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莲

一转眼，来江门五年了。那东湖的莲花，前几年都没好好看。不是我不爱看，而是莲池跟大道隔着成林的落羽杉、鸡蛋花和榕树，树下长满青草，不忍心踩踏。夏天莲花开了，每次到东湖散步，从大道上隔着树林望一望。有人拿着手机到水边去拍，也有人拿着相机去，拿着相机的，似乎是专业摄影师，就特别从容。我偶尔也去拍，总是慌里慌张，不好意思在水边待久。

去年东湖兴起大工程，那么宽一片湖抽干了水，我才知道湖底原来光秃秃的，全是烂泥，先前东湖碧波粼粼，是倒映岸上植物的缘故。如今湖底栽上水草，湖中换了新水，湖底的绿与倒映的绿重叠在一起，虚虚实实，更加可观。何况天光云影，鳞潜羽翔，轻舟画舫出没其间。

莲池呢？也抽干了水，莲花都清理了，挖土机垫着大铁皮开进去，工人穿着雨靴走进去，筑了一道堤把莲池和东湖隔断，挨着树林修了亲水栈道，然后在池中放水，重新种上莲花。而我，终于能够好好观赏莲花了。

我在江门唯一的朋友，就是东湖，几乎天天跟她见面，一去就到莲池看看。从去年冬天看到如今，立了秋了。

冬天赏莲，看到的是希望，想象那寂寒的水面之下，莲子和根茎在潜伏，在做梦。

春天来了，燕子在湖面斜掠，翻飞，唧唧啾啾。瞧，池中冒出不少小巧的绿书卷，有的只露出一个尖角，还有的潜在水下，但一天一个样。那些绿书卷被水滋润，被风吹拂，被阳光温暖，通过根茎吸收来自淤泥的营养，一刻不停地长大长高，展开成圆幅。一幅幅碧绿的绢绸，有的浮在水面，有的擎在空中，每一幅都写满春光，听凭蜻蜓停在上面细细阅读，等候人们闲闲观赏。

到夏天，莲叶就挤满了池塘，遮掩了水面。那么多碧绿的圆幅，写的全是热烈的诗篇，风一吹就纷纷翻动，露出叶底的白。那种白其实也是绿，是淡绿，与深绿的叶面一比就显白了。顶着大太阳满身大汗从池塘经过，真想变成水鸟，栖在莲荫里。或者变成青蛙，跳进水里游个痛快，然后蹲在莲叶上，头上遮着更大的莲叶，呱呱呱唱起歌来。

初夏叫人满怀期待的是蓓蕾，像碧绿的笔头挺在绿梗上，从水里往上长，长出水面就次第开放，迎接盛夏。游客纷至沓来，像赶集一样，在水边拍照，趴在栏杆上看个不够，或者拿小马扎坐着写生。一位女画家写生的时候，我在她身旁停下脚步，洁白的纸张，被纤纤玉手用铅笔勾勒出细细的线条，还没有上色，花和叶子的神态就出来了。我循着她的目光，看她画的是哪朵花哪片叶，只觉得那些花叶比平时更耐看，更多姿。

盛夏赏莲，实在是人生之乐。唯一觉得不大如意的，就是游客太吵闹太拥挤，面对那么繁茂的莲花莲叶，那种盛宴饕餮似的游观，似乎缺少了珍惜。

夏末就不一样。每过一天，花叶就凋残不少，越看越舍不得，越看越觉得可贵。

立秋之后呢，池中残兵败将越来越多，池畔游客越来越少，你的心越来越宁静，越发看得仔细。

有的叶子上，露珠有大有小，随意散落，仿佛碧天闪着星星，不论怎么分布都好看。更叫人看得目不转睛，要弯腰伸脖瞅个没够的，是一片莲叶中心卧着一颗硕大的水珠，那片莲叶正在衰老萎缩，边缘反向翻卷，形成一只碧玉碗，水珠越发显得尊贵。它映着太阳，透明，闪耀，璀璨，底部沿辐状的叶脉反射着炫目的白光，仿佛用钻石打磨而成。我凝视着水珠，屏住呼吸，恰似贫苦矿工从成吨泥沙中淘到罕世巨钻，内心饱胀而又战栗。轻风吹过，水珠在叶心微微摇晃，变形，我的神魂也在荡漾。

快看，那朵莲花绽放到极致，每一枚白里透红的花瓣都打开，仿佛下凡的仙子醉酒狂舞，旁若无人，肆无忌惮，那一种生命勃发的姿势，多么叫人感叹。我虽然不会跳舞，不禁也张开双臂转一个圈。

哦，那儿，那几片莲叶之间，那朵大花全凋谢了，洁白的花瓣和金黄的花蕊落在低处的叶子上，落在水面，灰褐色的梗子顶端只剩一颗嫩绿的蓬，素面朝天。她先前也曾狂舞过，此时累了，卸下头饰，扔掉臂纱，要好好儿歇一歇。那颗嫩蓬将会老去，在秋风秋雨秋阳里，在人迹渐稀的秋池里，由嫩绿变成苍绿，变成灰黑，变成枯干，然后细细的脖子就会折断，脑袋向下耷拉着，已经有不少莲蓬成这样儿了。但别陷入感伤啊，更别悲哀，这是莲蓬的妙计呢，它头一低，莲子就掉下去，沉到水底才有机会萌芽。还有的莲蓬掉在水面，小船一样漂浮，能把莲子传播到远处。

过了末伏去看莲池，莲花开得稀稀疏疏，但也不肯辜负我的寻寻觅觅。

池边也有睡莲，咦，这朵盛开的莲花梗子怎么穿过了睡莲叶子？那片睡莲叶子别处完好光滑，独独在花梗穿过的位置留出一个小洞，刚好容下花梗，简直就像表演魔术。想必这朵莲花在还是一枚尖尖笔头的时候，出水时被挡住了，便毅然把睡莲叶子刺破。如此娇美的花朵，竟有那样果决的行为，真叫人肃然起敬。

瞧，池塘中心，那儿还有一枚初绽的花蕾，粉红色的顶端刚刚打开一个小小的口子，释放着珍藏了不少日子的芬芳。在她四周，梗子很密，有的撑开莲叶，有的高举莲蓬，仿佛众多侍从举着华盖持着斧钺，护卫年幼的公主。

而在碧波之下，淤泥之中，根茎还在生长，一年一年变得粗壮。还有那沉落的莲子，哪怕埋藏千年仍然保存着生机。

原来到了秋天，甚至冬天，伴着凋残还有新生，随着失意还有希望。

如果让我做一朵莲花，我愿开得很迟很迟，在寂寞中自赏，而不是在喧嚣中竞献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