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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最是“反常”最奇崛

2024-09-26仇丹青

中学语文(学生版) 2024年8期

摘 要 在文学创作上,苏轼曾有“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的感叹,而古今不少文人在创作作品之时,也常采用这种“反常合道”的方式,以作品中人物展现出的不符常理之处,或者不同于他人的行为情感,来映衬出某种道理或情感。若反复琢磨这些“反常合道”之处,自然能感受到苏轼在字里行间流露出的不一样的诗意。

关键词 《定风波》 苏轼 “反常合道”

一、狂风暴雨中,他人狼狈躲雨,而苏轼却悠闲自得地唱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苏轼在小序之中对他出行的缘由作出了交代:“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也即三月七日这天,他与同行人一同前往距离黄州三十里地的一个唤作沙湖的地方想要购买田产,结果在回家的路上碰上了大雨,而带着雨具的人却已经先行离去,故而这一群人在风雨之中手忙脚乱,被淋得浑身狼狈,但苏轼却说“余独不觉”,唯有他一人不觉得狼狈,反而悠然自得地迎接风雨的洗礼。不仅如此,他还说“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穿”“打”二字,一个“穿透树林”,一个“击打树叶”,足见雨势之猛,这样的雨击打在身上自然应该是避之不及的,但是苏轼却将否定力度极强的“莫听”二字置于“穿林打叶声”之前,风雨再大又有何妨,只要“莫听”,便可置之度外。而且,他还要“何妨吟啸且徐行”。“何妨”二字写尽了苏轼的潇洒之姿,所谓吟啸就是吟唱,我苏轼选择的路我仍然要走下去,我要一边吟诗唱歌一边从容前行。这时的苏轼,不仅没有被外界的风雨所打倒,而且还能够在风雨中气定神闲地观察、欣赏、体会,在酸甜苦辣的背后,体会到生命的本真。这个反常之处展现的是苏轼面对风雨之时,不惊慌,不躲避,不悲叹,反而泰然处之、潇洒从容的态度。

二、风雨之中,面对路途之泥泞,苏轼却说:竹杖芒鞋轻胜马

“竹杖芒鞋”虽然较为轻巧便捷,但穿芒鞋拄竹杖在雨中行走拖泥带水并不方便,其方便舒适程度是远不如骑马的,那怎会“胜马”呢?大概是因其“轻”,此处的“轻”与“徐行”类似,可以作“轻快”解,而这轻快便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心理上的轻松。在古代,马是仕宦生活的象征,古人一旦做官就开始走马上任,从此就与“马”建立了稳定的联系。 “马”是奔走官场的象征,而“竹杖”“芒鞋”则是平民生活的意象,它代表的是远走江湖的贬谪生活。

因而,“竹杖芒鞋轻胜马”是用隐喻手法将“竹杖芒鞋”与“马”进行对比,写出两种生活方式在苏轼心中的高下:违心奔走于官场不如恣意行走于江湖,若身心无甚羁绊,自会觉一身轻松。

三、一开始说雨具先去,后又写了自己徐行雨中,却又说“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这里的“一蓑”不一定是实指遇雨时身上所披的蓑衣,还可能虚指苏轼的人生态度。“烟雨”也未必仅仅指自然界的风雨,它还指人生的风雨磨难。“一蓑烟雨任平生”也就是说:我这一生任由自然或人生的风雨瞬息万变,我以不变应万变。

苏轼这样的人生哲学并不是一朝一夕练就的,而是他在多次被贬谪之后阅历提升精神升华的生动展现,古今中外但凡经历大的挫败而能镇定自如之人,必定有自己的人生支点。那么苏轼的支点是什么呢?在苏轼的精神世界里,儒家思想中的入世、担当始终是他为人处世的根本,更是他这一生永不被打败永远积极向上的原动力,因而即使屡受挫败,他依然愿意勇敢地践行自己的人生抱负与人生理想。纵使看遍世间的风雨潮水起落,苏轼依旧坦荡自得、淡然自持、履险如夷。

四、常人眼中,夕阳往往代表迟暮与悲愁,但是苏轼却说:山头斜照却相迎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前面苏轼极力渲染初春雨后的湿寒,转而却又写“山头斜照却相迎”,此处运用比拟的手法,呈现这样一幅画面:苏轼立于乍暖还寒的初春,跋涉于雨后山间,当他爬过一个山坡,忽地抬头,看到的是老友“夕阳”正“笑意相迎”,这一笑意瞬间将心头的寒意驱散,让苏轼的心中充满了亲切、温馨的感受。在这夕阳之中他看到了希望与温暖,人生不就是这样充满着辩证的过程吗?在逆境过后会有希冀,在寒冷过后会有温暖,在苦难过后会有欣喜。那么人生的逆境、寒冷、苦难又有何可畏之处呢?

五、明明刚才是狂风暴雨,而后是雨过天晴,但诗人却说: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苏轼回首望着走来的路,刚刚风雨大作之处,已经不再有风雨,亦不再有晴天。这里的心情不仅仅是苏轼在经历了这一场山中风雨之后的真切感受,更是苏轼在屡遭贬谪之后的内心体验。“萧瑟处”和“风雨”都运用了双关的手法,既实指自然界的风雨晴天又虚指人生的逆境与顺境。

但无论是自然风雨还是人生风雨,经历过后又像是从未存在过,也恰如这世间万物本就无甚区别。因此,所谓的得失、贵贱、贫富在苏轼心中也就无甚区别,自然也就无法对苏轼的心境造成任何影响。苏轼在随缘自适之中为自己建立起一个无风无雨无晴的超然世外的美好王国。

圣严法师说:“心随境转是凡夫,境随心转是圣贤。”[1]从这种种看似反常的诗句之中,我们能够看到苏轼如同圣贤般的旷达、淡然和宠辱不惊。然而,苏轼生来就是圣贤吗?他一直这样“不同于常人”吗?

苏轼少便得志,本身又文采出众,辩才过人。然而元丰二年(1079)发生“乌台诗案”后,他的境遇便一落千丈,被贬至黄州,到了黄州却无安身之所,定慧院的方丈将尘封已久的小屋整理开辟出来给苏轼居住。而因受到政治斗争惊魂未定的苏轼却不敢在白日里出门,只有在黄昏或夜深人静之时才出门散心。他在初至黄州寓居定慧院期间写作了《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这首《卜算子》是苏轼的月夜感怀之作,在此词之中,苏轼描写了一只深夜在苍穹徘徊辗转“拣尽寒枝不肯栖”的孤鸿,以这只孤鸿为喻塑造了一个寂寞孤苦却又傲岸不屈、不愿与世俗同流的形象,这正是苏轼在贬谪生活之中孤寂、苦闷、无奈心理的真实写照。

在《定风波》中,我们也能发现苏轼曾经痛苦挣扎的痕迹。“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他必然是冷的,在残酷的乌台诗案之中,身边的文人甚至自己曾经的朋友揭发检举他;“莫听”“谁怕”之中自然是他对命运的抗争,但也隐约令我们从中窥见了他曾经的战栗与惧怕,作为凡夫俗子,他怎么可能真正置身事外呢?他也曾万念俱灰,还将自己所写的亡命诗寄给苏辙——“与君世世为兄弟,再结来生未了因”。

然而仅仅两年的时间,虽然这两年在苏轼而言是无数个痛苦的日夜,但他真真切切地逐渐从苦痛之中走出来,开始正视人生的风雨阴晴。《定风波》创作于1082年,这一年是中国文学史上充满灿烂光辉的一年:《念奴娇·赤壁怀古》、前后《赤壁赋》如红日喷薄而出,他的诗词、散文、书法创作皆可傲视众人,苏轼以他的才华为那个风雨飘摇的宋代代言,亦为如今光芒璀璨的华夏民族代言。曾经那个万念俱灰的苏轼终于在黄州完成了精神突围。

那么,面对人生路上的风雨,苏轼是如何走出困境,实现精神突围的呢?“归去”二字大概道出了真谛。

李振纲曾言:“苏东坡一生并未退隐,也从未真正的‘归田’,但他通过诗文表现出来的那种人生空漠之感,却比前人的‘归田’‘遁世’要更为深刻、彻底。”

既不退隐,也不归田,更不遁世,苏轼究竟要归向何处?实际上,苏轼有浓厚的“归去”情结。在苏轼 360 首词中,“归”字出现 100 多次。如在《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中写道:“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在《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中写道:“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在《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中写道:“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在《行香子·述怀》中写道:“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如果说陶渊明是归于“田园”,那么苏轼大概是归于“本心”了。苏轼的“归去”,不是远离或者逃避世俗官场,而是在经历了生命中的风雨阴晴过后,将功名利禄看淡,将外物牵扯拨去的一种淡然洒脱、宠辱偕忘的人生态度。人生就像他所经历的这一场大雨,避无可避,逃无可逃,这场雨客观存在,而最好的避风港在哪里,在自己的心中。宁静祥和的心灵是中国文人在历经风雨沧桑后可以退守的一方精神高地。

这也就是苏轼在他的《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所言:“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吾乡何在?在心安处,心若安,便能不忧不惧,安之若素。

也正是因为做到了“归去”,苏轼才能坦然面对人生的风风雨雨,笑对苦难的一生。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年近六旬还被贬惠州,晚年遭遇此境本该忧愁伤感,但他却随遇而安,苦中作乐;“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六十六岁时被贬海南,他在回顾这段经历时,却并没有什么痛苦或遗憾的事,有的只有那足以冠绝平生的奇景;“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临终之前,他提笔写下一首《自题金山画像》,将自己平生的功业归于他三个被贬的地方,把政治上的不幸化为诗与远方。

在黄州期间,他开垦“东坡”,建造“雪堂”,参禅悟道、研习书法、广交朋友,在这期间,他写出了广为流传的经典:《赤壁怀古》、前后《赤壁赋》、《记承天寺夜游》;在惠州期间,他关心百姓的疾苦,向广州太守王谷建议用竹筒引蒲涧水入城,并亲自筹划,使得惠州成为全国最早使用“自来水”的城市;在儋州期间,他劝诫当地百姓重视农业,并开始兴办学堂,自编教材,使海南有了考中进士的历史。儋州县志记载:“北宋苏文忠公来琼,居儋四年,以诗书礼教转化其风俗,变化其人心。”苏轼受到了海南人民世世代代的敬仰与怀念。

苏轼的一生,风雨与坎坷并存,然而,无论他走到哪里,他的名字便能流传于当地百姓的心中,响彻于那片土地的苍穹之上。读东坡,确实让我们看到一种胜败不惊、宠辱偕忘的人生境界。心有东坡词,世上无难题。纵使人生再多的风雨,经过东坡的过滤,都能变为一片晴空了。

林语堂先生说,苏东坡已死,他的名字只是一个记忆。但是他留给我们的,是他那心灵的喜悦,是他那思想的快乐,这才是万古不朽的。

苏轼为后人提供了一种生活选择,当生活陷入困境乃至绝境的时候,苏轼告诉了我们不要为世事烦扰,在平凡生活中要追寻生命的亮丽与庄严,活得自在洒脱。

“此心安处是吾乡”。一个人,只要找到自己的心灵栖居地,再大的风浪又何妨呢?

苏轼曾说:“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2]以此观读《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你一定能欣赏到别样的词趣,以及不一样的苏东坡。

参考文献

[1]李振纲.中国人的苦乐观[M].北京:中国和平出版社,2014:113.

[2]惠 洪.冷斋夜话[C].陈伯海编.唐诗学文献集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321.

[作者通联:江苏省仪征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