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砚边随笔

2024-09-26李云涛

国画家 2024年3期

中国文化在几千年的发展中经历种种灾厄而总能重生。这一方面是以儒家为中心的中国传统文化具有强大的化育能力,另一方面是中国文人对文化的坚守。但是近代中国随着国运凋零、西学东渐,中国传统文化思想面临着西学全面而巨大的冲击。

中国画依托于中国传统文化,中国画的发展从未偏离中国文化精神的轨道,文化的遗失使得中国画成为无源之水。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全盘西化,否定批判以儒家为中心的中国传统文化,在艺术上以西画改造中国画,中国画与中国传统文化一起丧失殆尽。以西方哲学、美学的评判准则误读中国画,比如把中国画叫作“彩墨画”“水墨画”,并以极其“抽象”“变形”的语言改造中国画。很多其实本质上已经不是中国画了,只是以中国传统的宣纸、颜料、水墨为材料的非中非西、不伦不类的画而已。

所谓“读书明理”“理直气壮”,中国文化的“理”是不同于西方文化的“理”的,中国文化强调的是“情理”,这个“理”是形而上的,比如说儒家的“成教化、助人伦”是人世间之天地人伦之情理。中国文化更重视“人文”与“人心”。西方文化的“理”更多的是“物理”,关注的是人与物的关系,这个“物”应该就是“客观世界”。西方的物理是科学之理,所以今天的西方自然科学更发达,反映到艺术上,西方注重客观与写实。比如西方绘画的素描、油画强调光影的光学原理,以及近大远小的焦点透视原理。如果说西方文化与西方绘画是向外更宽广的扩求,中国画与西画恰恰不同的是更具人文特征,是直指人心向内深思的。不是说西方文化西方绘画不可学,而是要在深研中国传统文化,以中国传统文化为本的基础和前提下取西画之所长补国画之所短,正所谓“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中国画讲“先入为主”“取法乎上”,只有具备了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养正气于胸中,才能不被西方艺术观、价值观的冲击所“奴化”。

中国画重视写生,南齐谢赫六法论中“应物象形”就是指写生。中国画的写生不同于西画的素描,它不是写实地再现自然物象,而是通过即物审视把一个客观形象升华为一个艺术形象的过程。中国画的写生更强调写物之“生机”,是“写物之真”,这个“真”不是物象形骸之真实,是合于情理而超于象外,是所谓的“超以象外,得其环中”。中国画的写生看似不如西画那般科学,但却更注重主观地表达事物的“真实”。《石涛画语录》中讲“搜尽奇峰打草稿”,石涛将目识心记的万水千山概括升华为胸中丘壑,画中一水、一石、一峰、一木皆从造化中来,而又不为物象所累,超以象外,满纸生机。

西学东渐以来中国的美术教育,尤其是美术高考的教育全盘西化,现代的大学生都是西化应试教育的产物。绝大多数的高等美术院校为了获得更多更好的生源,高考时只考素描、速写、水粉这些西画内容,关于中国画几乎不再涉猎。这其中自然是有利有弊,但是中国传统文化以及中国画知识的匮乏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作为长期在教学一线的高校教师,面对的学生对中国画的认知几乎是一张白纸,一无所知,甚至毛笔都没有拿过。有人指出西方的素描对中国画是有害无利的,也有人认为素描是一切造型的基础,我认为这两种认知都太过偏激了。西方素描有一套完整而科学的体系,有利于快速而科学地掌握和强化造型能力,具备这种造型能力对于中国画也是有益的。但需要转化,还是一个“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问题,不能本末倒置丧失根本。我们需要把这种西画写实的造型能力转化为中国画的造形能力,中国画的“造形”强调的是主观的“造”,而不是客观的“形”,是以意为之的“意象造形”,所谓“得意忘象”“意足不求颜色似”。“触目横斜千万朵,赏心只有三两枝”,这是中国画的写生观物之法,剪裁最具代表性,最美的花朵与枝叶,通过“张冠李戴、移花接木”的方法加以主观意象的组织,形成最具情态而生动的形象,不被自然“奴化”,表达自己心中对美的认识,造自己心中之形之象,“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这是中国画的造形观,也是与西画素描最大的不同。

中国画一方面依托于“程式”语言,另一方面又注重精神自由与情性,这看似矛盾,其实不然。程式语言为“骨”,精神气质为“质”。“骨”是内在的支撑是共性的东西、规律性的东西。“质”是个性自我的东西,比如我们说一个人有“气质”,这个“质”是其特有的,不同于别人的东西。“质”与每个人先天的基因、性格以及后天的阅历、知识结构、生命感知力有关系。在教学中,共性的、规律性的东西可教可学,而个性的“质”的东西是不可教不可学的,否则就是虚假的千人一面。中国画须先强其骨,之后赋予它每个人所不同的气质、血肉与灵魂,自然是“和而不同”的更加自由的精神追求的极地。没有“骨”的支撑,“质”无处依附,无骨之质往往也是虚假的、没有价值的。

明人张岱言“人无痴者,无可与之交,因其无深情也;人无癖者,无可与之交,因其无真气也”。绘画早已成为我的生活方式,我对我画的题材与图式手法保持“渐变”而不是“突变”,在不断地体悟中打磨、丰富、深化自己的审美理解,追求内心的沉静。我喜欢质朴、鲜活、有生机的画面气息,我厌恶既无生机又无情感的萎靡匠气制作。功利的牵累、名利的诱惑使很多的艺术家在吹捧与炒作中灵魂迷失,忘记了自己的初心。“彼之砒霜,吾之蜜糖”,我们画画不是取悦别人的,应该是遵循自己内心的感受表达自己的真性情。

我喜欢沉浸于自然之中,看蜂飞蝶舞、鱼跃鸟翔、花开花落,感受自然生命的经纬。我爱养花养鱼,有朋友问我如何养好她们,我说“心中有她”一定能养好。我认为有“真情”是一个中国画家能画好画的决定性因素之一,如果说一个画家没有真诚的情感,对身边的人与物都是漠然的,他的画就没有灵魂,毫无生机可言。我还喜欢收藏与关注古代的艺术品,我觉得绘画与陶瓷、雕塑、青铜、古玉本质上没有区别,在审美的判断与感知上是一致的。远古时期的陶器、商周的青铜、战国的玉器、北朝的雕塑、唐宋的陶瓷,这些东西我都把它们理解为审美的元素。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材质,不同的地域,不同的文化背景传输出不同的审美意趣。面对着它们会让我沉静,去除内心的“躁”与“浊”,是对我绘画意境与精神追求的丰富与补充。这些东西传达出来的迷人气质,深深地吸引我,令我心驰神往。“去伪存真”是我欣赏这些器物的前提,“真”就是“真气”,真与假只差一口气,有了这口气,物就鲜活了,就元气淋漓、饱满充盈了。从容自如而独具匠心,繁复而通透,静谧而空灵,深沉而浪漫,这些美好的气质,让我怀着无限的虔诚与敬畏,如饥似渴地充实与提高自己的审美。

我近期的作品坚持“入古出新”,注重文人画精神气质的“现实表达”,追求“气质俱盛”的“真”画,追求技法与精神的统一。绘画是画家主体精神的外化,我希望表达一种出尘的气质和桃花源式的向往,以细腻而真挚的感受用情笔墨之中放情笔墨之外。我“惨淡经营”着自己的画面,并把经营的痕迹隐藏在画面之中,娓娓道来的是满纸生机,传达绘画的真性情。尤其最近的创作,我特别喜欢画面饱满的充盈感,这种充盈不同于堆砌,在繁复紧密的经营中,传达出一种静谧从容、通透空灵的梦幻般的浪漫情怀。我努力在传统、造化、自我之间寻找契合点,希望在不断地生命体验与感知中以宗教般的虔诚,描绘灵魂的痕迹与心灵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