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吟的慢板或者给故乡的献词（组诗）

另一个秋天

那年我从草原上下来

坐着手扶拖拉机

转过一个高高的山口往下看——

一团澄明清气包裹着的：丘陵、沟壑、平缓的坡地、零散村落

被一层金红的麦浪鼓动覆盖：鳞次栉比，曲线柔美

多么鲜艳、壮阔！

有烟岚流动

有银河如练带

……浮动的静

——一块迷幻的画布

蒙向晕眩中的双眼……

那时我还不能够想到大地、母亲、丰收

以及农人劳动的壮美

那年我八岁

见识了完全不同于故乡草原的秋之景致

生之爱美。或者对一门宗教的皈依

从那一次心灵的震撼开始

赐 我

赐我以经

乌鞘岭以西大雪纷飞

一只临产母羊的眼神呼唤爱和良心

赐我以鞭

乌鞘岭以东草色青青

一匹幼马四蹄跺地，眼望地平线

看见旭日是一颗鲜红奔跑的心

赐我一座寺院

让我焚心点灯，看见头顶的神明

赐我一片草原

你看乌鞘岭苍茫烟尘间这个埋首内心和孤

独的行者

他脚踩边地风尘，口含远古歌谣

在残雪与青草丛中又一次迎迓了日出

乌鞘岭的最高处

密集的雪片在迅疾地飞

是饥饿的群蝗

在飞？

是北风张着透明的翅膀在飞

这是乌鞘岭的最高处：

北风嚎啕、大雪奔跑

牧羊人和羊群相依为命

寺院里睡觉的神灵反复梦见了人世的骨香 河谷：清晨

东山日出，西山映雪

一群羊领着身背毡衣的牧羊人

从东山梁的光芒中下来

又拐进了西山根的阴影

之后，河谷复归岑寂

西山根的阴影像一扇门

在牧羊人身后缓缓关上了

关住了他和羊群一天的时光

又一天，不为人知的生活

灯光照亮乌鞘岭

一只羊转过山弯

风提着白灯笼过去了

一头牛转过山弯

云提着黑灯笼过去了

一个喇嘛转过山弯

守夜人提着红灯笼过去了

我牧羊和沉眠的阿尼岗嘎尔雪峰——

一颗流淌着蓝焰的天狼星

提在鹰的手里

影子在身后喊我

塔尔寺。当我从扑打的经幡下

穿过，突然感到安静

这情景多少有些神秘

从经幡下穿过，我惊奇地发现

我落在地面的影子，和那白布上的经文

笔画竟有点儿神似

这奇妙的联想是否与那神秘的安静有关？

从扑打的经幡下穿过，我只是

来无影去无踪的一缕风

或许仅仅扬起了一阵细小的尘土

那总被忽略的影子，跟来跟去

每逢这种需要提及灵魂和运命的庄严场所

和时刻

它就在身后，猛地

喊我一声

高原：秋

太阳的金蜜均匀地涂上秋天

从四面吹来的风

凉爽地拂过山冈、树木、河流、野花

以及青稞地里奔跑的孩子身上

纯蓝冰冷的天，正中嵌着

金红太阳：一顶青瓷花冠

戴在秋天的头上

天气渐凉，雁唳声声

大地正在卸下累赘的行囊

宁静中深陷的秋天

金色光芒几乎淹没村庄

云雀纯洁、晶莹的歌声也是故乡灵魂的歌声

借云雀的巧嘴唱出——

蒂

黑。干硬。多皱

籽实已脱尽

一场秋风就吹凉了骨头

一场大雪就苍老了心

但它们还守在枝头

努力守更多一些的时候

它们的头齐齐垂向籽实落下的土地

垂挂成大地上坚持和祈祷的雕塑

它们是尘世上一些干瘪的乳房

在风中隐隐颤抖

我更是捕捉月光的高手

比起你

我更是捕捉月光的高手

有时一小块月光落在案头

我能触摸到女人肌肤般细腻润滑的质感

的确是一个汁液饱满的女人

走在我头顶

走在我头顶，或者前方

我在白天也能看见她

这个象征主义的尤物

她黄金的光芒照亮我生命中隐秘幽暗的部分

那里，一株浑身散发着香气的丁香

紫色花朵穿戴月光在风中舞蹈

月光使她变的格外妩媚，她的妩媚

也会变成我生命的妩媚

我生命的妩媚，也会是世界的妩媚

世界的妩媚也是月光的妩媚

生活中我埋下头汗气蒸腾

世界上我抬起头月亮隐现

草 原（之三）

一低头

就看见了恋爱中的野花

一低头

就看见喝醉露水的青草

在清鲜空气中荡开小小气旋的

是一些飘飞的甲虫

它们充当信使，把花草的情感笑话

把一些秘密的欢乐

运送的另一片草坡

有时它们也运回来

茫茫草原

蓝天下的白云像谁浮动的心绪：宁静、舒缓……

茫茫草原：我一个人坐守空旷

并不感到孤单

高原：行走 （之五）

青山空空

青山自去空空

白云悠悠

白云自去悠悠

不要有风

鹰也不要出现

让一条小路

自去弯弯

在青山的某处

或是哪块云朵的下面

但愿我的行走并非破坏性的介入

而只是帮忙撑住了高原时空

澄静缓慢的，一片

散布春天的羊羔

青碧如洗的广阔草原

出生半月的羊羔们，欢快！

顽皮跳跃的身子

扭作晴空下一个忧伤的弧圆——

三个月后它们将走向肉市场

在屠宰场拥挤的栅栏内发出

颤抖的咩叫

但现在，它们

欢快！

即便是深陷莫测的命运，命运的

不可抗拒

但在这片黑暗的春光中

它们也明亮的欢快！

高寒地带

高寒地带

天空低低地压下来

一只盘旋的鹰

目光里饱含阳光的味道

在高寒地带盲目行走

我只是一朵虚虚的云

被一阵风——或许是一只安静吃草的羊

不经意间投来的一束目光

轻轻送远

青稞地：一团一团摇曳的光芒

一朵一朵浮现的梦幻

幻或草地

车子经过草地

我梦见自己是一只甲虫

张开轻盈透明的翅膀

穿过清鲜的空气和幽香的阳光

低低地掠过鲜花和草丛

醒来，在拥挤的人堆

我又一次强烈感受到了：憋闷！

雾散去

雾散去，只在山头

留下了雪。

我怀疑：望向雪的那两片冰凉目光

也是雾留下的。

一天的阴郁，打湿发丝的只是冷雨

但他同时收获了雪凝固的冰凉。

他把整个旷野的潮湿统统搬进胸腔

——一座时间的保鲜仓库。

他伫立

雾，其实还没有散去。

草原：月夜（之六）

月亮

你这位热爱草原的姑娘

你的温暖照亮我孤单行走的影子

潦潦草草

一株卑微野草的模样

你的温暖更加照亮我孤单行走的影子

或浓或淡

都是一株青草浑身流淌爱情的光芒

在这清寂辽远的夜晚

我用朦胧的情怀歌唱——

惊动一只野兔的奔跑

把你的讯息带向无限远的地方

惊动一对雏鸽的呢喃

没有人知道，那是我们信守的誓词、

信仰的灵塔、灵塔里的舍利

抑或尘世的乳房

异乡秋夜曲

一滴清露

草叶上摇晃

一颗冷月

露珠里晃荡

秋月明

西风吹—

蟋蟀瘦瘦的歌声

是妻子手中长长的针线

在缝补一双旧鞋

青藏的夜：牦牛

牦牛！像一枚等待摁响的琴键

它站立，比黑更黑，比静

更静

比一朵开到极致的牡丹更热烈和凄清

山脊在脚下绵延起伏

雪花疏朗而慢，吻凉月光

月光迷茫着它

可以想象，它低低的俯下身

去啃食薄雪下枯黄的草根

或是迷醉于弯弯犄角上方迷幻的星空，

轻轻甩动一下尾巴

都是它庸常生活的两个部分

而假定你此刻走近了它——

那湿润清澈的两只大眼里

沉思的幽光深邃成两只泉眼

像高原的阳光融化高原的雪

像清冽的山泉涌进你温热的胸腔

偶尔惊鸿的倒影让你心悸……

山风随意的吹

它仿佛一整夜都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它仿佛千百年都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牦牛！

责任编辑：张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