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羚羊吾儿多历险记
2024-09-30央吉
央吉次仁,1980年1月出生于西藏林芝。2002年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新闻学专业,2011年获得吉林大学管理学硕士学位。鲁迅文学院第43届高研班学员。出版小说《赤辛梅朵》,儿童故事《冲冲嘎玛的故事》。现为西藏自治区气象局气象主播。
一、梅花咒
“嗷——呜——”
夜幕低垂,羌塘草原升起一轮蓝盈盈的圆月。寒风中,那凄厉的哀嚎声,一声接一声,仿佛能刺破长空,仿佛正吮吸着暗夜之力量。
“嘘——保持安静!”旺青族长压低嗓音:“有时候,最好的防御恰恰是……”
“是保!持!安!静!”小藏羚羊们欢呼雀跃。
“安静,就是不再——唉儿①!唉儿!唉儿!”族长的训诫却又引起了幼羊们的一阵骚动。
“族长爷爷,您能唱首波波达噶②的歌吗?”一只幼羊奶声奶气地问。
“竖起耳朵!风里有你想听的一切!”年迈的族长厉声回答。
羊群终于安静了下来。大家窸窸窣窣地俯卧于浅坑,雄羊们长长的犄角拔地而起,就像一棵棵小树。
吾儿多一家紧挨着,相互取暖。
“吾儿多,睡前别胡思乱想,就能安心入睡。”阿爸扎西望着儿子,自己却若有所思。
吾儿多嘟着小嘴,点了点头。月光下,他棕黄色额头上,那几簇打着卷儿的白色绒毛就像夏季草原上盛开的点地梅③。
“满月……”阿爸扎西的黑脸膛隐没在了暗夜里。
“阿爸,满月不好吗?”茶茶妹妹的声音清甜,像叮咚的泉水。
吾儿多望向夜空,圆月总让他想起阿妈琼——她是那样喜欢唱波波达噶的歌谣啊!
“嘘,安静睡觉吧!夜晚可不属于我们!”阿妈卓轻声说。
阿妈卓说得对,羌塘的夜晚属于狼、猞猁、雪豹等凶猛的猫科动物。即使是隆冬季节,在零下四十多度的低温和十级狂风中,他们会带着如幽火般的目光,迈着幽灵般的步伐,利用暗夜的遮掩伺机狩猎,或者仅仅是去巡视一下祖辈们留下的领地——这片古老、苍茫、神秘的无际荒原。
羌塘,藏语意为“北方空地”,位于中国西藏西北部,是世界上海拔最高、面积最大的草原。这里被海拔五千米以上的高山环绕,气候严酷、人烟罕至,却是各类野生动物栖息的天堂。和各类高原生灵一样,藏羚羊世栖于此,高耸入云的雪峰赐予了他们狂野的天性,一望无垠的草原赐予了他们坦荡的内心,随风摇曳的蒿草赐予了他们机警的个性。为了共同觅食和御敌,藏羚羊族群通常由很多小家庭组成,每一个小家庭由一只雄羊和若干雌羊组成。
吾儿多的阿妈琼离世早,茶茶的阿妈卓就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亲儿子。
后半夜,天空阴云密集,狂风变成了喃喃低语钻入吾儿多的耳朵,潜入他的梦中。那是阿妈琼轻柔的歌声。
“波波达噶啦,请您给我一张饼子吃吧,明天我会给您带回一样小礼物……”
吾儿多蓦地起身,离开了熟睡的羊群。他全然地、奋力地朝北面奔去。
“波波达噶啦,请您给我一张饼子吃吧,明天我会给您带回一样小礼物……”
他跑啊跑,直到歌声戛然而止,直到一面湖水阻断了去路。
那是夏日的湖水,湖面碧波荡漾,湖水折射出氤氲微光;一个个金蘑菇①正从湖畔拔地而起;而湖对岸,阿妈琼正跪着前肢、侧身望向他。她额上的白色花斑清晰可见。
“阿妈——琼!”
吾儿多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正当他一步步踏进湖水时,阿妈琼却消失不见了。
突然,天空飘起片片雪花,犹如吾儿多额上的点点梅花斑。
雪花落到湖面上,湖水一寸寸地冰封了;落在湖岸边,金蘑菇一个个地消失了;落在吾儿多的鼻尖上,吾儿多一点点地清醒了。
“唉儿!”他晃晃脑袋,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怎么每次都是同样的地方呢?”
原来,每个月圆之夜,他总这样梦游,梦里他总能到达镜湖边。镜湖对岸就是嘎吉村,那是离他们栖息地最近的自然村落,仅有几户人家。
吾儿多发现自己正站在镜湖边上。他低下头,观察着冰面那瘦小的倒影,肚里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响。
“吾儿多!”
吾儿多猛抬头,警觉地循声望去。
那是茶茶①正朝他奔来。她有纤细的四肢,深深浅浅的棕黄色体毛。
“茶茶,你怎么来啦?”
“哥……”茶茶抖了抖身上的雪花“我知道你又会梦游!可,你跑得也太快啦!”
看来,茶茶也知道吾儿多梦游的事情了。
这时,对岸一位凿冰取水的牧民来到湖边。他穿着黑氆氇藏袍,盘发上的英雄结②露出了红穗丝。
他一边从背上卸下水桶,一边开始吟唱起来。
“天之骄子啊大圣人,请您别再酣睡,快起身,前仇未报且壮志未酬……”
这是藏族英雄史诗《格萨尔》中的精彩唱段。千百年来,逐水草而居的藏族人将这部伟大的史诗以吟唱的方式带到天南地北。不要说草原上的牧人,就连空中的飞鹰和湖里的小鱼也会哼上两句。
“请您别再酣睡,快起身,前仇未报且壮志未酬,请您聚精会神听我唱……”
吾儿多跟着哼了两句,那牧民循声望过来。他弯起食指放入嘴中,大声吹了声口哨儿。
“嘘——”
响亮的哨声吓坏了吾儿多和茶茶,他们转身飞也似的逃跑了。
“茶茶,总有一天我会到村里探个究竟!”
“我们不了解人类,哥哥!”
回到栖息地,迎接吾儿多和茶茶的却是大家谴责的目光。旺青族长皱着眉头、眯缝着双眼,叹了口气。
两只小羊怯怯地躲到了阿妈卓身后。
“老族长,他俩还小,我们会严加管教,下不为例啊!”阿妈卓讪讪地笑着说。
“听说吾儿多已经不是第一次夜游!今天他可以带走茶茶,下次可能带走更多孩子!”
旺青族长高声说话,可仍旧没能盖住肚里发出的“咕噜”声。
“吾儿多,你总是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夜里出游,白天只知道低头看蚂蚁……有什么心事,你就说出来吧!不然将来怎么能成为黑脸膛勇士?!”
“我,”吾儿多真想把梦游的事说出来,“我在镜湖边看到了金蘑菇!”
幼羊们乐得前俯后仰,长老们连连摇头。
“哎,这孩子!”
“中了咒语!”
“梅花咒!”
羊群里传来各种议论声,旺青族长干咳了两下,示意大家安静。
“吾儿多,冬天找蘑菇的想法可不明智!好了,大家也饿了,今早的干草被雪水泡软了,清凉可口,去享受美味的早餐吧!天寒地冻,饿得快啊!”老族长捂着空腹走了。
羊群散开了,吾儿多咬着嘴唇,低头站立着。地上,没有一只蚂蚁可看。
梅花咒?真希望他们继续说下去!
“吾儿多哥哥,别听他们唉儿,唉儿地乱叫!”茶茶突然蹦跳起来,“你看!阿爸带来了什么!”
不远处,前去觅食的阿爸扎西正兴奋地朝他们奔来!他嘴里正衔着一串金蘑菇!
“冬天怎么会有金蘑菇?而且还这么多!”吾儿多歪着脑袋望向阿爸扎西。
“傻孩子,这些是夏天晒干的金蘑菇!串在一起,用来冬天享用!肯定是嘎吉村哪个粗心的牧民,骑马时掉下来的!吾儿多是先知,梦见什么就来什么呢!”
阿妈卓用她的脸蛋蹭了蹭吾儿多的小脸蛋,阿爸扎西将金蘑菇“项链”戴在了吾儿多的脖子上。
可就在第二天,吾儿多笃定自己不是什么先知了。他怎么也没料到,茶茶突然失踪了!
族群派出黑脸膛勇士向东南西北四方前去搜寻,但没带回半点消息。
“吾儿多,听说茶茶昨晚就睡你旁边的,你有没有什么线索?”旺青族长焦急地问。
“今早我去跑操时,茶茶还在熟睡啊!”
“你不是从来不跑操吗?”族长满脸狐疑。
吾儿多瘦弱,从不喜欢运动,他只喜欢看蚂蚁。
“是啊,我根本就不想跑操,我是 被……拽出去的!”吾儿多委屈地回答。
“是谁拽你去跑操的?莫非想用调虎离山之计?谁都知道你寸步不离茶茶的!”
吾儿多将目光投向了拉巴。
这只叫拉巴的幼羊,个头矮却很壮实。吾儿多记得几天前,拉巴因茶茶在跳蹦蹦舞时踩中了他的蹄子而大发雷霆。他让茶茶以后离他远远儿的。
“冤枉啊!老族长!首先,吾儿多不是什么老虎,他顶多是只瘦猴子!”拉巴的话惹得大家捧腹大笑。
“说正经事!”族长的脸更黑了。
“我今早是拽吾儿多起来晨跑来着,因为我……我看见他脖子上还剩两个金蘑菇,其中有一个金蘑菇快掉下来了,我想趁他迷糊跑操时,捡起来吃掉!”拉巴羞红了脸,“我也……确实吃到了。”
“咦——”羊群集体发出了鄙夷声。
“那个时候,茶茶还在睡觉,对不对?”吾儿多顾不上蘑菇了,他焦急地问。
“是啊,她那时还吹着鼻涕泡泡呢!”拉巴嫌恶地回答。
“说重点!”旺青族长急得直跺脚。
拉巴嘟着嘴,眼睛朝左上方盯了若干秒。很快,他一脸惊恐,尖叫一声。
“唉儿——绝对是那方脸藏狐干的好事儿!”
方脸藏狐?羊群里怎么还来过狐狸呢?旺青族长退后两步,雌羊们紧紧地搂住了自家的孩子。
二、方脸藏狐
“快说!到底是什么样的狐狸?!”旺青族长厉声问。
族群里有规定,羊群要和外族动物保持距离,很明显茶茶违规了。
“报告族长!前天做游戏时,我看到一只方脸藏狐。这些天他总是远远地窥视我们……”拉巴低头嘟囔着,“因为很远,算是安全距离,我就没向您汇报。”
“后来呢?”阿妈卓捂着心口问。
“她居然跑去和那狐狸划拳、玩石子儿,最后我还看到……”
“这样——还算安全距离?”旺青族长气得张大了鼻孔。
“茶茶总喜欢说话,什么蚂蚁、乌鸦、野驴子……我都习惯了……遇见冬虫夏草她都叽叽呱呱地说个没完!”拉巴委屈地缩着肩膀。
“不怪拉巴,怪茶茶总没有提防之心啊!”阿妈卓宽慰道。
族长瞥了阿妈卓一眼。
“倘若冬季都这么不太平,那到了艰难的夏季迁徙季,我看你们怎么办!尤其是雌羊们,要千里迢迢北上啊……唉儿!拉巴,继续说!”
“那个大方脸向茶茶挥手道别时,说什么‘我会遵守诺言的!’”
诺言?什么诺言?难道是茶茶请求狐狸带走她的?不可能啊!吾儿多皱着眉头想。
“狐狸虽不强壮,但很狡猾。老族长,请允许我出一次远门,我必须找到茶茶!”阿爸扎西俯身请示。
“阿爸!您留下来照顾阿妈吧!我去找茶茶!”吾儿多自告奋勇。
“女儿失踪了,又怎能失去儿子呢?你留下!我去!”阿爸说。
“我去!”
“我去!”
“我去!”
“我去!”
……
大家的脑袋在吾儿多和阿爸扎西之间摇着拨浪鼓,有两只雄羊的触角还“哐啷”地撞在了一起。
“尊敬的族长!亲爱的阿爸!”吾儿多努力提高嗓音,“我有……我有先、先知的能力!你们忘、忘记了吗?”
大家伙儿歪着脑袋望着突然有些口吃的吾儿多。
“唉儿,什么先知?”
“唉儿,吾儿多去找茶茶?”
“唉儿,肯定不行啊!”
正当大家“唉儿,唉儿”议论之际,吾儿多早已奔向拉巴所指引的方向。
午后,吾儿多遇到了一只圆滚滚的鼠兔。这只鼠兔翕动着鼻翼,哆哆嗦嗦的。吾儿多一靠近他,他便迅速钻进了洞里。
“您好!鼠兔先生,我叫吾儿多!我的妹妹茶茶失踪了,您看见她了吗?”吾儿多在洞口躬身问。
“茶茶?她是否有花花的身体?有小溪一样动听的嗓音?”洞里传来瓮声瓮气的声音。
“对!对!就是她呢!”吾儿多激动极了,低头朝洞里望。
鼠兔突然从洞中露出了小脑袋,吾儿多和他大脸对小脸。
“我可以告诉你,不过,你得帮我解开一道谜题!这是阿妈留给我的作业!”
“还要……还要帮你完成作业?”吾儿多支支吾吾地问。
“是的,是的!”鼠兔蹦出了洞口,“我们都有爱管事的阿妈,你知道的!”
“你,真的很幸福。好吧,是什么作业?”
“上面是雪山,下面是大海,中间有五个人在跳舞。这是在干什么?”鼠兔用双手抱住脑袋,“天知道这是在干什么!”
吾儿多急得抓耳挠腮。
“你若猜不中,我就不会告诉你妹妹的去向。”鼠兔交叉双臂,抬起下巴。
“有,有啦!”吾儿多惊喜万分,“是牧民在挼糌粑!挼糌粑呢!”
鼠兔若有所思,随即露出了笑脸。
“我怎么就没想到?好吧!和你妹妹一起的,还有一只狐狸。你知道我们不冬眠,不储藏食物,这大冬天的!又下过雪,害得我很难找到吃的。我正想找点牛粪饼充饥,却被那个坏狐狸追逐了一阵,幸亏我有很多小地洞可以藏身!”
鼠兔朝手心吐了口唾沫,吱溜吱溜地洗了把脸。
“那只小藏羚羊倒是好心,对我‘唉儿唉儿’地说,他们要赶路,不会伤害我,叫我别害怕。为了报答她的好心,我提醒她再往南定要小心,过了一片黑湖,可有大片狐狸窝。是的,那股臊气我现在都能闻到……”
“那她怎么回答的?”
“一嘴蜜,一肚脓①。那狐狸甜言蜜语,而你妹妹是心甘情愿地跟着他的。她说那狐狸答应让她面见狐狸长老,说这位长老能够帮着解除什么咒语!什么……梅花咒!”
可怜的妹妹!吾儿多羞红了脸。
“带花斑的藏羚羊!你自己多小心,草原上不太平!”
鼠兔说完就一骨碌钻入洞中不见了,吾儿多继续朝南疾奔。
傍晚,吾儿多来到一片黑魆魆的湖边。这湖很大,冬天居然没冰冻。是往湖的东面、还是西面行进呢?吾儿多累了,低头喝了一口湖水。
“哇——”
湖水也太咸啦!他不得不吐了出来。
“大胆的羚羊!敢来黑湖取水!”
一条裂腹鱼游到岸边,一跃而起,腹部发出一道耀眼的银光。
“裂腹鱼小姐,我想找我的妹妹,您有看见她吗?”吾儿多问,“是身体花花的小藏羚羊。”
“管你妹妹是谁呢!不准喝我的水!”裂腹鱼轻盈地扭动着腰肢。
“你,你也太霸道啦!”吾儿多又气又想笑,“好了,别生气了!你有没有看见我妹妹?”
“那是个傻姑娘,一直跟着一个方脸藏狐!她天真地唱着歌,那个狐狸却在背后坏笑!”
“他们往哪个方向走了?”
“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得猜中我的谜语!这是阿妈留下的作业。”
“阿妈的作业……你们真幸福,不过……”吾儿多爽快地说,“请快问吧!”
“外面看像顶金帐篷,里面像排满了书,下面用柱子顶起来。”
这是什么东西呢?好熟悉、好熟悉呢!
“啊哈!”吾儿多乐了,“就是我的金蘑菇喽!”
“果真是蘑菇!不过……你喝了我的水,呃,尽管你吐了!可还得赔偿!”那条裂腹鱼直勾勾地盯着吾儿多脖子上仅剩的金蘑菇,“我从来没有尝过蘑菇的味道!”
吾儿多连忙把金蘑菇扔进了湖中。裂腹鱼欢快地咬住了蘑菇,她边吃边嘟囔着,“嗯,一直朝西走,日落前就能到狐狸窝啦!带花斑的藏羚羊,你自己多小心,最近草原上……总有奇怪的事情发生!”她打了一个饱嗝,迅速游进了湖底。
天色越来越暗,夜的披风被大风吹得鼓鼓的,正将草原缓缓包裹起来。
吾儿多停在了一条小溪边。一股浓烈的臊气袭入吾儿多宽大的鼻孔里。他煽动鼻翼、警觉地竖起耳朵,四下观望。
突然,一个古怪的家伙从地底下冒了出来!他脸蛋又大又方、几乎没有脖子,眼神慵懒、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儿。很快,这样的小狐狸从洞中出来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吾儿多吃惊地发现,草原上竟然全是狐狸窝!茶茶不会早被他们吃掉了吧?!
“茶,茶茶呢?”吾儿多哆嗦着问。
大方脸缓缓走出洞口,脸上无任何表情。
“伊欧!伊欧!”
他身后那几只狐狸宝宝也窜出洞口,朝父亲撒娇卖萌。
“交,交出我妹妹!你这个骗子!”吾儿多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
“你妹妹是自愿和我来的,说要找狐狸长老帮她解开他哥哥中的咒语,莫非,”大方脸伸了个懒腰,“莫非你就是她那可怜的哥哥?”
“伊欧!老公,你太聪明啦!一箭双雕啊!”身后一只母狐狸给大方脸抛来一个媚眼。
“伊欧!阿爸英明!阿爸英明!”小狐狸们叽叽喳喳。
眼前这狐狸仍耷拉着脸,双眼死盯着吾儿多。
“明天我们再找狐狸长老,”他眼睛滴溜一转,“这里有很多狐狸,不是都像我这般友好!你妹妹啊,为了保护她,我们把她藏在洞里啦,走,去陪陪她!”
他漠然地朝洞口走去,吾儿多跟了上去。
吾儿多曾听阿爸扎西说过狐狸洞就像狐狸心,弯弯曲曲的像个迷宫。
“唉儿!唉儿!”
突然,地底下传来几声闷叫,吾儿多听出那是茶茶的声音!果然还活着!他惊喜万分。
“她就在底下,请——”大方脸伸出短短的前肢,请他入洞。
就在吾儿多俯身入洞之际,突然发现对面一个洞口被大石头堵住了!而茶茶的声音出自那个洞里!
“你,你骗人!”吾儿多退后两步。
“我们的洞屋,里面都是通的!怎么,不想见妹妹啦?”方脸又打了个哈欠。
“哼!你骗走了茶茶,还想骗我!”
吾儿多绷紧全身肌肉,低下脑袋,将自己小小的犄角朝向狐狸的大方脸。此刻,他真后悔平日没有参加晨练,没有练习各项格斗技能。
方脸狐狸也退后两步,“咯吱咯吱”地扭动脖颈,咧嘴露出了獠牙。
“她可是为你而来的!”那只母狐狸交叉着双臂,不耐烦地伸出前肢指着洞口说,“快!快入洞!”。
月光下,那些大大小小的洞口,就像——很多、很多张嘴巴。
“可怜的孩子!”
“吾儿多中了咒语!”
“梅花咒!”
一阵寒风吹过,那些如刀片般锋利的话语从洞口吹了过来。
吾儿多顿时全身瘫软,意志全消。
“扑通!”
他跪下了前肢——这使他想起母亲在镜湖边的样子。
那两只狐狸先是一惊,接着大笑起来。
“唉儿!唉儿!唉儿!”洞内的茶茶发出了焦急的叫声。
大方脸的表情倏地又变回了面瘫样儿。这阴晴不定的样子,让吾儿多更紧张了。
他们缓缓地向他走来,吾儿多闭上了双眼。
待他再次睁眼时,却发现那两只狐狸不见了。原来,狐爸狐妈以极快的速度返回到了小狐狸们身旁。
“伊欧!伊欧!”小狐狸们将小脑袋钻入了洞中——三只旱獭和一只猞猁正从不远处向他们奔来。
吾儿多也被吓坏了。不过,他意识到此时正是解救茶茶的好时机!他俯下身子,用短小的犄角左一下、右一下地摇动大石头,待脖子发酸、眼冒金星时,终于将石头搬开,救出了茶茶!
“唉儿,唉儿……”两只小羊亲密地撕咬着耳朵。可此地不宜久留,夜幕下,一场混战即将拉开帷幕。
“方脸狐狸!出来!”
“你霸占我们旱獭的家,一次又一次!”
“今天,我们要和你算总账!”
那三只呆萌的旱獭站立着,冲狐狸一家喊话。
“方脸狐狸!你上次想趁我和棕熊周旋之际,坐收渔翁之利!害我差点死掉!现在棕熊冬眠啦,我看你还能有多大能耐!”那只猞猁迈着轻盈的猫步,耳朵上的两撮毛耸立着,看来也是不好惹的。
旱獭和猞猁,方脸狐狸的仇敌来了!正当吾儿多看得起劲时,茶茶竖起耳朵,警觉地靠近吾儿多。
“哥哥,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吧!”
两只小藏羚羊健步如飞,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
第二天,当启明星出现在黎明东方时,吾儿多和茶茶终于安全地回到了族群栖息地。
三、斗转星移
“吾儿多!你到底是用什么方法救出了茶茶?!”老族长用赞许的目光望着吾儿多。
“我遇到了鼠兔先生和裂腹鱼小姐,他们都让我猜谜语,都是阿妈留下的作业呢!”吾儿多痴痴地笑着,“我猜中了谜底,他们便告诉我狐狸窝的方向。最后终于找到了方脸狐狸,我就……我就……”
吾儿多低下脑袋。草地上,一只蚂蚁正忙得团团转。
“然后呢?”阿爸扎西俯身问。
“然后吾儿多用他锋利的犄角刺向了方脸狐狸的眼睛。那狐狸大叫‘哎哟喂,我的眼睛!你这乳臭未干的羊羔子!’是不是?吾儿多哥哥!”茶茶向吾儿多眨巴眨巴眼睛。
“哦,对、对的!”吾儿多慌忙回答。此刻,他恨不得变成地上的小蚂蚁。
藏羚羊们个个面露惊讶之色。
“我早说过,吾儿多是只独一无二的藏羚羊!”阿爸扎西瞟了瞟族群长老们。
“咦,奇怪,狐狸很狡猾的,吾儿多连早操都不出,哪里来的气力?!”矮小的拉巴从羊群中踮起脚尖问。
“这个嘛,藏狐一般只吃鼠兔这种小动物,有时还吃一些大型动物的尸体,说明他们的能力大体如此,还一天到晚打着哈欠,很懒,”旺青族长晃动脑袋分析道,“冬天,狐狸会把猎物放入洞中贮藏,他们想把茶茶和吾儿多关在洞中饿死他们!可见他们懒得动用武力,也不擅长武力……所以凭小吾儿多还是有可能应付的……”
这番话让吾儿多更是羞愧难当。他对拉巴讪讪一笑,又垂下双眼。草地上,那只蚂蚁朝他挤眉弄眼、扭动屁股,最后驮着食物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这一天过得好漫长,吾儿多总算熬到了夜幕降临、羊群入睡之时。
“安静!保持安静!1、2、3……”旺青组长开始了每晚例行的清点羊数环节。
吾儿多迫不及待地挤到茶茶身边。
“茶茶,”吾儿多轻声说,“今天谢谢你解围。不过,你为什么要撒谎?”
“吾儿多哥哥,不管你在洞口做了什么,我只知道你能千里迢迢来救我,就已经是英雄了!”茶茶长睫毛扑闪着,一滴晶莹的泪珠镶嵌其中,“英雄,我哥哥是英雄呢!”
“英雄?!”吾儿多轻声问。
“对!大英雄!我太傻了,狐狸那轻薄的话我居然信了。我跟着他,一路上,快臭晕了。”茶茶闪着泪花咯咯地笑了。
“有时候,最好的防御恰恰是——保持安静!”旺青族长提高了嗓门。
吾儿多和茶茶赶紧将下巴贴向地面。
这一晚,吾儿多难以入眠,茶茶那句“哥哥是英雄”的褒奖,令他心潮澎湃。他想到了英雄格萨尔,耳畔一直回响着那熟悉的唱段。
“鲁阿啦塔啦塔拉的咧呀,愿歌曲开始就唱得好,雄狮般的神童格萨尔……
天之骄子啊大圣人,请您别再酣睡,快起身,前仇未报且壮志未酬……”
从第二天开始,吾儿多正式加入了幼羊们的晨练活动。
吾儿多惊奇地发现,草原的夜晚和清晨虽出于同片天地,但散发着截然不同的气息。冬日的清晨,天空时常飘着白雪。在这食物最匮乏的季节,羊群要花大量时间觅食,连晨练时间也被迫成了觅食之旅。他们扒开厚厚的积雪,找干草吃,有时阵风会将雪粉吹起、扬起薄雾,依稀中依然可见多情的雄羊追逐着雌羊——这最冷的季节却是藏羚羊们热恋的季节。当太阳直射点继续北移,阳光带着微弱的暖意驱散寒气时,河湖溪流会发出清脆的“咔嚓”声,这解冻的声音引得野驴、野牦牛、鼠兔、盘羊们竖耳聆听,但很快他们又开始恣意奔跑,全然忘了刚才彼此心领神会的瞬间。再往后,东面那道金光出现得越来越早,冻原融化成溪流淙淙流淌,泥土的气味越来越浓,昆虫们也越来越忙乎了。吾儿多喜欢一边和蚂蚁打招呼,一边辨认各种青草,他发现自己简直是个吃货,而看似荒芜的草原却已然为生灵们筹备好了一道道丰盛美味的流水宴。
春暖时分,愣头愣脑的棕熊、旱獭张大鼻孔,哼哼唧唧、慢条斯理地漫步清晨,他们有时呆呆地仰望连绵的雪山,有时兴奋地和同胞聊起冬日漫长奇幻的梦境。到了阳春时节,草原上就更热闹了,翠绿的苔草、针茅、固沙草……明艳的野菊、绿绒蒿、藏菠萝花……整个山川河流都苏醒了。草原上那些数不清的湖泊,从高处看,就像镶嵌在草原上的形态各异的绿松石。在春风的吹拂下,碧绿的湖水用细碎的褶子羞涩地跳起“肚皮舞”,乐得一条条机灵的鱼儿在水中翻腾,而鱼儿又引得在空中盘旋的老鹰流着口水,着急地伸缩着爪子。
就这样,在无数个清晨和夜晚交替之后,草原最美的季节即将来临。当然,这也是一个充满危险的季节。
吾儿多长高、长壮实了些。他顶着纤细优雅的犄角,像风一般奔跑。他时常会到镜湖边舔一口清凉的湖水喝,并观察着自己水面的倒影。阿爸扎西说藏羚羊全身覆盖的细软绒毛是为了抵御极端寒冷的天气……隆起的鼻部、宽阔的鼻腔,还有鼻孔中的囊都有助于他们呼吸到更多的氧气……两个几乎是相反方向的眼睛能让视野更宽阔……大自然的所有安排似乎都有理可循。可他额头的白色花斑呢?一阵微风吹来,湖水中的倒影消失了。吾儿多快活地朝伙伴们奔去。
吾儿多结识了很多朋友,有飞禽、走兽和昆虫。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和吾儿多保持着安全距离,扯着嗓门儿和他谈起遥远的事物,如远古岩画、象雄遗址、千年冰川……
最令他难忘的是一只的红嘴山鸦。那天,他停歇在一块大石头上,和吾儿多聊起天来。他告诉吾儿多自己的家住在南面高高的悬崖石洞里,说自己去过很多地方,曾英勇地和鹰、隼在空中搏斗过,还饶有兴趣地讲起了《格萨尔》故事里“霍岭大战”的片段。
“啾儿,格萨尔王广积善事,救藏民于水深火热之中,在一次赛马大会上夺冠后,成为岭国之王,并娶了岭国最美丽、聪慧的姑娘珠穆为王妃。霍尔国的白帐王看上了珠穆的美貌,就乘格萨尔征讨北方魔国之机,发兵岭国,俘获了珠穆。而格萨尔受魔女诱惑,喝了毒酒,失去了记忆,忘记了自己是谁。”
“失去了记忆……”吾儿多喃喃道。
“直到受难的珠穆王妃派出仙鹤,用歌声帮助格萨尔王恢复了记忆。苏醒后的格萨尔,带领群雄打败了魔女和霍尔国,挽救了珠穆王妃。”
“是歌声……唤起了记忆?”吾儿多问。
“啾儿!是的,是歌声!”
那只红嘴山鸦临行时,充满仪式感地在吾儿多头顶飞了三圈。
“祝你好运!愿我们活着的每一天都是清醒的!”他大声说。
“清醒的?”
“啾儿,是的,清醒如草原每一天的清晨!”
吾儿多忘不了红嘴山鸦那小小的身躯奋力拍打翅膀飞向远方的样子。而在草原与天空交汇处,似乎也有什么在召唤吾儿多。
初夏来临,阳光和雨露使草原变得更温暖、湿润,充满无限生机。
小藏羚羊们时常为一簇野菊花、一只旖凤蝶、一场太阳雨而跳起“蹦蹦舞”;他们喜欢站在溪水中度过炎热的午后;喜欢和越来越多行驶在公路上的跑步“机器”赛跑。一次,他们甚至不惧手持相机的路人,集体横跨马路,挨个儿从车顶纵深一跳。吾儿多跳得足足有四米高吧?这引来路人的惊叫。
“我们跑得足够快、跳得足够高了!可以护送阿妈们北迁吗?”吾儿多问拉巴。
“是的,奔跑和跳跃是必备技能!这两项你可是幼羊里最厉害的!不过,你可试过用犄角顶石头?比一比犄角的力量!这一项我可是冠军。敢不敢比试一下?”
吾儿多一时哑然,他想起曾发生在狐狸洞口的事情。
“藏羚羊的犄角是一对利剑。当一只藏羚羊无法用逃跑解决问题时,就该勇敢举起他的利剑!”拉巴收起下巴,亮出他的犄角。
“唉儿,那就表演一下喽!”一只小羊指着湖畔的巨石。
拉巴自信地走了过去,他弯腰、低头,收起下巴,用犄角轻巧地顶住巨石,找准角度,猛一发力,那石头就被推到了十米外,滚入了湖水中。
羊群发出了欢呼声。
吾儿多也学着拉巴的样子,试着用犄角将另一块石头朝前推……一下、两下、三下,那石头就在原地滚来滚去!草地上,一只蚂蚁嫌恶地望向吾儿多。
“吾儿多,我们都——要睡着啦!”不知谁说了一句,大家一片哗然。
拉巴走近吾儿多,以胜利者的姿态拍了拍吾儿多的肩膀。
“老兄,你得学会使用犄角!最好的防御,哦,除了保持安静和逃跑”,他耸了耸肩膀,“就是主动出击!黑脸膛勇士是擅长使用犄角的!”
拉巴说得对。对于一只英勇的藏羚羊来说,犄角是一对无与伦比的利剑!阿妈琼下跪,因为她没有犄角。而他,早晚要长成英勇的黑脸膛勇士,不能轻易跪下!
这时,地上那只蚂蚁朝他握拳振臂,吾儿多笑了。
“拉巴,明天起,你能教我用犄角格斗吗?”
“可以,不过‘买马要看口齿,交朋友要摸摸心底’①,你得用你的秘密来交换。”拉巴靠近吾儿多的耳朵,“告诉我,你昨晚又去了哪里?”
原来,拉巴是看见了吾儿多梦游的。
昨晚,又是一个月圆之夜。吾儿多听着波波达噶的歌谣,再次来到镜湖边,看到了阿妈琼。
“吾儿多,快跑!快跑!”阿妈琼撕心裂肺地朝他喊。这次他还看见奔跑的羊群,听到群狼的哀嚎声,闻到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
那些因过度恐惧和痛苦而失去的记忆,正在梦境里一点点地复原。
也许梦境在等待合适的时机告诉我所有的、所有的秘密,吾儿多想。
“活着的每一天,都该是清醒如晨!我会为此努力,拉巴!请你先教我用犄角格斗,待时机成熟了,我自然会告诉你!”吾儿多爽快地回答。
四、与狼共舞
“吾儿多,等等我!我知道你阿妈和莫拉①的事情!”。
吾儿多放慢步伐,跑出正在晨跑的羊群队伍。
“阿妈……还有我的莫拉?”
“是的,”拉巴一脸神秘,“我昨晚听见的,那时阿爸阿妈正在轻声聊天,那时一声声狼嚎像鬼叫……”
“拉巴,能说重点吗?”
“唉儿!吾儿多,谈话总得带点氛围感。我是想说,我阿爸认为害死你莫拉和阿妈的很有可能是——”他走近吾儿多,“是狼族呢!”
“狼族?!”
吾儿多想起梦境里那不绝于耳的狼嚎声。
“对!狼是我们的天敌!很多雌羊会在迁徙途中,在尖叫谷一带神秘失踪,那里是最大的狼窝。你的莫拉,哦,她也有梅花斑,听说是在迁徙路上失踪的,你的阿妈琼去年是在尖叫谷一带失踪的……她们都是在迁徙路上不见了的……不会该轮到你了吧?请原谅我这么说!他们总说什么梅花咒!”拉巴叹了口气,见吾儿多不语,他鼓了鼓腮帮。
“唉儿!瞧我在说什么,我是想 说……如果你的仇人是狼群,很快就有机会复仇的!”
“怎么复仇?!”
“因为,阿妈她们很快迁徙了!我们要护送她们到尖叫谷,定能见到狼群!我们……或许可以想办法复仇!”
也许拉巴说得对,梦境中点点滴滴的线索似乎在告诉吾儿多,所有不幸和迁徙旅途有关,和尖叫谷有关。吾儿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谢谢你,朋友。每个月圆之夜,我都在梦境中重拾我的记忆。那个梦是一段封存起来的记忆!阿妈在提醒我不要忘记!”
“是阿妈琼?”
“是的,每一个月圆之夜,我都能听到阿妈琼的歌谣,受梦境的召唤,我会来到镜湖边和她相会……也许你也听到了这件事情。”
“吾儿多,你可真勇敢!”
“勇敢?”吾儿多摇摇头。
“是的,真正勇敢的藏羚羊勇于撕开自己的内心,往里看!”
“撕开……内心?”
“是的。我阿爸说,勇敢不仅是敢于面对敌人,还要敢于面对自己!对了,我亲爱的朋友,如果遇到这群险恶的狼,我们一定协同作战!”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吾儿多和拉巴击蹄为誓。
远处,北面那高耸入云的唐古拉山,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银白色的光芒,吾儿多真希望这道光也能照进他黑暗的梦境里。
五月底了,雷雨一场接一场,冬虫夏草冒出了头,这是雌羊们要北上迁徙的季节。
她们将带着身孕,不辞辛苦地北上前往可可西里卓乃湖①一带产下幼崽,之后带上小家伙们重返栖息地,与雄羊群落汇合。对于幼羊、雌羊来说,这是一段非常危险的旅程。草原上的狼、猞猁、棕熊、雪豹都是藏羚羊的天敌,就连天上飞的鹰、雕也会设法叼食小藏羚羊。族群的雄羊们会护送她们至“狼窝”——尖叫谷,之后他们就要返回镜湖以南的栖息地。
阿妈卓的肚子日渐隆起,而茶茶要随阿妈卓前往千里之外的卓乃湖。作为有养育之责的雌性藏羚羊来说,茶茶和所有年轻的雌羊一样,将在迁徙途中学会各项生存技能。
“我将看尽雪山、冰川、湖水,前往神秘的‘大产房’,这真是无上的荣耀之旅,吾儿多哥哥!”
茶茶竖着大耳朵,吾儿多真希望她也有一对犄角!
“哦,茶茶,一边还吹着你的鼻涕泡泡吗?”拉巴像一阵风似的跑了过来。
“哼!拉巴②,你可真是颠儿颠儿的狂风啊!”茶茶瞪了拉巴一眼,扭头就跑了。
拉巴伸出舌头朝茶茶的背影做了个鬼脸。
“拉巴,你说我们将护送雌羊们到尖叫谷?”吾儿多问。
“对,往北走,绕过镜湖,穿过嘎吉村,就会到达尖叫谷,那是护送阿妈们的最后一站,之后雄羊就得返回栖息地。而阿妈们还要走很长、很长的路,最终到达卓乃湖。我们都是在那里出生的,你可有记忆?”拉巴问。
吾儿多摇摇头。
“拉巴,你知道我总在月圆之夜梦游,总是来到镜湖边,看见我阿妈。你知道我还看到了什么吗?阿妈说‘吾儿多快跑,快跑’,风中是一声接一声的狼吼声,还有血腥味!昨晚我又听着阿妈的歌谣,来到了镜湖边,这次我还看见了……一个黑衣男子!我不知道去年夏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吾儿多眼神慌乱,“但我预感还会发生灾难!”
“太可怕了,吾儿多!阿妈们可马上要迁徙了啊!”拉巴紧蹙眉头,但他很快恢复了乐观神情,“不过,我相信我们可以通过加强锻炼,抵御天敌!你想,千百年来,藏羚羊不都在草原上自由地奔跑吗?”
吾儿多点点头,咧嘴一笑。
“还有,谢谢你告诉我秘密。吐露秘密后,就是真正的朋友了。吾儿多,如果仇敌是狼群,我们必须协同作战,他们很狡猾,每年迁徙路上不知有多少小羊落入狼嘴!我们还小,还没有‘三件套’!”
在藏羚羊群,成年的雄性羚羊必须具备“三件套”:黝黑的脸膛、黑色健美的双腿、如竖琴般修长尖利的犄角!
吾儿多灵机一动。他示意拉巴向前快速奔跑。年轻的雄羊也在他们身后追逐着。雨后的草原,散发着泥土和青草香,到处都是深一脚浅一脚的水塘。
“夏季的草原最不缺什么?!”
“黄金蘑菇!”一只小羊说。
吾儿多摇头。
“冬虫夏草?”另一只小羊说。
吾儿多笑了。
“不,最不缺的是黑泥潭!”
拉巴回答。
吾儿多走进泥潭中,一头扎了进去。他抬起头来,一双黑眼睛在沾满黑泥的面膛中闪闪发亮,他额上的花斑也消失了。
拉巴走进泥潭,也学着吾儿多的样子,一头扎了下去!
“唉儿!唉儿!”小羊们笑了。
“这样,看起来像成年雄羊!从远处看,黑色的脸膛也许能起到一点保护色的作用!”
小羊们不屑地笑了。
“唉儿!我们有父母保护!”
“唉儿!只要不掉队,行走在队伍中间就是绝对安全的!”
“唉儿!狼其实没有他们的叫声那么可怕!”
小羊们叽叽喳喳地说笑着,丝毫没有意识到即将面临的危险。
吾儿多和拉巴耸耸肩,相视一笑。这对好朋友倒是喜欢彼此现在的样子。
漫长而艰辛的迁徙终于开始了。
每天都有雌羊从四面八方汇入迁徙队伍中,几十只、上百只、上千只……她们浩浩荡荡地朝北行进,仿佛一条不断有支流汇入的磅礴大河。
旺青族长带领大部队走出栖息地、绕过镜湖,穿过了嘎吉村。
这天傍晚,天色逐渐暗沉了下来,灰黑色的积雨云从北面发展壮大。
“嗷——呜——”
乌云之下是黑魆魆的山坡,山顶上几匹硕大的狼来回奔跑着。越往前,狼嚎声越清晰,小羊们吓得躲在了阿爸阿妈身后。
“到达尖叫谷了!此地不宜久留!快速穿越!”族长望着山坡的黑影说。
突然,他警觉地回头一看,发现一匹驼背狼正鬼鬼祟祟地尾随着羊群队伍。
“那匹驼背狼是来放哨的,大家加快速度向前!后面的羊群尽快收尾!”族长发出指令。
此时,天空闪出一道电光。
羊群奔跑着往前冲,地面扬起沙尘。那匹驼背狼见状,也加快了速度。很快,驼背狼追上了羊群队伍,他在羊群队伍一侧凶猛地用前爪刨起沙土,喉部发出低吼声。
“唉儿,唉儿——”
受了惊吓的幼羊们开始出现混乱的叫唤声。
“变换队形!保护小羊、雌羊和老者!”
由黑脸膛勇士组成的护卫队开始迅速集结。他们火速冲出外围,将小羊、雌羊和老者围成圈,之后迅速转身,犄角向外迎战!“黑脸膛”的吾儿多和拉巴也打算冲出保护圈,可是阿爸扎西将他们一把推进了保护圈内。
“一匹放哨狼会引来一群士兵狼!”旺青族长高声说。
天空几声闷雷过后,大雨密密麻麻地砸向地面。一只小羊伸长脖子,正在羊群里焦急地寻找阿妈。慌乱中,他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阿妈也在保护圈里,居然兀自从保护圈里跑了出去。
“唉儿,唉儿……”
那匹驼背狼瞄准了机会,朝离群的小羊追去,小羊这才听见保护圈里阿妈的叫唤声。但为时已晚,为了避免被这头恶狼迎面捕获,他不敢回头,只好继续朝北奔去。
“快跑啊!跑啊!”羊群向小羊发出尖叫声。
“快跑啊!跑啊!”恍惚中,吾儿多似乎听见了阿妈卓的呼唤。
“嗷——呜——”
这时从前方山顶上传来一声悠长的狼嚎声。很快,几匹士兵狼俯冲了下来,朝小羊迎面奔来!他们个个健壮高大,表情狰狞。
“唉儿,唉儿——”小羊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被雨水打湿的他显得更加瘦小。
“这是狼惯用的捕猎方法!一只追赶,其余的迎面夹击!”旺青族长气愤地说,“年轻的勇士跟我前去营救小羊,其余的留下,保护部族!”
“唉儿——唉儿——唉儿——”族长发出了三声高亢激昂的集结令!
老族长冲锋在先,阿爸扎西等几十只黑脸膛勇士跟随着,他们以极快的速度将小羊纳入保护圈内,并伸出尖锐的犄角准备迎战。
“吾儿多!”拉巴朝吾儿多喊,“你看后面!”
吾儿多往后一瞧,身后居然又出现了七八匹士兵狼,他们火速将羊群大部队包围,并快速朝同一个方向旋转着——这是狼群惯用的迷惑行为。
前方即将展开决斗,而后方狼群也想趁机发起围攻。
“战斗吧!吾儿多,倘若能存活,我将……”拉巴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混乱的羊群推搡得直不起身。他脸上黑泥已被雨水冲刷了一大半,露出稚嫩的、略显尴尬的黄褐色小脸。
突然,雨停了,大风却上场了。狼吼声、羊叫声、风声混作一团,在“尖叫谷”回荡!
羊群被冲散了,狼已混入保护圈中!如果不能及时集结成群,每一只落单的孤羊,都有生命危险!
“跑啊,跑啊!”阿妈琼的声音再次涌入吾儿多耳朵里。
慌乱中,吾儿多发现到一匹狼仔已闯入了幼羊内部,并朝他龇牙咧嘴。
突然,一阵大风将沙粒吹入吾儿多睁大的右眼里。吾儿多睁着左眼、闭着右眼惊恐地倒退着。他幻想过无数次的,英勇的复仇场面竟然这般尴尬!恍惚中,他听到旺青族长和阿爸扎西等雄羊匆匆赶来的步履声。
“小羊们,快跑!冲出重围!”老族长发出了急促的命令。
小羊们闻声四散奔逃。吾儿多就那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踉跄着跑了出去。他不敢回头,一直跑啊跑,跑啊跑,终于逃离了狂风暴雨,逃出了尖叫谷……
四周一片寂静,吾儿多只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可很快,前方传来了“沙沙”的声响!风中也带着异样的气味!一定是和他一样慌忙跑出来的藏羚羊!
“唉儿,唉儿……”
吾儿多深情地呼唤着同伴!
可远处,跑来的家伙并不是什么藏羚羊!而是那只刚才潜入羊群,想趁机袭击他的狼崽!吾儿多心里一紧,他眼观四方、耳听八方,观察着前方的风吹草动,还好没有发现别的狼!
很明显,这匹小狼仔和吾儿多一样,是和大部队走散了。
小狼面目狰狞,冲他低声嘶吼着。这头小狼会伤害他吗?吾儿多嘲笑自己,羌塘草原哪有不吃羊的狼呢?
一颗复仇的心开始慢慢苏醒。
“是你们害死了我的阿妈和莫拉①!”他喊道。
小狼仔也不甘示弱,他张开大嘴,腾空扑了过来。吾儿多灵活地侧身一躲,小狼扑了个空。
吾儿多急忙用犄角对准了小狼,想用犄角抵住小狼的喉部,不料小狼左闪右躲,一时间他们俩像跳着摇摆舞。
“哎呀!”小狼嫌恶地推开吾儿多。他退后两步,俯身摆出英勇的进攻造型,张开大嘴向吾儿多的喉部进攻,可也扑空了,只听得他的上下牙齿“咯吱”的撞击声。小狼痛苦地捂住嘴巴。
吾儿多仰头大笑,不料却被脚后跟的一块大石头绊住,仰面摔了一跤。
“真狼狈,这种战斗方式……太不优雅!”小狼捋了捋头顶的毛发,傲气地侧身站立在风中。
吾儿多发现这匹狼仔虽看起来骁勇善战,但其实他和自己一样,都是初次应战。
“我会刺穿你的心脏!为我莫拉和阿妈复仇!”吾儿多重振旗鼓,准备再来一次回合。
小狼仔却突然疑惑地望着他。
“白色的花斑?”
吾儿多额头上的黑泥开始掉落,露出了美丽的白色花斑。
“哼!我很快就成年了!很快,就有黑脸膛了!”吾儿多的脸却不争气地变成了红色。
“我们没有伤害你的莫拉和阿妈!”
“草原上没有不吃羊的狼!”
“我们吃肉,这是迫于生计!这是伟大的大自然的安排!”小狼抬起尖下巴,细眼睛仍紧锁着吾儿多的额头。
“什么?!大自然的安排?”吾儿多无奈地笑了。
“你的莫拉和阿妈额上是否也有这样罕见白色花斑?”小狼问。
面部有这样的特征,被羊群长老认定是中了“梅花咒”,而这头小狼却对此幸灾乐祸!
“我们家族是中了咒语!可是冤有头、债有主,我今天就要为她们复仇!”
吾儿多趁狼崽不备,再次发动了进攻。他用犄角使劲抵住小狼的腹部。小狼痛苦地冲他吼了一声。
“哎哟哟,愚蠢的羊羔子!你没 有……没有……中什么咒语……”
“不要狡辩!今天取你性命!算是为她们报仇!让我们好好较量一番!”
“你别再纠缠我!找真正的仇人去!不是我们害了你阿妈和莫拉……”小狼忍住疼痛说,“你若有此重任,我今天放了你,你也放了我!我听说最近草原上不太平!还有更强大的对手在等你!你的莫拉和阿妈都有梅花斑!听说杀害她们的凶手至今还在草原上逍遥!这是在尖叫谷发生的事情!”
吾儿多缓缓起身,歪着脑袋疑惑地望向小狼仔。
“什么?”吾儿多想起了梦里的黑衣男子。
“我叫珠扎!那段记忆是狼群首领,也就是我的阿爸每晚要叮嘱我们的!不过,你别指望我知道所有……我只是听说草原上有一个恶人,他专门追逐藏羚羊,我们的一些同伴也未能幸免,他仅仅是为了,”小狼眼里燃起了怒火,“仅仅是为了取下我们的牙齿!恐怕,不止有花斑的你,所有藏羚羊、所有动物都有危险降临!仇人很凶残,可不是你这样子就能对付的!”珠扎言语铿锵,目光坚定。
“他是谁?”吾儿多问。
“我也在找这个人!”
珠扎弯着腰、捂着腹部渐渐走远了。
吾儿多累极了,他俯卧在地上,闭上眼睛努力回想梦里的情景。可梦境没有再现,天与地却猛烈地旋转起来……
五、漫漫归途
“树”!这就是传说中的“树”吧?藏北草原可没有一棵树。这棵树不仅高大、枝繁叶茂,还结着沉甸甸的果实。吾儿多曾听得一只老黑颈鹤向他提到过“树”。说每年深秋和初春,当他们南迁北归时,常把那片黄澄澄或绿油油的树林当路标,还说每当风儿掠过树林时,那美妙的声音就像沙丘在“沙沙”流动,就像铃铛在“叮咚”作响。
风,可真幸运,去过天涯海角,见过世间万物。拉巴的名字就是“风”,不知他现在哪里?
吾儿多有些失落,他眨巴眼睛,继续观察起这幅彩画儿来。这棵参天大树底下,站着一头鼻子如棍、耳朵如扇、四肢如柱的大家伙,他正背着一只卷着尾巴的猴子,猴子肩上站着一只大耳朵兔子,兔子脑袋上又立着一只飞鸟。眼前这幅奇异的景象竟然被栩栩如生地绘在了一张藏柜上,多神奇啊!
“他们可没有保持安全距离……”他喃喃自语。
吾儿多将视线转向另一边,铁皮炉上的茶壶正“滋滋”地冒着热气;阳光透过黑帐篷照射进来,光柱里尘埃粒粒可见;那帐篷一角挂着一个旧羊皮包、一顶旧毡帽和一件洗得发白的风衣。
这是牧人的帐篷,吾儿多警觉地起身。
正在这时,一个身穿黑氆氇藏袍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身材高大,长着络腮胡,肤色黝黑。
吾儿多迅速蹲身藏到藏柜后,小犄角尖却露了出来。
“小羊羔,你终于醒了!”男人声音低沉。
见吾儿多躲着不说话,他走出去,抓来一把青草洒在地上。
吾儿多闻着清香味儿,试探性地走出了第一步、第二步……最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青草吃干净了。等他回过神来,羞得脸颊发烫。他结结巴巴地介绍起自己来。
“我,我叫吾儿多,我们在护送阿妈们北迁时遇到了狼群围攻。我跑了出来,和族群走散了,我还遇到了小狼仔攻击,最后大概是累得晕倒了……您,您是我的救命恩人吧?!”
男人先是点头,之后摇了摇头。
“不,不!救命恩人?可别这么说,这是上苍赐予我的机会!我叫旦巴……”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吾儿多,“你,真像另一只羊。”
“旦巴大叔!”吾儿多躬身行礼。
“以后,你就住这里吧!外头,有总打喷嚏的山羊和爱干净、臭讲究的绵羊!你们可以结伴!”旦巴大叔端起灶上的茶壶斟了一杯清茶,并放入一小块酥油。
吾儿多低下头,面露难色。
“谢谢大叔!但,我要尽快回到族群!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哦!万物生灵都有自己的使命!”旦巴大叔喝了一口热乎乎的清茶,“不过,你还没有黑脸膛,要保护好自己!对了,你的族群在哪里?是不是……”他的眼神突然变得飘忽不定,“……是不是?是不是在镜湖南面?”
“是的,大叔您怎么知道?”
旦巴大叔没有回答,他沉默地望着炉火。许久,他似乎才回过神来。
“对了……别再北上了,你明早可以往南赶,回到栖息地,等你的族群回来吧!这样,安全些。”
吾儿多点点头。
“小吾儿多,你想……听故事吗?”他饶有兴趣地问吾儿多,吾儿多猛点头。
吾儿多当然喜欢听故事,他永远忘不了阿妈琼给他讲故事的那段美妙时光。
“很久、很久以前,一只来自贡布的鸟带来了一粒种子,路过的小兔子见了,就刨了一个坑种下了这粒种子。这粒种子很快就长成了幼苗。一只在山里玩耍的小猴子见幼苗周围有杂草,就主动除草,还用树枝围起了栅栏。一只大象路过,就帮着用鼻子吸水,给幼苗浇水。”
“大象?用鼻子吸水?”吾儿多“唉儿,唉儿”地笑着。
“是的,那种动物很高大,他能用鼻子吸水,再喷出水来给大树浇水呢!”
“大树?”
“是啊,你一定没有见过树吧?这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大树,你一定无法想象,就像无法想象藏北草原曾经是汪洋大海呢!”
“我可听过大海的声音!”
“在哪里?”
“您可见过牧女戴的海螺镯?海螺里就有大海的声音!”
大叔笑了,他抚摸着自己的络腮胡,赞同地点点头。
“啊哈,世间万物都息息相关啊!再来说故事吧!这棵大树啊,结出了很多果子,可是果树太高了,谁都够不到呀,于是大象就站在树底下背着猴子,猴子又托起兔子,兔子身上又站着小鸟,小鸟用尖嘴摘下了一个又一个果子,山林里所有动物都吃到了果子。现在他们还在摘果子吃哦!”
吾儿多扭头望着炉火映照下的藏桌。原来,这几位是在合力摘果子呢!
“这就是我们藏族的‘和睦四瑞图’,象征着团结和友爱!”大叔若有所思,“动物与动物,包括人与动物都可以交朋友,你说是不是?”
吾儿多点点头。
“我们是朋友了,除了在牧场放牧,平日我就住在嘎吉村!欢迎你来找我!”说完,旦巴大叔的目光又莫名地变得缥缈起来。
那晚,吾儿多睡得很沉很甜,旦巴大叔的思绪却越来越沉重。整晚,火星子在他眼里噼啪作响,往事一幕幕浮现……
第二天清晨,旦巴大叔唤吾儿多起来,并喂了他很多青草和一些盐巴。吃饱喝足后,吾儿多精神抖擞地踏上了漫漫归途。他们都没有发现,就在那时一阵狂风扬起了沙尘,一辆黑色的旧吉普车朝着与吾儿多朝相反的方向疾驰,车内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在沙尘中若隐若现……
在荒凉的草原上行进了很多天后,吾儿多终于在一个空气清凉如水,天空银河成拱的夜晚,再次遇见了一个牧人。
那个牧人燃起了一堆篝火,正在烧茶取暖。在火光映照下,只见那人生得一张红扑扑的圆脸,头发卷曲,身旁停放着一辆摩托车。
红脸牧人吃一口糌粑,呷了一口清茶。抬头间发现了吾儿多。
“脚步轻得像一阵风啊!来!来!”他招手让吾儿多过来。
吾儿多后退了两步。
红脸牧人急忙吞下糌粑,从怀中掏出一个木碗,倒入清茶递到吾儿多面前。
“喝吧,一定渴了!”
吾儿多这才走近牧人,开始低头饮茶。他喜欢盐的味道。
在这空旷、黑漆漆的草原上遇到这么一个人,真是不可思议,吾儿多心里嘀咕着。
“你走丢了吗?可怜的小藏羚羊?你叫什么?”红脸牧人问。
“吾儿多!”
“哦,抛石器①!好名字!”
牧人咂咂嘴,将木碗放入藏袍里。他仰面躺了下来,望着夜空。繁星发出闪闪烁烁的微光,就仿佛地上的火星子全都蹦到天上去了。
“您,怎么不回家?”吾儿多谨慎地问。
“哦,我来自嘎吉村,我丢了一头叫阿托的牦牛,他很倔强,总是想逃跑!”牧人叹了口气,“他自小是我带大的,我担心他遇到不测……”牧人望着篝火,“近来羌塘草原不太平,你面膛还不黑,要小心啊!”
“嗯,当我感到害怕时我就会跑啊跑,我跑得很快,跳得也很高!那您呢?从哪里……借来的勇气?”他望了望一旁摩托车,“一定是借助这个跑步机器吧?”
牧人回味着吾儿多的话,爽朗地笑了。
“伶牙俐齿的小羊!勇气怎么借来的?!恐惧天生来,勇气后天攒。”
“恐惧天生来,勇气后天攒?”吾儿多重复道。
“谁都知道藏羚羊胆子小极了,不过”牧人盯着吾儿多的额头,“告诉你个秘密,恐惧就是……哲古秀!”
“哲古秀?!”吾儿多听说过这种在漆黑的夜里会突然现身的鸟儿。
“是啊,漆黑的夜晚他会紧跟着你,在你耳边不停地‘咻咻’叫,把你吓得魂不附体,不知所措。”
“那怎么办?”
“朝身后吐口唾沫呗!”他狡黠一笑,“他们就会和唾沫‘咻咻’地纠缠不休啦!好了,睡吧!明早天不亮我还要去找阿托!”
红脸牧人打了个哈欠,翻身睡着了。他响亮的呼噜声就和风声合为一体,就像一首首催眠曲,把吾儿多听乏了。吾儿多也俯身睡下。
“恐惧就是哲古秀……”他心里念叨着。
“嘎——”
一声尖利的叫声惊醒了吾儿多。他急忙起身、四处张望。红脸膛的牧人早已不见身影。而,在昨天的火堆灰烬处站着一只斑头雁,他正瞧着吾儿多。
“哦,你额上的花斑让你美得雌雄莫辨!”斑头雁似笑非笑。
“红脸牧人呢?”
“早走了,他要找阿托啊!”
“你怎么知道?!”
“偌大的草原上,你不知道的,可我知道的多去了!”
这只斑头雁飞到天空,高傲地抬起小脑袋,眼珠却斜向下看他。
“你一只孤羊打算探险去吗?”
“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
吾儿多不理他,朝南奔去,谁知这只斑头雁用力扇动着翅膀,紧随着他飞。
“我要去找阿爸,你别跟着我!”
“嘎嘎,藏北草原那么大,你脚下的路正是我旺多要走的!”
“你叫旺多?!”
斑头雁“嘎嘎”地点头。
“好吧,我叫吾儿多!既然我们选择了一样的路,那么就一起走吧,只是请你安静点!别像只哲古秀!”
吾儿多孤单的旅途终于有了一个伴侣,但显然旺多是个话痨。
“嘎嘎,我看你沉默寡言,定是有心事,说出来让我乐一乐!”
“嘎嘎,你的犄角怎么这么短,倒像一只白屁股①!”
“嘎嘎,你可有相好的对象没?”
吾儿多加快奔跑速度,想离旺多远一点,但他总能跟上他;吾儿多停下来休息时,旺多就落在他的背上,还说要替他找跳蚤。
傍晚时分,他们来到了一片凹陷的沙地上。吾儿多跑累了,他想今晚就在此刨坑休息,但附近没有水源,他感到口干舌燥。
“嘎——”
旺多飞了过来,他落在吾儿多的背上,却被吾儿多抖落了下来。
“我又累又渴,别站在我背上!对了,你飞到空中找找水吧!”吾儿多说。
“恕我直言,我有点后悔跟着你了,一条小溪都没有!我飞不动啦!”旺多也俯卧在草地上。
正当他俩怒目相对时,一头野驴仓皇失措地从远处奔了过来。
“咴儿,咴儿,你们瞧见一对野驴夫妇了吗?”小野驴声音嘶哑短促。
吾儿多和旺多摇摇头。
“呜呜呜……”小野驴突然哭了起来。
“你怎么啦?小伙伴?”吾儿多问。
“都怪我!”小野驴绝望地望着吾儿多。
“是不是和父母走散了?!”旺多问。
“你怎么知道?”小驴有大大的双眼皮,长长的睫毛湿漉漉的。
“我旺多什么都知道!”
“别伤心,我和你一样,和族群失散了,但是我相信能找到他们!你也可以!”吾儿多宽慰道。
在羌塘草原上,藏羚羊和藏野驴是好邻居。吾儿多熟悉野驴的脾气,他们有些倔强,但没坏心眼。
“哦,谢谢你。我叫顿珠……昨天下午,我们一家人,阿爸走在最前面,我在中间,阿妈在最后。哦,你知道的,这是我们野驴的队列。阿妈叮嘱我说驴有驴道!还说好奇会害死驴,别贪恋和人类竞赛的感觉、别吃美丽的蘑菇……啊此刻想起来,她的话是多么亲切啊!”
“我们总是在失去以后才发现拥有的快乐。”旺多说。
吾儿多默默低下头,他想起了阿妈琼。
“最后,你忍不住和人类赛跑起来了?想跑到车子跟前和他们示威?”旺多问。
“啊!你可真聪明!”顿珠发出喷鼻声。
“一辆黑色的旧吉普车正好路过,里面有一个男人,他朝我招手,你知道这是要和我比试一下,我当然不能认怂!”
吾儿多点点头,旺多却摇摇头。
“我听到阿爸阿妈在身后喊我停下来,我哪肯停下?你们知道人类总说‘谁谁和驴一样蠢’,哼!我要让人类知道我们野驴的厉害,我必须比赛到 底……接着我的阿爸阿妈也追了上来,原来他们自己也想和那辆车赛跑来着,跑得比我快多了……后来,我看不到他们了,却听到前方几声巨响!”
“巨响?那是什么?”吾儿多问zhr1LMUdV+58rpzJLB2VjA==。
“嗯……是那种天崩地裂的声音!车子和阿爸、阿妈都消失了!”
“你阿爸阿妈是在保护你啊!我听说近来草原上总有奇怪的事情发生……为了安全起见,和我们一起南下吧,问问我阿爸他们有没有见到你父母!”
“是啊,彼此也有个照应!”旺多兴奋地说。
“不过,不好意思,先要你照应我们了”吾儿多吐了吐舌头,“我知道野驴可以找到水源!我们已经渴得喉咙要着火啦!”
“哦?这样啊,看我的!”顿珠终于露出了笑脸。他撑开鼻孔,四处嗅嗅,小跑着。终于,他停在了一处断水的河湾处。
“瞧!咴儿!”顿珠发出喷鼻声,“这里的沙子和砾石比较松散,水源就较浅哦!”
说着,顿珠用前蹄老练地刨起土来。挖得越深,沙土越湿润。当他挖到有自己身高那么深时,地下水就汩汩地冒了出来!
“嘎!嘎!”
“唉儿,唉儿!”
“咴儿,咴儿!”
他们仨兴奋地欢呼起来。这地下水甘甜清冽,为他们解去了一路的疲乏。
第二天傍晚,三个伙伴来到一座山坡前。吾儿多发现前方有动静。
“嘘——”
吾儿多示意旺多和顿珠保持安静,而他自己则迎着风,竖着耳朵仔细聆听。
“前面有很多动物!”
“我去瞅瞅!”旺多飞过山坡前去侦察。很快,他飞了回来。
“没事,就是一群野牦牛!”
吾儿多和顿珠这才松了口气。
“不过,他们排着很奇怪的队形!旁边没有天敌,却把一头呻吟的母牦牛围了起来!”旺多说。
“终于有你不知道的事情了!跟我走!”吾儿多从容地绕过山坡向前走,仿佛根本没有看见那些牦牛。
“那是母牦牛要生宝宝了!”他压低声音说,“我们不理就是!”
“我听阿爸、阿妈说过,但从没真正见过这场面!”顿珠说。
只见站在外围的牦牛们个个鼻孔冒热气,一副不好惹的样子。见他们仨路过,牦牛们依然纹丝不动,表情威严。天性充满好奇心的顿珠双脚似乎被粘在地上了,他蹲下来,试图从高大的牦牛肚皮底下瞅瞅即将临产的母牦牛。
“走开!”一头年轻的金丝牦牛突然从队列中冲了出来。
“走开!倔驴子!”他朝顿珠喊,“再不走,管你是不是邻居,我会一脚把你们踢飞!”
“臭,臭牛脾气上来了!”顿珠吓坏了,急忙往前奔跑“吾儿多!旺多!你们等等我呀!”
不料,这头金丝牦牛却撵了上来。吓得他们仨只好莫名其妙地奋力朝前狂奔。
“哇,好大的牛脾气啊!”旺多振翅高飞。
“我们,我们……不会……偷牦牛宝宝哒!”吾儿多回头气喘吁吁地解释。
“我们,我们……可是羌塘草原好邻居哦!”顿珠回头挤出了酒窝。
可这头野牦牛仿佛压根儿没听见,他鼓着眼睛、张大鼻孔,将他们追逐了很久。
“大哥,您回家吧?!宝宝应该生完了!”顿珠回头说。
“是啊!您再不回去,我们都要到家啦!”旺多说。
这头倔牦牛终于减慢速度、停了下来。他喘着粗气,歪着脑袋望着他们。
“谁,谁追你们了?!”他瞪了他们一眼,“羌塘草原那么大,难道你们走的路竟和我一样?”
“往南吗?”吾儿多问。
那牦牛高傲抬起了下巴。
“我们一起走吧……彼此有个照 应……”顿珠松了一口气。
“独牛最疯狂!他肯定不会回答我们。”旺多在空中转圈圈。
“哼!”金色牦牛发出喷鼻声,继续朝前小跑着。许久,吾儿多听到他沉闷地回答。
“阿托!我叫阿托!”
“阿托?!”吾儿多感到一阵惊喜,“我知道你的主人,是嘎吉村的!”
“我的主人?”阿托回过头问。
“对,红脸膛牧人,他到处找你,他是个可敬的人呢!”
“不,恰恰相反!”阿托张大鼻孔,“我要尽可能远离他!”
吾儿多停下来不解地望着阿托的背影,顿珠和旺多也跟着停了下来。
“那你要去哪里?”他们异口同声地问。
“看来,我不说,你们就会问我一路!”这头倔强的牦牛停止了奔跑,他转身抖抖长毛,啃啃一旁的青草。
“没见我身上的金丝吗?那是一般的牦牛能拥有的吗?我阿爸是头金丝野牦牛!而我的阿妈是牧人扎西的牦牛。阿爸年轻时流浪羌塘草原,忍不住在扎西家的牦牛堆里停留了三天三夜,他爱上我阿妈了。”
“可是野牦牛永远不可能安定下来啊!”吾儿多说。
阿托叹了口气,望着远方。
“我的阿爸啊,他趁牛群不注意,带走了阿妈。阿妈惦念扎西的养育之恩,又回来了,可却已怀上了我!”
原来阿托是红脸牧人的母牦牛和金丝野牦牛的孩子。阿托说,他出生那天,阿爸从远处焦急地望着待产的母亲,他无法和其他牦牛一起围成圈保护母子俩,更没法接近他们!他在远处急得团团转!第二年夏天,冬虫夏草冒出头时,阿托的父亲来看望他们了—他远远地,每天静静地看上几个小时,之后孤独地离开。若是红脸牧人看见他,定会撵他走,他担心野牦牛会拐走自家的牦牛—这是所有牧人都担心的事情。
“可今年夏天,阿爸一直没有来 过……”阿托低下头,“野牦牛可是草原兽王!他一定出事了才没有能来!我有直觉!今天,我就趁族群母牦牛生宝宝之际,溜了出来!我要找到阿爸!和他一起浪迹天涯!”
“我的阿妈和莫拉也都在迁徙路上失踪了!我们脸上都有花斑的,族群长老认为我们中了‘梅花咒’,我时常做奇怪的梦!”吾儿多叹了口气。
“我的阿爸阿妈也失踪了!”顿珠说。
“为什么草原上总有动物失踪?”阿托问。
“吾儿多!顿珠!阿托!”旺多神情严肃,“我不能再视而不见了!也许我可以帮助你们!”
吾儿多、顿珠和阿托都围了上来,他们迫切想知道旺多有什么办法。
“我认识一个人,他走南闯北、阅历丰富,他一定能帮助你们!”
“他在哪里?”吾儿多问。
“不远,在措聂村!”
“他叫什么?”
“刀疤男!”
六、刀疤男
“嘎儿!嘎儿!……”
刚到措聂村村口,旺多便迫不及待地朝空中发出了几声尖厉的叫声。
很快,一辆疾驰而来的摩托车“唰”地停在了他们身旁。这男人戴着黑色墨镜,穿着黑色皮衣、皮裤,右脸一道伤疤从脸颊延伸到嘴角。
“好久不见啊,旺多!”男人向旺多打招呼,墨镜后的一双小眼睛却盯着吾儿多。
“刀疤哥,您已经从北面回来啦?这可真是我们的幸运!我们想请您帮帮忙!”旺多飞到刀疤男的头顶替他遮住烈日。
刀疤男二话不说,调转车头,并朝他们挥了挥手。
他们奔跑着跟了上去。和嘎吉村一样,措聂村也是自然村,这里人口稀少,仅有几户人家。摩托车巨大的响声在空寂的草原上回响着。
刀疤男的院子很大,不过没有牲畜和畜圈。一间正屋,左右两边各是一间紧闭着铁门的仓房。
“旺多,说!到底什么事情?”刀疤男站在院子中央,摘下墨镜。他皮肤黝黑、颧骨高耸、嘴唇发青,而那道醒目的疤痕,使他的面目多了几分狰狞。
“大哥!我,我们……”旺多突然磕巴起来。
刀疤男从皮衣口袋里取出一支香烟,慢悠悠地点上,深吸一口朝旺多吐烟圈。旺多咳了两下。
“我们想请您……”旺多几近耳语。
男人眯缝着眼睛听旺多说话,眼睛饶有兴趣地盯着吾儿多的额头。
“哦?你就是吾儿多?”刀疤男问。
“是的!我从雄羊队伍里走散了,要尽快找到阿爸他们!还有,顿珠的阿爸阿妈、阿托的阿爸也神秘失踪了……请您帮助我们……”吾儿多躬身请求。
“哦!你们可找对人了!”
刀疤男将烟头扔到地上,用力踩灭。
“据我所知,草原上不太平,尤其是这个季节!你们胆子太大,居然离开族群跑了出来!这一路你们可遇见了什么人吗?”刀疤男的小眼睛极其关切地望着他们。
“我见到了开着黑车子的男人,却没看清他的面目……”顿珠说。
“虎斑在外,人斑在内①。人,是最难看清的!”刀疤男回答。
“我见到了旦巴大叔和阿托的主人!”吾儿多回答。
“那两个人,更不能信!”刀疤男走到吾儿多身边,轻抚他背部的绒毛,“你们的族长难道没有告诫你们,和异族保持距离吗?当然,除了我。”
吾儿多歪着脑袋,不解地望着刀疤男。
“阿托的主人,自私自利,他不让阿托见亲生父亲!而那个旦巴”他冷笑了一下,“你在哪里见他的?”
“他还在夏季牧场,说会回嘎吉村!”吾儿多回答。
“记住!所有想要你性命的人,首先会向你示好!”刀疤男说着,走进了正屋。
“他是好人,否则不会救我!”吾儿多朝屋内喊。
刀疤男走了出来,手举着一把猎枪。大家惊得后退两步。
“这叫欲擒故纵、放长线钓大鱼!他有没有问你族群的栖息地?小子!你们难道就不曾留意身后有人跟踪?我绝对不让他们得逞!旺多,带他们先藏起来!我要出门调查清楚!”
刀疤男打开了正屋左侧的仓房,旺多领着他们仨进了屋。仓房内黑魆魆、阴森森的,仅有一个高高的小铁窗里透进几道光线。屋子中央,放着一个大木箱子。
“吱—呀—”
他们刚一走进仓房,那道厚重的铁门就被快速关上了。
“好好休息!”刀疤男从外面喊。
“晚饭都没给我们吃!”顿珠说。
“旺多呢?”阿托问。
“旺多肯定帮忙去了!我们仨,就好好歇息一下!这刀疤男可真飒!”顿珠憨憨地笑着。
“飒是飒,可不知能不能帮我们找到家人!”阿托说着,俯身休息。
吾儿多仍站立着,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吾儿多的心头。这一路上,难道有人跟踪他们吗?旦巴大叔确实问过他族群的栖息地点呢!这刀疤男到底可不可靠?
“静下来,保持安静!有时最好的防御,是保持安静!”说着,他开始踱来踱去。
“你就是这样保持的安静吗?”顿珠的这句话引得阿托“咴儿咴儿”地笑了。
吾儿多耸了耸肩,俯卧了下来。此刻他真有点想念旺青族长那张严肃的黑脸膛。
月亮升到了高高的铁窗格里,月光照在吾儿多的额头上。
顿珠和阿托打着响亮的呼噜,此起彼伏。连日来的旅程把他们累坏了。
吾儿多睡不着,他望着月亮出神。刀疤男去哪里了?旦巴大叔和红脸膛牧人呢?雌羊们真的顺利北上了?阿爸他们有没有受到狼群的伤害?还有拉巴最后要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
吾儿多发现,这又是一个月圆之夜。梦境是否会再给他启示呢?正当吾儿多思绪万分时,窗外突然有黑影闪过!
“谁?”吾儿多仰头望着小铁窗。
那黑影缓缓靠近铁窗。尖耳朵、尖下巴,一双黄褐色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烁着。
“吾儿多!你在这?”
“你是谁?”
“我,珠扎!”
“珠扎,可你怎么在这里?”
“找你啊!”
“有什么要紧事吗?”
“我的手下听到了斑头雁旺多和刀疤男的对话……”
“你可知刀疤男到底是什么人?”吾儿多问。
“死到临头,你还蒙在鼓里!刀疤男是坏人!”珠扎紧紧抓住铁窗,“而旺多,是他出卖了你们,将你们骗到了这里!”
见吾儿多愣着不说话,珠扎叹了口气。
“我们也有失踪的狼,我说过这些人”珠扎气愤地说,“仅仅是为了拔掉我们的牙齿!贪婪的家伙!”
珠扎越说越激动,他的声音惊醒了顿珠和阿托。他们睁开眼睛,静静地听着珠扎激动的控诉。
“我早和你说过,真正的仇人不是狼族。现在草原上所有的动物要一起找到凶手!你看!这是大家想要齐心协力抓到凶手的决心!”
珠扎从铁窗里扔进来一张不知从哪里弄到的旧报纸。借着月光,吾儿多看见这张纸上成千上万个动物的印记,包括鼠兔先生、大方脸的爪印和裂腹鱼小姐的尾印。
“要我怎么帮你,弄你们几个出去?”
吾儿多突然心生一计。
“邻村就是嘎吉村,有一个叫旦巴的大叔!请你连夜报信,恳请他来帮忙!”
珠扎点点头。
“还有一名丢失了金丝野牦牛的红脸膛牧人,请他也来,就说阿托在这里!”
“对对,就说我阿托在这里!”
阿托说着,愧疚地低下了头。
“好,我今晚就会把你们的口信带到嘎吉村!”
珠扎消失了,窗格子里只剩下一半的月亮。
“波波达噶啦,请您给我一张饼子吃吧,明天我会给您带回一样小礼物……”
吾儿多轻轻哼了起来。
“哦,吾儿多,圆月确实像张饼子,不过安静点吧!我快饿晕了!”阿托捂着肚子说。
“波波达噶,我不要吃饼子,我要吃草……苔草、灯芯草、灰绿藜、美花草、金露梅、滇紫草、藏菠萝花……”说着说着,顿珠的口水打湿了脖颈。
七、沙图什
“吱——”
第二天傍晚,仓房的门被猛地推开了。
刀疤男背着猎枪,得意洋洋地走了进来。吾儿多本能地绷紧了小腿肌肉,他朝顿珠和阿托使了个眼色。正当大家准备冲出去时,旦巴大叔走了进来,他重重关上了铁门。
“你们就不怕吃枪子儿啊!”他声音粗鲁,表情淡漠,全然不像在炉火边给吾儿多讲故事的那个男人。
刀疤男弓腰为旦巴大叔点上了一支烟,之后领着他走到木箱旁,打开了它。屋里顿时散发出一阵作呕的气味儿。
旦巴大叔歪嘴叼烟,斜眼朝箱子里看。他今天没有穿黑氆氇藏装,而是一件一件发白的黑色风衣。突然,吾儿多心里一阵发紧。这件风衣不就是那天挂在帐篷里的风衣吗?他怎么没有早发现呢?
吾儿多惊得出了一身冷汗。
“老哥,您看!狼牙、驴鞭、金丝野牦牛的心脏粉,还有最最宝贵的羊羔皮……沙图什啊,这可比黄金还要精贵啊!”刀疤男指着箱子,呓语般地说。
“驴鞭?”顿珠歪着脑袋问。
“牦牛心脏粉?”阿托吃惊地后退两步。
“沙图什?”吾儿多打了一个寒战。
“老哥,我一直在找您!能一起做事就太好啦!我正缺人手!”刀疤男一把抓住旦巴大叔的手臂,“看,那只小藏羚羊……”
他将视线转向吾儿多,旦巴大叔却向他摆了摆手。
“你刚才说……沙图什?”吾儿多问。
“你有这身绒毛,不会不知道什么是沙图什吧?!”刀疤男走向吾儿多,他的眼睛滴溜溜地在吾儿多身上打转,“沙图什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在国外,有钱人会像你一样,把沙图什披在身上,有了沙图什就再也不用怕冷啦!又保暖又华贵!”
他转动着自己手指上的金戒指,一双小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你知道他们通过戒指来鉴别沙图什的真假吗?戒指!这东西能轻松地穿过小小的戒指,多么神奇!”
刀疤男笑了,他面部的刀疤瞬间变了形,像一道犀利的闪电。
“藏羚羊的绒毛每年都会自行脱落,商人对外谎称说他们是收集了藏羚羊蹭灌木丛脱下的绒毛,可这点绒毛哪里够用啊?沙图什用的是藏羚羊最柔软的绒毛制作,这种羊绒非常细,比人的头发细多了!一条披肩就需要三到五只藏羚羊的绒毛……”
一股钻心的疼痛涌向吾儿多的心窝,他不顾一切地朝刀疤男撞去。可刀疤男也有防备,他麻利地举起猎枪对准了吾儿多的眉心!
“小吾儿多,冷静一点!你太鲁莽了,你的好兄弟旺多就识抬举,他又出门啦……他会带来更多的动物!放心啦!很快……这里就热闹啦!”他迅速给猎枪上了发子弹。
吾儿多正视着枪口,一步步将刀疤男步步逼到了墙角。
“嗷——呜——”
不可思议地,仓房里居然传来了狼嚎声。
吾儿多望向铁窗,凝视着蓝色的满月。月光氤氲朦胧,周围景致突然急剧地发生变化……
他发现自己正跪在草原上,在尖叫谷漫天沙尘里绝望地凝望着远方……
“吾儿多,快跑!快跑!”他(她)朝远处那只幼羊喊。
他们走了过来。
刀疤男举起猎枪对准了他(她),那个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则冷漠地站在一旁。狼群快速向前方奔跑,尖叫谷里还回荡着羊群尖叫声、狼嚎声……
“大哥,你去抓住那个小的,我来处理这个!”刀疤男说。
黑衣男凶狠的目光逐渐温热起来,他靠近他(她)。
“且慢,兄弟,她这是跪下了吗?你看!她眉心的花纹多像朵花啊,等等!她在流泪……她这是……这是在做什么?”
黑衣男疑惑地望向刀疤男,刀疤男却歪嘴笑了。
“她只是一头畜生!”
一声剧烈的枪声响彻山谷,瞬间地动山摇、天昏地暗。紧接着,尖叫谷里狂风怒吼,暴雨如注,而那个黑衣男惊恐地站在暴雨中。
远处,那只幼羊惊恐地向前奔跑着,他时不时回头叫唤……
“吾儿多……吾儿多……”
他(她)呼唤着他的名字,温热的皮毛被无情地撕扯着。啊,他终于逃脱了!一抹淡淡的微笑闪过她的嘴角。
“吾儿多……吾儿多……”
那令人怜爱的小身影永远定格在了她湿润的瞳孔里。
“你只是头畜生!”刀疤男吼道。
蓝月光照得刀疤男那举着猎枪的手部和狰狞的脸部也变成了淡蓝色,他面部的刀疤更深了,犹如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而一旁身披黑色风衣的旦巴大叔则藏在阴影里,沉默不语。
“魔鬼!你们都是魔鬼!”吾儿多冲他们喊。
“兄弟,这羊我见过,可是,就这一只羊做什么沙图什?”旦巴大叔走了过来,轻轻推开刀疤男的猎枪。
“老哥,北面卓乃湖那一带,有我的兄弟们!”
吾儿多不由想到了阿妈卓、茶茶等北上的阿妈们,心里一惊。
“老哥,我早就说过,让你和我们一起干!咱们一起把货运送出去,比你放牧强多了!你能回心转意就好!我有的是办法!咱们一起发财!哦!另一个仓库里还有那个蠢驴的父母,就知道和车子跑啊跑!”刀疤男又将视线转向阿托“还有,一头有勇无谋的金丝野牦牛!”
阿托气愤极了,他正想朝刀疤男顶去,可刀疤男又将枪口指向了他。
“你,就这么点货?”旦巴大叔问。
刀疤男对着旦巴大叔耳语起来,不时发出窃笑。
旦巴大叔先是一惊,接着满意地笑了。他们勾肩搭背,乐呵呵地走出仓库,关上了铁门。
吾儿多、顿珠和阿托转身凝视着身后的大箱子,眼神沉痛,无声地站立了许久。
“刚才那位,可就是你的旦巴大叔?”顿珠问。
吾儿多失望地点点头。
“我以为他是好人,是和睦四瑞图里的大象、猴子、兔子,而旺多,我以为是那只贡布鸟……”
“……如果能将父母找回来,我倒愿意变成红屁股的猴子!”顿珠沮丧地说,“原来,他们都在隔壁仓房里,我们要救他们出去啊!”
“如果能救出阿爸,我也愿意变成红眼睛的兔子!”阿托痛苦地晃了晃脑袋,“我父亲神通广大,居然也被骗到了这里,可恶!”
“就在刚才,刀疤男举枪的瞬间,我全部想起来了……”吾儿多望着蓝月,眼里噙满泪水。
“那年夏天,在卓乃湖边,阿妈生了我。当我们不辞辛苦跨越千山万水到达尖叫谷,离栖息地仅一湖之隔时,他们杀害了我的母亲。她一直对我喊,跑啊,吾儿多,跑啊!恐惧使我失去了记忆。但,每个月圆之夜我都会被阿妈的歌声唤醒,我会跑到嘎吉村旁的镜湖边和阿妈相会,记忆如同碎片般一点一点地为我重组,将我唤醒!”吾儿多哽咽道,“阿妈在提醒我危险仍在!凶手就是刀疤男和旦巴大叔!”
“他们……就是为了沙图什吗?”顿珠问。
“是的,阿妈为了保护我,故意走近他们,她跪在了刀疤男和旦巴大叔面前!跪下,不是因为恐惧!不是因为没有犄角!是因为爱!而他们,他们魔鬼般地撕下了她的皮毛,为了罪恶的沙图什……”吾儿多失声痛哭。
顿珠和阿托上前紧紧抱住哭泣的吾儿多。
“让我们跟着你,一起复仇!”顿珠说。
“我们快想想计策吧!”阿托说。
三兄弟正思索着,突然一位不速之客出现在窗口,他用爪子紧紧抓住铁窗,将扁扁的嘴巴从窗户里伸进来。
“你们,你们还好吗?”
“滚开!你是个叛徒!”顿珠怒吼。
“你若再靠近我们,别怪我无情!”阿托斜眼不瞧他。
“听我说,我有隐情。我的妻子很早被刀疤男绑架了,他说要把你们三个骗过来就放我妻子,可他真是个骗子!”旺多叹了口气,“金子虽黄,却会让人心变黑①,他打算利用我再去欺骗更多的动物!”
“即使是这样,你也不该欺骗好友!”吾儿多说。
“我实在没有办法,我们斑头雁这辈子啊,从一而终,从无二心。她若不在,我活着有什么意义啊!请你们原谅我做的傻事!我真的错了!刀疤男简直是丧心病狂!对了,对面的仓库里,除了我的妻子,还有顿珠的阿爸阿妈,阿托的阿爸。我和旦巴大叔……”
“别再和我提旦巴大叔!”吾儿多气得将头扭向一边。
“你别误会他,他今天是为了拿到仓房钥匙,故意装出和刀疤男是一伙的样子……”
“可他和刀疤男杀害了我亲爱的阿妈琼!”
“这个我也听说了,将来你可以和旦巴大叔当面详谈,他已经今非昔比。再说,眼下先救出家人要紧!我们是这样计划的……”旺多压低嗓音,“我们计划让阿托的主人今晚赶紧去县城报警,我和旦巴大叔今晚把刀疤男灌醉,之后想办法放走家人们……如果成功了,我会冲天空叫两声‘嘎嘎、嘎嘎’,如果不成,就发出‘伊嘎、伊嘎’的叫声!”
“若不成功,你会怎样呢?”吾儿多问。
“若不成功……大不了直冲云霄,去天堂喽!”
大家一阵沉默。
“我阿爸、阿妈,可好?”许久,顿珠轻声问。
“你阿妈受了轻伤,在大家的帮助下已无大碍。他们就担心你这个宝贝儿子!”
“我阿爸呢?”阿托低声问。
“哦,他太帅了,有一会儿他还打算撞倒那个刀疤男,只是刀疤男给他注射了麻醉药……你放心,他现在清醒 了……只是两间仓房的钥匙被刀疤男藏了起来,因为”他叹了口气,“你们身后的箱子是罪证,他不会随身带着,他只能藏好钥匙。好了,我走了!”
旺多扑打着翅膀,仓促地飞走了。吾儿多、顿珠和阿托仍望着铁窗发呆。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晚的月亮却发出了鹅黄色的柔光。
他们依旧沉痛地围着木箱,在暗夜里屏息等待着决定命运的那刻。
“吾儿多,你说唤醒格萨尔王记忆的,可是歌声?”顿珠突然问。
“是的。”
“那你就再唱唱你阿妈的那首波波达噶的歌吧!”阿托说。
“波波达噶啦,请您给我一张饼子吃吧,明天我会给您带回一样小礼物……”
三兄弟一起轻声哼唱着。
“嘎嘎——嘎嘎——”
当胖乎乎的月亮从窗口消失的时候,他们终于听到了旺多“动听”的尖叫声。
八、枪声
“别睡啦!快醒醒!”
月亮西沉时,吾儿多、顿珠、阿托被旺多的翅膀翩醒了。
“轻点,刀疤男随时会醒过来!”旦巴大叔守在门口,谨慎地朝外望。
大家蹑手蹑脚地走出了仓房。可当他们一踏进院里,刀疤男屋里的灯就亮了,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刀疤男对我还是有戒心啊!”
旦巴大叔指了指敞开的大门,示意大家继续走出去。旺多、阿托、顿珠、吾儿多、旦巴大叔排成一排,踮着脚尖走着。他们前一脚、后一脚的样子,让吾儿多突然想到“和睦四瑞图”里的动物们,画中的动物是一个背一个,而他们几个是一个跟一个。
“哐啷!哗——”院里发出巨响。
原来,顿珠的屁股撞倒了刀疤男的摩托车,摩托车又打翻了两个铁皮水桶,里面的水流了出来。
“谁?!”刀疤男打开窗户,冲院里大喊。
旦巴大叔示意大家躲在牛粪堆后面。
刀疤男举着枪,骂骂咧咧地跑了出来。
正在大家不知所措之际,天空飞来一群黑压压的鸟儿。
“咻咻咻——咻咻咻——”
这声音仿佛是突然贴近耳根的哨声,刺耳极了。
刀疤男吓得连忙用枪托扑打着这群突如其来的鸟儿。一只鸟被打出了队伍,“咻咻”地落到了顿珠的肩头。顿珠打了一个激灵,吾儿多赶紧用手捂住他的大嘴。
“往身后吐口水!”吾儿多轻声说。
“呜,呜,呜,你这样……我怎,怎么吐?把手拿开呀!”顿珠摇着脑袋推开吾儿多的手。
“嘘——”旦巴大叔示意他俩小声点。
“咻咻——咻咻咻——咻!”
院中那群鸟变幻着队形,发出不同频率的尖叫,仿佛正在发出一道道神秘的暗语。
“鬼呀,鬼呀!”刀疤男抱着头,跑回了屋子。
“是哲古秀!别怕!”吾儿多轻声对大家说。
这群鸟来得快,跑得也快,很快没了踪影。刀疤男再也没有出来,但屋里的灯却一直亮着。
“我们出去……”旦巴大叔低声说。
大家按着先前的顺序,鱼贯而出。
可就在旺多飞出去,阿托打算踏出大门时,院里又发出了一声巨响!
“叮铃哐啷!叮铃哐啷!”
原来,出门心切的阿托在一扭头的瞬间,用犄角撞倒了挂着的院墙上的大铁盆!
刀疤男再次从屋里冲了出来!
“还让不让老子睡啦?!”
天已蒙蒙亮了,刀疤男蓦地认出了旦巴大叔。他突然明白什么似的,举起枪瞄准旦巴大叔,自己倒退着朝左侧的仓房奔去。
“呸!”当他发现那间仓库里的动物早已不见踪影时,气得咬牙切齿。他冲到旦巴大叔跟前,使尽浑身力气用枪托击打旦巴大叔的肩膀。旦巴大叔痛苦地倒在地上。
吾儿多、顿珠、阿托、旺多拦住了刀疤男。
“你出卖我!灌我酒,偷我仓房钥匙!放走了所有动物!枉我还记得你是我大哥!”
“放了他们吧!一年前射杀那只雌羊时,我就说过咱们放下屠刀,怎奈你依然执迷不悟!酒醉的人可以清醒,迷财的人永远糊涂①!兄弟啊,兄弟啊!”旦巴大叔语重心长地说。
刀疤男酒气还在,他狂笑不已,在原地踉跄打转。很快,他定了定神,清了清嗓子,举枪对准了旦巴大叔。
“兄弟?!你和这群畜生才是亲兄弟!”
他按下了扳机。一声巨响,旦巴大叔应声倒下。所幸,在酒醉状态下,刀疤男的枪法实在太差,子弹只是擦伤了旦巴大叔的肩膀。
“你们几个快走!这人已经疯了!”旦巴大叔忍住疼痛,大声喊。
可吾儿多、顿珠、阿托、旺多哪里肯走?他们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眼前这个恶人,是他们的敌人,也是草原上所有动物的敌人啊!
吾儿多和阿托将头顶的“长剑”和“短刀”对准了刀疤男,刀疤男闪躲着,准备再次举枪。混乱中子弹从旺多的翅膀尖飞了出去,几根羽毛飘落了下来。
吾儿多和阿托上前将刀疤男撞倒在地,他的枪也被甩了出去!旦巴大叔趁机拾起了枪。
阿托喘着粗气,用健壮的蹄子狠狠踩了刀疤男的脚踝。
“啊——”刀疤男抱着右脚痛苦地fju8RfxE560wP4PAc0iZNSS9noP6Ge9ofsblEpz5jtg=呻吟。
吾儿多俯下身,准备给他致命一击。
“不要!”旦巴大叔朝他们摆手,“不要!他喝醉了……法律会制裁他的罪恶!你们快走……”
“旦巴大叔,他丧尽天良!他和那些人杀害了我的莫拉和母亲,只因为我们”吾儿多沉默了片刻,“只因为我们的皮毛能卖好价钱!能做可恶的沙图什!”
“放了他,吾儿多,以暴制暴,只会留下更多的悲剧!”
吾儿多和阿托仍死死地摁住地上的醉汉不放。
“放了他,就当……”旦巴大叔低下头,“就当放过当年满身罪恶的我……”
吾儿多和阿托这才渐渐松开了刀疤男。刀疤男趁机拖着受伤的脚跑回了屋子。
“走吧!他没有枪了,也醉了,暂且放了他。剩下的罪孽,让法律去严惩!今天,阿托的主人会带着执法人员来,我们走吧!”
当大家扶着旦巴大叔走到村口时,见刀疤男的屋顶冒着滚滚浓烟。
“糟糕!我怎么没有想到!”旦巴大叔很快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吾儿多、阿托、顿珠,你们三个快回去将仓库里的箱子拖出来!我和旺多请村里人帮忙救火!”
“是谁放的火?”旺多飞到空中观察火势。
“为了毁坏证据!刀疤男烧掉了仓库!这样法律无法给他定罪!那些是他们交易的罪证!”
证据?是啊!那些箱子是满满的罪证啊!吾儿多望着熊熊燃烧的烈火,心急如焚。
“格萨尔王梦醒发战令,诸将领率重兵快出兵……勇士们都闻讯汇至……文臣武将义愤填膺、精神抖擞、各就各位、整装待发……”
“走!我们去保住证据!”
吾儿多带着顿珠、阿托不顾一切冲向村庄,冲向大院、冲向火海……
此时,一辆黑色旧吉普车从刀疤男家驶出,朝北疾驰。吾儿多心里一紧,加快了步伐。
旦巴大叔和旺多挨家挨户地敲门,请村民们帮着灭火。惊醒的牧民藏袍腰带都没系好就开始参与灭火。可草原上,各家的水都来自河湖水,这一桶接一桶的水真是杯水车薪啊!如果此时再刮点风,别说赃物,可能还会殃及村民的房屋,甚至引起草原大火啊!
“情况不好!我们让吾儿多他们逃出来吧!”旦巴大叔改变了主意。
旺多点点头,领着旦巴大叔奋力朝火海里奔去。可惜,一切太晚了,房屋已被烧成灰烬,熊熊火舌逼得他们只好不断后退。
旦巴大叔皱着眉头,懊悔地拍打着自己的前额。
旺多是个飞行高手,他用力扇动翅膀,飞上高处、又降到低处,寻找着伙伴们的身影。
“嘎儿!嘎儿!”他突然发出喜悦的尖叫声。
旦巴大叔跟着旺多,绕过火海,朝不远处一面破旧的土墙奔去。
吾儿多、顿珠和阿托正站在一面破墙后,气喘吁吁地围着保护那箱子!原来,他们在火海中利用全身气力将那箱子一点点地推出了仓房,并将箱子安置在了这面残垣断壁后!
“我看见刀疤男开车……向北跑了!”吾儿多着急地说。
旦巴大叔一边望向北方,一边望着眼前的大火,焦急万分。
可这时,牧民们却意外地发出了欢呼声。
原来,天空早已集聚的雨云,不早不晚,就在此刻挤出了宝贵的雨水。村民们有的双手合掌祈祷,有的含泪欢呼着,这浇灭烈火的雨水,可真是天赐的。
“火很快就会灭的,罪证也保存了下来……不过现在,他开车跑了!会和可可西里的盗猎分子汇合,我们一定要及时阻止!”旦巴大叔说。
吾儿多郑重地点了点头。
“顿珠,你快去找你阿爸阿妈吧!他们一定想你了!还有阿托……我见过你的主人,他是个慷慨坦荡的人,将他郑重地介绍给你的阿爸吧!”
“那你呢?”顿珠和阿托异口同声。
“我叫吾儿多,那是阿妈取的名字。阿妈一定是希望我能像牧人的抛石器抛出的石子儿一样,又快、又准、又有力量吧!”
吾儿多挺胸昂头,表情坚毅。此时他面部已是深黑色,这使得白色的花斑更加清晰,而头上的犄角又长又尖利,上面突起着十多个环棱状!
“一定将他绳之以法!”
吾儿多眼神坚定,向大家深鞠一躬,向北奔去。
傍晚,途经族群栖息地,吾儿多意外地遇到了归来的雄羊队伍!吾儿多惊喜万分!
见到吾儿多安然无恙,大家纷纷“唉儿,唉儿”地用脸蛋摩挲他的脸蛋,还围着他跳起了蹦蹦舞!
旺青族长、阿爸扎西,拉巴,包括被驼背狼追赶的小羊……他们都在,一个都不少。只是,年幼的雄羊们个子都长高了!面膛更黑了!
“那天,尖叫谷出现了狂风暴雨,随后还下起了大冰雹,这反倒使得我们和狼族避免了一场血战。狼群退去,我们不放心,就继续北上护送了雌羊们一段路程!”旺青族长说。
吾儿多欣慰地点点头。
“族长、阿爸,你们听我说,我已经知道了梅花咒的秘密。现在要去抓捕杀害莫拉、阿妈和很多动物的凶手!我有使命没有完成,暂时不能和你们在一起回去。否则,草原上还会有更多动物受伤害!”
“我们已经知道他是谁了!我们在路上遇见了他,那时他正摆弄车子,看来车子坏了。我们想围攻他!他的脚受了伤,但他有枪!为了保护羊群不受伤害,我们只能选择迅速离开。”旺青族长说。
“可,你们怎么知道是他?”吾儿多问。
“哦,吾儿多,有一个叫珠扎的狼仔说那个坏人脸上有一道像闪电一样伤疤!”一旁的拉巴抢着回答。
“嗯,异族朋友,吾儿多,下不为例啊!”旺青族长捻着胡子、微笑着说,“对了,得知你的英勇行为,我们族群长老们,一致推选你当我的接班人,我也老啦……不过,不知吾儿多可否愿意?”
一旁的族群长老们纷纷点头,有的还为他伸出大拇指。
吾儿多受宠若惊,他郑重地向旺青族长和长老们深鞠一躬。
“孩子,这可是无上荣幸啊!你现在已是黑面膛勇士了!阿爸相信你!去!完成你的使命!”阿爸扎西拍了拍吾儿多的肩膀。
“吾儿多,路上小心!”拉巴说。
“对了,那一日,就在尖叫谷分别的时刻,你本要对我说什么?”
拉巴走近吾儿多,耳语起来。
“我是想说……如果决斗中没有战死,明年我将迎娶茶茶!”
“可老兄,茶茶她,喜欢你吗?”吾儿多说完尴尬地吐了吐舌头。
“老兄,你不懂,有时彼此讨厌……那就是很喜欢对方的感觉哟。”拉巴的脸瞬间变得黑红黑红。
太阳落山后,吾儿多到达了尖叫谷。
黑暗中,一双双黄褐色的眼睛出现在了吾儿多面前。不觉间,十来只士兵狼开始围着吾儿多旋转,越转越快。
“我……叫吾儿多……”
先前的急速奔跑和此刻的突然围攻,使吾儿多感到头昏脑涨,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且慢!”忽听一声令下,群狼停止了旋转,一匹年轻的狼快步走到狼群中心。
“你们暂且退下!他是我的朋友!”珠扎摆摆手,所有士兵狼都俯身退下了。狼群有着严格的等级制度,很明显,珠扎现在已经是狼王了!
“吾儿多,请起身……你怎么只身出门,不知道危险?”珠扎上前关切地问。
“我正在追赶刀疤男!”吾儿多焦急地说,“让我继续追吧,不然他要是又上了另一辆车,就追不上了。他会北上,和他的团伙干更多坏事!”
“吾儿多,那日我在窗口边说过,狼是有血性的,复仇是我们的天性。他也是我们的敌人。你回去吧!”
“难道?”
“是的,我们已经抓住他了!”
“把他交给我!”
珠扎摇了摇头。
“你必须交给我,珠扎!”
“我们必须亲自处理!就在今晚!你放心!回去吧!你的复仇任务也算完成了!”珠扎傲然转身。
“珠扎!”吾儿多上前一步,“你只抓住了他,但可知他还有团队?还会有更多人来取狼牙!而我们,我们的母亲和弟弟妹妹在可可西里,仍然无法逃脱一代又一代的厄运!必须让他接受法律审问,让人类帮助我们抓住更多的团伙,将他们连根铲除!”
珠扎若有所思。
“人类……可信吗?”
吾儿多郑重地点点头。
“你是我的好友,现在也是狼群首领。尊敬的狼王珠扎,请你相信我!我向你承诺一定会把他交给人类,将他绳之以法,把他的团队一网打尽!这样,羌塘草原才能真正实现太平啊!”吾儿多恳切地望着珠扎,“这事关乎羌塘草原所有生灵的命运啊!”
珠扎垂下双眼,思索了一会儿。
“嗷——呜——”
他猛地朝狼群长嚎一声,狼群一遍遍地跟着叫唤。
很快,几匹身材高大的狼从上坡上走了下来,他们押送着一瘸一拐的刀疤男。刀疤男头发凌乱、双腿发颤,一副心惊胆战的样子。
“小吾儿多,好吾儿多,带我走吧!只要不在这狼窝就行!”刀疤男朝他似笑非笑地说。
“好!我珠扎接受你吾儿多的建议。不过……这些是我的狼武士,让我的狼武士护送你!这人可不老实!”珠扎说。
吾儿多谢过珠扎,和三匹狼武士一起,押着瑟瑟发抖的刀疤男向南面赶去。
这大概是史上,狼族和羊族展开的第一次合作吧!珠扎健步跑上山顶,俯瞰着星空下寂静的尖叫谷。许久,他将目光从吾儿多的背影转向如钩的玄月。
月光如洗,万籁俱静,珠扎仰天长啸一声。
九、英雄传说
“你能和狼仔合作,一起押送刀疤男!真是草原上的大英雄呢!说,谁给你的勇气呀?”红脸膛牧人俯身问吾儿多。
“哲古秀!”
牧人会意地笑了。
“小藏羚羊,你叫什么?”一位执法人员拍了拍吾儿多的背。
“吾儿多!”
“好名字!以后草原上哪里有不太平,请你将抛石器对准哪里,就像我们执法人员一样保护好草原!也感谢你的朋友,顿珠、阿托和旺多!”
那三位出生入死的朋友连忙摇摇脑袋,憨憨地笑了。
执法人员带走了刀疤男和他那箱罪证。旦巴大叔说刀疤男还涉及更多的犯罪,在他的招供下,北面已有一伙盗猎团伙被及时逮捕。
“不知道阿妈卓和茶茶她们怎么样?”
“放心吧,这伙人还没有得逞就被抓住了!之前,确实有很多藏羚羊惨遭杀害……”旦巴大叔叹了口气。
大家沉默了。
一阵阵斜风吹来,细雨开始密密麻麻地洒向碧绿的草原,远处的地平线和山脉瞬间被雨雾所笼罩。大伙儿舒爽地站立在细雨中,仿佛洗了一身澡。
雨停了,草叶间的雨滴粒粒分明、晶莹剔透,远处连绵雪山泛着美丽的银光,万物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很快,一道绚丽的彩虹架在了天地之间。
“嘎嘎,我要带着我的爱妻回藏北色林错①了,”旺多打破了沉默,“我会永远记得大家!吾儿多,我也会唱波波达噶的歌了,我会唱给我的孩子们听!次仁②!”
“咴儿,我和阿爸阿妈要回到驴群,”顿珠一脸幸福地站在父母中间,“这是我第一次只身出门,要谢谢吾儿多教会我勇敢。恐惧就像哲古秀!次仁!”
“哞哞,我要和阿爸回到野牦牛群,我的主人说给我自由!”阿托充满感激地望着红脸膛牧人,“对了,吾儿多,谢谢你教会暴躁的我学会冷静!有时候,最好的防御恰恰是保持冷静!次仁!”
大家依依惜别,只剩下吾儿多和旦巴大叔了。旦巴大叔缓缓走到吾儿多跟前,蹲下身子,凝视着吾儿多的双眼。
“我虽没有杀过一只藏羚羊,但是我协助过他们,给他们开车送货,虽然只有那一次,但我知道自己罪孽深 重……那次在尖叫谷遇见你的母亲”旦巴大叔哽咽道,“她多美啊,尤其是额头的花斑,她静静地走向我……为了保护你,她居然跪了下来………”
吾儿多的泪水从黑色面膛上滚落。
“我当时被惊到了!一只羊怎么会跪下来求情呢?之前我听人说过,可那时我根本不信……藏北草原上真有这样的故事,关于藏羚羊‘跪拜’的故事。说一只藏羚羊朝一个猎人跪下了,猎人还是射杀了她,之后发现她肚子里居然怀有孩子!母亲下跪从来不是因为自身恐惧,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那是一种看似柔弱,却无比勇敢的行为!遇到你母亲后,我相信了那个故事。我动了恻隐之心,可……依然没能留住她……”旦巴大叔痛苦地低下头。
“旦巴大叔,您也帮助了我们。”吾儿多轻柔地说。
“我永远忘不了你阿妈跪下的瞬间,她在流泪……她在乞求我们放下枪,乞求我们放了你……后来,我一直做噩梦……每当下雨的夜里,我总能梦见她含泪的双眼,我感到深深的恐惧,恐惧就像哲古秀的叫声在我耳畔回响,我希望能结束这个噩梦了……”
“您也做那样的梦?您一定和我一样,孤独了很久。”吾儿多将小脸放在旦巴大叔的手心,摩挲着。
“再也不会有噩梦了!吾儿多!”
“再也不会有噩梦了!旦巴大叔!”吾儿多露出了一抹淡淡的微笑。
“我一出生,她一边舔舐我,一边鼓励我尽快站起来,她喜欢闻我身上的气味儿,说我的气味儿是独一无二的。喝了她的乳汁后,我见风就长,灰褐色的皮毛很快变成棕黄色……她还会找金蘑菇给我吃,夜晚给我讲故事,‘哦啰啰①’地唱波波达噶的歌谣哄我入睡,还说阿爸他们在等待我们回来……我记得她说过世间所有的生灵,不分族群的,都有不灭的缘——虽然我那时全都听不懂。”
“所有生灵都有不灭的缘!我们的命运是捆在一起的!祈祷世间,不再有杀戮……”旦巴大叔合掌祈祷,“对了,吾儿多,我已经是一名野保员②了,欢迎你常来嘎吉村找我!我还会给你讲更多有意思的故事给你听哦!”
“太好了!我很快也会成为族群护卫队的勇士了!将来,”吾儿多挺起胸膛,“我会成为族长!”
旦巴大叔竖起大拇指,爽朗地笑了,他紧紧拥抱吾儿多,将他黝黑的面部深埋在吾儿多背部柔软的绒毛里许久。之后,他依依不舍地拍拍吾儿多的肩膀,起身策马而去。
吾儿多目送旦巴大叔,直到他走进了那道彩虹桥中。
夏末初秋的一个傍晚,当牧草泛黄、草叶结霜时,南归的雌羊们浩浩荡荡地从北方回到了族群的怀抱。
阿妈们带回来了许多新生的宝宝,这些小藏羚羊们将是族群血脉的延续,尽管此时这些小家伙叽叽喳喳、奶声奶气,见到自己阿爸的黑脸膛就吓得躲到了阿妈身后。
阿妈卓身后也站着一个还没有长出犄角的小弟弟。
“吾儿多哥哥,我们听说你抓捕坏人的故事!你可真是黑脸膛勇士,是英雄!”
不一会儿的功夫,这只小藏羚羊就“唉儿,唉儿”地跟在吾儿多身后,成了他的小跟屁虫。
茶茶长大了,可见谁还是喜欢叽叽喳喳地讲个不停。她告诉吾儿多有关迁徙的历险故事,而拉巴可真是“一阵风”,他“呼”地跑到茶茶身边,安静地听着她清泉般的声音。
夜晚,万籁俱静,和风喣喣。旺青族长走出羊群,跳上高高的岩石,他充满敬意地望向北方连绵的山脉。
“古有格萨尔,今有索南达杰①……”
年迈的族长眼含热泪,缓缓低下头,庄严地向北行礼致敬。
“在可可西里,一个叫做索南达杰的人,为了保护藏羚羊,壮烈牺牲了,我们要永远记住这位英雄、这位恩人……”
羊群静默下来,他们集体面向北方,跪下前肢默默地行跪拜礼……
夜深了,东面升起一轮皎洁的圆月。
在如水般的月光下,藏羚羊们栖息在草原深处,像藏北星罗棋布的湖泊,像夜空闪烁的繁星。
软风中,传来了阿妈们轻柔的歌声——那是波波达噶的歌谣。
“波波达噶啦,请您给我一张饼子吃吧,明天我会给您带回一样小礼物……”
“阿妈,我明天带什么小礼物可好?”一只幼羊奶声奶气地问。
“哦啰啰,就送一个甜蜜无忧的梦吧!”阿妈说。
编辑导语:本文从藏羚羊吾儿多的角度讲述了草原上的生灵与偷猎者以及他们各自之间的故事。随着吾儿多生命体验的增多,人性的复杂也渐渐浮出水面。语言童真有趣,故事寓意深刻,是一篇不错的儿童文学。
责任编辑:索朗卓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