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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尔泰的中国文化想象

2024-10-04邹雅艳

博览群书 2024年8期

18世纪,“中国热”席卷欧洲,当时的思想文化界无不把目光投向了这个陌生又神秘的东方古国,伏尔泰也不例外,他不仅是启蒙运动的精神领袖,也是中国文化的崇拜者,《中国孤儿》的创作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中国孤儿》的创作灵感来自元人纪君祥创作的一部历史题材的杂剧《赵氏孤儿》,全名《怨抱怨赵氏孤儿》,又名《赵氏孤儿大报仇》,这也是被译介到欧洲的第一部中国戏剧。相关的历史事件最早见于《左传》,在《春秋》《国语》等史书中也均有记载,但大多情节较略,直至《史记·赵世家》中才有详尽描述,主要讲述的是春秋时期晋国贵族赵氏一家为奸臣屠岸贾陷害惨遭灭门,赵家遗孤在门客程婴的保护下得以幸免,长大后为其家族复仇的故事。剧中作者将时间集中在晋灵公时期,并按照《史记》中的主要人物和线索,添加和变动了一些情节,使戏剧冲突更为激烈。奸臣屠岸贾依仗国君宠信独掌大权,为了个人私怨杀害了忠臣赵盾全家三百余口。唯有赵盾之孙——一个襁褓中婴儿幸免于难。为营救赵家孤儿,程婴将其藏在药箱中带出宫门,屠岸贾发现后勃然大怒,竟下令将全国半岁以内婴儿全部杀死。为保全赵氏孤儿,程婴不惜牺牲自己的儿子来换取孤儿的安全。20年后,赵氏孤儿长大成人,程婴告之其身世,孤儿杀屠岸贾终为赵氏家族复仇雪恨。全剧人物形象鲜明,情节冲突扣人心弦,气氛惨烈悲壮、激昂慷慨,是一部具有浓郁悲剧色彩的剧作,王国维称其“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

结合作者纪君祥所处的特殊的历史时代,“存赵孤”这一主题被赋予了强烈的现实政治隐喻意义。元灭宋后,蒙古统治者实行的种族歧视政策,使儒家思想和传统道德观念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虽然纪君祥创作此剧的动机已难以考证,但作为汉族知识分子,他选择这一敏感、极具政治暗示意味的题材本身就意味深长。宋朝统治者的祖先即为故事中的赵氏家族之后,作者将它搬上元代舞台,让主人公高唱“你若存的赵氏孤儿,当名标青史、万古留芳”,“凭着赵家枝叶千年永,晋国山河百二雄”,这种对故宋怀恋之情和对复仇的期待,无疑从客观上迎合了当时广大汉族人民普遍存在的反元复宋的思想情绪。同时,作者也在有意识地不惜浓墨重彩宣扬儒家伦理道德的忠勇和仁义思想,这成了该剧在当时备受欢迎,广为流传的一个重要原因。

1731年,在华耶稣会士马若瑟将《赵氏孤儿》翻译成了法文,虽然他精通汉语,但对于剧本的韵文部分仍然不敢问津,他略去了全部唱段,只保留的宾白部分,在有唱词的地方标注:一个角色唱或背诵一些诗句。如此一来,中国戏曲所特有的音韵美在译文中几乎丧失殆尽,被完整传递过来的则只剩下情节和思想内容了。不过,马若瑟的目的也并不只是为了介绍中国的戏剧艺术,而是想让欧洲人知道,中国人对德育教育的重视,即使演戏也不例外。1735年,杜赫德将这个法文版译本收入了《中华帝国全志》的第三卷中,在介绍这出戏的作者序言中,他为马若瑟不尽完美的译文解释道:“剧本里有些唱词是很难懂的,因为到处都是暗指我们所不知道的事物的语句,或是我们难以习惯的比喻”,但这样做的目的是要让欧洲人知道,中国戏剧的目的不仅是要取悦同胞,还要“打动他们,令其爱善憎恶”。

或许正是这一点促使伏尔泰最早萌发了改编此剧的念头。他先是在巴黎《法兰西信使报》上读到了该剧的剧情介绍,随后又在《中华帝国全志》上看到了完整的译文。他不仅为剧中紧张、扣人心弦的故事情节所吸引,更为其中蕴含的在儒家文化熏陶下中国人面对强权与残暴所表现出来大义凛然的牺牲精神和为维护正义的斗争精神所感染。中国戏剧重教化的功能恰恰与伏尔泰的戏剧观不谋而合。他认为,作为一个重要的艺术门类,悲剧的作用就是要表现伟大的事件,并从中激发观众崇高的情感,“用情节对话来劝世说法”,这样既宣传了科学与理性,又能使这一古老的艺术形式永葆青春。中国的戏剧则做到了这一点,即“展示了人类活动的生动画面,并确立一种道德教育”。伏尔泰十分重视文艺这种教化习俗的社会功用,并把它看成衡量一个民族文明水平的重要标志。

虽然萌生了创作剧本的想法,但由于种种原因,伏尔泰并没有马上着手写作,直到20多年后的1755年,另一个原因才促使他完成了这个夙愿。在此之前的1750年,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让·雅克·卢梭凭借《论科学与艺术》一文获得了当年法国第戎科学院论文竞赛的一等奖。文中,卢梭以“天性”和“自由”的名义反对科学和艺术,他指责科学和艺术起源于罪恶,服务于奢侈,而其进步所带来的礼仪和风雅,则造成了社会普遍的奢靡和虚伪之风,最终导致德行的败坏。为了证明文明是痛苦和堕落的根源,他还以中国为例,认为中国是一个受文明腐蚀的国家,正是高度发达的文明导致了国家的颠覆,最终被野蛮的鞑靼人征服和统治:

如果各种科学可以敦风化俗,如果它能教导人们为祖国而流血,如果它们能鼓舞人们的勇气,那么中国人民就应该是聪明、自由而又不可征服的了。然而,如果没有一种邪恶未曾统治过他们,如果没有一种罪行他们不会熟悉,而且无论是大臣们的见识,还是法律所号称的睿智,还是那个广大帝国的众多居民,都不能保障他们免于愚昧而又野蛮的鞑靼人的羁轭的话;那么,他们那些文人学士又有什么用处呢?他们所满载的那些荣誉又能得到什么结果呢?结果不是充斥着奴隶和为非作歹的人们吗?

针对卢梭这样激进的看法,伏尔泰虽然以前辈和长者的宽厚态度包容了他,但他却从未放弃自己的理论立场,继续执着地宣传他的文明进步说,创作《中国孤儿》也可以看成对卢梭另一种方式的答复。在剧本前《致黎希留公爵》的献词中,他详述了自己创作此剧的意图。首先,他承认,是《赵氏孤儿》这部中国悲剧启发了他的文思,但他的《中国孤儿》和《赵氏孤儿》只是名称相似,除了借用了“搜孤”“救孤”等情节外,二者在人物、主题、题材和时代背景上都完全不同。所以,应该说《中国孤儿》是他根据自己对中国文化的理解重构的一个新故事。

作为一个剧作家,他认为《赵氏孤儿》虽然有不足之处,如没有遵守“时间和剧情的统一”,在“情感的发挥、风俗的描绘、雄辩、理性、热情”上也都有欠缺,但剧中却“剧中却趣味横生;尽管变化多端,全剧却极为明畅:这在任何时代、任何国家都是两大优点;而这种优点,我们现代剧本很多都是没有的”,因此,“这部作品依然优于我们在那相同时代所做的一切”。而作为一个思想家,伏尔泰从这部中国作品中发掘出的则是更为可贵的中国精神的风貌和中国艺术“寓教于乐”的传统。他指出,中国人和古希腊、罗马人一样,“是古代真正具有社会精神的民族”,他们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清楚地知道“要发展人的社会性,柔化他们的风俗,促进他们的理性,任何方法也比不上把他们集合起来,使他们共同领略着纯粹的精神乐趣”。而中国是这些民族中最早发明这种艺术方式的一个,“这个民族三千多年来就研究这种用言行周旋来妙呈色相、用情节对话来劝世说法的艺术了,这个艺术,稍迟一点又被希腊人发明出来。因此,诗剧只是在这与世隔绝的庞大中国和在那唯一的雅典城市里才长期受到崇敬”。

伏尔泰将故事发生的时代由春秋移到了1215年蒙古人攻克北京之后成吉思汗时代。成吉思汗率军攻入北京,大宋皇帝临死前向大臣臧惕托孤。成吉思汗发现后四处派人追索,欲斩草除根。为救大宋遗孤,臧惕决定以自己的幼子冒名顶替,代其受死。其妻伊达美虽然支持丈夫庇护幼主,但又不忍心亲子命丧屠刀之下,于是冒死觐见成吉思汗,道出实情,恳请代子受戮。成吉思汗早年曾向伊达美求婚遭拒,于是此番再次借机向伊达美表达爱意,并以其丈夫、儿子和大宋遗孤的性命为交换条件。但伊达美依旧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成吉思汗,决心与丈夫一同赴死以报大宋。夫妻二人相见诀别,互诉衷肠,以忠义互勉,不想此情此景感动了成吉思汗,震惊羞愧之余,他幡然悔悟,最终下令赦免夫妇二人,并收宋室遗孤为义子,全剧以成吉思汗恳求臧惕留在宫中以中华民族的高度文明来教化百官而结束。

比起《赵氏孤儿》,伏尔泰不但将《中国孤儿》一剧的时代背景重新设置,而且将主题也由原剧的“复仇”改为“文明与野蛮的冲突”。在早年的历史研究中,伏尔泰就已经惊讶地发现了古老的中国文明所特有的一种亲和力和包容力,虽然历史上曾两次被外族入侵,但都被中国以自己高度发达的文化融合并同化,使外族文化之融入其中成为自身一部分。由此,伏尔泰更加坚信艺术和科学战胜野蛮与愚昧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而创作于14世纪元代统治时期的《赵氏孤儿》又为他的理论提供了一个新的证据:

证明鞑靼的胜利者不改变战败民族的风俗;他们保护着在中国建立起来的一切艺术;他们接受着它的一切法规。这是一个伟大的实例,说明理性与天才对盲目、野蛮的暴力所具有的优越性;而且鞑靼已经两次提供这个例证了,因为,当他们上世纪初又征服了这个庞大帝国的时候,他们再度降服于战败者的文德之下;两国人民只构成了一个民族,由世界上最古的法制治理着;这个引人注目的大事是我作品的最初目标。

正是由于这样的初衷,伏尔泰在《中国孤儿》中着力描述的是虽然汉族被蒙古人征服,但其文化却始终占据着优胜地位,征服者最终被被征服民族的文化所征服,从而彰显了理性的胜利。正如剧终成吉思汗所说:

你们把我征服者已经化成了王者。(对臧惕)我请你在这里做论道经邦的宰相;希望你为政高明也和你为人一样;希望你化民成俗,讲正义、阐扬理性。我要求战败之民来治理战胜之民;临民以文德为先,从此要崇文黜武,就请你控制武力,他应该向你低头:我首先以身作则,愿以我帝王之贵,身披甲手持弓箭,来服从你的箴规。

而真正折服他的是中国人的道德。

剧中,作为主人公的臧惕夫妇并没有像卢梭所说成为任人蹂躏、甘心忍受奴役的奴才,而是表现出了忠贞勇敢、舍生取义的英雄气概,在他们身上集中体现了中国道德和文化的精髓,即“忠义”和“仁爱”思想。臧惕临危受命,宁可牺牲自己的儿子也要保住宋室遗孤,即便面对威逼利诱和严刑拷打也能让他改变对君主和国家的忠诚。而在伊达美的身上所表现出了的高尚品德则更有分量,也更感人。情与义的冲突在她内心的斗争尤为激烈,一边是她的丈夫和爱子,作为妻子,她和丈夫一样忠于自己的国家,但作为母亲,她又不希望儿子代人受死;而另一边则是作为敌人出现的昔日的仰慕者——成吉思汗,只要她接受他的条件和他结婚,就可以保全丈夫和孩子的性命,但是,她并没有出卖人格,屈从于强权之下的爱情,而是从容地选择了死亡,忠于自己的丈夫和祖国。作者借成吉思汗之口表达了中国文化精神的赞颂:

我侥幸征服了的竟是些什么生灵?我真不知道他们长的是什么心肝,在北国我们何曾梦想到这般情感?为了已死的君王他们竟牺牲一切,一个要杀子救孤,一个要为夫尽节,两人都死而无怨,态度是那么从容:任啥也绝不低头,任啥也绝不惶恐。再要说么?如果我放开眼仔细考究这一群亡国之民——灾难重重的民族,我给他带上锁链,同时又不禁赞美;我看到他的文化,教育了整个人类;我看到他历史长,人口多,勤劳精敏。他的君王的权力,建筑在以德临民,为着驯服的四邻,制定了优良礼法,治国不需要征诛,治人只凭着风化。上天赋予我们的却只有一门武力;战斗是我们的技能,破坏是我们成绩。我这么多伟业丰功究竟有何益于我?胜利之神的车驾,我们用鲜血涂红。我想,除武功而外,该还有别的光荣:我在内心里实在羡慕他们的德行;我但愿以战胜者能与战败者平行。

伏尔泰认为这种崇高的“中国精神”正是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思想孕育出来的。在写给朋友的信中,他公开承认他是遵循孔子的教导来写作《中国孤儿》一剧的,从他为该剧所加的副标题“五幕孔子道德戏”就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一点。为了宣扬孔子的教诲,他甚至设想在舞台上悬挂孔子画像,并把男主人公设计成孔子后代,只是由于考虑到法国观众的接受能力,才放弃了这一打算。不难看出,伏尔泰心目中的孔子的儒家道德和他所倡导的启蒙主义思想是完全相通的,剧中,在对中国形象的塑造上,他充分寄予了自己对理想的启蒙主义文化模式的想象,忠诚、博爱、宽容,为正义勇于牺牲,这些中国文化的特质恰恰也是完美的启蒙主义理想。伏尔泰将中国想象为启蒙思想的承载者,对中国文化的热爱和推崇,实际上也是对启蒙思想的宣扬和维护。所以,《中国孤儿》中,他让在战场上失败的中国成了文化上的最终胜利者,正是对启蒙思想最好的演绎,那就是:文明必将战胜野蛮,理性也必将战胜愚昧,自由和尊严得到维护,公平和正义最终得以伸张,总之,文明不可战胜,人类的进步不可避免。

1755年的8月20日,《中国孤儿》在巴黎的枫丹白露宫上演,竟然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好评如潮,把本已在欧洲盛行的中国热推向了一个新的高潮。《中国孤儿》的成功令伏尔泰格外兴奋,不仅因为这部剧作给他带来了更高的声誉和威望,同时,他也深深地感受到,观众对他心目中理想的以儒家思想为代表的中华文明的认可,也是对他所推崇的启蒙思想的认可。勃兰兑斯在《欧洲19世纪文学之主潮》一书中评价道:

中国是个不信神的,民风淳朴的古老国家。伏尔泰关注这种和平的文明。他颂赞纯人文的美德、忠诚、牺牲精神和对人类理想经久不衰的眷恋。归根结底,《中国孤儿》申明一种生活哲理。

(作者系南开大学汉语言文化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