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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蜕

2024-09-29牧铃

少年文艺 2024年9期

1

说实话,牧场的放牛娃没有不讨厌蛇的。但我们都懂得怎样回避。大多数蛇都行动迟缓,要躲开它们其实并不难。

可是我们中间最勇猛的大头不这么看。

他认为正是因为呆笨,蛇的危害才更大——它趴在草丛里不动不挪,一不小心踩上,咱们就遭殃了!再说,男子汉不该那么胆小啊,干吗不主动出击,消灭牧场上的蛇害隐患?

这样说说也就罢了。逮着机会,他竟然弄来一条蛇,真的向我们表演新近学到的治蛇手段。他说这法子是从一本书上看到的:只要提拎着尾巴一抖搂,蛇骨就会散乱,蛇也活不成了。

可是他抖搂了好一阵,蛇依旧没事似的。

不过,见我们一个个摇头咋舌,他还是得意扬扬。往后他逮着机会就给我们表演。

我们谁也不敢尝试。

牧工都劝他别乱来,因为蛇跟别的食鼠动物一起,抑制着草地上鼠兔的数量——没有它们,无限繁殖的耗子、野兔光是打洞,就足以把草场毁了!

大头压根儿不听。直到有一天,他在抓一条蛇时被咬了。尽管那蛇算不上剧毒而且用药及时,大头的手臂还是肿痛了一个星期。

毒蛇在牧童们心中重又恢复了狰狞恐怖的形象。

伤好后,大头一有空闲就到处找蛇,扬言要报仇,还让我们帮他。

男孩子,谁愿意被当作胆小鬼呢?我们几个纷纷响应,也用带杈的长木棍武装起来,随时准备对付突然出现的蛇类。

2

夏夜乘凉,一位老牧工给我们讲了一段关于蛇的神话传说。

“见过蛇蜕吗?”老人问。

蛇蜕就是蛇脱下的旧皮,跟塑料薄膜似的,有的残缺,有的头尾俱全,还露出清晰的鳞片花纹。这东西,场部篮球架边的石坎下都可以见到,我们寝室的窗台上也挂过,有什么稀奇?

“可是你们晓得吗?早先,人也要蜕皮!”老头儿的话让我们听得心头发怵。见我们不再叽叽喳喳,他慢条斯理地往下说。他说蛇蜕皮用不了多久,最顺利的只消几分钟;慢的,也不过半个时辰。人蜕皮可难多了,一蜕“三七”,二十一天活剥皮似的痛楚,那旧皮囊紧裹的短小身躯才挣脱出来,然后见风即长,眨眼长成四五尺高的男男女女。那实在太难熬啦!人受不了,只好去恳求玉帝,将那个“三七”改作跟随人一辈子的“九九八十一难”。

免除了短暂的痛苦,却换成漫长岁月中不定期的磨难,多不合算啊!我们又叽叽喳喳起来。与其一辈子慢慢煎熬,何如像蛇那样用“蜕壳”来与“旧我”作别来得爽快呢!

“我也宁愿痛那个二十一天。”大头喊,“牙一咬,就挺过去了!接下来的一辈子没病没灾顺顺畅畅,多快乐!”

“所以嘛,”老牧工说,“许多在八十一难中受尽艰辛的人死后,升天的灵魂都会去找玉皇大帝,恳求下辈子恢复二十一天的蜕变。玉帝想试试人的忍耐力,就让那些灵魂附着到蜕变的蛇身上。结果——你们猜怎么了?”

我们一齐摇头,傻乎乎地盯着老人,等候那个结局。

“结果,附到蛇身上的亡灵,都在蜕变中途逃跑啦!”老人长长地吐了口气,“人类之中,很少有谁还能忍受那短暂蜕变的痛苦!”

后来呢?我们缠着问。

“后来,那些找玉帝的人自动收回了请求……”老牧工说,“这当然是神话,里面包含的道理,你们也许要长大后才能琢磨出来。眼下我想让你们明白的是:蛇皮就像咱们人类的衣服,不能够随身子长大,所以蛇从小到大,都得经历过好多次蜕变的痛苦——它们活得已经够难了,咱们别再那样追着人家打打杀杀,好不好?”

老人讲的故事,严重地挫伤了我们“灭蛇”的积极性。

不知怎么搞的,以后看到蛇,我们都会骤然想到那个神话里的人曾经感受过的痛苦蜕变,甚至看到那些忍受不住痛苦而从蜕变的蛇身上逃跑的“亡灵”,我们手中高擎的棍子会不由自主地低垂,眼睁睁地看着蛇从容逃逸。

3

不久,我们真的碰上了一次“蛇蜕”。

那天我正赶着自己那群奶牛翻越小山包,小伙伴黑皮在山坑里冲我又招手又做鬼脸,就是不出声。大头也在那儿——他们准是发现了什么!

我急忙把牛群赶进一片青草地,自己飞跑下山。

他们在围观一条不知名儿的花蛇。

只见那蛇疯了似的,将脑袋朝一块粗糙的山石上摔打。于是它的口裂边绽破了一道豁口,露出了鲜嫩无比的新皮。

蛇便继续利用石角的摩擦,将旧皮囊朝后推移。

那旧皮却不情愿就此脱离,仍那样紧紧地缠住蛇身。蛇又挣扎似的动弹起来,它借助树干、沙地、石头,借助一切可以用上的外力,使劲儿蹭擦着……

崭新的蛇头整个儿露出来了!

接着,细瘦的脖子出脱得比较顺利,“蜕变”的工序在身子的膨大部分停了下来。那蛇仿佛用尽了气力,它贴地趴着,歇了好一阵,才又朝外挣扎。

“它一定好痛好痛!”一个伙伴轻声说。

我们谁也不搭腔,唯恐惊吓了蛇。其实我们都知道蛇是聋子,而且此时它圆睁的双眼也像处于失明状态,这么些人围着它,它都没打算溜走。

大头将一根细芦秆伸过去,想试试蛇的视力。那蛇头一颤,准确地咬住了芦秆。

“哦,它在发抖!”大头轻声喊。

我们把手搭上芦秆,果然感觉到一股无以名状的战栗从芦秆的那一端传来。于是我们也像是感受到了那油煎火烙般的痛苦。

它必须高度警惕,这种时刻,它一定最容易遭受天敌的攻击。

此时如果有黄鼬、猸子或是隼雕向它进攻,蜕变中的蛇不仅无法反抗,连逃跑的力量都没有!

唯一能保护它的,是力量殆尽的口腔中那两枚毒牙。可是此刻,它毒囊中储积的自卫武器又在咬芦秆时消耗掉了……

我们决定在它身边守护着,以防它遭到侵害。

小蛇翻滚着,仿佛在极度惨烈的痛苦中争取每一寸皮肉的新生……

终于,残缺不堪的灰白色旧皮囊整个儿翻了过去,蜷缩到了蛇的尾梢后头。经历了九死一生的小蛇已经奄奄一息。

它完全静止下来。

我们也静立着,默默地陪伴着它。

好久好久,小蛇昂起头来,闪动着信子,缓缓游离它的旧皮囊。我们仍然站在那儿,目送着小蛇光鲜亮丽的身子隐入浅草丛中。

山野间一次平平常常的蛇蜕,在我们这帮小家伙的脑瓜里居然引发了震动。噢,即便经历了蜕变,蛇的一生未见得就顺顺畅畅。

那以后,我们再没有撇下牛群去骚扰蛇类的安宁,就连大头也不向毒蛇寻仇了。我们仿佛都长大了许多……

4

白露节气,早晚变得十分凉爽。

蛇的踪迹日趋稀少,却常能看到新鲜的蛇蜕。入蛰之前,有些蛇还得换掉一层旧皮。

那天黎明,我从牛栏挤奶出来,发现路边石坎儿下又留下了一张一米多长的蛇蜕。

——它干吗选择在这儿完成蜕变?难道它对人畜一点也不提防吗?

——这条蛇的蜕变过程,是轻松,还是像我们看到的那般艰难?

——藏在石头缝里熬过冬眠期,它还会遇到哪些麻烦?

我想不出答案。

深深吸了一口气,淡淡的晨雾中混着凉浸浸的花香,还有山林落叶和结籽的牧草特有的芬芳气息。

南方的“蛇季”快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