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投掷的少年
2024-09-29范泽木
一
阿甲到这个班不久就注意到了说话滔滔不绝、爱管闲事的李子涵。
又是一节体育课。九月初的太阳高挂在空中,喷出的烈焰似乎比暑假的时候更令人难以忍受。体育老师大发慈悲,允许同学们跑完三圈后自由活动。操场西南边,几棵高大的悬铃木正投下浓浓的绿荫,吸引同学们纷纷往里走。无论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都快速地形成了聊天或游戏的小团体。此刻,李子涵在介绍周末的“红色讲解员”活动,七八个男生有的席地而坐,有的站着,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刚子是李子涵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更是一直向李子涵行注目礼。
阿甲百无聊赖地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时不时望向李子涵。忽然,他瞥到了悬铃木树丛深处长着的几棵竹子,不由得心头一震,兔子似的跃过一个小土坡,捋下几片竹叶后回到树荫下,把竹叶放于两唇之间,一声清脆的哨响在同学们耳边绽开。同学们纷纷侧目,李子涵和刚子跑过来一探究竟。阿甲再次吹响了竹叶。刚子觉得有趣,向阿甲要了一片竹叶放在嘴里吹,但任凭他把腮帮子吹得鼓鼓胀胀的也无济于事。他正要向阿甲请教怎么吹,李子涵大声笑起来:“哈哈,你这就是传说中的吃土啊。”刚子不明所以,李子涵说:“你看竹丛边工程车来来往往,扬起的灰尘都掉在竹叶上,你这不是吃土是什么?”刚子赶忙吐掉竹叶,一脸嫌弃地走开了。阿甲脸红到脖子根,心里恨恨地嫌李子涵多嘴。
时间像被堵住似的停滞不前,阿甲觉得如坐针毡。
三四个月前,读五年级的阿甲还在双溪小学的操场上体育课。打了几场篮球后,汗津津的同学们坐在一大片杜仲树下休息。阿甲调侃国富:“扔石头的水平提高了吗?你看到那边的桃子没?”
国富扭头看了看桃树林,脸上笑嘻嘻的。
“我们每人扔十颗石头,输的帮赢的跑腿一周,敢不敢?”
国富点了点头,从地上捡了十颗石子一一投掷出去,打下了六个桃子。男同学们都围过来,激动地拍起了巴掌。阿甲捡起一颗石子,手腕快速发力,“走你!” 石子子弹似的飞出去,一个桃子应声落下。“旋转!”石子翻滚着飞速前进,又击中了桃子。“哇,打下九个桃子,阿甲从来没让我们失望过!”一个同学喊道。
“国富国富,比赛又输,这周你又要帮我跑腿了,小菜菜。”阿甲满脸笑意。
李子涵的声音把阿甲拉回了现实。李子涵说:“我们骑车到大盘山博物馆集合。”“好的!”同学们愉快地回应道。
阿甲装作不经意间来到了他们跟前,指了指竹丛边上一棵高大的乔木说:“你们知道那棵叫什么树吗?”
“还真不知道,叫什么呢?”李子涵问道。
“叫金钩梨。打了霜之后,果实甜甜的,特别好吃。”阿甲介绍着。
“我知道金钩梨学名叫拐枣,但我不知道那棵就是拐枣树。”
阿甲心想,什么拐不拐的,就是金钩梨嘛。“你们想尝尝味道吗?我可以用石子打下一些。”阿甲满心想露一手。
“好啊好啊!”刚子叫道。
阿甲捡起一颗石子闪电般投了出去,一串果实掉了下来。他瞅准果子落下的地方,不一会儿就捡了回来。
“有点甜,但也有点涩。”刚子咂巴着嘴说。
“我给你们都打一串尝尝。”阿甲兴起。
“别,那边有很多施工人员,你要是打到他们可不得了。”李子涵严厉地制止了阿甲。
阿甲闷闷地收了手,心想,你这班长管得也太宽了,我在双溪小学时也一直当班长,班长嘛,学习好不就好了嘛。想到这,阿甲期待第一次考试的来临。
二
国庆假期前夕,语文老师抱着一叠试卷走进教室。阿甲不断地用手掌摩擦膝盖,可是汗怎么也擦不完。同学们按学号领回了试卷,阿甲一看成绩,95.5分,顿时松了一口气,掌心的汗也倏然消失了。
“刚子,你考了多少分?”阿甲神采奕奕地问。
“97,你呢?”
阿甲像中箭的鸟,身子顿时矮了下来。刚子居然能考97分!他的心脏仿佛乱珠入盘一般怦怦地跳着。他怯于询问李子涵的成绩,但过了许久,阿甲还是鼓起勇气,抖动着嘴唇问:“那,李子涵呢?”
“他还是老样子,一般不会低于98,这次是99分。”
阿甲大脑一片空白,像狂风中的小草,感到浑身无力。他跌跌撞撞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在悠长的放学铃声中,同学们迎来了国庆假期。阿甲跳下车,往双溪小学狂奔,这条路,他走了整整五年。要是还在这里念书,他今天的成绩肯定又是全班第一,同学们会叽叽喳喳地围着他向他请教。
回忆缩短了脚下的路,他已经来到校门口附近,那棵高过四层楼的大樟树一如既往立在学校大门口的右侧。学生们早已回家,校园里满地夕阳,门房的保安叔叔在余晖里打盹。
阿甲读四年级的时候,有同学说:“咱们学校是小规模学校。”阿甲心想,咱们学校是挺小的呀。他不知道,“小规模”是指学生人数少,那时,一年级和二年级的学生人数已经不到十五。五年级第二学期的时候,老师说:“从下学期开始,咱们学校一年级和六年级的同学要到城里念书啦。”阿甲很高兴,终于可以去城里念书了。
没想到城里的书不好念。一想到下午的成绩,阿甲又悲从中来,为什么要让六年级的学生到城里念书?阿甲弯腰捡起一颗石子朝一株茅草掷去,那茅草立马折了腰。
在新班级,阿甲经常在班里展示他的投掷水平。他用右手的拇指、食指、中指托着揉成一团的废纸,随着三根手指一齐发力,纸团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钻进了垃圾桶。
国庆假期后的一个周三,阿甲照例远远地向垃圾桶投掷纸团,但纸团却落在了刚子的脑袋上。
刚子怒不可遏地站起来对阿甲说道:“喂,你有东西掉了。”
阿甲忙跑过去捡起纸团说:“我知道,是纸团,嘿嘿嘿!”
“不,”刚子盯着阿甲一字一顿地说道,“是素质!”
阿甲一脸疑惑。
刚子说:“难道不是吗?前几天你还我笔的时候说一定能把笔投到我的笔筒里,结果呢?笔掉到了地上,笔套都摔裂了。”
这时,有一个同学说:“你可不是一次两次这样丢纸团了,我记得老师无数次说过,这样丢纸团是不对的。”他不等阿甲说话,又说:“哦,我忘了,你是刚转来的。”
“你们别吵了!阿甲是新生,你带带他不行吗,干吗要挖苦他?”李子涵停止了写作业,满脸不高兴地对那个同学说。
“带带他,凭什么?”
李子涵放下笔,挺了挺身子说:“我没记错的话,去年你刚转来的时候是我带你熟悉学校的吧?”
那个同学噎住了,耳根一片通红。
阿甲一遍遍地回想着刚子和那个同学的话,它们像炸弹一般不停地在阿甲的脑海里轰炸。然后,他想到了李子涵,心想:你不也经常调侃我吗,现在怎么装起好人来了?
三
秋风给悬铃木的叶子染上了微红,一年一度的校运会又要来了。刚子高高地举起了手,向班主任建议:“咱们班的阿甲是神投手,扔垒球这个项目非他莫属。”说完,刚子朝阿甲眨了眨眼,“是不是啊,神投手?”
其他同学也附和起来:“要是不捧回第一名,那真是太丢脸了。毕竟是神投手嘛!”
阿甲能感觉到刚子说话带刺,但他仍有些窃喜,终于可以在运动会上露一手了。当他听到其他同学的附和时,心慢慢往下坠,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居然成了受排挤的对象。
在刚子的大力“推荐”下,阿甲成为投掷垒球的运动员,每天下午到操场集训一个小时,教练是别班的体育老师陈老师。
陈老师先进行摸底测试。阿甲张开右臂,用尽全力将垒球抛了出去。“哇,扔得好远!”旁观的人惊呼着。
陈老师点了点头说:“力气不错,但动作不太规范,接下来咱们要慢慢规范动作。”
阿甲听了,心里有些失落,但想到自己扔得比所有人都远,心里又有了一丝安慰。这次校运会是他的救命稻草,他想,能不能改变同学们对自己的看法,就看这次扔垒球能不能拿第一了。
可是垒球训练阿甲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如鱼得水,反而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夜幕降临,操场被蒙上一层浅浅的纱,其他运动员已经解散,阿甲被教练留下来开小灶。他站在空旷的操场上,身边只有陈教练,夕阳把他的身影拖得孤寂而悠长。
陈老师站在阿甲身侧,语气严肃中带着鼓励:“先从蹬、转、挥这三个基本动作开练。”
阿甲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陌生的世界,眼前一片模糊,脑袋里没有一点思绪,仿佛这不是自己的身体。他手握垒球,但手上的力量仿佛被抽走了一般。
“哔!” 一声哨响,垒球落在四五米远的地方,与他的期望相去甚远。阿甲瞪大了眼睛,他过去引以为豪的投掷运动第一次以如此狰狞的面目出现,让他感到震惊和绝望。
“放松,自然一些。” 陈老师的声音再次响起,但阿甲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被钉死,根本无法轻松自如地投掷垒球。
阿甲机械地挥动手臂,垒球再一次落在了眼前,距离他的目标遥不可及。他感到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无法逃脱的噩梦,信心像被针扎了的气球,越来越干瘪。
阿甲体会到了失败的无助与痛苦,在他如小兽般躲在角落舔舐伤口时,突然想到了国富。从四年级开始,他不知道和国富进行了多少次扔石头比赛,都以国富的落败而告终。阿甲每次都得意地对国富说:“等着给我跑腿吧,小菜菜,哈哈!”
周日上午,阿甲急匆匆地往国富家跑,准备给他一句迟来的道歉。
“对不起,我终于体会到了你当时的心情。”阿甲低声说道。
“啊?”国富一头雾水地看着阿甲。
“以前我老是取笑你。”阿甲愧疚地说道。
“啊哈,这有什么,重要的是我扔石头的水平越来越高了呀!”国富满不在乎地说道。
阿甲感到不可思议,难道国富根本没把这些事放心上?他又惭愧又内疚地看着国富,觉得他既熟悉又陌生。
“新班级太令人讨厌了,特别是刚子和李子涵。”阿甲一边扔着石头一边说道。他终于找到一个机会,把在新学校经历的一切和盘托出。
国富说:“李子涵不是那种人啊,我们上同一个兴趣班一年多了。”
阿甲有些不满,说:“他讽刺刚子吃土,不就间接地讽刺我吗?”
“你想多了吧,”国富咧嘴笑着,“有没有可能他想间接地提醒你路边的竹叶真的很脏?”
阿甲愣住了,他从没往这个方面想。“他经常警告我别在学校扔石头,这不是和我对着干吗?”
“城里不比乡下空旷,要是石头误伤到人,那麻烦可就大了。”
阿甲再一次认真地看着国富,有些失神,有些后悔。同学两年,他居然一直不知道国富是一个怎样的人。
四
垒球训练对阿甲来说越来越像一场噩梦,一到指定地点,阿甲的身体就像恶魔附体一般不听使唤。
阿甲是住校生,李子涵是走读生。有一天早上,李子涵一走进教室就拉着阿甲说:“你看,我给你带了一个好东西。”
李子涵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盒子,然后打开盒子,凑到阿甲面前问:“这是什么?”
阿甲认不出这黑黝黝圆乎乎的东西。
“亏你还是扔石头专家。这是我给你捡的全球限量版石头,你拿着它练手可能就找到感觉了。我建议你还是回家的时候练,别在学校里练。”李子涵拍了拍阿甲的后背,走了。
阿甲早早地到了训练场地。他找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右手握着石头,凉凉的触感给了他熟悉的感觉。阿甲想到李子涵的提醒,心想:我只拿石头练手找感觉,绝对不把石头扔出去。
重心移到右脚,身体往后倾,手指放松地拢住石头。微闭着眼睛的阿甲,脑袋里突然闪过一丝光,他意识到自己错在哪儿了。他错在太紧张,以致把垒球攥得紧紧的。他慢动作地蹬腿、转身、挥臂,发现了投掷石头与垒球的差别。扔石头讲究命中率,所以用手腕发力,而扔垒球讲究投得远,所以应该把全身力量集中到手指,再把垒球挥出去。阿甲一次次地重复着慢动作,细致地、充分地感受着石头传来的凉意。
“哔”的一声,陈老师吹响了集合的哨声。阿甲的心跳有点快,他希望早点验证一下刚才的方法是否管用。
阿甲微闭着眼睛,脑海里出现长满芦苇的河滩。他舒展开身体,犹如迎风奔跑的样子。右手空拳握着垒球,他感到那块石头的凉意还在。转身,挥臂。脱手而出的垒球像蓄力起飞的雄鹰,直蹿高空。随着抛物线的消失,陈老师拍起了手掌,说:“阿甲的动作规范了,看来平时没少练习。”
从操场回到教室的路上,阿甲把手藏在校服的口袋里,手紧紧地握着那块石头。李子涵和刚子从教室里走出来,在门口与阿甲相遇,刚子说:“神投手,垒球练得怎么样了?冠军稳稳的吧?”李子涵赶紧扯了扯刚子的衣服。
五
阿甲躺在宿舍的床上,一遍遍回想着国富的话。他意识到在双溪小学的这些年,因为他学习好又有扔石头的特长,一直是同学们找他玩,他主动找其他同学玩的机会很少。可是,同学们真的愿意找他玩吗?为什么一到周末,找他玩的人就寥寥无几?李子涵的名字一次次出现在脑海里,难道是自己错怪了他?阿甲又想到刚子,自从摔坏了他的笔以及纸团误砸到他脑袋后,他的态度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思绪像杂草缠绕于脑海,阿甲懊恼地用被子蒙住了脑袋。
“这是我心目中最酷的自行车,你们心目中的酷车长什么样?”课间,阿甲拿着刚画的图纸问李子涵和刚子。
“你不当神投手,改行当车手了?”刚子白了阿甲一眼。
阿甲被呛得一时无话。李子涵却摊开白纸,认认真真地画了起来。“好吧,那我也来画一画我心中的酷车。”刚子也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阿甲的爷爷有一双妙手,能用铁丝扎出各种形状的东西,自行车当然也不在话下。阿甲请求爷爷扎了两辆自行车模型,分别是李子涵和刚子在图纸上画的样子。阿甲到文具店买了两个盒子,把自行车模型装了进去。他心跳有些快,也许是紧张,也许是激动。
李子涵瞪大了眼睛问阿甲:“太棒了吧,这是你做的?”
阿甲说:“是我爷爷做的。”
“谢谢爷爷!”李子涵难掩激动之情,“太不可思议了,我居然见到了梦想中的自行车模型。”
刚子看得直瞪眼。阿甲又拿出一个盒子说:“给,也有你的。”
“呃……我可没礼物送你呀。”刚子没好意思伸手。
“这是我向你赔礼道歉。”阿甲把盒子塞到刚子的手里。
校运会的开幕式进入倒计时。阿甲去训练的时候,李子涵和刚子也跟着到了操场。李子涵说:“刚子因为坐在垃圾桶旁边,被你扔纸团误伤最多,但你已经跟他道歉了。你还误伤过不少其他同学,罚你扫地一周,怎么样?”
“凭什么?”阿甲差点跳起来。
“凭什么?李子涵是为你好。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成为全班的公敌了?”刚子半开玩笑地说道。
“你扫地一周,并且以后别再随意投掷纸团,同学们肯定会原谅你的。”李子涵说。
蓦然间,阿甲想到了国富对李子涵的评价,心想:我真的真的错怪李子涵了。
“好,我答应。”阿甲诚恳地说道。
“你想,校运会时别的选手都有啦啦队在加油,你却一个喊加油的人都没有,多惨啊!”刚子说道。
阿甲恍然大悟,顿时开心地往训练场跑去。
六
阿甲刚开始扫地的时候,许多同学拍手叫好,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他扫了几天教室后,就有同学说:“阿甲还真是说到做到的男子汉,你看,现在他也不再随意在班里投掷纸团了。”
阿甲扫地结束的后一天,校运会拉开了帷幕。李子涵和几个同学到垒球投掷场地为阿甲鼓劲加油。
“加油,那块石头会给你力量的。”李子涵朝阿甲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阿甲点点头,突然觉得身边吹来河滩的风,羽毛般轻柔的芦苇花悠悠扬扬地摇动起来。从小到大,投掷石头的画面一帧帧地在他脑海里闪过。他扔过好多次石头,但贴着号码牌投掷垒球还是第一次。
随着垒球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度,刚子惊呼:“好样的,是扔得最远的一个!”
阿甲热血沸腾,张开双手在风中奔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