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圣珠穆朗玛
2024-09-30李精思
暮秋时节,造物神挥动着大扫把,飞舞在天地间,一路摧枯拉朽,将春生、夏长的拉杂的枝叶藤蔓一扫而光,为群山换上了黄褐色的短简冬装,放眼望去,起伏的山峦间一片空荡辽远。拉萨至珠峰的旅行车在盘山公路上爬行,被满目的苍黄一点点吞没,渐渐消融进茫茫天地间。
艳阳下,阳面山坡上的早雪已消失无踪,平整地铺着干黄的草稞子,时不时地闪过一两个凹陷的黑窟窿,远望似被调皮的孩子打滚儿弄翻了绒的黄色珊瑚绒毯。随着上午温度的攀升,阴面山坡上的雪正在融化,洇湿的沃土在阳光下闪耀着黑金的光芒。河谷中,雪水融化汇成的淙淙细流一闪而过。将要驶近雪线了,坡上黑黄色苔藓间,斑驳的雪渍如同耳顺之年的人头上斑白的发,随高度的上升渐堆成耄耋之年的满头银白。
雅江河谷
车行至雅江河谷。站在观景台下望,大山裂出巨大的沟壑,一路向下绵延成开阔的谷地。雪水融汇而成的涓涓细流正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赶来。纵横交织的水脉忽现在河谷腹地,江水绕过河心的沙洲平缓地东流而去。
高原山高谷深,地形复杂,高原的天气有“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之说。
河谷这边,阳光击穿轻薄的白云洒向游人脚下的大山。对面,黑云压顶,云蒸雾绕,群山穿着灰乌色的云雾纱衣轻灵地旋转飘移。
行至下个山头回望,乌云为天际的远山罩上黑衫,而太阳则为近山蒙上白纱。河谷上空漂浮着座座灰乌色平底儿云山,下挂千万条迷茫飘忽的雨帘。
羊湖观景台
车行至山顶的羊湖观景台。
太阳在堆堆乌云上躲猫猫,一些不安分的光线从云间缝隙溜下,触手般伸向湖面,调皮地为湖水换上了一块灰乌接连一块湖蓝的拼接装。行至羊湖边儿上,太阳跳出云层,悬于中天,明晃晃地眨着眼睛。下至湖边,风急浪涌,湖水“哗哗哗”地拍打着土堤。站于岸头,凝视着奔腾而来的万顷碧波,魂儿徜徉在起伏的波浪中盈盈地荡漾,人似在下一秒便要凌波御风远去了。
乃钦康桑峡谷
车行近乃钦康桑山谷时,两侧的大山崛地而起。仰望峭壁千仞,仿佛两位威武的守护神,剑拔弩张地镇守着险关隘道。刚驶入山谷,谷中霎时间乌云怒卷,雪雾横飞,难道是未经祈求获准,人车一行便不期而至,触了山神之怒?好在只过了一刻钟的功夫,突然之间云消雪收,迷濛的淡蓝色天空上散乱地漂浮着几个白色云块,令人不禁松了一口气。
卡若拉冰川
车继续前行,一座座石山上齐整地斜蹿出一排排黄绿色突兀石棱,为大山穿上了黄绿相间的斜纹针织衫。突然间,眼球被眼前的一座银山牢牢抓住。大半个山体自上而下爬满坚冰,太阳下闪耀着冷钝的银光。冰体呈激越飞溅状,虽然知道这是冰川冰随重力长年累月流动而形成的,但观其态仍使人不由生出想象,当初万瀑从山上飞流而下,朵朵浪花欢啸着奔向大地母亲的怀抱,却被瞬间的极寒冻住,尴尬地悬于半空,展览了千年万年。
满拉水库
翻上斯米拉神山,满拉水库犹如一条湖蓝色的飘带,系于山的脖颈之上。沿着延伸至水库中心的一线山崖走去,随崖势的起伏上爬下跃,丝毫不觉恐惧,反而心生无数欢喜。
我疑惑着这欢喜,手抚页岩,深深地环顾凝视着四周的群山。这里看起来是那么的陌生,却又是那么的熟悉,眼角莫名有泪珠滑落……
历生历世被封印的记忆大门缓缓打开,亿万年沧海桑田的变幻一幕幕上演……
这里,是神的后花园,也是我们来到人世之前的乐园。群山奔来围成母神的庭院,山崖耸出父神的几案,页岩,是案上的大书铺展,页页新翻。胸膛紧贴着父神的指温,匍匐在层层书页之间玩耍攀缘,欢笑着吊上父神的指尖荡秋千……
醒过神来,日已偏西。遥遥望去,父神的脸在远处半山腰一笑隐没,俯瞰,母神的眼波在湖蓝色的水中流转,消散……
他们,还在;他们,一直都在;他们,无所不在。
江孜古堡
在江孜县城的大街上踟蹰,百无聊赖。突然瞥见远处一座突兀拔起的小山上有一群白墙红顶的古堡,默然耸入悠悠蓝天。虽然不识,但险踞山巅的地理位置,古老的建筑风格,破旧的墙壁都在告诉人们它的历史与不凡。
那便是江孜古堡了!
站在广场的英雄纪念碑旁仰望古堡,一边,断崖处陡峭的石壁似被当空一剑削下,另一边,狭窄的石道傍着一线高大的白墙,依山势逶迤而上,造就“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瞻仰古堡,依稀听见一百多年前的江孜抗英保卫战中炮声隆隆,杀声四起,看见火光冲天,映红了藏族战士黝黑的脸庞,听到子弹“嗖”地一声从空中掠过,“砰”地嵌入墙体,看见攻山的英国侵略者身中梭镖,鬼哭狼嚎着从山崖滚下,不愿被俘的将士们携手毅然跳下悬崖……
白朗糌粑
年楚河的河水日以继夜地浇灌着河谷的沃土,滋养出的白朗糌粑驰名整个藏区。在白朗县城附近的一家农家水磨糌粑加工厂,我们近距离参观糌粑的磨制过程。
一条狭窄的小渠从远方引来河水。河水“哗啦啦”一头扎进木板房下的坑穴,湍急的水流推转水车,带动房中的石磨“吱吱呀呀”转动起来。石磨正上方悬挂着满装炒熟青稞粒的三角布兜,一线青稞细流缓缓注入磨心,被厚重的石磨盘磨成极细的粉末。屋内屋外有细微的气流交通,将微细的糌粑粉吹得沾满地板和内外墙体,整个房子变成了一座雪屋。
黄昏牧场
离开糌粑加工厂一路向前,夕阳落在江孜县空旷辽阔的秋日草场上。马儿悠闲地甩着尾巴,低头吃草,长长的影斜洒在黄原上。羊儿该归圈了,远远地排成一排,排到草原深处去了。
牧人站在公路边呵护着它们鱼贯而行过马路。狭窄的公路上,汽车们也都自觉地排成一排等候,没有人会抱怨等太久,大家都静静地望向那些可爱小生灵们,看着它们规规矩矩地排队,小小的身影在草原上滚动,灵巧地绕过小土堆,跨过小土坑,爬到公路上来。瞧!造物主造出了多么可爱的羊偶!
日落幻影
继续西行,夕阳渐渐落到了山后。昏黄迷离的夕光投射出大山最后的剪影,阴影之中似有暗物涌动!
看,右前方的石山!条条纵横交错的岩棱凹出父神严峻刚毅的脸。右后方蘑菇形的巨大土山,自上而下裂出几十条沟壑,是母神正编着披散满背的发辫。
日头掉落到地平线上,天地间显露出无尽的苍凉与渺远。暮鼓阵阵,悲歌四起,一座座黑黢黢的魅影从四面八方飞掠而过,板滞的空气中隐约有神秘的气息蜿蜒而来……
白日的藏西高原突然之间原形毕露,现出化身为龙的诸神的古战场。一座座大山犹如巨大的怪兽之躯在此陈尸了数百万年,半风化埋沙,只有依稀可辨的轮廓。
看!左边一座石山是剑龙,背上骨板林立;右边的一座石山是背甲龙,由颈至尾,披满了骨刺做成的铠甲;前面连绵起伏的土山是腕龙那长长的颈子与曲线柔婉的背……它们或趴或斜卧,头颈侧向蜷曲,身上的肌肉随关节的屈曲块块凸起,勾勒出依然丰魁的肉躯,眼眶与下颌却已风化凹陷。
它们仿佛已然在此沉睡了数百万年,但又仿佛,它们只是在白天的时候暂时地沉睡过去,而当落日消失在地平线上的那一刻,就会在夜色之中重新复活。
看!他们已经蠢蠢欲动了!
当第二天的朝阳洒向大地,我们的旅行车又开始在群山间爬行之时,山,又变回了一座座普通的山,没有人知道,它们日落之后的秘密!
度母唐卡
越过珠峰检查站,距离珠峰越来越近了,山形变得像佛祖莲座上的莲瓣。嘉措拉山的山体自上而下渐变成红、蓝、绿、黄、紫色,现出虹彩。左方的一座小褶皱山,一层层砖红和青灰色的岩层被巨大的水平之力由两侧对挤,中间如波峰般升起,弯曲出威仪的面容与柔婉的曲线,一尊唐卡中的蓝度母从崖壁上跃然而现,只见她半伽趺而坐,左手捻花胸前,右手施无畏印。
朝圣的路就快要到了!
珠穆朗玛峰国家公园
刻有“珠穆朗玛峰国家公园”的大石横卧路边,至此,珠峰进入了人们的视域。
站在观景台的石栏杆上向西遥遥眺望,只见万山俯拜,珠穆朗玛峰披着银氅傲然扫视过来……
珠峰!那就是神往已久的珠峰!
车绕着盘山公路直奔山顶,俯望群山叠起,逶迤起伏,下方的公路如同盘蟒缠于山腰之间,天空由天际的淡白渐渐过渡到浅蓝、湛蓝,白云成排平铺于山巅,有几朵挣脱出来,闲适地在空中漫步。
珠峰随盘山路的走势不时闪现眼前,连绵起伏的黄色群山似黄河汹涌澎湃的波涛一流万里,银装素裹的喜马拉雅诸峰则似怒涛卷起的雪沫。
天造地设的大观霎那间击穿小我,一时间心胸开阔,情思翻涌。
珠峰观景台
行达远眺珠峰视角最佳的观景台,观景台与珠峰遥遥相望。石栏杆上缠满了五颜六色的经幡,我亦将写下自己及友人名字的经幡郑重地系上。经幡每日随山风飘飞千次万次,为我们诵经祈福千遍万遍。
远眺,湛蓝的天幕下,喜马拉雅山脉的各个高峰簇拥着气宇轩昂的珠峰横亘天际,丽日映耀之下晶华璀璨。珠峰峰顶自西向东高扯着一帆漫卷的大旗,本以为是强风吹成的雪阵,询问方知是特有的奇观——珠峰旗云。
珠峰大本营
终于行至珠峰大本营。
此刻,神秘的珠峰解落了所有人们赋予它的幻想的面纱,赫然出现在眼前。洁白的山峰拔地而起,如同一头白色雄狮伏在金刚莲瓣之上。夕阳的余晖下,它是世界上最崇高庙宇上的金顶,辉煌夺目。但它却没有令人惶恐得赶紧伏拜跪叩,就只是平静地站在这里等候,一等,就是千年万年。
没有奔跑欢呼,没有热泪盈眶,我亦平静地,一步一步走向它。
我伸出手指,隔空触摸它,我伸出心灵的触角,瞬息之间奔走攀援,环绕它,拥抱它,亲吻它。
我闭目屏息,用心灵与它对话,告诉它,这一世,我如约而来了,我回来了!
我来自于它,来自于这世界第一高峰,来自于那万古的虚空……
此刻,我是如此的平静与满足,我知道,我找到了,找到了灵魂的故乡,找到了灵魂永世的安宁!
它平静地注视着我,接纳着我,还有所有前来朝圣的人们。
它告诉我们,它一直都在,在这里等待,等待着我们的回归,千年万年……
责任编辑:张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