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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时代的记忆

2024-09-30罗大佺

西藏文学 2024年4期

少年时代的很多记忆都有点模糊了,但唯独一件事至今记忆犹新。

那是1982年5月的一天,我还是洪雅县红星公社中学校初中二年级的一名学生,学校离我们家10华里,一半田间小路,一半公路。一天早晨,我和同学周忠良、周道清一起,行走在去上学的公路上。那是一条从四川到西藏的国道公路,由碎石铺成,人称“川藏公路”。公路两旁,是家乡共同村的郁郁葱葱的山林和田野。

那天学校要进行语文和政治半期考试。我一边走,一边在心里背诵着鲁迅的《一件小事》,这是初中二年级语文课本里需要背诵的一篇文章。也许今天的考试就要考到这篇文章呢。而两位同学已经嘻嘻哈哈地打闹着,走到我的前面去了。

走到一个叫深沟子的地方,公路开始下坡,后面快速驰来一辆自行车,要到我身边时才忽然想起车铃声。我心里一惊,本能地往右边一闪,然而已经迟了,自行车已经将我撞倒在地,而且是仰儿八叉地倒在公路上。自行车车主是一位穿着蓝布服装的中年人,这时候他跳下车,将我扶起来,见我的后脑勺冒着血,从衣兜里掏出一个手帕替我包在头上。这时候我的两位同学听到响声,返了过来,中年人对他们说:“他就是脑壳上出了点血,我带他去医院敷点药就是了。”两个同学见我没有言语,听他这么一说,转身往前走了。此时我的脑海里,全是鲁迅《一件小事》里人力车夫撞到老太太后,对老太太细致入微的照顾,压根儿没有提防自行车主会搞什么小动作,也没有采取任何措施。

就这样,两位同学在前面走着,自行车主推着自行车在公路上行走,我跟在他身边慢慢地走着,伤口沁出的血,已经将受伤脑袋上包着的手帕染得鲜红。走了一会儿,公路上坡后开始下坡,而且坡还有点陡。自行车主忽然跃上自行车,一阵风似的跑了。他怎么会不负责任地跑了呢?一时间我呆呆地愣住了,而两个同学见自行车主跑了,还以为他是和我商量好了先去医院挂号呢。

当年的我只是一个15岁的山村孩子,衣兜里没有一分钱,自行车车主逃跑了,头上的伤怎么办?早就听大人讲过,如果伤口处理不及时,遭了“破伤风”,是会出人命的。一时间,我没有主意,双脚只是机械地往前移动着。

这时一辆拖拉机从我身旁经过,开拖拉机的是一位衣着朴实的农村小伙子,大约20岁左右,经过我身边时,他停下车,问我怎么回事?我说:“被一位骑自行车的撞了,可他跑了。”他说:“你怎么不抓住他的车,让他跑了呢?”接着又说:“这样吧,我载你进城,你去找派出所给你查一下,派出所查得到这个人的。”听他这么说,我感到了一线希望。是的,我一定要找到这个肇事的自行车主,要他给我医伤,要他负责任。于是我坐上了拖拉机。

拖拉机是不能进县城的,只能绕城走。在城门口一个叫坛三口的地方,开拖拉机的小伙子将我放了下来,说了派出所的大概位置和方向。小时候跟着父母进城,我是看到过派出所的,于是在县供销社旁边,我找到了城关派出所。一位年轻漂亮的女民警坐在派出所门前的一张小桌旁,可能是在接待群众来访吧,听我诉说了事情的经过和诉求后,她从我挎在肩上的书包里翻看了课本和作业本和两张考试卷子(那是我唯一的身份证明),然后轻轻地对我说,这辆自行车是查不到的,因为自行车没有车牌号。找不到自行车主那可怎么办呀?我眼里泛起了泪花,心里失望极了。正准备转身离去时,那位女民警叫住了我,用她那双美丽的眼睛瞟了一下我的后脑勺,从身上的民警服里掏出一元人民币递给我说,你的伤那么重,快去县人民医院处理一下吧,如果感染了就麻烦了。我想拒绝,但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于是从她的手里接过钱,点点头,朝县人民医院走去。

县人民医院在学街,从城关派出所出来走了不远,转过一条街,拐过一个口,前行大约200米就到了。医院里病人不多,在走廊里我碰到一位穿白大褂的医生,医生主动问我来干什么?我简要地给他说了事情的经过,他带我去收费窗口,我把那一元钱给了他,他替我交了进去,然后把我带到手术室,要我躺到一张铺着白床单的单人床上,叫了一位女护士帮忙,给我打了麻药针,消了炎,清洗了伤口,开始给我缝针。朦朦胧胧中,我看到城关派出所那位漂亮的女民警来到手术室,问我的情况,穿白大褂的医生告诉她,说缝了3针,说幸亏来得及时,否则后果真的很严重。这时候我听到女民警说:“谢谢你们,这个娃娃挺老实,挺可怜的。”女民警后来又和医生说了什么,我已经进入迷糊状态,不太听得清楚了。待我完全清醒后,女民警已经离去,穿白大褂的医生告诉我,可以回家了,要我回家后注意休息,后天再来换药。

县人民医院门外是一个小区大院,城关镇第五居民委员会的办公室就设在那里。从医院出来,迎面来了一位骑着自行车的青年男子,那穿着那打扮,一看就是城里人。青年男子见我头上包扎着伤口,神情忧郁,到我面前停下自行车,问我是怎么回事?了解事情经过后,他感到愤愤不平,说那位自行车主太过分了,说要带我去找他们主任,他们主任能帮我把那位自行车主找出来,于是我跟着他去了城关镇第五居民委员会办公室。居委会主任是一位个儿不高,身体微胖,面容慈善的中年妇女,她听说后从我的书包里翻出课本、作业本以及两张以前的语文和政治考试卷子来看,大院里10多个城里人听说后也围了过来,问我情况,看我的作业本和考试卷子,说我的成绩不错,然后义愤填膺,大骂那位逃逸的自行车主太可恶了,没有良心。居委会主任没有回答找不找得到那位自行车主,只说:“你今天是把伤口处理了,但还要换药,换药还需要钱,不找到那位自行车的肇事者怎么办呢?”这时那位带我来的青年男子摸了两角钱出来递给我,居委会主任也摸了五角钱给我,围着的人群中又有人拿起我的作业本和考试卷子来看,看了后就开始掏钱,一角、两角、五角的都有,相当于现场捐款,我心里很感动,但摇摇头不要他们的钱,他们又不是肇事者,我凭什么要人家的钱呢?再说爸爸妈妈从小就教我不要随便收别人的东西,不要去欠别人的人情,这收了人家的钱还不知回家挨不挨骂呢。于是我拒绝他们把钱给我,可我越是拒绝,他们就越要把钱塞给我,那位带我来的青年男子说:“你就收下吧,大家都是好心帮你。”见我还要拒绝,他就替我把钱收下,然后一起塞到我的衣兜里。我忘了伤口的疼痛,感动得给大家鞠了一躬。人群里又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说看这娃娃多懂事呀,学习成绩好,又懂礼貌,比我们城里那些不读书又淘气的娃娃强多了,这些人说着说着抹起了眼泪。这时又有人说:“这天杀的骑自行车的,撞到人怎么就跑了呢?应该要把他抓住叫他赔偿才对。”于是大家又义愤填膺起来,仿佛被撞伤的我不是素不相识的人,而是他们的亲人或朋友。这时有人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咦,派出所找不到肇事者,那交管站(后来改名运管所)应该找得到吧?交管站不是管车辆的吗?”于是有人问我知不知道交管站在哪里?要我去找交管站。我摇摇头,众人却一个劲地鼓励我去,说不能放过恶人。这时居委会主任一下站出来对我说:“我知道交管站在哪里,我带你去。”于是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仿佛为了给我这个农村娃娃壮胆,刚才那些议论的城里人立即跟在左右,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向交管站走去。

县交通车辆管理站在县车站对面的交通局院子里。这个院子既是交通局和交管站的办公场地,也是家属宿舍楼。当我们一行人来到交管站办公室的时候,办公室里有一位留着短发、和蔼可亲的中年妇女和几位小姑娘,中年妇女接待了我们。听到别人叫她“杨嬢嬢”,我也跟着叫了一声“杨嬢嬢”。她问我有什么事?还没容我回答,居委会主任就把事情经过简要地给她讲了。杨嬢嬢叹了一口气,说这样的事情真没办法去查,自行车不像机动车辆,没有牌照,没有备案,无从查起。同去的人说:“买了自行车不在你们这里登记吗?”杨嬢嬢说:“只有拖拉机、货车、客车、小轿车等机动车辆才在我们这里登记备案,每年接受年检。如果是这些车辆肇事跑了,在我们这里翻出登记档案,对着照片查看,也许可以找到。可这自行车无牌无照,我们到哪里去查呢?”杨嬢嬢说的也有道理,那些信誓旦旦交管站可以找到肇事者的好心人默不作声,不好再开腔了。可他们似乎又不甘心,于是从我书包里摸出作业本、考试卷子和课本(课本上有老师的批阅),放到杨嬢嬢的面前,说我的成绩是多么的优秀,人又是多么的老实,说那自行车肇事者是多么的可恶,这样的人不能让他逃之夭夭。仿佛杨嬢嬢刚才的回答是在敷衍我们,是不想尽力似的。杨嬢嬢仔细看了我的考试卷子,也翻看了我的作业本和课本,一时之间不知怎么回答。在杨嬢嬢翻看试卷和作业本的时候,办公室里几位年轻人和隔壁办公室的几位工作人员也围过来观看。一位穿着新衣,烫着短发,年龄不过20岁的小姑娘看后掏出手帕擦起了眼泪,并立即从衣服里掏出一元钱塞给我(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她是交管站站长的女儿,高中毕业后待业在家,那天是去农贸市场买菜回来,到交管站办公室去玩的)。小姑娘的举动似乎提醒了大家,交管站里的工作人员也纷纷摸出一角、两角、五角的纸币塞给我。和在城关镇第五居委会一样,我也不收,他们就将钱放到办公桌上。杨嬢嬢将钱一张一张的叠好对我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大家一片好心帮你,你怎么能不收呢?收着吧,收着吧,去换药还需要钱呢。”杨嬢嬢边说边将钱塞到我的书包里。

从交管站出来,我往回家的路上走去。出了县城走到板栗林公路上,班主任老师何炳均找我来了,何炳均老师47岁,个子不高,一脸络腮胡,是从我们邻村朱坝村考学出去的乡村老师。看到班主任老师,我叫了一声“何老师”,眼泪再次涌上了眼眶。何炳均老师问我怎么回事?我把今天发生的事情简要给他说了。何炳均老师没有批评我,只说遇到这种事情,应该先到学校告知老师。何炳均老师接着说,因为今天是半期考试,下午他到班上才发现我没到学校,一问周忠良和周道清,才知道发生了这事。何炳均老师又说,怕我不敢回家,办公室里老师们一商量,决定先进城找到我,然后送我回家。为了送我回家,他和副班主任李毅华老师还起了争执。李毅华老师说何炳均老师没有自行车,由她来送我回家。何炳均老师说到他们村要翻越一坡坡陡峭的公路,公路那么高,你一个城市里的小女子(李毅华老师当时是位刚从中师毕业出来的19岁小姑娘),怎么有力气把他推上坡呢?李毅华老师说不过何炳均老师,就将自行车留下来给他(何炳均老师没有自行车),自己搭别的老师的自行车回家去了。听到这里,憋了一天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地流了出来。

那天何炳均老师爬坡上坎翻山越岭把我送回家后,父母到生产队干活去了,三姐姐一个人在家做饭。老师刚给她说了事情原委,三姐姐立即火冒三丈,大声呵斥我:“平时那么聪明的,被人撞了为啥不把自行车抓住?自行车车主跑了?活该,家里没钱给你医伤……”我知道三姐火气的缘由,当时家里六姊妹,有的小学毕业,有的小学还未毕业,有的甚至一天学都未上过,全都回家参加生产劳动挣工分了,惟我读完小学还上初中,他们早就对我不满意了,何况三姐从小性格好强,脾气不好。

三姐的火气让何炳均老师显得十分尴尬,我给他倒了一碗白开水,他接过去放到饭桌上,没有喝一口,然后去生产队公房里找到了我的父亲,父亲读过几年私塾,是生产队保管员,他和何炳均老师一起回到家里,听何炳均老师把事情经过讲了后,父亲一个劲地说着感谢的话语。然而,无论我们怎么挽留,何炳均老师都没有吃饭,立即回学校去了。临别时要父亲别责怪我,要我好好休息,按时去医院换药,伤好后再去上学……

一晃这件事过去40年了。40年来,我常常忆起此事。那件事发生后不久,有人给我们家提供线索,说自行车主就在不远的外乡邻村,但我们已无兴趣去找他追究责任了,因为他给我们造成的伤害,社会上的好心人士已经给予了补偿。

这件事也让我一直对社会充满了感恩。40年来,我总是回忆起那些帮助过我的好心人士,当初如果不是他们帮助我,后果不堪设想。无论时代怎么变迁,无论人心怎么变化,我觉得好心和正义总是大多数,因为那次自行车车祸,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责任编辑:康松达伟

蓝国华,畲族,江西南康人,文学硕士、编审,现任西藏社科院科研处处长、西藏社科联副秘书长,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西藏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西藏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中宣部“宣传思想文化青年英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