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祜之名的讹误与名字解诂
2024-10-04陈冠明
古人名、字与名字解诂
从西周以来,男子有名有字。出生有名,20岁行冠礼有字。《礼记·檀弓上》:“幼名,冠字,五十以伯仲,死谥,周道也。”《册府元龟》卷八二四《总录部·名字序》:“古称孩而名之,冠而字之。盖以名者,义之制;字者,名之饰。先民之论,其亦多矣。故吐情自纪,名以示谦;均体相称,字以为重。”名以制字,字以饰名;名以自称,字以称人。
古人的名与字之间,有密切的联系。从词义上来说,大致有四种规则:或相同,或相近,或相反,或相联。相同者,如诸葛亮字孔明(明亮),孙亮字子明(明亮),陶渊明字符亮(明亮),张衡字平子(平衡),岳飞字鹏举(飞举),这些是同义词;相近者,如司马耕字子牛(牛耕),公西赤字子华(赤华),司马相如字长卿(相为六卿之长),这些是近义词;相反者,如曾点(点,黑)字子皙(白)(黑白),韩愈(进)字退之(进退),管同字异之(异同),陶渊明在晋禅宋后始更名潜字符亮(明暗),这些是反义词;相联者,一般都有出处,如:唐陆羽字鸿渐,出自《周易·渐》:“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吉。”唐韩偓字致尧,刘向《列仙传》说,尧曾向偓佺问道。宋赵葵《行营杂录》:“有王过者,蜀人,上殿,孝宗骤问曰:‘李融字若川,谓何?’过即对曰:‘天地之气,融而为川,结而为山。李融之字若川,如元结之字次山也。’”名与字之间的词义关系都是有规律可循,都是可以解说。解说名与字之间的词义关系的训诂方法,称为“名字解诂”。
“名字解诂”起源于皇帝避讳,根据其名讳即“讳字”之义,确定其避讳“相代”之字。这是最早的“名字解诂”形式。
皇帝名讳“讳字”的“名字解诂”,最早见于成书于东汉桓帝(146-167在位)时伏无忌《古今注》。《古今注》已佚,清黄奭《黄氏逸书考》有辑本。辑本《古今注·帝号》有自光武帝至质帝九位皇帝,注明其名讳即“讳字”,以及避讳“相代”之字。《后汉书·本纪》李贤注,于光武帝等九位皇帝之下皆引其说。如:《后汉书·光武帝纪上》:“世祖光武皇帝讳秀,字文叔。”李贤注引伏侯《古今注》曰:“秀之字曰茂。伯、仲、叔、季,兄弟之次。长兄伯升,次仲,故字文叔焉。”
《明帝纪》:“显宗孝明皇帝讳庄,光武第四子也。”李贤注引伏侯《古今注》曰:“庄之字曰严。”
《章帝纪》:“肃宗孝章皇帝讳炟,显宗第五子也。”李贤注引伏侯《古今注》曰:“炟之字曰著,音丁达反。”
《和帝纪》:“孝和皇帝讳肈,肃宗第四子也。”李贤注:“伏侯《古今注》曰:‘肈之字曰始。肈音兆。’臣贤案:许慎《说文》‘肈音大可反,上讳也”。但伏侯、许慎并汉时人,而帝讳不同,盖应别有所据。”
《殇帝纪》:“孝殇皇帝讳隆,和帝少子也。”李贤注引《古今注》曰:“隆之字曰盛。”
《安帝纪》:“恭宗孝安皇帝讳祜,肃宗孙也。”李贤注引汉伏侯《古今注》曰:“祜之字曰福。”
《顺帝纪》:“孝顺皇帝讳保,安帝之子也。”李贤注引伏侯《古今注》曰:“保之字曰守。”
《冲帝纪》:“孝冲皇帝讳炳,顺帝之子也。”李贤注引《古今注》曰:“炳之字曰明。”
《质帝纪》:“孝质皇帝讳缵,肃宗玄孙。”李贤注引《古今注》曰:“缵之字曰继。”
伏侯《古今注·帝号》记载至汉质帝止,东汉末桓帝、灵帝、献帝三帝“讳字”,以及避讳“相代”之字,皆为李贤注所补,当取材于众家《后汉书》。如:
《桓帝纪》:“孝桓皇帝讳志,肃宗曾孙也。”李贤注:“志之字曰意。”
《灵帝纪》:“孝灵皇帝讳宏,肃宗玄孙也。”李贤注曰:“宏之字曰大。”
《献帝纪》:“孝献皇帝讳协,灵帝中子也。”李贤注曰:“协之字曰合。”
与伏无忌同时代稍后的荀悦(148-209),在献帝建安三年(198)受命著西汉一代编年体史书《汉纪》三十卷,又有《申鉴》四篇。颜师古《汉书注》引“荀悦曰”,不见于今本《汉纪》,不知出于何处。如:
《汉书·高帝纪上》:“高祖,姓刘氏。”颜师古注:“荀悦曰:‘讳邦,字季。邦之字曰国。’……师古曰:‘邦之字曰国’者,臣下所避以相代也。”
又《惠帝纪》:“孝惠皇帝,高祖太子也,母曰吕皇后。”颜师古注:“荀悦曰:‘讳盈之字曰满。’……臣下以‘满’字代‘盈’者,则知帝讳‘盈’也。他皆类此。”
又《文帝纪》颜师古注引荀悦曰:“讳恒之字曰常。”
又《景帝纪》颜师古注引荀悦曰:“讳启之字曰开。”
又《武帝纪》颜师古注引荀悦曰:“讳彻之字曰通。”
又《昭帝纪》颜师古注引荀悦曰:“讳弗之字曰不。”
又《宣帝纪》颜师古注引荀悦曰:“讳询,字次卿。询之字曰谋。”
又《元帝纪》颜师古注引荀悦曰:“讳奭之字曰盛。”
又《成帝纪》颜师古注引荀悦曰:“讳骜,字太孙。骜之字曰俊。”
又《哀帝纪》颜师古注引荀悦曰:“讳欣之字曰喜。”
又《平帝纪》颜师古注引荀悦曰:“讳衎之字曰乐。”
上文所说“讳字”,出《三国志·魏书·三少帝·高贵乡公纪》:甘露五年,“六月癸丑,诏曰:‘古者人君之为名字,难犯而易讳。今常道乡公讳字甚难避,其朝臣博议改易,列奏。’”避讳“相代”之字,据《册府元龟》卷三:“昌邑王讳贺。”注:“臣钦若等曰:史氏不载其讳字。”此所谓“讳字”,即“贺之字曰某”。则避讳“相代”之字也称“讳字”,概念混淆,似非。
从以上诸多实例可以看出,“讳字”与避讳“相代”之字,几乎都是同义词。或者说,避讳“相代”之字,是“讳字”的本义或常用义。如“祜之字曰福”,“福”是“祜”的唯一义项。正因为如此,我们将避讳“相代”之字之于“讳字”,视为“名字解诂”。宋洪迈《容斋三笔》卷十五《之字训变》:“汉高祖讳邦,荀悦云:‘之字曰国。惠帝讳盈,之字曰满。’谓臣下所避以相代也。盖‘之’字之义训变,《左传》:‘周史以《周易》见陈侯者,陈侯使筮之,遇观之否。’谓观六四变而为否也。他皆仿此。”所说正是这个意思。《宋史·礼志十一》:
又缘汉法,“邦”之字曰“国”,“盈”之字曰“满”,止是读曰“国”、曰“满”,其本字见于经传者未尝改易。司马迁,汉人也,作《史记》,曰:“先王之制,邦内畿服,邦外侯服。”又曰:“盈而不持则倾。”于“邦”字、“盈”字亦不改易。
此是说在读到“邦”“盈”时,直接读作“国”“满”,以免触犯“讳字”。此与训诂学术语“读曰”表示同音假借字完全不同。清段玉裁《周礼汉读考序》说:“读如、读若者,拟其音也,古无反语,故为比方之词;读为、读曰者,易其字也,易之以音相近之字,故为变化之词。”所以,《宋史》所说,既与“名字解诂”不合,又与训诂名词不同。历代避讳,无此实例。
皇帝“讳字”与避讳“相代”之字的“名字解诂”形式,尽管出现的年代稍早,但由于关涉皇帝,而且仅仅是东汉、西汉皇帝“讳字”避讳采用(《册府元龟》卷三《帝王部·名讳》载录)。所以,没有典型意义。
民俗最早开创名、字解说的,是北宋初的古文革新家柳开。柳开《河东集》卷一有《名系》《字说》。后来多固定作《某某字说》,如宋宋祁《景文集》卷四八有《王杲卿字说》,宋苏颂《苏魏公文集》卷七二有《李惟几改字说》,宋吕陶《净德集》卷十九有《吕希述字说》,宋苏轼《东坡全集》卷九二有《文与可字说》,等等。都是对当时的后辈的命字说解。
系统研究古人名与字词义联系的学者是清代干、嘉时期学者高邮王引之。王引之《经义述闻》卷二二、卷二三有《春秋名字解诂》,后改为单行本《周秦名字解诂》二卷。如《经义述闻》卷二二:
鲁冉求字子有(《仲尼弟子传》)
《邶风·谷风篇》:“何有何亡,黾勉求之。”笺曰:“有求多,亡求有。”
卫端木赐字子贡(《仲尼弟子传》)
《尔雅》:“贡,赐也。”字亦作赣,《说文》:“赣,赐也。”《淮南·精神篇》:“今赣人敖仓,予人河水。”《要略篇》:“一朝用三千钟赣。”高注并曰:“赣,赐也。”
我们可以通过名字解诂,来解决古人名、字中出现的读音错误、字形错误等问题。如:宋秦少游名观,陆游字务观,“观”字读平声,还是去声?不仅现代人弄不清,连古代人,甚至同时代人都弄不清楚。如陆游就抱怨当时人把自己“字”的读音搞错了。为此,我们撰写了《秦观、陆游名字解诂》(载《中华文史论丛》1982年第2辑)。
唐韩偓字致尧,各本或形讹作“致光”;进而二次形讹,误作“致元”。我们通过名字解诂的方式,撰写《韩偓字甄辨》(载《安徽师大学报》1982年第3期),校正其讹误。
春秋曾参、汉曹参、唐岑参等,“参”字有六个音读,中央电视台也读错。为此我们撰写了《“参”字的人名读音》(载《学语文》1994年第5期)。之后,又加以扩充,撰成《“参”字的历代人名读音》(载《汉语大词典》联合办公室《〈汉语大词典〉(第二版)工作简报》2016年第1期)。
汉司马相如字长卿,唐代著名诗人刘长卿,“长卿”的音读,存在着非常普遍的误读,我们有《司马长卿、刘长卿、徐长卿“长”字音读考释》(载《行止再探集——张志烈教授八秩纪念》,四川辞书出版社2017年版)。
可以看出,对于历代名人的名、字的文字讹误,读音错误,用“名字解诂”方法,一般都能够得到辩正。
张祜之名的讹误
事物往往有个案,有特殊、例外。中唐著名诗人张祜,古籍大多讹作张祐,在大多数情况下,却一直得不到改正。
唐代诗人,群星璀璨。除非特别耀眼,否则就会黯然失色,甚至暗淡无光。
从传播成名的概率来说,如同金字塔,顶尖的,只有极少数一流、二流诗人,一流十数人,二流数十而已;三流诗人,严则百十,宽则数百人;绝大多数,三流以下。
本文主人公张祜,当时名声很大,争议同样很大。毁誉参半,誉不抵毁,处士终生,郁郁而没。
对于张祜在全唐诗人中的排位,依照当时的呼声,可以进入二流;但后世的影响,只能三流。两相折衷,二三流之间。
后世的影响,有一个可以视作负面的事实,是其“名”字的讹误,以及讹误之后的争议:名人怎么可能连得名字都出现差错?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张祜”的名字,大概率都错了。
《四库全书》检索系统检索“张祜”,“检索结果”,“张祜(祐)”共845卷,1195个匹配;检索“张祐”,“检索结果”,“张祐(祜)”共845卷,1195个匹配。由此可见,至少是《四库全书》检索系统是将“祜”“祐”混为同一字。
《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影印本)一书,“张祜”“检索结果”有五个,显示的字形是,全部都是“张祐”。
检索版《四库全书》本元辛文房《唐才子传》,目录作“张祐”,卷四《李涉》作“张祐”,《张祐》则“祐”“祜”错杂互见,属于讹误中的“互讹”。由此又可见,检索版《四库全书》本对于“祐”“祜”二字,处理较为随意,主体偏重于“祐”。
“祐”“祜”互讹,最早见《后汉书》。《后汉书·宦者·吕强传》:“因上疏陈事曰:‘……节等宦官祐薄,品卑人贱,谗谄媚主,佞邪徼宠,放毒人物,疾妒忠良,有赵高之祸,未被轘裂之诛,掩朝廷之明,成私树之党。’”《校勘记》:“二五二八页五行节等宦官祐薄按:集解引周寿昌说,谓‘祐薄’之‘祐’,恐应作‘祜’,盖吕强原疏避安帝讳也。” 安帝,东汉安帝刘祜。
从人物年代来说,尚有更早的朱祜。《后汉书·朱祐传》:“朱祐字仲先,南阳宛人也。少孤,归外家复阳刘氏,往来舂陵,世祖与伯升皆亲爱之。”李贤注:“《东观记》‘祐’作‘福’,避安帝讳。”汉安帝讳祜,可见《后汉书》作“朱祐”误。中华书局点校本《校勘记》:“七六九页三行朱祐 按:刊误谓案注引《东观汉记》安帝讳,则此人当名祜。《集解》引《通鉴考异》,谓当作‘示’旁‘古’之‘祜’,不当作‘示’旁‘右’之‘祐’。《校补》谓范书凡‘祐’字皆实‘祜’字,当由范氏别有所避耳,否则以宋人述汉事,不应并安帝名亦改之也。”《校补》指黄山《后汉书校补》。其所说似并无依据,用“祐”“祜”互讹之说,似乎更符合实际情况。后世以讹传讹,绵绵不绝。《南齐书·褚渊传》:“上大宴集,酒后谓群臣曰:‘卿等并宋时公卿,亦当不言我应得天子。’王俭等未及答,渊敛板曰:‘陛下不得言臣不早识龙颜。’上笑曰:‘吾有愧文叔,知公为朱(祐)[祜]久矣。’”《校勘记》:“知公为朱(祐)[祜]久矣 据局本改。按今本《后汉书·朱祐传》章怀注云:‘《东观记》祐作福,避安帝讳。’刘攽《刊误》云:‘案注引《东观记》安帝讳,则此人当名祜。’”《南史·褚彦回传》作:“上笑曰:‘吾有愧文叔,知公为朱祐久矣。’”《校勘记》:“知公为朱祐久矣 ‘朱祐’,《南齐书》作‘朱祜’。按《后汉书·朱祐传》李贤注引《东观记》曰:‘祐作福。避安帝讳。’宋刘攽《汉书刊误》:‘案注引《东观记》安帝讳,则此人当名祜。’祜讹为祐,沿误已久,不知所自始。”《资治通鉴》卷三九汉濮阳王更始二年:“护军宛人朱祜言于秀曰:‘长安政乱,公有日角之相,此天命也!’秀曰:‘召刺奸收护军!’祜乃不敢复言。”司马光《通鉴考异》曰:“范书、袁纪‘朱祜’皆作‘祐’。按《东观记》,‘祐’皆作‘福’,避安帝讳。许慎《说文》‘祜’字无解,云‘上讳’。然则‘祐’名当作‘示’旁‘古今’之‘古’,不当作‘左右’之‘右’也。”章珏校勘记:“十二行本正作‘祜’;乙十一行本同;孔本同;张校同;云廿九叶前三行同。”3-39-1267《资治通鉴》流传时间长,版本多,故或正或误,各本不一。即使有《后汉书》在,也因为《朱祐传》本身作“祐”作“祜”混乱,而难以作为依据。
历代诗话对于张祜、张祐,互讹严重,基本不作分辨;同一种诗话的不同版本,也是同样情况。即使是人物传记类,也有类似的错误。一般来说,作者的错误会相对少一些,但在流传过程中,由于传抄、刊刻的错误,形成了后世的错误。《唐诗纪事》卷五二《张祜》:“皮日休云:“祜,字长吉,元和中,作宫体小诗,辞曲艳发,当时轻薄之流能其才,合噪得誉。”按,这段话有两个错误:其一,此非皮日休语,作皮日休误,当作陆龟蒙。《松陵集》卷九载录陆龟蒙《和过张祜处士丹阳故居并序》,紧接着又载录皮日休《鲁望悯承吉之孤为诗序邀予属和欲用予道振其孤而利之噫承吉之困身后乎鲁望视予困与承吉生前孰若哉未有己困而能振人者抑为之辞用塞良友》,于是抄错。上海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初编》本陆龟蒙《甫里先生文集》借江南图书馆藏黄丕烈校明钞本影印本,张祜全部错成张祐。其二,张祜字承吉,非长吉;长吉是李贺之字。
《松陵集》,《新唐书·艺文志四》“总集类”著录十卷,本注:“皮日休、陆龟蒙唱和。”是皮日休、陆龟蒙等在唐懿宗咸通年间在苏州与吴中诗人的唱和集,完整流传至今,宋代以来,版本较多。其中应该张祜之名,大多讹作张祐。《松陵集》卷九颜萱《过张祜处士丹阳故居有序》:
萱与故张处士祜,世家通旧,尚忆孩稚之岁,与伯氏尝承处士抚抱之仁。目管辂为神童,期孔融于伟器。光阴徂谢,二纪于兹。适经其故居,已易他主。访遗孤之所止,则距故居之右二十余步,荆榛之下,荜门启焉。处士有四男一女,男曰椿儿、桂子、椅儿、杞儿,问之,三已物故,唯杞为遗孕,与其女尚存。欲揖杞与言,则又求食于汝坟矣。但有霜鬓而黄冠者,杖策迎门,乃昔时爱姬崔氏也。
王锡九《松陵集校注》校记:“‘祜’,弘治本、汲古阁本、诗瘦阁本、四库本、章校本、类苑本作‘祐’。”
陆龟蒙《和张处士诗并序》:“张祜,字承吉。元和中,作宫体小诗,辞曲艳发。当时轻薄之流,能其才,合噪得誉。及老大,稍窥建安风格,诵乐府录,知作者本意,短章大篇,往往间出,谏讽怨谲,时与六义相左右,善题目佳境,言不可刊置别处,此为才子之最也。” 《松陵集校注》校记:“‘祜’,弘治本、汲古阁本、诗瘦阁本、四库本、章校本、陆诗甲本、陆诗乙本作‘祐’。”
傅璇琮、张忱石、许逸民《唐五代人物传记资料综合索引》收列张祜传记资料七种,第一种“7新志5/50/1612”下脚注说:“按,《新志》之张祐,据《新表》为瑛子,其他不详,当与晚唐诗人张祜(字承吉)者非同一人。又诗人张祜亦有作张祐者,今统作张祜,另出张祐作参见条目。”今按,脚注有四个错误。一,“7新志5/50/1612”,即《新唐书·艺文志四》:“张祜诗一卷(字承吉,为处士,大中中卒。)”,索引作张祐,误,原书作张祜;二,张祜与《新表》瑛子并非一人;三,张祜主体为中唐诗人,非晚唐;四,《新志》明确注明“字承吉,为处士”,谓“非同一人”,误。又,第三种“18才子6/107”、第四种“27郡斋4中/12B”下脚注说:“《才子》《郡斋》作‘张祐’,今从《新志》。”今按,此二书别本,张祐均作张祜。《直斋书录解题》卷十八《别集类下》:“张祜诗十卷,唐处士张祜承吉撰。”571明明是在辨正,却反而错了。张祜、张祐之混乱,可见一斑。
张祜字承吉的“名字解诂”以及辅证
张祜、张祐之混乱,其中原因,主要是“祜”“祐”二字字形相近,容易互讹。其次,与历代以“祐”“祜”为名的状况不无关系。东汉以来,以“祐”“祜”为名的,“祐”多“祜”少,总体都不多。以下皆以单名为例:
一,以“祐”为名:
《后汉书·吴祐传》:“吴祐,字季英,陈留长垣人。”
又《党锢·刘祐传:“刘祐字伯祖,中山安国人也。安国后别属博陵。祐初察孝廉,补尚书侍郎,闲练故事,文札强辨,每有奏议,应对无滞,为僚类所归。”
《晋书·司马祐传》:“祐字永猷。永安中,从惠帝北征。”
《魏书·文成五王·齐郡王简传》:“子祐,字伯授,袭。母常氏,高祖以纳不以礼,不许其为妃。”
又《高祐传》:“高祐,字子集,小名次奴,勃海人也。本名禧,以与咸阳王同名,高祖赐名祐。”《北史·高祐传》:“祐字子集,允之从祖弟也。本名禧,以与咸阳王同名,孝文赐名焉。”
又《李顺传》附《李冏传》:“子祐,字长禧。笃穆友于,见称于世。历位给事中、尚书祠部郎、相州抚军府长史、司空从事中郎、博陵太守。所在亦以清干著称。”又见《北史·李元操传》附《李冏传》:“子祐,字长禧,笃穆友于,见称于世。历位给事中,累迁博陵太守,所在亦以清干著。”
又《阉官·张祐传》:“张祐,字安福,安定石唐人。”又见《北史·恩幸·张祐传》。
《周书·蔡祐传》:“蔡祐字承先,其先陈留圉人也。……除岐、夏二州刺史,卒。赠原州刺史。”又见《北史·蔡祐传》。《册府元龟》卷三四五:“蔡祐字承先,为都督。”
《周书·韦祐传》:“韦祐字法保,京兆山北人也。少以字行于世。世为州郡着姓。”又见《北史·韦祐传》。《册府元龟》卷八○四:“韦祐,字法宝。少好任侠,人有急难投之,皆保存之。”作法宝误。
《新唐书·宗室世系表下》《十一宗诸子传》有嘉王祜、蔡王祐,皆为昭宗之子。
二,以“祜”为名:
《后汉书·安帝纪》:“恭宗孝安皇帝讳祜,肃宗孙也。”
《晋书·羊祜传》:“羊祜,字叔子,泰山南城人也。”《册府元龟》卷三〇四:“晋羊祜字叔子,景献皇后同产弟。”
《旧唐书·经籍志下》:“《王祜集》二卷。”《新唐书·艺文志四》:“《王祜集》三卷。”西晋人。
《新唐书·宗室世系表下》《十一宗诸子传》有嘉王祜、蔡王祐,皆为昭宗之子。
东汉安帝之前未有以“祜”为名者,安帝之后,终东汉之世,因避讳,也不可能有以“祜”为名者,故名“祜”者,比名“祐”者更少。
从“名”与“字”的用字,来检测一下其中内在联系。
“祐”有三义:①保祐,神明保祐。《说文解字·示部》:“祐,助也。从示,右声。”徐灏注笺:“右、祐,古今字。”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据许书,凡助为右,神助为祐,其实祐即右之变体,加示耳。”《周易·大有》:“自天祐之,吉无不利。”汉赵晔《吴越春秋·勾践伐吴外传》:“大夫种进祝酒,其辞曰:‘皇天祐助,我王受福。’”②辅助;帮助。唐玄应《一切经音义》卷一:“祐,助也。谓众德相助成也。”《楚辞·天问》:“惊女采薇,鹿何祐?”汉王符《潜夫论·论荣》:“管蔡为戮,周公祐王。”③福。《史记·孝武本纪》:“神灵之休,祐福兆祥。”《汉书·韦玄成传》:“皇帝至孝肃慎,宜蒙祐福。” 汉王充《论衡·福虚》:“埋一蛇获二福,如埋十蛇得几祐乎?”《后汉书·陈龟传》:“则善吏知奉公之祐,恶者觉营私之祸。”
“祜”为单义项:福,大福。《说文解字·示部》:“祜,上讳。”徐铉校录:“此汉安帝名也。福也。当从示,古声。”《尔雅·释诂下》:“祜,福也。”又“祜,厚也。”邢昺疏:“祜者,福厚也。” 《诗·小雅·信南山》:“曾孙寿考,受天之祜。”郑玄笺:“祜,福也。”《诗经·商颂·烈祖》:“嗟嗟烈祖,有秩斯祜。”《礼记·礼运》:“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齐上下,夫妇有所,是谓承天之祜。”汉贾谊《新书·礼》:“《诗》曰:‘君子乐胥,受天之祜。’胥者,相也。祜,大福也。”《汉书·礼乐志》:“垂惠恩,鸿祜休。”颜师古注:“祜,福也;休,美也。”
以上所列名“祐”者之“字”是:吴祐字季英,刘祐字伯祖,司马祐字永猷,元祐字伯授,高祐字子集,李祐字长禧,张祐字安福,蔡祐字承先,韦祐字法保。与“祐”的三个义项相吻合,只有张祐字安福。这种违背名字解诂规则的现象,历代比较少见。
“祜”之“字”仅羊祜“字叔子”一例,“叔”为排行,“子”与“祜”,看不出有任何内在联系。好在《后汉书·安帝纪》“恭宗孝安皇帝讳祜”以及《古今注》“祜之字曰福”稍稍弥补了以“祜”为名的“名字解诂”的阙失。“祜之字曰福”,张祜字承吉,“吉”亦福也。《文选》卷三汉张衡《东京赋》:“神歆馨而顾德,祚灵主以元吉。”薛综注:“元,大也。吉,福也。言天神睹人主之明肃,顾飨其馨香之祭,故报之以大福。”按,《周易·既济》:“实受其福,吉大来也。”薛综注依据在此。
按照常规,张祜字承吉的“名字解诂”已经成立,毋庸赘言。例外的是,张祐字承吉,同样符合“名字解诂”,这就是张祜、张祐长期互讹,得不到諟正的一个重要原因。即使没有人从“名字解诂”去论证,“祜”“祐”形近义同的实际情况,非常明显。所以,除了“名字解诂”验证之外,还需要其他辅证,才能牢不可破,打造定谳。
好在天祐张祜,确有辅证。
宋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五二《张祜》:
陆龟蒙云:“先生清骨葬烟霞,业破孤存孰为嗟。几箧诗编分贵位,一林石笋散豪家。儿过旧宅啼枫影,姬绕荒田泣稗花。唯我共君堪便戒,莫将交誉作生涯。”杞儿后名望虔,嘉兴监裴洪庆以为冬瓜堰官。
陆龟蒙诗见《松陵集》卷九《和过张祜处士丹阳故居并序》。据此,张祜之子杞儿任嘉兴冬瓜堰官。冬瓜为堰名。堰为水利设施,用以调节水位。
唐冯翊《桂苑丛谈·崔张自称侠》:
进士崔涯、张祜下第后,多游江淮,常嗜酒,侮谑时辈,或乘饮兴,即自称侠。二子好尚既同,相与甚洽,崔因醉作《侠士》诗云:“太行岭上三尺雪,崔涯袖中三尺铁。一朝若遇有心人,出门便与妻儿别。”由是往往播在人口:“崔、张真侠士也。”以此人多设酒馔待之,得以互相推许。一旦,张以诗上牢盆使,出其子授漕渠小职,得堰,俗号“冬瓜”。张二子,一椿儿,一桂子,有诗曰:“椿儿绕树春园里,桂子寻花夜月中。”人或戏之曰:“贤郎不宜作此等职。”张曰:“冬瓜合出祜子。”戏者相与大哂。
“冬瓜合出祜子”乃张祜自嘲,是说冬瓜堰官应该是张祜儿子担任。“祜子”应作“瓠子”,冬瓜、瓠子,皆为同类蔬果,故用以比类,谐音“祜子”。作“祜子”则不类。明胡震亨《唐音癸籖》卷二九《谈丛五》:
张祜之“祜”,人多作“祐”字者。小说:“张子小名冬瓜,或以讥之,答云:‘冬瓜合出瓠子。’”则张之名“祜”不名“祐”可知矣。
明胡应麟《诗薮》内编卷四亦说:
张祜字承吉,刻本大半作“祐”,览者莫辨。缘承吉字,“祐”“祜”俱通耳。一日偶阅杂说,张子小名冬瓜,或以讥之,答云:“冬瓜合出瓠子。”则张之名“祜”审矣。
“冬瓜合出瓠子”所说甚是,而以冬瓜为张祜之子杞儿小名,则又大误。
(作者系鲁东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