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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我跑调的嗓子

2024-09-29常笑予

少年文艺 2024年9期

1

五岁那年,在姥爷的生日宴上,我第一次知道自己五音不全。表弟在我的歌声中努力寻找《祝你生日快乐》的调,像一个在暴风雨中试图掌控孤舟的渔夫。最终他在一次次失败中绝望地哭了,哭得震耳欲聋。

我的歌声就像五官错了位的怪物一样,手臂长在脑袋上,眼睛长在脚趾上,嘴巴歪到肚脐眼。无论你的审美多么宽容,都没办法把它当成人。它是怪物。

从那以后我知道了,收敛自己的嗓音也是一种美德,我不能让我的嗓音污染别人的好心情。我再也没在别人面前唱过歌。

小学二年级音乐课的期末考试,老师让同学们轮流去讲台前,给她唱一首本学期学过的歌。教室里很嘈杂,我紧张得手心里都是汗。一节课快结束了,终于轮到我走上讲台。音乐老师大概累了,她头枕着一只胳膊,闲着的那只手悠闲地玩着一条金色手链。

看我很久都没开口,她说:“唱呀。”

我憋得脸上热乎乎的,小声说:“我不会唱歌。”

音乐老师很惊讶,她说:“怎么会不会唱歌呢?”

她语气温柔,那几个字却像刀一样扎在我脸上。怎么会不会唱歌呢?我也不知道呀,可我就是不会唱歌。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眼泪不争气地滚了下来。音乐老师让我回座位。从那之后,我觉得她看我的眼神比以前更温柔了,充满了怜悯。

最近,学校要举办合唱比赛,我们班全员参加。每次练合唱的时候,我都只对口型,不敢发出声音。看着同桌简萤萤甩着大辫子,雄赳赳气昂昂在前面领唱,整个人都在发光,天知道我有多羡慕。我多希望我也能在全班同学面前唱一首好听的歌啊,哪怕只有一首。

2

一会儿又要练合唱了,想起来就觉得胸口闷闷的。我躲进厕所里,想拖延时间,尽量晚点出去,这样就可以晚点看到大家为了唱歌欢欣鼓舞的样子。

突然,我听见隔壁传来了奇怪的声音——“咔嚓、咔嚓、咔嚓、咔嚓……”这绝对不是一个小学生在上厕所的时候会发出的声音,让我想到明晃晃的剪刀在剪一块树皮。我又怕又好奇,忍不住踮起脚尖,手扒着隔板,想看个究竟。

“啊!”

这声惊叫不是我发出的,是隔壁的人发出的。而我被眼前诡异的一幕吓呆了——简萤萤的辫子散开,头发又多又长,像一条黑色的瀑布。她手里拿着一把我在小区修剪花枝的工人手里才见过的大剪刀,赌气似的在头发上剪啊剪。我往下看,黑乎乎的头发散落一地。

“你……你在干什么?”我问。

简萤萤没有说话,她哭了。过了好久,她止住眼泪,告诉了我她的秘密。我答应她永远都不会说出去。

这学期开学之前,简萤萤的妈妈带她去了楼下刚刚开业的理发店,理发打五折。没想到,理发师想要展示自己的创造力,把她的一头长发剪成了潇洒的短发,还配上了参差不齐的艺术刘海。简萤萤那么爱美,无论如何也不愿意顶着这样的发型去上学。可是想让头发长起来,至少要几个月。

她在购物软件上搜索有什么帽子、发卡之类的东西可以遮挡她的头发,看来看去,感觉它们只会让人更加注意她的头发。正当她感到绝望的时候,屏幕上出现一个好物推送——“一分钟让你的头发长长”。

商品的图片上只有这一句话,价格只要0.99元。简萤萤半信半疑地拍下了它。两天后,当她收到一个空包裹,她确信自己被骗了。但神奇的是,拆开包裹一分钟后,她的头发开始长长,不,准确地说是“疯长”。只过了半天时间,她的头发就长长了半米!更可怕的是,头发不眠不休地疯长,已经持续了几个月。

音乐老师让课代表在走廊里喊人了。我赶快帮简萤萤把辫子扎好,回到教室里。

音乐一响,动人的歌声从简萤萤嗓子里飞出来,在空中跳了个舞,把她的惊慌抚平了,把她的泪痕擦干了,又把她整个人擦得亮晶晶的。一瞬间,头发的事情好像变得没什么大不了。

一个念头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我马上摇摇头,拒绝它停留。可我越是觉得不可以,它就把我缠得越紧。

到了晚上,我再也阻止不了那个念头,我打开购物软件,找到了简萤萤说的店铺。

“请问有不跑调的嗓子吗?”我打下这行字,随即在心里自嘲:怎么可能有嗓子卖嘛。

对方很快就回复了:“有的。”然后发来一个链接。

我难以置信地点开,下拉,商品详情里写着“一分钟让你拥有美妙的歌喉”。

点下购买键的那一瞬间,我有一点害怕,脑中闪过了简萤萤海藻般疯长的头发——没关系的,唱歌越来越好听,会是什么坏事呢?我安慰自己,怦怦跳的心平静下来。

3

有好几次,我想跟简萤萤说我买了不跑调的嗓子,但我的喉咙好像变成了公园里的滑梯,话到嘴边又滑了回去。

第三天早上,我推开门,家门口躺着一个白色的快递袋,它看起来很小,很扁。我知道,就是它了!

我拆开快递袋,等着神奇的感觉注入我的身体、我的喉咙,可惜等了半天,我什么感觉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

上当了,我明白过来。就是嘛,怎么会有这种好事情,不到一块钱,就可以要什么有什么?

可是,那怎么解释简萤萤的事呢?可能她生了什么奇怪的病,这个美丽的故事会让她心里好受一点……

我一边想,一边走,抬头的时候,在街的另一头看到了李双年和他妈妈。拐出这条街,前面就是学校大门口了。

李双年在嘟囔着什么,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他妈妈在他脸上又刮又拍,哄着他。我一下子明白过来——李双年的妈妈和我妈妈都在家委会,有一次她来我家,和我妈妈一起给我们班的童话剧做道具。我听见他妈妈说,李双年都四年级了,还是时不时地不想上学,犯起毛病来又哭又闹,但他脸皮薄,不想让老师和同学们知道,他妈妈只好按医生的建议,给他做心理疏导……

我想,我是不是应该换一条路走。正犹豫的时候,他们看见了我。李双年拉着校服袖口,在脸上用力抹了一下。

我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叫了声“阿姨好”。

我发誓那是很平常的一声招呼,可我听到的声音拐了几个弯,像唱歌一样。

李双年的妈妈说:“向天歌,今天心情这么好?”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点点头,往学校跑。我感觉脸上热热的,心在快速地跳着。

坐到座位上,不等气喘匀,我就拍了拍简萤萤,把合唱的歌给她唱了一遍。

她愣愣地看着我,直到我问:“好听吗?”(当然,这句也是唱出来的。)她才回过神,说:“没想到你唱歌这么好听。”

简萤萤没有发现我的秘密,她真诚的赞美让我觉得很满足,很快乐。一切都是真的,我感觉浑身的血都在往嗓子上涌,刚刚闪过的担忧变得不值一提。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我要避免说话。整个上午,我都在回避老师的眼神,以防被提问。除此之外,还要避免和同学们交流,能用肢体语言表达的,我就用肢体语言表达,如果非说话不可,就只说一两个字。

是的,我现在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嗓子。只要是从我嗓子里发出的声音,都带着曲调。

我担心的事情还是在第三节课发生了。

秦老师叫我起来朗读课文,我扭捏了半天,硬着头皮张开了嘴。那是一篇严肃的文章,可我的歌声轻舞飞扬,我努力压着嗓子,歌声降了一个调,像低飞的小鸟一样盘旋在教室里。如果不是看到秦老师脸上的表情很难看,这真是一首好听的即兴歌曲。

“好了,你坐下吧,”秦老师说,“我知道最近大家排练合唱很用心,但上什么课就干什么事,语文课就把合唱的事放一放吧。”

听了秦老师的话,同学们才从歌曲中回过神,笑了起来。

简萤萤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我感觉到了,可我不敢抬头看她。

正当我以为逃过一劫的时候,教室里响起一个声音。

“嘿!今天的天气好好啊,嘿,嘿!”

秦老师正在写板书,她回过头,恼怒地盯着我,其他同学也都看着我,就连身边的简萤萤也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那个声音确实是我的声音,可我刚刚根本没有说话啊!

我想解释,可一想到我将唱一首为自己辩解的歌,我赶紧住口了,那只会让秦老师更生气。

秦老师没说什么,转过身,继续写板书。

那个该死的声音又响起来了:“简萤萤,头发长,半天不剪长过腰,疯疯癫癫像海妖;李双年,娘娘腔,一天不哭睡不香,上学都要妈妈帮。”

所有的目光再次聚集在我脸上,唏嘘声不绝于耳。简萤萤的脸憋得通红,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

“我没说话,你看得到啊。”我唱道。

“可我的事只告诉了你一个人!”简萤萤的眼泪掉了下来。

“哦哈哈哈……简萤萤,头发长,半天不剪长过腰,疯疯癫癫像海妖;李双年,娘娘腔,一天不哭睡不香,上学都要妈妈帮。”

那个声音,那个我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同学们闹哄哄的,教室里乱成一锅粥。这一次,我锁定了声音的源头——窗口的那只黑嘴喜鹊!

我站起来,指着罪魁祸首唱道:“是它说的!”

我的曲调让我的话毫无说服力,同学们像看电影一样看着我。我没有时间向他们解释,径直扑向那只可恶的鸟。

我从窗户伸出手,它扇了扇翅膀,灵活地跳到二楼的窗台上,睁着无辜的眼睛,用我的声音发出欢快的笑声。我冲出教室,冲到二楼的窗口,一把逮住了这只幸灾乐祸的鸟。

“还我嗓子!”

愤怒的句子悦耳地飘了出来。黑嘴喜鹊脸上本来就不多的惊恐一扫而空。

“放手,放手,你要是把我掐死了,你的嗓子就彻底回不来了。”

它说的有道理,我松开了手。

“有一副人类的嗓子可真好啊,哈哈哈哈。今天早上我站在卖豆腐脑的爷爷帽子上,说‘两碗豆腐脑,不加辣’。爷爷盛好了,到处看都找不到人。哈哈哈哈哈!”

“这一点也不好笑!”

不行,我必须要逮住这只鸟!可这回,它有了防备,轻松地躲开了。

“在我玩够之前,是不会把嗓子还给你的。谁让你提交了订单,你要遵守约定!哈哈哈哈哈!”

我明白了,那个店铺是一个中介,我想要不跑调的嗓子,黑嘴喜鹊想要人类的嗓子,所以我以很低的价格实现了愿望。支付那个订单,就相当于同意交换。

天上如果掉馅饼,里面一定包含陷阱。

4

黑嘴喜鹊从我视野中消失了。

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同学们。走到教室门口,我发现桌椅已经被归置到教室两旁,同学们站在中间,排好队伍,开始了今天的合唱排练。

我硬着头皮敲敲门,走了进去。

教室里的歌声停止了。站在队伍前面的简萤萤瞟了我一眼,便把头扭到了一边。她的辫子抖了一下,像一条愤怒的皮鞭。

“你去哪儿了,没听到上课铃声吗?”音乐老师说。

我不知所措地低下头。

“刚才同学们已经练了两遍。向天歌,你把合唱的部分唱一下吧。”音乐老师说。

这首歌的歌词我背得滚瓜烂熟,知道该在什么地方把嘴巴张圆,在什么地方换气,又该在什么地方闭嘴,可我从来没有真正唱过它。想到这儿,我的嗓子热热的,好像一开口就要喷出火来。

微微晨光点亮这喧嚣世界

微微温暖融化昨夜的冰雪

就像是每一秒都称为岁月

微微从不停歇

微微就是秋天里每片落叶

微微就是彩虹里每滴雨点

微微她很渺小却从不疲倦

微微就是我们

……

歌声从我口中滑出来,像露珠滑过清晨的树叶,滴在松软的泥土上。嗓子里那种要喷出火的感觉消失了,好像刚刚吃了十几个凉冰冰、滑溜溜的果冻。我第一次有这样奇妙又舒服的感觉。

音乐老师吃惊地看着我,说:“没想到你唱得这么好!”

她想了一下,示意我过去,站在简萤萤身旁。简萤萤甚至不肯用余光看我。

音乐老师说:“这样吧,向天歌和简萤萤一起当领唱吧,好不好?”

话音未落,简萤萤便说:“我不想当领唱了,让向天歌当吧。”

说完,她扭头从我身边走过。那一刻,我有一种她永远不会原谅我的感觉。

我想好好和她解释,可我不知道如何开口,也不知道何时开口。

后面发生的事情,超出了我的想象。

5

第二天一早,音乐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她希望我把合唱的歌曲唱给两个陌生的阿姨听。我唱完,她们又叫我唱了两首。那两首歌我之前没听过,但只要听到伴奏,看着歌词,我就可以把它们唱出来。

“天才,天才!”两个阿姨满眼兴奋地相互看着。

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说我是天才。会不会我本来就有音乐天赋,只是之前没有开发出来?

后来,我的爸爸妈妈也被请来了,他们在办公室里聊了很久很久。等他们出来的时候,我的世界彻底改变了——我成了童路人演艺公司旗下的一名小艺人。

过去,我的生活里只有爸爸、妈妈、老师和同学们,每天只需要走过三个街区就能到学校门口,放学之后再走过三个街区回到家门口。突然出现的数不清的陌生面孔和说走就走的行程,让我既紧张又害怕。我记不住那些哥哥姐姐、叔叔阿姨的名字,也不知道面对话筒和镜头应该说些什么。我突然发现,最让我安心的事情竟然是我曾经最怕的唱歌。只要唱起歌,我心里的不安就会像黎明时的暗影一样,一点点消退。一连吃十几个凉冰冰、滑溜溜果冻的感觉,又回到我身体里。

我不知道大人世界里的规则是什么样的,但用助理姐姐的话说,我“红”了。她每天陪着我,对我的照顾比妈妈还细致入微。

演出的邀请如同潮水般涌来,一个接着一个,我仿佛被卷入了一个闪耀的旋涡。那些曾经只能在电视上看到的作词家、作曲家,如今亲自为我量身打造歌曲,记者、粉丝常常在我住的酒店楼下等我。我不知道多久没回过家了,今天晚上还在繁华的北京,凌晨就要飞往浪漫的巴黎,再过两天又飞到漫天飞雪的沈阳……爸爸妈妈只能通过电视和手机远远地关注我。

我渐渐像个大人一样,过着大人的生活。有时候,透过酒店的落地窗,看着外面的灯火,我会想起我的同学们,他们在干什么呢?是不是已经把我忘了?

唯一没变的是我还是只能唱歌,不能说话。一开始,我像在学校里一样,面对记者的采访不敢张嘴,想通过点头、摇头和助理姐姐的补救逃过一劫。可当我无意中说了一句话,记者发出了夸张的赞美:“天哪,向天歌时时刻刻都在练习!”摄影师对着我拍下了几张大特写。

“最努力的天才向天歌”上了热搜,新闻发酵得很快,在自媒体平台上传播得铺天盖地。评论区里全是对我的赞美。

我看得脸上发烫,和助理姐姐说:“他们报道得不对,我不是在练习啊,我是……”

助理姐姐立刻打断了我,她说:“不重要,这个人设很好。”

人设?我愣在那里。

助理姐姐笑了笑,让我继续保持,想怎么唱就怎么唱。

好像他们并不关心真相是什么。

大大方方地做自己,想怎么说话就怎么说话,确实很轻松,何况我的每一次回答都会换来赞美。渐渐地,我不再因为不能正常说话而躲闪。我唱着歌回答记者的问题,唱着歌和人打招呼,唱着歌和人谈论工作……我的特别,让越来越多的人喜欢我。

或许这样生活也不错?但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看到大片空地的时候,我会想起学校的水泥地操场,想起桌肚里不知谁留下的涂鸦,想起秦老师恼怒的神色,想起爸爸妈妈,还有简萤萤……她还在生我的气吗?

我的生活被塞得很满,几乎没有闲暇,但每当天空中有鸟飞过的时候,我都会抬起头,下意识地在它们中寻找黑嘴喜鹊的影子。我想,它带走了我的一部分。

6

迷迷蒙蒙地睡了几个小时,惊醒时,我看见飞机舷窗外的风景格外熟悉。这是家乡的机场!

我说:“我想回家看看。”

助理姐姐连连摇头,解释说我需要在三个小时内登上飞往墨尔本的飞机。

我问:“从墨尔本回来呢?我可以回家吗?”

她说:“恐怕不行,你紧接着要去深圳拍摄一组广告,然后去新加坡演出,再然后去上海录制一个综艺,接下来是为期十五天的江南巡演……”

那一刻,积聚在心里的疲惫和怨恨爆发了,我讨厌没完没了的音乐和陌生人!

“我想回家,我受够了!”我说。

助理姐姐疑惑地看着我。我的愤怒就这样被音乐溶解了,他们听不懂我被歌声掩盖的感情。

我越来越频繁地崩溃、发脾气,可是他们说我在音乐上又有了突破,说我为演唱注入了情绪,我的音乐变得有深度。我哭笑不得。

电话那头的爸爸妈妈安慰着我,像以前安慰期末考试前的我一样,他们只觉得我是压力太大了,根本不懂我的痛苦。我像踏上了跑轮的仓鼠,不停地跑啊跑,不知道该如何结束这一切。

有天晚上,结束一天的通告回到酒店,我忍不住哭了。听到自己的哭声都那么“动听”,我哭得更厉害了。不知道哭了多久,我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我听见窗户在“砰砰砰”地响。

我打开窗户,吓了一跳——一只羽毛凌乱的鸟横冲直撞地飞了进来,像个被玩坏的玩具。

定睛一看,我才发现它正是那只不肯还我嗓子的黑嘴喜鹊。我做梦都没想到,这辈子还会遇到它。

它烦躁地啄了啄胸口的羽毛,看起来过得并不好。

“我们换回来吧。”它说。

我的声音真亲切。

不对,什么?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我玩够了,”它垂头丧气地说,“昨天我遇到二哥,好久没见了,我激动地飞过去钻到它怀里,没想到它很嫌弃地躲开了,说不认识我这个怪物。今天我回了家,我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还有整个家族的鸟,都说不认识我。我讲了好多我小时候的事,它们还是不信,说除非我唱一首布布最爱唱的歌,否则它们不相信我是布布。我唱了,结果它们用力地啄我,说布布是家族里嗓子最好的黑嘴喜鹊,我唱歌这么难听,肯定是个假装布布的机器鸟,是人类拿来对付它们的……”

黑嘴喜鹊流着泪,展示它羽毛下被啄出的伤口。

我突然觉得它有点可怜,它比我更需要一副动人的嗓子。

7

第一个知道我不能唱歌了的人是助理姐姐,然后几分钟内,七八个人聚在我的房间里。他们在我面前不安地走来走去,激动地讨论着,而我就坐在那里,像不存在一样。

“她的嗓子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昨天吃了什么?”

“现在怎么办?上午的活动可以推迟,下午的怎么办?明天的呢?”

……

接下来,他们请了各种专家、声乐老师、心理医生,最后得出结论:我变声了,而且乐感丧失。

半个月之后,闪光灯消失了,围着我的人渐渐散开,最后只剩下助理姐姐。她依然很温柔,她对我说:“你不是想回家吗?现在可以回去了。”

8

我回到学校,同学们好像都长高了,穿着我没见过的新衣服。看到我,他们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了好多问题。

后来,他们开始起哄:“唱首歌吧,唱首歌吧!”

我说:“我不会唱歌了。”

他们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我想,那就唱吧,我也想念我的嗓子了。

听到我喉咙里发出沙哑而滑稽的歌声,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同学们也笑了起来,说:“你真的不会唱歌了呀!”

我看到李双年也在笑,他的脸瘦了好多,像个大男孩了。

我在人群里找了半天,没找到那个身影。

快上课了,我回到我的座位。过了一会儿,简萤萤和老师一起走进教室。简萤萤像从前一样,轻轻坐在我身旁。她的头发剪短了,刚刚好到肩膀的位置,蓬松的头发看起来很健康。我笑着指了指她的头发,她心领神会般指了指我,又摸了摸自己的喉咙,也笑了。

老师说:“上课。”

大家起立以后,教室里静了一下。外面滑过一阵悦耳的鸟鸣,大家纷纷往窗外看。

我会唱歌的嗓子正在天上快乐地飞翔。

文字背后:

五岁那年,在姥爷的生日宴上,我把《祝你生日快乐》唱得旁逸斜出,带歪了表弟,他气得哇哇大哭;小学三年级音乐课的期末考试,老师让同学们轮流到讲台前唱一首本学期学过的歌,我说我不会唱歌,老师说:“怎么会不会唱歌呢?”那天,我憋了半天,什么都没有唱。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觉得五音不全是一种缺陷。但当我渐渐发现,周围唱歌不跑调的人是“大多数”,倒怀疑自己具备了某种不那么常用的“特长”。比如,我很容易发现一个表演跑调的演员调跑得不自然,如果需要一个“跑调指导”,我大概能胜任。

后来,我不再害怕在别人面前唱歌,尽管朋友经常会在我唱歌的时候问:“你说啥?”或者是在KTV里一边对我说“挺好的”,一边露出安慰的微笑。

我想给曾经那个开不了口的自己写个故事,于是就有了这篇文章。我自己很喜欢文章最后一句话,那是我的美好幻想:“我会唱歌的嗓子正在天上快乐地飞翔。”

——常笑予

编辑发言:

常笑予的作品中总是有着一些堪称“神奇”的比喻,充满新鲜感、幽默感,十分具体而生动,一下子就能调动起读者的各种感官。比如,向天歌跑调的歌声像“五官错了位的怪物”,简萤萤剪头发的声音像“明晃晃的剪刀在剪一块树皮”,向天歌换嗓子之后开口唱歌,嗓子里感觉“好像刚刚吃了十几个凉冰冰、滑溜溜的果冻”……你还注意到文中有哪些神奇的比喻呢?

向天歌希望通过“换嗓子”来解决唱歌跑调的烦恼,但是这个愿望的实现,却又给她带来了新的烦恼。也许,解决烦恼最好的办法不是硬要去改变什么,而是接纳。文章最后,向天歌找回了跑掉的嗓子,接纳了自己,一切似乎回到了从前,又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因为知道这篇文章和作者本人经历密切相关,所以读起来有一种特别的感受。大概正是因为作者本人有着切身体会,才能写出如此细腻而真实的文字吧。

—— 朱云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