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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颜枯骨 象罔玄珠

2024-09-26王子悦

国画家 2024年3期

《庄子·天地》中有个故事:“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离朱索之而不得,使吃诟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黄帝曰:‘异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1]

大致意思是:黄帝在赤水北岸游玩,登昆仑山巅南望,返回而失落玄珠。派才智超群的知去寻找未果,派善于明察的离朱去亦未找到,派善于闻声辩言的吃诟去寻找也未能找到。于是让无智、无视、无闻的象罔去寻找,而象罔找回了玄珠。黄帝说:“奇怪啊!为什么象罔能够找到玄珠呢?”象罔得珠旨在说明得道的方法,靠分辨形状、颜色,靠辩论道理不能得珠,要靠无所思虑,若亡若存的意境才能得到,所以象罔才能得珠。

“玄珠”在道家被比喻为形上本体之道,即“道之本”。寓言以“知”“离朱”“吃诟”“象罔”四个虚拟形象喻四种不同的求“道”方式。“知”,同“智”,是思虑的智者。“离朱”,传说中明察秋毫者,是视力极好的人。“吃诟”,郭象注“聪明吃诟,失真愈远”,成玄英疏“吃诟,言辩也”,是聪明而善于言辩的人。“象罔”是无思虑、无明目、无言辩,若有形、若无形的人。只有无思虑、无明目、无言辩,若有形若无形的“象罔”才能得道,此“象罔”为得道的方式。“象”若有若无、昏昧不清,是一片混沌,因此得道最自然的方式只能是以气合气,方能在有无、虚实相生中同于大道。

之所以不吝笔墨讲述这个故事,是因为我看到《歌云梦雨》这幅图的瞬间,想到了八个字:红颜枯骨,象罔玄珠。画中主体是一位美丽的女子,她执花轻嗅,寂然欢喜,貌似主题是鲜花美人,但是美人的椎骨却全然外显,更兼腿骨、肩胛骨都裸露在外,有一枝花甚至攀缘在脊椎骨上。如花娇艳的美人,瑰丽奇幻的花朵,与森森白骨并列,让人悚然一惊,红颜枯骨的意象跃然纸上。整个背景的颜色,用了诱惑十足的粉色,而粉色象征着温柔、可爱、甜美、娇柔、纯真、美好,充满了梦幻般的诗意与浪漫,此时却如同一个温柔的陷阱。那森森白骨又时时提醒着观者,不要陷进去,温柔乡亦是英雄冢。由此我想起法国Christian Dior公司出品的毒药(Poison)香水,毒药香水充满着诱惑与迷人的气息,一种叫人无法不为之心动,无法不为之吸引的浓郁芬芳,带着十足的蛊惑与性感妩媚,蕴含着各种层面的微妙欲望,如同少女、鲜花、情欲、诱惑、陷阱、白骨、虚无……

其实这幅画很难解释,因为它是意识流,那些来自外界或艺术家个体内部的无意识的信息、情感、欲望以连续运动的方式进、出意识,始终在“流动”,完全不受时间和空间的束缚,既具超时间性,又具超空间性,是一种不受客观现实制约的纯主观的产物。画面中的花朵有荣有枯,体现出花的生命过程,有含苞待放的,有绚烂绽放的,有花瓣凋零只剩几片的,而那些凋零的花朵中,又幻化出少女的粉面桃腮或妖娆的体态,甚至有公孙大娘凌空舞剑器。画面中的题字也颇为意识流:“古墨含嫩新,犟腕追花神”“花残犹为忠魂舞”“公孙大娘舞剑器”“残花枝头抱香死”,这些内容之间几乎没什么联系,非常自由,非常率性,想到哪题到哪,切实以画面的形式诠释了意识流。而在这意识流里,我看到了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神与物游……在这里,张老师也许接通了几十年前他画《聊斋志异》狐仙鬼怪的灵脉,也许不过是对于花仙子的美好想象,也许是此情可待成追忆的惘然,也许是对生命意义的永恒追问,也许是红颜易老、芳华难驻的无奈,也许是虚老严陵、今古空名的叹息……

从这幅画的题目我们或许能捕捉到作者意图的一点端倪,“歌云梦雨”一词出自宋代晏几道的《满庭芳·南苑吹花》:“南苑吹花,西楼题叶,故园欢事重重。凭阑秋思,闲记旧相逢。几处歌云梦雨,可怜便、汉水西东。别来久,浅情未有,锦字系征鸿。 年光还少味,开残槛菊,落尽溪桐。漫留得,尊前淡月西风。此恨谁堪共说,清愁付、绿酒杯中。佳期在,归时待把,香袖看啼红。”[2]从整篇词的主题来看,无非是写男女欢情、离愁别恨,“歌云梦雨”在此应有云雨情的潜在含义,“歌云梦雨”即对云雨欢情在歌中梦中重温之。多少欢娱,换来流水西东,可谓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张老师此画没有纠缠于红颜易老、男欢女爱,他以一种更深邃的笔触将宋词中“歌云梦雨”的悲观柔靡上升为一种悲剧精神,凝练为更为普遍的人生常态,正如木心先生所言:“悲剧精神是阳刚的、男性的,悲观主义是阴柔的、回避现实的……说到底悲观是一种远见……悲剧,简单地讲,是人与命运的抗争……一切智慧都是从悲从疑而来。我不知道此外还有何种来源可以产生智慧。”[3]张老师的意识流,正有意无意地超脱于个体事件,从而将个体的悲欢付诸更加普遍的人类命运,在道与技之间反复绸缪。精神分析学家荣格认为:“每一种原始意象都是人类精神命运的每一块碎片,都包含着我们祖先的历史中重复了无数次的欢乐和悲哀的残余,而且总的来说遵循着同样路线。”[4]张老师营造的意象亦是他的“精神碎片”,其中也凝聚着人类共同的欢乐与悲哀,与其他艺术形式一样,遵循着相同的艺术规律,传递着相似的情感指示意义。

“象罔玄珠”,我不知道张老师现在有没有得到玄珠,也许玄珠已然在握,也许还需无尽追寻,也许玄珠已在路上,我只知道张老师已到达创作自由的国度,解衣盘礴,不拘形迹。正如为张老师画集写序的苏宏先生所言:“裸露心灵比裸露身体需要更大的勇气,而这正是艺术家每天都要面对的事情,并时刻考验着他的坦荡之心。艺术的坦荡,要求艺术家持续正视和坚守自己所感受到的生命真相,这对艺术家而言,也将是纠缠其一生的战斗;为此,他将付出沉重的代价。欣慰的是,他也将在无数次的挫败和迷失中,不断地收获再次拥抱生命真我的喜悦。我认为,张友宪老师深具这一坦荡的艺术品质,并因此造就了他个人风格的形成。画论中有‘生、熟’之说,他的作品偏‘生’,充满了挣扎与涅槃的情状;这是生命之‘我在’与造化之间不断冲撞与对话的表象;而最终保留下来的‘我象’,便是他个人的真实风格。他达到了这种自我澄明的坦荡境界。”[5]对此,我深以为然,张老师不只不惧心灵的袒露,他还在心灵的袒露中走近了艺术的大道,那是一个超以象外,得其环中,天地与立,神化攸同的真力弥漫的世界,亦是一个自由的世界。正如《五灯会元》云门宗所云:“有时孤峰顶上啸月眠云,有时大洋海中翻波走浪,有时十字街头七穿八穴”,无所达致,自然而然,如将白云,清风与归。

注释

[1]杨仁山撰,梅愚校点,《经典发隐》,崇文书局,2016年,第103页。

[2]晏殊、晏几道撰,张草纫校笺,《二晏词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

[3]木心,《文学回忆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319-320页。

[4]荣格,《心理学与文学》,冯川、苏克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

[5]苏宏,《生命的形状——走近张友宪》,淮安市美术馆编,《生命的形状·张友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