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时代的阅读选择
2024-10-04刘运峰
随着互联网技术的发展,我们的阅读环境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那就是由过去的“书荒”变成了现在的“书多成灾”,由过去的“无书可读”变成了现在的“无暇读书”,由过去的“读纸”变为现在的“读屏”。
我是在河北农村长大的。小时候,除了课本和少量的连环画,很少能见到像样的书。因此,偶尔遇到一本书,就如获至宝。记得在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是一个冬天的星期六晚上,上初一的二哥从同学那里借来了一本长篇小说《桐柏英雄》,只有一天的期限,周一就要还给人家。那时连电灯都没有,星期天,我和二哥起了一个大早,靠着被子读了整整一天,终于把这本长篇小说读完了,尽管那时认字不全,但看得如醉如痴,半个世纪过去了,书中的许多情节依然历历在目。前些年,我又想起了这本《桐柏英雄》,于是从旧书网上淘了一本作为纪念。1978年我读初中,得知十多里外的镇供销社新来了长篇小说《吕梁英雄传》,定价虽不到一块钱,但自己买不起,只好和同桌合买。这本书,后来归了同桌。许多年前,我在一家旧书店见到了这本书,毫不犹豫买了下来,意在追忆无书可读的时光。
由于纸张缺乏、生产能力不足,很长一段时间,书的品种很少,即使在城市,图书也属于紧俏商品,买书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曾经读过一本《巴金书简——致王仰晨》,巴金是著名的作家,王仰晨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在信中,巴金多次委托王仰晨为他买书,因为在上海买不到,不得不通过王仰晨“走后门”。
1979年,我16岁的时候,到天津参加工作,见到设在繁华地带的新华书店,如同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大开眼界,可惜囊中羞涩,只能买上几本页数少、价格低的,记得有《周恩来青年时代诗选》《理想、情操、精神生活》《呐喊》《彷徨》等。那时读书,主要靠借,去单位的图书室借,到工人文化宫去借。说起来大家可能不相信,天津图书馆每个月才发放一次借书证,而且数量很少,为了得到一张借书证,人们不得不在半夜披着棉大衣去排队。那时候,一张借书证只能借两本书,期限一个月,为了学习知识,很多人就采取抄书的办法。我自己就抄过拜伦的《唐璜》。可以说,大家都经历过一个“书荒”的时代,以致有些新书上市,就出现人们半夜排队的情景。
半个世纪过去了,“书荒”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反之,我们所遇到的是“书灾”也就是“书多成灾”。几十年来,我的不少爱好都放弃了,但买书的习惯却没有改变,家中的每个房间,办公室的各个角落,全可以见到书,总共加起来,恐怕要超过两万册。因此,现在的苦恼不是无书可读,而是读不过来。我经常感叹,时间永远不够用,好书实在太多了,想读的书也太多了,但时间却只有每天的24小时,即使全部用来读书,又能读上多少呢?何况,还需要吃饭、睡觉,还要备课、讲课,指导研究生,集中读书的时间就更少了。面对满屋的图书,有时不由得发出这样的感叹:何时才能把这些书读上一遍,哪怕翻翻也好,可惜,这个愿望也很难实现,因为,新书还在不断地增加,而自己又有做不完的事情,只能望书兴叹,徒唤奈何。这就是我们虽然摆脱了“无书可读”的“书荒”,却又进入了一个“无暇读书”的尴尬境地。
进入移动互联时代,知识、信息的呈现方式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我们获取知识、接受信息的方式也随之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人们逐渐由“读纸”变成了“读屏”。过去讲“男报女刊”,意思是男士是报纸的忠实读者,女士是期刊的忠实读者,现在的情况是男士不再依赖报纸,女士也不再依赖期刊,更多的是凭借手机或是阅读器获取信息、学习知识、交流情感和自娱自乐。过去,在火车上,在飞机上,在候车(机)室,还可以看到不少人捧着书在读,现在,这种现象少之又少。因此,我们可以发现:图书馆的借阅量在下降,实体书店的日子越来越艰难,出版社的库存有增无减,似乎,人们不再需要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书了,一切都可以借助网络进行阅读。
这是大势所趋,时代使然,我们无法去改变,也不能去改变,但是我们一定要警惕的是,任何事情有一利必有一弊,我们应该将其中的“利”发挥到极致,同时要客观冷静地认识到其中的“弊”,将“弊”降低到最低的限度,否则,我们可能会得不偿失,追悔莫及。
从一般意义上说,互联网的确给我们带来了太多的便利。就拿读书来说,我们往往花很少的钱,就可以拥有随意阅读成千上万本图书的权利;我们可以不用花钱买书,也不需要专门的空间藏书,没有搬运的拖累,没有“书挤人”的烦恼,“一机在手,应有尽有”。我们不必再为查找一个词条“上穷碧落下黄泉”,只消动动手指,就可以“得来全不费工夫”;也不必为找到一本书“踏破铁鞋无觅处”,只要登录某个平台,这本书的电子版就会呈现在我们面前。我们不再需要太多的空间去专门藏书,出门旅行,也不必带书,大大减轻了我们行囊的重量。
但是,我们也应该认识到,互联网带给我们便利的同时,也给我们带来了困惑和烦恼,那就是因为它太便利了,它的传播成本可以忽略不计,无论什么信息和知识,都可以从网上得到,这就给我们带来了一个错觉,似乎我们不再需要用大脑去储存什么,记忆什么,只要我们有需要,就可以求助于网络。有一次,我讲课时顺便提到了文天祥的《过零丁洋》,我说,谁能把这首诗背诵下来请举手,结果没有一个人举手,几乎所有的人都去掏手机,查“百度”,我感到很失望,因为类似《过零丁洋》这样的名篇是应该倒背如流,做梦都不会背错的,难道还需要去“百度”吗?可惜,这些流传千古的名篇逐渐都被人遗忘了。其实,网络上的信息再丰富,知识存储量再大,也不能代替我们的大脑,如果我们不在大脑中存储基本的知识,不让这些知识在大脑中生根、发酵,就会失去基本的判断力、辨别力;如果我们过度依赖网络,我们就会成为网络的奴隶。我们必须警醒,在移动互联时代,每个人既是受传者,也是传播者,而且,在很多地方,存在着“把关人”的缺失,这就使得一些虚假的、荒谬的、伪科学的甚至封建迷信的东西获得一定的市场。如果我们不读书,不去掌握必要的知识,不去查阅相关的文献,只是依赖网络,就会被网络所绑架。就会偏听偏信,以讹传讹。比如,网上盛传的张爱玲离开大陆的原因,说是新中国成立之初,丁玲去上海,见到身穿旗袍的张爱玲,大为不满,张爱玲于是负气出走。很多人对此深信不疑,广为传播。为此,我专门查了《丁玲年谱长编》和《张爱玲年谱》,发现新中国成立之初丁玲根本就没有到过上海,两个人之间没有任何接触,有关张爱玲出走的事情完全是凭空捏造,子虚乌有。前几天,一位朋友从微信中给我发来一张图片,说是今年的4月2日,在南京某大学2024届研究生毕业典礼暨学位授予仪式上,两位女生拉出一条调侃母校的横幅。我第一反应就是,这肯定是假的,因为4月份绝不是毕业典礼的日子,有的人为了吸引眼球,赚取流量,故意发布这样的图片。
这也说明,网络阅读存在很多风险,我们在不知不觉中,投入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却得到了一大堆垃圾,这是很吃亏的事情,也是让人感到很痛心的事情。据我所知,有些青年人习惯于读网络小说,这些网络小说不能说没有精品,但大多没有经过时间的检验和正规的编辑出版部门的把关,有的作者和平台为了赚钱,故意将小说无限拉长,有的竟达两千多章。我们可以想一想,如果把时间和精力投在读这种网络小说上,究竟能有多大收获呢?反过来,如果用阅读网络小说的时间去读“四大名著”或是“茅盾文学奖”的获奖作品,其结果会高下立判。
这就带给我们一个思考。在互联网时代,我们应该如何读书?我觉得最为重要的就是要有选择的读书,而且,一定要警惕过于便捷的技术手段对于我们的干扰。
为什么这样讲呢?因为我们处在一个知识爆炸的时代,各种信息、各种知识随时都在更新,随着技术的进步,图书也好,报刊也好,编辑出版的周期越来越短,印制的手段越来越便捷,甚至出现了咖啡书。每年,我们都会生产几十万种新书,加上以前出版的图书,会是一个巨大的数字,但我们的时间和精力却是有限的,也就是在读书问题上,我们同样面临资源短缺的困境,这里所说的资源,不是指可供阅读的图书资源,而是我们能够支配的时间成本。即使我们一刻不停地阅读,也不可能穷尽这些书,这就是庄子所说的“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这就要求我们,一定要有选择地阅读。那么,应该选择什么样的书来阅读呢?
首先,是和我们的专业直接相关的图书,这是我们学习的基础,也是我们步入社会之前所必须具备的条件。无论是本科生、硕士研究生还是博士研究生,都要把精力放在自己本专业的图书上,要掌握本专业的基本知识、基本理论,要能让人感到你和其他专业的学生在知识结构上具有明显的不同,也就是要具有鲜明的“专业标签”。有一年研究生推免复试,前来复试的是某大学广告学专业学分绩第一名同学,我就问她:“近几年你印象最深的中央电视台播出的商业广告是哪一个?”她的回答是:“就是小男孩端水给妈妈洗脚的那个。”她显然答错了,因为那是公益广告,而不是商业广告,证明作为广告学专业的本科生,她没有掌握本专业的基本知识。所以说,我们首先要把本专业的书读好,因为这关乎我们的发展。
其次,就是要读提高我们专业技能的书,这不仅关乎我们的生存,而且关系我们工作的质量,也决定着我们对社会所作贡献的大小。假如你是一名教师,你就要多读如何提高自身的教学水平、科研水平的书;假如你是一名编辑,你就要多读一些如何提高图书策划水平、编校水平的书,同时还要有意识地把自己培养成为专家型、学者型的编辑,只有这样,才能获得作者的信任,才能提高出版物的质量,才能不辜负读者的期待。比如,中华书局的资深编辑周振甫先生,他的学历并不高,但他几十年如一日,做好编辑工作的同时始终在读书、写作、研究学问,他经手编辑的书稿,能够经得起时间的检验。钱锺书《谈艺录》1948年的第一版,就是由周振甫经手编辑的。他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深得钱锺书赞赏,因此,钱锺书晚年最重要的一部著作《管锥编》在出版前,钱锺书亲自送到中华书局,交到周振甫手上,并郑重鞠躬致谢。周振甫也没有辜负钱锺书的嘱托,为这部著作写下了长达几十页的审读报告,纠正了原稿中的多处错误。周振甫本人也是一位学者,中国青年出版社编辑出版的《周振甫文集》就有十卷之多,此外,他还注释了《文心雕龙》《诗经》《周易》等重要典籍。
再次,就是要读“大家小书”。也就是要读名家、大家所写的普及性、通俗性、基础性的书。这些书不同于高头讲章,是名家、大家专门写给非专业人士看的书,总的特点是篇幅不大,通俗易懂,文笔活泼,能够给人带来阅读的兴趣。比如,我们可以不读王力的《汉语诗律学》,但可以读他的《诗词格律》和《龙虫并雕斋琐语》;可以不读吕叔湘的《中国文法要略》,但可以读他的《语文杂记》和《语文漫谈》,可以不读周汝昌的《红楼梦新证》,但可以读他的《红楼小讲》和《曹雪芹小传》;可以不读启功的《启功丛稿》,但可以读《启功口述自传》和《论书绝句》;可以不读皇皇六卷本的《郑逸梅选集》,但可以读他的《艺林散叶》和《书报话旧》;可以不读周有光的《汉字改革概论》,但可以读他的《语文闲谈》。读这些书的好处是不会遇到太多的障碍,而且不会感觉到累。最为重要的,是可以从轻松的阅读中学习到丰富而有价值的知识,提升我们的人文素养,同时也培养我们阅读的兴趣。假如我们在阅读中获得了兴趣,就会主动读书,从而让我们开阔眼界,愉悦身心,让生活变得充实而快乐。
最后,就是要读经典。时间是最公正的法官,对所有的书都会做出公正、无私、无情的评判。所谓经典,就是经过时间的检验、删汰之后留下的全人类的文化精华。经典是不朽的,经典是百读不厌的,经典是常读常新的,经典是千古不磨的。阅读经典,意味着我们用相同的时间可以获得最有用、最重要的知识,如同在有限的时间里去观赏到最美好、最壮观的风景,可谓事半功倍,一举多得。因此,无论我们学习什么专业,从事什么职业,都应该阅读经典。比如,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论语》《孟子》《老子》《庄子》《史记》《汉书》《资治通鉴》《陶渊明集》《世说新语》《唐诗选》《宋词选》《古文观止》,等等,这些经典,不仅可以丰富我们的知识,而且能够使我们加深对历史、对社会、对人生的理解和认识,可以提升我们的审美境界。最为重要的,是可以提高我们的生活质量,获得精神上的升华。
(作者系南开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现代出版研究中心主任,南开大学出版社原社长、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