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不要想起我
2024-09-29葱花薄荷
一
我的高中生涯是从2005年开始的。林迈伟老师是我高一的物理老师,因为生物老师也姓林,大家叫他大林老师,理所当然,林迈伟老师就成了同学们口中的小林老师。
在我刚进高中的时候,身边很多同学喜欢打篮球、看篮球比赛,喜欢姚明和麦迪的组合,我也不例外。上课我们偷偷传阅关于篮球的杂志和报纸,下课聚集在一起讨论篮球比赛,好几个同学练习册的封面上都画着休斯顿火箭队的标志。有些老师看到了,向班主任反映,班主任再告诉家长,让我们在家里接受“狂风暴雨”般的“洗礼”,可是刚刚迎来叛逆期的我们怎么能这么容易服输?接下来依然我行我素,既是坚持自我,也是故意和老师作对——你看,你举报了我们,我们这不还是和原来一样吗?
后来有同学搞到了一部可以上网的手机,用手机来看比赛的文字直播,但是那个同学座位和我们离得比较远,而且很珍惜流量,不舍得一直刷新比分动态,隔几分钟才把手机从桌洞里拿出来看一下,把我们急死了。
上别的课的时候,只要老师一靠近,我们就会装作在学习;等到老师离开的时候,就像地鼠一样钻出来,用各种方式呼叫那个同学,请他分享比赛情况。可是在物理课上,我们都不害怕小林老师,他看到我们做小动作,就朝我们走来,告诉我们坚持一下,等下课了他会和我们一起看。果真,下课铃响了,小林老师不急着离开,边从讲台走下来,边拿出手机,我们一群人凑上去和他一起看比赛。那格外珍贵的几分钟,就好像是对我们专心听课的奖赏。
后来物理学到了抛体运动,小林老师刚上课就再三跟我们强调,万有引力定律是物理学科最基础也是最重要的部分之一。坐在后面的几个同学因为比赛没有结束,还没有收心。小林老师在黑板上画了一个球篮,又画了一条弧线,沿着弧线作力学分析,并朝着后排同学说:“喜欢篮球的同学或许能够感觉到,麦迪的投篮弧度那么低,可还能得分多,很了不起。大家看着黑板来说一下,在空中的篮球应该受到几个力?”听他提到我们喜欢的球星,说话的几个人全都聚精会神听起课来。
高一的周五下午放学早,我们走读生不着急回家,约好去打球。常常能看到小林老师也在篮球场,虽然他打球的动作不标准,但是投篮很准,很多都是空心入网,他抬起手来一投,就像是精心计算过角度的高射炮发射,让我们羡慕不已。小林老师手把手挨个教我们在投篮的时候要把手腕弯多大弧度,要用几分力,我们围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地教他如何运球,还和他讨论火箭队的某场比赛表现如何,姚明的场均分数达到了多少,直到最后他说了一句“所以学习好物理和数学,能帮助你们科学地打好篮球”,才把我们拉回现实。
虽然后来我没有在打球中想过这个问题,可是小林老师彻彻底底让我将兴趣和知识结合在了一起,因为篮球爱上了物理。
二
高二开始分文理科,学校重新分了班,我选择了物理和化学的组合。我的新物理老师姓丛,是个有经验的老教师。丛老师讲得也很好,可是和小林老师比起来,显得枯燥无味,他从来不和我们开玩笑,把物理课上成了物理课,别人觉得有效果,我却什么都听不进去。
第一天,我带着满肚子牢骚去办公室找小林老师,他搬了凳子让我坐在旁边,给我讲题。过了一会儿,丛老师进来了,我才知道他们在同一间办公室,一瞬间不知该怎么办。小林老师替我解释说我来办公室找丛老师,丛老师不在,他就自作主张给我讲题了,丛老师很大度地摆手,说学生主动问问题是好事。
那次小林老师巧妙地帮我化解了尴尬,可是后来我就不好意思再找小林老师了,我也没有找过丛老师,毕竟丛老师的讲题方式我听不懂。从那以后,我就变成了“两不管”学生,物理成绩也一落千丈。
三
过了一年,高三时重新分班,我被分到了5班,小林老师又成了我们班的物理老师。可是经过高二那一年,我的物理已拖了总成绩的后腿。小林老师是隔壁6班的班主任,时间安排很紧凑,除了给我们上物理课,和我们班没有其他交集。物理属于小科,排课少,晚上专属自习课也只有语数外三科,就算我对物理又有了兴趣,可是在这种情形下基本没有太多时间学物理。因为高二的电学和光学没有学好,两道光学和电学的大题成了我的阿喀琉斯之踵。
小林老师也意识到了问题,我和6班的张同学经常一起被叫到办公室“加餐”。作为班主任,他几乎每天晚上都来学校,我家和小林老师家在一个方向,比较顺路,他如果有最后一节晚自习课,就会等我一起走,顺便给我讲一下知识点。在路上经常出现的情形是——我骑自行车,他骑电瓶车。为了保持和我一样的速度,小林老师的电瓶车骑得很慢,有很多次似乎都要倒在我的车上。他专心给我讲题,为了模拟电磁的传导方向,有时候还会停下来,用双手比画,走走停停,本来20分钟的路程,很多时候都要拖到半小时以上。
江苏省高考从6月7号开始,学校从1号开始停课。那天我们去学校收拾桌椅,打扫卫生,结束后就回家调整状态,好好备考。小林老师说他那几天反正也没事,让我们去他家里突击学习。张同学去了三个上午,我去了三个下午。物理是在9号上午考,8号下午考完英语后,他把我们两个召集起来,花了一整个晚上给我们讲最后的注意事项。
虽然他不是我的班主任,却比任何家教都要贴心。
四
在高考考场上,我考物理时的状态并不好,有好几道题是小林老师特意强调过的,可是我死活想不起来,只不过所有的懊悔都被高考结束的兴奋稀释了,直到查分的那个晚上。结果是喜忧参半——语数外发挥稳定,三门总分的成绩能够上一个985大学,化学出人意料拿了A,可是物理只拿到了C等级。
镇定下来后,我和家人翻遍往年所有985大学的招生简章,都没有找到一个学校的录取条件是接受物理考C的学生。像是一个打破了百米赛跑纪录又被判为犯规的冲刺选手,我在房间里蒙着头哭:“为什么不多学一点点物理?”
我生小林老师的气吗?我生丛老师的气吗?
都没有。
我只生自己的气,让老师们失望了。
班主任白老师知道成绩后打来电话安慰我:“物理太亏了,早知道就应该在晚自习让张老师给你单独上课,他有经验,他们班有一半学生都考了A……”
我想替小林老师和丛老师说句话,是我自己的原因。可是我又说不出口,我都这么难过了,我还顾得了谁。
过了几天,我渐渐接受了一个没那么优秀的自己,在211大学里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专业——环境工程。但我心里还是放不下两位物理老师,尤其是小林老师,一想到他,我的内心还是充满了愧疚。
去学校填报志愿那天,快要走到教室时,我突然看到小林老师在6班后门门口,便扭头返回,上到二楼,从另一侧楼梯再下来。
我像犯了错的鸵鸟,把头扎在沙子里不出来,后悔和自责随着时间推移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加深重,在我拿到了一个不够理想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后,我更加不敢去面对他。我知道以一门成绩论成败不对,可无论如何,高考那一次没有发挥好,让我错过了报答小林老师的机会。
大一结束的那个暑假,高中同学自发组织回母校。晚上,我们请班主任白老师一起吃饭,白老师一个一个对我们点评。轮到我的时候,他一口气说了很多:“在填报志愿的时候,那个教物理的小林老师看到你在躲他,觉得你在生他的气,找我打听你报了哪所学校,选了哪个专业。我告诉他,你读了环境工程,继续和物理打交道,他又觉得没有把你的物理教好,挺内疚的,不好意思找你说话。”
听到这些,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白老师又补了一句:“后来,小林老师想找你,却怎么都找不到联系方式,那时候连我都没有你的联系方式,这次见到你,我才想起这事。”
十多年前,在我们的纪念册上,没有手机号,没有邮箱,大多数同学都只有一个QQ号,而我整个高中期间,连QQ号都没有申请。
我并不遗憾没有早早地申请QQ号,我只是觉得我和小林老师有点像欧·亨利的小说《麦琪的礼物》所描写的那样,因为我的躲闪造成误解,让曾经亲密无间的师生关系变得生疏无比。
吃完晚饭已经八点半了,我想找小林老师解释,拿出手机,在班级群里找到他的头像,却没有点“申请好友”,我怕他立刻同意,那样在对话框里我反而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走到礼品店挑了一张牛皮纸卡片,回到家里,想了半天,要写的太多,落笔只成——“老师,您辛苦了。”所有想要感谢的话、想要解释的话,全在这六个字里,卡片上开始有水洇开的痕迹,一处、两处、三处……
我从家里出来,沿着高三那段岁月里非常熟悉的路来到小林老师家楼下,找到了那辆熟悉的电瓶车。我恭恭敬敬地将卡片放在车筐里,把几个小石块压在上面。我环顾四周,对那个一度很熟悉的车棚还有些模糊的印象。
就在我离开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那个曾经的我,晚上10点20,带着晚自习后的困意,一脚支着自行车,等小林老师锁好电瓶车,和他挥手告别,因为是每天的寻常惯例,手挥得微弱又迅疾,连“老师再见”四个字都模糊到难以听清。
这次,我对着寂静无人的车棚又抬起手来,隆重且深情,是和青春的一个注脚再见,也是感谢青春里的小林老师。
您最好不要想起我,可是我永远都会感谢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