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腕上的神秘字
2024-09-24原谅猫
一
“叮叮,15路公交车即将到站,请做好乘车准备。”
斜靠在站牌边的疲惫的我,被到站提示音吓得一激灵。从深沉夜色中突围出来的公交车正缓缓驶入站台,暖黄色的两个前灯,仿佛不知名怪兽闪烁的眼睛。
23点整。末班车。
上车没多久,我就靠着车窗睡着了。迷迷糊糊听到耳边一阵啾啾唧唧的声音,我挣扎着睁开眼,一群大大小小的黑色的汉字竟然像蚊子一样围绕着我,七嘴八舌地吵个不停!而这些汉字,都是同一个字——“累”。
我不由得“啊”了一声,“累”们发现我醒了,纷纷住嘴,车厢里顿时鸦雀无声。而这声惊叫,仿佛具有《西游记》里太上老君紫金红葫芦的威力,“累”们竟“唰”一下,呈漏斗形状,被“吸”进了我的右手手腕内侧,在皮肤上留下了一个偌大的黑色楷体的“累”字。
我怔住了,拼命搓手腕,却怎么也搓不掉,它仿佛一个文身刻在我搓红的皮肤上。我穿的可是短袖,回家肯定会被爸妈看见,怎么办?
进了家门,我没敢开灯,蹑手蹑脚往卧室挪。
“色谱赖子(Surprise)!”客厅的水晶吊灯瞬间亮起,配合妈妈的蹩脚英语,闪烁着金灿灿的光。爸爸端出一个不算精致但绝对用心的手工蛋糕。我知道,这是为我生日准备的惊喜,但是我丝毫提不起兴致。
我随手拿掉钻进头发里的礼花碎屑,突然想起手腕上的字,赶紧缩了回去。
“阿念,你的手怎么了?快让妈妈看看!”妈妈扑上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没事,没事,打篮球摔了一下,不要紧。”我甩开妈妈,飞奔进卧室锁上了门。
门外流动着他们俩不敢询问却又担忧不已的气息,我能感受到,但就是无法跟他们面对面交谈。
拆开手腕上囫囵包扎的纸巾,藏在里面的“累”字露了出来。不知是灯光角度,还是心理暗示,这个字似乎比刚才更大、更黑了。上半部分的“田”字已经溢出手腕内侧,向桡骨边缘蔓延。
二
“字变大了?”一个戏谑的声音响起。我惊愕地抬起头,没有人。字变大了?我顿时明白了,这声音跟手腕上的字密切相关。
“疲惫指数越高,字就会像吹气球一样,越来越大,越来越黑。如果想消除这个字,就要想办法祛除你心里的‘累’。祝你好运。”
房间又恢复了宁静,但我的心却狂跳不止。怀着惊恐、烦躁、沮丧、绝望等混杂的心情,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课堂上,班主任公布月考成绩,我比李梓瑜少了3分,排在第二名。愤怒与无力感让我头脑发胀、眼睛发酸。讲台上,班主任正逐一讲解试题答案,落在我耳边的,却是骨骼与骨骼之间碰撞发出的咔咔脆响声。对自己无能的愤怒,使我止不住地捏紧拳头,想砸向虚空中的某个假想敌。
就在这时,我看到手腕上的字已经漫过内侧,像章鱼的触手,探到了手臂外侧。我头皮一紧,赶忙看向周遭的同学。还好,没有人发现我的异常,我今天特地穿了长袖。
怎么办?我想起了那个声音,去打篮球放松一下?我已经快一年没有摸过篮球了。进入初三之后,我给自己定下目标,必须超越李梓瑜,成为第一名,只有这样,才能稳稳地进入重点高中。
李梓瑜是我的对手,但她曾经是我的好朋友。虽然她是女生,我是男生,但从幼儿园开始,我们就有了穿一条裤子的交情。这个“穿一条裤子”确实是字面上的意思,有一次我在幼儿园尿湿了裤子,没有带替换的,老师就借了她的备用裤子给我套上。小学六年,她跟我分列班级第一、二名。不过,我擅长运动,游戏也打得好,吸引了不少男生成为我的跟班儿,所以即便成绩比她差一点,我也丝毫没有感到威胁。
真正让我产生危机感的,是在初二的一次段考后,我从第二名掉到第九名,李梓瑜依然稳坐第一名的宝座。班主任皱着眉头说:“女生天生比男生开窍早。如果到了初三,你这成绩依然不升反降,将来成什么样子可就不好说了。”
这番智力论,等于变相宣告:我作为男生,如果到了初三还不开窍,那将来只会越来越差。就在那一瞬间,我听到自己内心的高塔轰然倒塌。也是从那天开始,只要看到李梓瑜,我就会莫名地感到焦躁。从一开始故意回避,到后来干脆视其如空气,李梓瑜刚开始还追问我发什么神经,到后来也学会了对我视而不见。
三
第一次感到累,是什么时候?好像就是从回避李梓瑜那一刻起。之后很多次感到疲惫,也都是在跟李梓瑜一决高下的时刻。
怎么办?事到如今,总不能主动去跟李梓瑜搭讪吧?我盯着前排李梓瑜的后脑勺,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什么好招来。
“吴念,站起来!”怒吼声吓了我一跳,班主任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我的面前。
李梓瑜背过手,急促地敲我的课桌。我赶紧站起来,摸不清是什么状况。
“大家都在听课,你在干什么?喊了你好几声都没听见!别以为自己学习好就能骄傲,骄傲的人能有什么出息?”
“谁骄傲了?”我内心的无名之火又被燃起。
“还顶嘴?顶嘴就站到外面去!不要浪费其他同学的时间!”
我拿上试卷,悻悻地站到教室外面。虽然是在4月,院子里的树叶却仿佛快热化了,熔成了一团乱七八糟的绿。
我很想哭。
“谁跟你抢果果了,羞不羞。”不知什么时候,李梓瑜也贴着墙,靠在了我旁边,还一脸哂笑。
“你、你……”太久没跟李梓瑜说过话了,一开口就成结巴。
“你还文身?没被教导主任抓住?”李梓瑜用下巴指着我的手腕。
“别瞎说。”我赶紧将手腕捂严实。
“你怎么累了?还写在手腕上。”李梓瑜又是一脸哂笑。
“你看到了?”我头皮发麻,全身仿佛有蚂蚁在爬。
“咱俩是‘穿一条裤子’的交情,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琢磨什么。你小时候一周尿几次床我都知道,你还怕你妈打你,把脏裤子拿到我家来洗,穿着我的裤子回家!说起来,你小时候啊……”李梓瑜化身“闲话精”,一说起小时候,根本止不住。但奇怪的是,我居然听得津津有味,不仅不想打断她,甚至有些怀念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
下课铃响了。李梓瑜的话题也就此打住。我俩默契地恢复老死不相往来的“嘴脸”,仿佛从来没有交谈过。
但是,我惊讶地发现,手腕上的“黑章鱼”变小了,颜色似乎也浅了些。
四
放学的路上,我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给李梓瑜发条消息。
“I need your help.”
李梓瑜很快回复了,屏幕上只有三个字:“说中文。”
这家伙,不知道说英文能在一定程度上减轻直接说中文带来的羞耻感吗?我又开始烦躁了,回复道:“到底帮不帮?”
“帮!!!”李梓瑜秒回,还附带三个大大的叹号。
我对这个回答很满意,不由得弯起了嘴角。这个举动吓到我自己,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不是不想笑,而是根本笑不出来。
我心里那一处沉寂已久的阴冷废墟,仿佛晒到了太阳。
在将“累”字事件和盘托出之后,李梓瑜沉默了很久。然后,她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馊主意”——去找心理老师聊聊。
我一个阳光大男孩,怎么可能有心理问题?与其说是惊讶,倒不如说是我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作为男孩子,我从小听到的都是“坚强、勇敢、努力、向上”的字眼,只有脆弱的人才需要找心理老师。
“吴念,你是不是已经很久没有打过篮球、玩过游戏,很久没有笑过,对很多曾经感兴趣的事都提不起兴趣,不想跟任何人交流,连说话都觉得很累?虽然你整天在学习,成绩也很好,但你是不是感觉学习其实也没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时常对自己感到愤怒,觉得自己没用?你一味地跟我比成绩,是不是只是为了证明自己不那么差?”
李梓瑜的一连串提问,无一不戳中我的痛处。从心里那座自信又骄傲的高塔倒塌的那一刻起,这些情绪就一个接一个地缠上了我。而我单纯地以为,只要考赢李梓瑜,我就会重获快乐。
“吴念,你病了。好在你现在还知道求助,说明不严重。”李梓瑜真诚的眼神,让我不忍回避。
难道问题真的不是出在李梓瑜身上,而是来自我的内心?累,是因为心累;心累,是因为有了心魔?
“可是,我,我一个男生……”
“我什么我?男生怎么了?男生就不能脆弱,不能哭吗?男生的身心出问题了,也照样得去治疗!”李梓瑜斩钉截铁地说。
五
就这样,在李梓瑜的“生拉硬拽”下,我开始每周去见一次心理老师。而每一次出来后,我肩膀上的千斤重担就会轻许多。
每天晚自习前的空隙时间,我会去打15分钟篮球。
晚上校外补习结束,我会跟李梓瑜一起坐末班公交车回家,天南地北地瞎聊。偶尔也会争执习题的解法,但曾经那颗无论如何都要赢了李梓瑜的好胜心已平静了许多。
随着中考的临近,月考变成了周考。虽然我的名次依然居于李梓瑜之下,但曾经绝望又愤怒的心情已荡然无存,甚至已经可以接受她的调侃。
手腕上的“累”字还在,只是缩小到指甲盖那么大了。一切似乎都在变好。
中考前的最后一个周末,学校史无前例地放假两天。这一次假期,我没有做任何试卷和习题,也不打算参加考前押宝集训。
难得的周六早晨,窗外鸟儿啁啾,6月的阳光洒在树林里,透过树叶缝隙的光又投射到房间的天花板上,安静且美好。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打开卧室门,来到餐厅。爸妈已经就位,在等待迟来的我。我恍然想起,曾经无数次,他们都是这么默默地等着我睡醒,等着我吃早饭。但我都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地走向大门。那时候的我,承受不住那份关切。
“爸,妈,今天我想去游乐场。像小时候一样,坐摩天轮,可以吗?”我鼓足勇气开口。游乐场、摩天轮,这两个词仿佛是初三男生口中的禁忌,它代表着幼稚和男子汉让人不屑的娇气,但谁又知道,那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当然没问题。”他俩异口同声。我很意外。
“我……还想问你们一件事。”我竭力压抑怦怦直跳的心和有些慌乱的呼吸。
“你说。”
“如果我这次考得不好,如果我以后越来越笨,完全没有你们优秀,你们会不喜欢我、嫌弃我这样的孩子吗?”
“你怎么会这么想?考得不好,就上普通高中;以后不优秀,就当一个快乐的普通人。这样有什么不好呀?我们怎么会嫌弃你?”妈妈说。爸爸在一旁不住点头。
“可是,我是一个男生,不优秀就会被别人瞧不起。”
“阿念,爸爸也并不优秀,但这并不妨碍爸爸成为一个与人为善、受人尊敬的人。这个世上,有很多心存偏见的人,对他人的人生妄下结论。咱们要做到的,就是把他们的话当作耳旁风!”爸爸语气温和,却掷地有声。
当摩天轮离开地面缓缓升起,伴随着一丝小小的紧张,我看到城市在逐渐变小。当高空的风穿过玻璃吹向我,我忍不住将双手做成喇叭状,对着天空呼喊。
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右手手腕上的“累”字已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