的军队为匈奴主力人马包围,李陵力战后失利被俘。消息传回汉朝,汉武帝震怒,并就此役询问朝中大臣们的意见,据《汉书·李陵传》的记载,当时“群臣皆罪陵,上以问太史令司马迁,迁盛言:‘陵事亲孝,与士信,常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其素所畜积也,有国士之风。今举事一不幸,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糵其短,诚可痛也!且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輮戎马之地,抑数万之师,虏救死扶伤不暇,悉举引弓之民共攻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士张空拳,冒白刃,北首争死敌,得人之死力,虽古名将不过也。身虽陷败,然其所摧败亦足暴于天下。彼之不死,宜欲得当以报汉也。’”司马迁力排众议,为李陵辩护,也得到了汉武帝的采纳。于是汉武帝派去探子到当时汉匈边境打听消息,却听闻李陵得到了匈奴单于的器重,不仅娶单于的女儿为妻,还贵为匈奴高官,同时还传回了错误消息,说李陵教匈奴人用兵。汉武帝大怒,下令灭了李陵全族。李陵得知后,遂绝了归汉之意,在匈奴生活了20余年,最后葬在了异国他乡。
司马迁因为为李陵辩护,当时被判“诬罔”罪,这是属于欺骗皇上、欺瞒皇上的罪行,按汉朝律法应该被判死刑。但司马迁在生死的抉择上,将史书的写作事业放在自己的生死及尊严之前,做出了请求死刑改刑的决定,并提出了后人所熟知的至理名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这种生死观,将人的生命与人生价值紧密相连,在当时具有突出的超越性,也为后世留下深远影响。
司马迁的这种生死观,无疑是推动他忍辱继续撰述《史记》的一大动力。因此受刑之后,司马迁仍旧发愤著书,到征和二年(公元前91年)《史记》基本完稿。据《史记·太史公自序》,《史记》一百三十篇,司马迁是完成了的,但在流传过程中有缺补。《汉书·艺文志》著录“《太史公》百三十篇”,附注曰:“十篇有录无书。”《汉书·司马迁传》亦云:“而十篇缺,有录无书。”注引张晏曰:“迁没之后,亡《景纪》《武纪》《礼书》《乐书》《兵书》《汉兴以来将相年表》《日者列传》《三王世家》《龟策列传》《傅靳列传》。元成之间,褚先生补缺,作《武帝纪》《三王世家》《龟策》《日者传》,言辞鄙陋,非迁本意也。”
关于司马迁的卒年,史无详载,说法也不统一,大约在征和三年,也就是写完《报任安书》之后不久。《报任安书》是司马迁写给朋友任安的一封信,在这封信中,他提出了写作《史记》的目的,即:“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即通过对上起黄帝下至汉武帝三千余年历史的考察,研究人类社会发展的规律,历史演变的趋势,提炼成为一个系统性的理论。而司马迁之所以能够提出这一目标,是与他的家国情怀分不开的。
司马迁的学术和思想与父亲司马谈的教诲息息相关,司马谈也早计划要编写一部史书。在去世之前,司马谈曾对司马迁说:
余死,汝必为太史,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著矣。且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
此是叮嘱司马迁,要从真正的“孝”的意义出发,将史书写作作为他安身立命的事业,从而扬名后世,荣耀父母。接着,司马谈又从史学家承担时代使命的角度说:
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
司马谈讲到,从孔子《春秋》以后,没有史著问世,周秦之间许多大事未有记载,这是史学家的失职,吩咐司马迁要履行职责、承担使命。
基于父亲的嘱托和自身对文化的认识,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里声明:
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
这里司马迁明显是以接续周公、孔子自命的,以“道之所在”自居。虽说这种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在先秦士人身上已有表现,但司马迁祖述周公、孔子,而后到自身这种文化传承序列的提出,对中国后世的思想发展及“道统”提出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唐代韩愈在《原道》中认为“道”是“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柯;柯之死,不得其传焉”,而自己要承担起传承道统的重任,“天不欲使兹人有知乎?则吾之命不可期;如使兹人有知乎?非我其谁哉”(韩愈《重答张籍书》),同样以继承道统序列自居。当然,韩愈和司马迁理解的所要传承的道统内涵是有区别的,两人所处的时代对孔子及其学说的理解也不尽相同,但是在中国文化发展过程中,士人以自己为“道之所在”自居的精神和对道统的追求一直没有中断。《史记》在撰述中对文化本身作用和地位的凸显,以及司马迁表现出的追求接续文化传统的此种精神,对中国古代文化的发展及后人对文化精神的理解产生了深刻的意义。
另一方面,司马迁的思想也是在时代背景下,借由个人机遇,最终升华而形成的。周秦之变,是中国历史发展过程中重要的转折,传统的政治体制和社会形态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秦始皇虽然统一了六国,但秦很快为陈胜吴广起义所推翻。西汉统一之初,主要面临的任务是巩固统治,发展经济,还来不及全面系统总结历史经验。到了汉武帝时,汉朝进入了鼎盛时期,经济上从汉初“天子不能具钧驷”发展到“至今上(汉武帝)即位数岁,汉兴七十余年之间,国家无事,非遇水旱之灾,民则人给家足,都鄙廪瘐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政治上“外攘夷狄,内修法度”;文化上也出现了从不同角度总结诸子百家思想的著作,如《淮南子》等,系统的总结历史经验及思想理论的时代条件成熟了。我们现在看到的汉武帝发布的诏书上也提出了“明天人分际,通古今之义”的理论总结要求,与前述司马迁自己讲的写作《史记》的目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体现出相似的时代需求。所以,《史记》的成书,是时代召唤和司马迁个人思想的结合,是个人价值追求和时代浪潮相激荡的重要文化成果。
《史记》的写作特色及其影响
《史记》作为一部经典传统史学、文学著作,写作特色鲜明而丰富,影响也是广泛而深远。在中国古代文化发展历程中,《史记》的写作特色首先表现在贯通古今的文化史观方面。
梁启超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中说:“中国于各种学问中,唯史学为最发达;史学在世界各国中,唯中国为最发达。”先秦时期的书籍,许多已经包含了历史资料,融入了人们对历史的研究,但是往往是将历史作为阐述政治主张的依据,并没有自觉将历史作为单独的体系进行研究。孔子作《春秋》着重一字褒贬,目的主要在于阐释微言大义,并未对历史进行溯源、反思和借鉴,对当时的历史也没有做系统的、全方位的记载,因此《春秋》仍是传统的经书而不是史书。司马迁作《史记》虽然意在接续《春秋》,但是《史记》一书作为史学成熟的标志,却有独特的创新。可以说,《史记》的问世,在中国史学发展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使史学作为一门独立的学问,从经学中分离出来,获得了独立的地位。
司马迁综合先秦史籍的体例,创造出了史学记述研究体例——纪传体。《史记》由本纪、表、书、世家、列传五体构成,这既是史学编纂方法,也成为一种史学研究方法。五体本身是各自独立的系统,有不同的侧重和针对性,结合起来又是组织严密互相交融的,构成了《史记》的各层面。这种新的史体主要以人物为中心,记述历史人物生平,同时《史记》礼、乐、律、天官、封禅、河渠、平准八书,分别记述了国家制度、社会生活、学术、经济等问题,把这些问题都作为历史研究的对象,规范了史学研究的范围,开创了百科全书式的研究范畴。
通过网罗古今零散的历史资料,并将其纳入一个完整的系统,司马迁树立起自己的历史观点和历史方法。《史记》并不是简单的历史资料的汇编,而是要追求理论体系,要阐述作者对历史的看法,这就将历史记述和历史研究融合了起来,开创中国传统史学体例纪传体之先河。所以,《史记》在理论体系、研究方法、研究对象三个方面,规范了史学本身作为一门学问需要解决的问题和遵循的方法,从此史学作为一门独立学科的地位得以确立。两汉以后,在目录学分类上,史籍独立成部,东晋李充著《四部书目》,史部已居第二。纪传体的体例得到了后来历代史家的认同,奠定了中国传统正史“二十四史”纪传体史书的基本模式,因此郑樵在《通志》中称赞《史记》:“百代而下,史官不能易其法,学者不能舍其书。”
而《史记》作为二十四史之首,与其他二十三史不同之处在于,《史记》是一部纪传体通史,《汉书》以下,均为断代史,这充分展现出司马迁所具有的连续性的史观。这种连续性的史观,又与司马迁主要通过文化视角对历史的观察和认识密切相关。比如,从文化史的角度,司马迁将孔子写入了《世家》这一记载历代诸侯的范畴中。
对于司马迁将孔子写入《世家》的安排,一种观点就认为这不符合世家的编排标准,是《史记》体例不完备的表现,但也有观点认为这反映出司马迁的史识,正是司马迁作为一个高超历史学家的表现。
孔子在传统哲学史、教育史、文化史上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但是在汉武帝以前孔子一般还是被认为属诸子百家之一。司马迁认识到了孔子的重要性,将他尊为“至圣”,可以说司马迁是西汉以前对孔子评价最高的作家。孔子并非诸侯,但司马迁将之列为世家,理由是“周室既衰,诸侯恣行。仲尼悼礼废乐崩,迫修经术,以达王道,匡乱世反之于正,见其文辞,为天下制仪法,垂《六艺》之统纪于后世”。“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馀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 ”即孔子的入世家,不在其血统,而在于其在文化上的重要作用和意义。
司马迁认识到孔子在文化上的这种意义,而且他同样认为,人类的命运在文化而不在政治,在他心目中,对文化的信任超过了对现实政治的信任,或者说,文化比政治更有持久力,更能够决定一个民族的命运。正是如此,司马迁《十二诸侯年表序》对于春秋时代的形势只是简单交代,详细叙述的是孔子作《春秋》的情形及所及于诸子百家的影响。在《孔子世家》中叙述孔子一生的潦倒落魄,重点也是为了写孔子后来整理或撰述《易》《书》《诗》《礼》《乐》《春秋》。对于孔子在中国文化上的重要意义,司马迁通过自己的撰述,给予了明确的定位,并且对后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司马迁对孔子的这种定位,既有他本身曾受业于董仲舒的原因,也有当时社会时代的原因,更有其自身的原因。从个人经历上看,司马迁与孔子同样因为在政治上的失败而发愤著书。他曾阐述孔子作六经的重要意义:
《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
对孔子著述《六经》的高度评价,来自司马迁强烈的文化自觉意识。
司马迁首次阐明了孔子在中国文化史上的意义,并且把以孔子为中心的文化,与现实的政治,保持相当的距离,而把文化的意义,置于现实政治的上位。从文化上看,中国自古以来延绵不绝,而如果从政治上讲,自“汤武革命”之后,在中国思想传统中,不完全将血缘而是将“德”作为统治者成为“天子”的标准,形成了德为中心,天命来自民意的政治理论。中国具有悠久的历史,但不存在一个血缘关系上的延续王朝,正所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体现出来的就是中国的政治流动性。明末清初的顾炎武说:
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辩?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日知录》)
这正是从政治流动性和文化连续性来看待亡国和亡天下的区别。《史记》的文化史观和中国传统思想中对文化和政治关系的认识,指明了文化对中华文明发展的深层次作用与影响。
《史记》第二个突出的写作特色是开创了以史为鉴的“叙事”传统。司马迁在继承孔子所说“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基础上,发展了“寓论断于叙事之中”的史学叙事方法。顾炎武说:“古人作史,有不待论断而于序事之中即见其指者,惟太史公能之。”(《日知录》)也就是通过客观的叙述史实来体现主观的评价,在叙事的过程中,把自己对人物、事件的态度表现出来。这种方式看似简单,但是是对史家剪辑史料能力和历史判断能力的巨大考验。凡是历史人物,都有其长处和短处,对历史人物的记载,也应该如实写出长短两方面。但是,如果不分轻重主次,实际上将影响读者对历史大事和人物的认识,也不是司马迁“成一家之言”所要达到的目的。所以司马迁在叙事当中是有其主题的,根据主题的不同对史料进行甄别和排列。
例如《高祖本纪》详细记述了刘邦由起事反秦、楚汉相争,到统一国家、建号称帝的过程,对于刘邦取得成功的各种措施都做了生动的描绘,意在说明刘邦的胜利绝非偶然。从成就大事的主要方面看,刘邦有智谋、有远见、善于用人、听从意见,的确是一位优秀的政治家,而《高祖本纪》将这些在叙事中都充分表现了出来。《史记·高祖本纪》记载:
汉元年(公元前206年)十月,沛公兵遂先诸侯至霸上。秦王子婴素车白马,系颈以组,封皇帝玺符节,降轵道旁。诸将或言诛秦王。沛公曰:“始怀王遣我,固以能宽容;且人已服降,又杀之,不祥。”乃以秦王属吏,遂西入咸阳。欲止宫休舍,樊哙、张良谏,乃封秦重宝财物府库,还军霸上。
刘邦进入关中后,接受了秦王子婴的投降,本想进驻秦朝宫殿,但是同行的大将樊哙和谋臣张良都认为不合适,劝谏于他,刘邦于是听从建议,带领大军驻扎在霸上而将秦朝的宫殿和府库封存。刘邦个性颇有些贪财好色,这从《史记》的《留侯世家》便可得知,他欲入住秦朝宫殿,自然也与此有关。然而在重大决策方面,他能够抑制个人的欲望,听从更为合理的建议,这是刘邦所具有的一种领导者的品质。通观《高祖本纪》在除此之外许多决策中,刘邦都能够摒弃自己不完善的意见,选择更为合适也被未来发展证明对自己更为有利的意见,从而在一次次重大决策中不断壮大,渐行渐远,最终得以在楚汉相争中获胜并建立汉王朝。
其二,刘邦重视立法的作用。在驻军霸上之后,刘邦召集当地父老豪杰说:
父老苦秦苛法久矣,诽谤者族,偶语者弃市。吾与诸侯约,先入关者王之,吾当王关中。与父老约,法三章耳: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馀悉除去秦法。诸吏人皆案堵如故。凡吾所以来,为父老除害,非有所侵暴,无恐!且吾所以还军霸上,待诸侯至而定约束耳。
这便是有名的约法三章。通过除去秦法,定立新的制度,刘邦很好地争取到了关中民众之心。因此这一新规定立下后,关中百姓大喜,争相拿来酒肉慰劳刘邦的部队,刘邦又不接受,并说:“仓粟多,非乏,不欲费人。”大家自然更为欣喜,都希望将来刘邦来当关中之王。这与后来项羽入关后,屠烧秦朝宫室,所过无不残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实际上,当时虽有先入关中者为王的约定,但是刘邦是否真能立足关中,也许他心中也难以确定,可刘邦深知制定新法可以起到安定、收拢人心的目的,这也是他作为一名领导者的远见卓识。
其三,刘邦知人善任。可以说刘邦的用人才能和识人之明是汉朝得以成功创立乃至延续的关键因素之一。天下大定,刘邦即皇帝位之后,曾在雒阳南宫置酒。席间君臣之间有如下一段对话,高祖曰:“列侯诸将无敢隐朕,皆言其情。吾所以有天下者何?项氏之所以失天下者何?”高起、王陵对曰:“陛下慢而侮人,项羽仁而爱人。然陛下使人攻城略地,所降下者因以予之,与天下同利也。项羽妒贤嫉能,有功者害之,贤者疑之,战胜而不予人功,得地而不予人利,此所以失天下也。”高祖曰:
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馕,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为我擒也。
刘邦对自己的用人能力有清醒的认识,他认为能够战胜项羽夺得天下主要就是因为善用萧何、张良、韩信等具有各方面突出能力的人。的确,一位领导者不必事必躬亲,也不可能具有各方面的专业才能,他的核心任务是发现人才并将之安排在合适的位置上,从而发挥每一个下属的能力。
但是刘邦本身也有很多恶劣的品性,如果舍弃自然影响读者对刘邦的全面了解,于是司马迁将之分散到其他篇章中去。如在《留侯世家》中写了刘邦的贪财好色;在《项羽本纪》中写了刘邦的卑怯自私;在《季布栾布列传》中写了刘邦的忘恩负义;在《淮阴侯列传》中写了刘邦的阴险残忍等,使后人对于刘邦的真实形象有了全面的认识。
《史记》的这种叙事手法,并非由于司马迁不敢明言是非,因为这种办法并不仅仅出现在本纪当中。比如《魏公子列传》突出描写了战国四公子之一魏无忌的急人所急、乐于助人,使读者对魏无忌充满了佩服。但是在《范雎蔡泽列传》中,魏国的国相魏齐因躲避秦国的国相范雎的报复,去找魏无忌帮忙,魏无忌“畏秦,犹豫未肯见”,最终导致了魏齐的自杀,却反映出魏无忌胆小懦弱的一面。因此,司马迁对史料的取舍,在一篇传记中对人物生平的叙述,是与其对这位历史人物的评价紧密结合在一起的。这种将论断寄于叙事之中的写作方法和史学理念,一直为中国传统史学所秉承。不舍弃其余史料,留下让读者自己思考和辨别的余地,这也同样成为中国史学的传统,司马光在作《资治通鉴》的过程中,通过“考异”的形式,保留自己所不采用的历史材料与观点,就是这一史学传统的反映。
司马迁开创了以人物为中心的叙事方法,同时也在《左传》《国语》《战国策》等先秦古籍中“君子曰”的基础上,创造了用“太史公曰”来评论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的史评形式。《史记》全书有“太史公曰”130余条,几乎篇篇均有。这些评论大多安排在每篇结尾,也有放在篇首或篇中的,它们或者综括全篇内容,或者重点评论一事,有的记载司马迁游历所见,有的征引典籍印证其观点,往往有画龙点睛之效。自从“太史公曰”这种史评形式开创后,得到了后代史家的广泛效仿,班固曰“赞”,荀悦曰“论”,陈寿曰“评”,虽然名称各异,但是这一形式成了后世纪传体史书沿用不变的基本形式。
“太史公曰”是司马迁对历史人物和事件的直接评论,展示出的是司马迁作为一位历史学家的史识。《项羽本纪》是《史记》中最重要、最出色的篇章之一,它刻画的项羽的悲剧英雄的形象,可以说奠定了之后我们对于项羽其人的基本印象。在描写项羽被围于垓下时:
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乃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这一场面描写得酣畅淋漓,清代吴见思说:“一腔怒愤,万种低回,地厚天高,托身无所,写英雄末路之悲,至此极矣。”可以说这段文字,对突出项羽慷慨悲壮的英雄形象,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而后代研究者大多认为,这段文字及项羽所唱之歌,应该都是司马迁的创作,是以文学手法传神地表现出项羽末路英雄的形象。司马迁对项羽这一人物的钟爱由此可见一斑,实际上整个《项羽本纪》都透露出司马迁的这种感情。但是在这篇的“太史公曰”中司马迁说道:
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岂不谬哉?
此论严肃而认真地指出了项羽失败的原因,表现出一位史家的冷静和审慎。司马迁指出的项羽失败的教训,和其所塑造的项羽悲剧英雄的形象一样,一直被人们所牢记。而他在其中表现出的“不虚美,不隐恶”的实录精神,也成为后世史家的一个标杆。
从中国人对史书表现形式的认识和对史学功用的认识上来看,中国古代史学所秉承的叙事这一传统,来自司马迁的《史记》,即便是编年体的《资治通鉴》在叙事上也同样惟妙惟肖、引人入胜,可以说叙事是中国古代史家的基本能力。而更有深刻意义的是,中国传统史学通过历史记述传达史家的论断,通过历史记述总结经验教训、供后人借鉴的这种方式,也同样来自《史记》。或者说,《史记》作为一部史书的成功,使中国古代“以史为鉴”的意识得以成型和发展。寓意于叙,令读者通过叙事本身体会历史所带来的借鉴,这是中国古代史学突出的特点,这种传统正是司马迁自觉开创的。而寓意于叙这种形式,不仅对史学,对中国古代各种文学体裁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从而使得通过讲故事来说道理这一方式成为中国文化中重要的组成部分。
《史记》与秦汉之际的时代特征
《史记》对中国文化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同样《史记》本身也具有鲜明的时代烙印,其体例和内容反映出秦汉之际的诸多时代特征。阅读和理解《史记》要结合秦汉时期的中国历史走向,才能够获得更加清晰和深刻的认识。
《史记》立《项羽本纪》《吕太后本纪》,但却没有给汉惠帝立本纪,这种体例编排一直受到许多后世史家的诟病,认为《史记》体例“乖谬”。但是司马迁本身对于这一体例安排是有自己的想法的,清人徐时栋在《烟屿楼读书志》中说:“天下号令在某人,则某人为本纪,此史公史例也。故《高祖本纪》之前,有《项羽本纪》。”“此后无人能具此识力,亦无人敢循此史例矣。”这一论断应深得司马迁本意。《史记》的体例是为某一时期的实际主宰者立本纪,而并非着眼于帝王,所以项羽并非皇帝,吕后也非天子,但司马迁都把他们列入了本纪。因为在楚汉战争期间,项羽是左右天下局势的人;而吕后在汉惠帝时也是实际的掌权者。《史记》并不是体例矛盾,只是后世以帝王才入本纪的规范来追议《史记》,自然不能得司马迁的真意。
至于是否司马迁之后无人有此史识,则要结合秦汉之际的时代特性来看。秦始皇建立秦朝,确立了帝王的绝对权威,但是整个帝国体制处于初创阶段,加上秦朝二世而亡,秦汉之际战争频仍,汉朝建立之初崇尚无为而治,所以至司马迁所生活的景帝、武帝时期,帝制观念还并未深入人心,后世的君臣尊卑思想也远未最终成型。因此,司马迁在《史记》中所表现出的意识,实际上是由于帝制观念在秦汉之际还没有最终深入社会,并非其思想境界已经达到反对正统观念的地步。司马迁在《项羽本纪》中描写项羽看到秦始皇出行时说:“彼可取而代之”,在《高祖本纪》中描写刘邦看到秦始皇出行时说:“大丈夫当如此也”,这都反映出帝制初创时期所谓皇帝的正统性的观念还未形成,“皇帝”所代表的只是大丈夫所成就的一种功业。
在关于君臣关系的问题上,同样反映出这一问题。《伍子胥列传》中,伍子胥父亲为楚平王所冤杀,他忍辱负重立志报仇,最终率领吴兵破楚。当时楚平王已死,其子楚昭王在位。伍子胥未捉到楚昭王,于是“乃掘楚平王墓,出其尸,鞭之三百”。对于伍子胥的这种做法,古往今来许多人都不赞成。但是司马迁在《伍子胥列传》的“太史公曰”中写道:
怨毒之于人甚矣哉!王者尚不能行之于臣下,况同列乎?向令伍子胥从奢俱死,何异蝼蚁?弃小义,雪大耻,名垂于后世,悲夫!方子胥窘于江上,道乞食,志岂尝须臾忘郢邪?故隐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至此哉?
此是对伍子胥向一国之君复仇的行为表示赞许,没有从忠君的角度对伍子胥提出批判。孟子说: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这种对君臣关系的定位,是与之后经过改造的儒家思想所规范的君臣关系不同的。从《伍子胥列传》中可以看出司马迁继承了先秦儒家思想中这种关于君臣关系的认识,他的观点实际也和整个帝制观念未走向成熟有密切关系。对帝制观念认识的模糊,突出反映出《史记》作为秦汉之际的产物,仍旧留有很深的先秦时期文化的印记,和《汉书》之后的正史有着观念与认识上的差异。
帝制观念未深入人心是秦汉之际所特有的,自然反映在《史记》的体例和内容当中,而《史记》中的类传立目同样彰显出秦汉之际的时代特征。类传是司马迁为某一群体所立的传记,如《游侠列传》《刺客列传》《儒林列传》等。
其中,《游侠列传》是司马迁为下层士林所写的传记之一,反映的是游侠这一社会群体的生存状态和种种事迹。《游侠列传》除在《史记》和《汉书》中出现外,不再现于以后的正史之中,在史书编纂上并没有产生深远的影响,这主要是由于游侠群体本身所具有的时代特性所决定的。
清代学者蒋中和在《眉三子半农集》卷二《读游侠传》中说:
嗟呼!自周衰而学道者乱其统,孔子惧无以为救也,于是不得已而思狂狷。孔子殁而道益微,复益之以虚无,纵横、刑名诸家各弛其说以乱天下,于是学者失其所裁,遂激而为朱家、郭解之流。游侠者,即狂者之不善变者与!
如果撇开这一番话对游侠的贬斥态度,那么蒋氏所提出的大致思路是可取的。游侠的确是春秋战国乱世的产物。
春秋以前的社会矛盾冲突可以通过当时的宗法等级制的政治系统以及与之相应的伦理道德评价系统得到解决,不必由游侠出来扶危济困主持人间正义。只有在战国时期传统的宗法等级制及其意识形态陷入混乱之后,才会出现游侠这一特定阶层。游侠在战国的兴起也与当时的士风有关。战国士林由于受到当时社会的极大尊重,因而刻意修行立名,实现辉煌的理想人生。战国士林爱走极端,某种思想观点经过他们的深入钻研与阐发,往往被发展成一个学术流派。这种爱走极端的风气不仅表现在学术领域,也表现在处事立身的各个方面。在某些士林的性格中,本来就带有爱好打抱不平的某种侠风义骨的因素,他们将这些侠义因素发展到极端,以扶危济困作为自己安身立命的资本,由此而出现游侠阶层。游侠阶层一般文化素养不高,不可能向思想学术方面发展,但他们讲义气重感情,随时准备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而且他们武艺精湛,因而在当时的传播媒介和社会评价系统之中,往往颇受瞩目,获得广泛的社会声名。游侠是一种道德化的人物,他们是把救助危困的社会道德发展到极端的人,他们为履行道德责任而无视国家法律,在乱世之中他们可以作为维护社会正义的一股力量,作为解决社会矛盾的一种势力,而在传统社会的正常时代,则往往为国法所不容。这就可以解释汉代以来游侠的衰弱与消亡以及人们在以后的正史中难觅其踪迹的缘由了。
不过从秦汉之际社会情况来看,游侠在当时是很有影响力的社会群体,他们的言行举止对士林有不凡的影响,《史记》紧密联系现实,自然要为这一群体立传。但汉代逐渐稳定之后,游侠的社会作用消退,这一群体又受到正统王朝的打击,于是趋于消亡,故正史中不再为之立传。由此可见,《游侠列传》见于《史记》而并未沿袭久远,非司马迁一人爱游侠而其余史家贬之,实乃社会变化发展之故也。所以司马迁写《游侠列传》,既有他个人的情感气质、生命体验和人生追求这些因素,又有秦汉之际社会文化作为背景,是有很深的时代因素的。也正是处于不同的时代,司马迁和班固虽然都为游侠群体作传,评价却截然不同。《史记·游侠列传》认为:
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戹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
但班固在《汉书·游侠传》评价道:
况于郭解之伦,以匹夫之细,窃杀生之权,其罪已不容于诛矣。观其温良泛爱,振穷周急,谦退不伐,亦皆有绝异之姿。惜乎不入于道德,苟放纵于末流,杀身亡宗,非不幸也!
同时,生活于东汉时期的班固亦不能充分理解司马迁对游侠的判断了,于是断言其“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认为司马迁对游侠,也包括《史记·货殖列传》中的商人群体,所持观点并不值得推崇。
历史地看,《史记》所表现出的体例和内容上的特征,一部分就是秦汉之际的时代特性所赋予的,具有鲜明的阶段性的特点,也反映出中国传统文化的发展,其本身是有一个成长变化的过程的。
《史记》作为第一部中国通史,其著作特色一方面是中国文化传承和逐步发展出来的,至司马迁获得了总结与发扬;一方面基于成书的历史背景与时代特性,开创了诸多中国文化特色,对传统历史文化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对传统史学尤其起到了设范立制的意义;可以说,《史记》本身就是中华文明突出连续性和创新性的鲜明体现,是两者关系的辩证统一。经典超越时空,在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过程中,《史记》的文化力量和司马迁的人格风尚,是培育现代文明深厚的传统资源,是铸牢文化自信的博大根基。
(作者系中共中央党校〈国家行政学院〉国家治理教研部国家治理史教研室副主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