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在讲故事
2024-09-24范淑敏
通高中教科书《语文》必修下册第六单元的写作任务是“叙事要引人入胜”,这让我想起初学写小说时的自己,每每执笔,都会被该如何切入、该如何叙述主人公的故事等问题困扰。后来,我知道这是小说的叙述视角问题。
电影中,我们跟随着镜头进入主人公的世界。那么,我们如何走进小说、进入故事呢?“讲故事”这个行为,我们称之为“叙述动作”。叙述动作包括“讲故事”和“听故事”的人,即叙述者和倾听者。叙述者有时候台前说书,有时候冷眼旁观,有时候亲历亲见。
法国文学理论家茨维坦·托多洛夫说:“构成故事环境的各种事实从来不是‘以它们自身’出现,而总是根据某种眼光、某个观察点呈现在我们面前。”所以,我们在文本细读(叙述内容)之后要进入小说的叙述话语层次,其中,“视角”就是我们首先要关注的问题。作者隐藏在文本背后,利用叙述者的眼睛,将全貌切割成叙述者视角下限知的扇面。
限知视角和悬念搭配使用的情况非常常见,如美国女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在《东方快车谋杀案》中写道:“波洛先生坐在车厢的一角,眉头紧锁。所有的线索似乎都指向了一个方向,但似乎又都缺乏确凿的证据。那个神秘的乘客,那封未署名的信,还有车厢里每个人的奇怪举止……一切都像是精心设计的谜局。”由于波洛的视角有限,读者只能跟随着他的调查和推理,逐步了解案件的线索和细节。这种限知视角的运用,使得故事充满了悬念和神秘感。读者与波洛一同面对错综复杂的线索,不断猜测凶手的身份和动机,而真相却始终隐藏在迷雾之中。这种情节设置使得悬念不断升级,读者在紧张刺激的氛围中期待着最终的真相揭晓。
全知视角赋予了叙述者无限的权力和知识,使其能够不受限制地观察、描述和解释故事中的一切。这使得叙述者能够自由穿梭于不同的人物、事件和时空之间,全面而深入地展示故事背景和人物性格,为读者提供丰富的信息,有助于保持叙述的客观性和全面性。同时,读者能够更全面地了解故事的真相,形成自己的判断和评价。但它可能会降低文本的真实度和可信度,过于全面的叙述可能会让读者觉得不真实或过于夸张。因此,在运用全知视角时,作者需要巧妙地平衡信息的全面性和真实性,以保持故事的吸引力和可信度。比如在《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中,基本采用的是全知全能的说书人视角,叙述者可以随意进入任何一个人物的心灵深处挖掘隐私,捕捉心声;可以讲述不同时空、不同人物、不同线索发生的故事,叙事自由且灵活。
我们常常运用全知视角与限知视角相交织的方式来叙述故事。比如在《边城》中,沈从文通过设置全知视角对边城茶峒的外部环境进行了详尽的描述,展现了其独特的自然风光和人文气息。然而,在描述翠翠这一角色时,作者又巧妙地切换到了限知视角。通过故事中人物的眼睛来看故事,通过爷爷眼中的翠翠,读者得以窥见她的纯真与美丽,同时也感受到爷爷对她的深深担忧。《红楼梦》中的“林黛玉进贾府”情节,作者大体上通过全知视角详细描述了贾府的建筑结构、房屋摆设及府内众人的态度,使读者对贾府的整体氛围有了清晰的认识。这种视角让读者能够全面了解故事背景和人物关系。然而,随着故事的深入,作者开始利用限知视角特别是林黛玉的限知视角带领大家看宁荣二府。林黛玉作为初来乍到的新人,对贾府的一切充满了好奇与不安。她的视角让读者更加深入地感受到她的内心世界和情感体验,比如她对贾府的陌生感、对贾宝玉等人物的初步印象、对贾府新环境的处处小心及她对自己新生活的期待与担忧。运用限知视角使得故事更加真实可信,读者能够感同身受地体会到林黛玉的情感变化。鲁迅在《祝福》中就使用了限知视角即“我”的视角来讲述故事,同时灵活调度其他人物的限知视角(见证者视角)来补足“我”不在场的叙事时空。作者搭配使用知识青年“我”的第一人称,使得祥林嫂的一生得以在破碎的叙述中完整呈现。故事中的角色既是参与者又是见证者,故事中的“我”更是同时拥有“归乡人”“叙述者”“参与者”“旁观者”“启蒙者”“被审视者”的多重身份。
在小说创作中,如果说情感是故事的内核,那么视角就是“窥见室家之好”的钥匙。如何平衡角色所知、读者所知、作者所知?如何运用视角于适当的时机释放小说中的有效信息?如何游刃有余地将全知视角与限知视角交织在一起运用?如何在叙述中将显扬与隐抑、克制与热烈融于无迹?这都需要我们从一开始就想清楚以什么视角来切入故事。这关乎故事的生长性,关乎叙事的动力,也关乎悬念的铺设和展开。我们选取的视角应该服务于我们要讲述的故事,让故事具有更加强大的内核,更能引起读者的共鸣或者深思,冲突的设置也应更加强烈且自然。
学生作品
夜奔
文 /杭州高级中学钱塘学校 任长航
他之前有大把时间可以干事情,听人唱唱白戏,可现在没了这空闲:他站在那个老头跟前,只觉得脑子发闷——就在刚才,一个半瘫的老头把门敲开,让他把自己投到江里去。
他皱眉头想,这大半夜的,连月亮都烦心,这老头多半有毛病。那老头不说话,他又不好多嘴,呆立了许久,才听见一阵沙嗓子声音:
“先走吧。”
他挠了挠头,推着老人往前,不知哪里收音机不好,一直卡壳,把堂堂“豹子头”的悔恨荡起七弯八绕,出不去下句。
他走一会儿就开始抖擞,看着老头不免懊恼。这老头人已经老得发皱,只有头颈还算能用,但身上穿得精致,而自己只穿破大衣。他又死活看不懂这老头在想啥,满身怨气的,又想起他那古怪的请求,只觉得好笑。这日子过得太舒坦,脑子就要出问题。就好比自己那婆娘,当时嫁过来还好,可过了几年就每晚指着他额头骂他孱头,不就是要过好日子吗?他可明白,就坐在板凳上,手里一边拿着收音机,一手拿着烟抽起来,嘿,就不理她。
但自己也真穷,这件破大衣,还是婆娘第一次来的时候送的。他穿着去做工,修鞋都哼着曲儿,要显摆。可马上就不一样,这里鞋跟敲死累死,铜钿交不够一月水电费。有一阵工夫,客人来得少,他和婆娘都没得用水。两个人只得一身腻得歪着,实在受不了就跑隔壁借浴室去。
老人忽地抬起头来,他吓了一跳。循着那视线看去,天上有一个大盘月亮。
“我之前有段日子,很爱看月亮,那时我还能走。”老头咕叽着。他拐了条道,那月亮就看不见了。老头也就低头了。
“日子不好过啊。”
“是啊,这日子不好过了。”他搭上话,自己都觉得好笑,“我那修鞋的铺子开了老半年了,来的人少多了。”
“你也不容易啊,自己做生意。”老人应着,手腕上闪过翠绿的色来。
早些年,他也特别想买个镯子来送给婆娘。两个人也就两个便宜戒指,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乱花的钱。但这几年生意太差了,几个同行只得多去外头赚零碎,左来右往整日没个安宁。这几年难得舒坦些——那婆娘带着孩子走了,自己也终于可以多买几张碟子胡听,抽起烟来也没人管,脑门里自然早忘了翡翠这玩意儿。
“您这大晚上的,去江边……江边能干吗呢?”他推着老头的轮椅,又进了一条道。那老头唔了声,半天回过去一段话:
“你这年纪,该有孩子了吧?”
“有一个,跟他妈去了苏南,现在该有五六岁的样子了。”
“我那外孙今年也五六岁了,他妈现在忙得紧,又要照顾我,又要给他找上学的地儿。”老头叹了口气,说着。
“那也忙咯。”
他听着老人的话,却始终想不通这人哪来的怨气——有个外孙,还有个女儿。
“你这一个人过日子的,还好过吧。”老头问。
他思考着,下个月水电费、商铺费,光想想就头疼,也就笑笑不说。
“能自己走路好啊,我那医生跟我说再过个两年,我估计连轮椅都不能坐了。”
“那还有钱啊,这日子咋能说完了呢?”
“哪来的钱啊,就只是充脸了。”老头摇了摇头。他听着,觉得不是个味道,也懒得管。到了江边,老头一言不发,手搭围栏。玉镯子的碧色在月亮下面黏稠地流动。一只玉镯子,他想,他可以再要个婆娘,他可以多胡玩个把月。可耳朵边上却又是水流在折腾,自己婆娘以前就是江上戏班子的顶梁柱,从小两人见着就对眼了,还说要什么英雄美人永生相随,那时候得多勇敢,这么小小个镯子,能压得死自己?他恍惚着,却看见老人身体一放松,往江中飘去,那玉手镯在边上明晃晃的,跌破了点皮。他只觉得心里熬着:可不得出人命啊!可他又想逃,拿着宝贝,找如意生活去。远远地,似乎有几个娃娃在叫着往这里来。他刹住脚,他回过身,他一跃而下。江水白得那么卖力,好像漫天的大雪,他抓住老人的衣领,耳朵只有恍惚声音:
“一宵儿奔走荒郊,残性命挣出一条。”
他奔出那逶迤的雪浪,带着老人,在岸上大口地呼吸。
指导老师点评
“一个半瘫的老头把门敲开,让他把自己投到江里去。” 这一突如其来的情节设置立即引发了读者的好奇心,想要探究老头为何会有这样的举动,主人公会如何应对这一请求。主人公的视角贯穿全文,这种叙事视角使得读者能够直接地感受到主人公的心理活动、情绪变化及他对周围环境的感知。通过主人公的眼睛,读者能够深入了解他的内心世界,体验他的孤独、挣扎和对生活的无奈。这一视角可以让我们深入角色的内心,看见他对生活的无奈和对未来的迷茫。作者在克制的叙述中完成了对主人公和老人的双向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