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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方妙药在何处?

2024-09-23武思萌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24年3期

摘 要:孔捷生发表于1982年的《普通女工》在不同层面对1980年“潘晓讨论”中的青年问题作出了回应。小说以阅读问题为抓手,通过改变阅读的对象和方法,改写文学教育心灵世界的机制;转换阅读的取舍以肯定潘晓的“普通”之痛;调整读写的转化以对惯常的文学话语作出否定性建设的尝试。对“潘晓们”阅读问题的回答既展现出作家试图构建新的青年主体性的尝试与野心,也是改革之初文学与青年身心复杂关系的具体写照。

关键词:《普通女工》;“潘晓问题”;阅读;青年

1980年的“潘晓讨论”通过从现实中凝塑出的青年女工潘晓抛出了青年该何去何从的问题。①潘晓的文学阅读和她的人生之困紧密关联②。无独有偶,两年后,一篇名为《普通女工》的中篇小说斩获了当年的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主人公何婵是下过乡的锁厂工人,有着与潘晓类似的身心经历,也同样喜爱阅读。作者孔捷生通过此篇小说对“潘晓问题”作出了某种回应。这一独特回应究竟为何?青年问题和阅读的关联何在?从中或可看到文学叙事如何表征并介入时代。因此,对读两篇文本,或许可以更充分地释放出《普通女工》的诠释价值,从而触摸到1980年代初期文学和青年身心之间的互动关系。

一、文学:教育心灵世界

如果将《人生的路呵,为什么越走越窄》视作一个带有普遍意义的“文学”文本并与《普通女工》进行对读就会发现,二人都走过一段“紫红到灰白”的路程,但走向大不一样。两篇文本都强调了文学阅读在塑造心灵世界时所发挥的作用。虽然二人的具体阅读对象不尽相同,但就文本来看,几位创作者对于文学的理解大概一致,他们所认可的能够给予青年正向影响的文学均囊括了新中国“前三十年”的革命文艺以及新时期重新发行印制的西方批判现实主义译作。③

不难发现,潘晓和何婵对于人生的理解是通过社会主义文学教育形成的,文学对青年心灵世界的形塑起着关键作用。“英雄”与“模仿”是社会主义前三十年文学的两个关键词。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雷锋日记》等文本中,潘晓首先确认外在于她的社会是何种面貌,进而确定自己的位置,再通过模仿英雄行为和思想的方式与社会进行互动。当她发现现实并不如自己所想时,便回返到社会主义文学教育中重新确认自我于社会的位置。在回撤之前,潘晓还要“学会把眼睛闭上,学会说服自己,学会牢记语录”①,可将之视作一种借助模仿之力的自我教育。“闭上眼睛”才能更清晰地注视“应然”的社会。“说服自己”,“牢记语录”是英雄在追求真理之路上应有的坚持,亦是对英雄强大自我约束力的模仿,进而唤起向“真实”的精神动力。相似地,何婵也成长在这一机制当中。少年的她也有过成为“向秀丽式的好工人或者雷锋式的好战士”②的理想。由此看来,社会主义文学的教育机制在青年身上的具体体现是,在文学阅读中引导青少年在英雄叙事和集体叙事下形成模仿的意识,成为合格的接班人。

潘何二人心灵世界与现实碰撞的关键节点都被放置在“文革”发生时,物质和精神经受挫折后,她们选择回到阅读中保护心灵世界的稳定性。但潘晓与何婵返回社会主义阅读的这一时刻已不再是符合“社会主义精神”的时刻,因为此一回返并无革命、历史之“他者”的存在,但其作出回撤的瞬间依然是“十七年文学”机制的惯性发挥了作用。

“我开始感到周围世界并不像以前看过的书里所描绘的那样诱人”③,潘晓的反应也证实了经典教育使她将书本与外部世界进行对照。面对此种差距,潘晓再次回返。不断对照,不断返回,这也就是王钦所说的吊诡之处,潘晓从书本中接受教育,又认为书本遮蔽了自己的眼睛,她通过这些经典批判现实,又证实现实。④因此,潘晓在阅读和现实中反复,以外在于自己的人事物为观照中心,自我就和现实缠绕在了一起。

反观何婵,她在反复阅读中实现的是一种与历史时势的隔断。回城后她因为未婚先孕遭到为难,进入工厂后也时常被指指点点。对此她认为,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并不受谁的骗。在她的自白中,“人”作为一个关键词不可忽略。显然,对于何婵来说,她所关注的是自身的心灵世界如何变化,不认为自己承受着伤痕之痛。在这里,何婵与潘晓的心灵世界和阅读之间的关系已经表现出明显的不同,潘晓外倾,何婵内倾。孔捷生对何婵作过这样的总结:“其全部支撑点来自她的精神力量,那远非光芒四射的内心世界,有如狂风吹不灭的小小烛光,照亮了她自己,也照亮了别人。”⑤毫无疑问,她的自我力量是这一人物得以成立的核心。

这一强调投射了孔捷生对新时期文学创作范式的设想。从少时崇拜的鲁迅⑥,到初期写作试图模仿的赵树理⑦,再到新时期震动他的《人到中年》《爱,是不能忘记的》⑧,隐含着从“十七年”到“新时期”现实主义写作范式的变化。不同于“十七年”时以革命为导向的写作,这一时期的现实主义则有重新发现“自我”的尝试。对此,孔捷生是积极融入的,在对非典型人物内面的挖掘中,他试图构建改革的新的主体性。

借由刻画何婵的内在世界,孔捷生对潘晓问题的重要一环——文学教育心灵世界——开始作出回答。他首先做了一点改写,即,文学并非要教育出高尚的心灵世界,即使不是,也可以拥有支撑自己和他人的力量。通过调整何婵的阅读对象和阅读方式,他初步完成了对潘晓阅读问题的潜在回应。

相比于何婵,社科经典如黑格尔,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如雨果、巴尔扎克,是潘晓的主要阅读对象。贺照田曾指出,尽管潘晓认为自己是受到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影响,但对她影响最大的还是文学作品,这些批判现实主义文学让她更加确认了对人生对社会的失望情绪。①因而,潘晓的阅读者定位也更加贴合社会主义前三十年文学所培育出来的读者,有强烈的建设性的理想情怀和对现实的批判性认知。

但何婵的形象更接近于一个布尔乔亚的读者形象。她倾向于探讨人性的作品,读法上更加私人化主观化。此种偏好和读法也与她始终对人际关系抱有乐观的期待的性格相辅相成,尽管她在亲密关系上没有求得圆满,但她始终有自己的精神支柱。孔捷生特地两次强调了何婵的阅读书目,她读《林海雪原》、《青春之歌》,但她更爱读中国古典小说,读《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呼啸山庄》等文学作品。它们的内容往往刻画出人性的复杂,更加具有人道主义色彩。何婵所具有的强烈道德力量的来源在哪儿,小说以此方式暗暗指向了她的阅读。对何婵来说,这种直接指向内面的阅读使她躲避开了历史的大开大合,专注于自我品性的培育和坚守。

孔捷生改写文学教育心灵世界的第二步的重点在于主体的阅读方式。通过潘晓可以看出社会主义阅读所提供的理想之现实是高度凝练的,与时代之现实并不始终重叠,必然会有冲突的时刻,存在短路化的危机。但何婵对文学的读法,却与潘晓大不相同。以文中她与钟常鸣讨论《安娜·卡列尼娜》为例,她对安娜的处境表示同情,但却并不支持她的做法,并对列文颇为欣赏。何婵进入阅读的方式是将自己对人的理解作为前提进入文本,再进一步接受文学中的精神教育。这样的读法会不断加强自我世界的规则和秩序,使她能够在现实中加以奉行。而她不论身处何处都遵守规则,维护集体,保持品德的心灵秩序,又恰恰是最初所接受的社会主义文学教育的结果。这是她与潘晓共同的起点。

孔捷生对文学教育于青年精神世界的根底性作用是肯定的,他自己也同样是由此走出的青年。但他并不完全认可这一机制,他曾言:“不管我们年轻一代对四人帮的‘文艺理论’乃至日丹诺夫主义是多么厌恶,但不能不受其影响。”“这篇小说,我提出问题,又解决问题。然而,这就是文学么?或者说,这是文学的作用么?文学应该写人,而不是写主题思想。”②在阅读对象和阅读方式的调整中,在对文学书目的重新选择和评估中,他通过写作对文学教育心灵世界的机制进行了改写,从而避开了这一代青年站在动荡历史关口的彷徨无助的情绪。在此种意义上,他也回答了潘晓的阅读为何始终不能给她带来救赎的问题。这一回答是文学改变人生的变体,这一方式也具有“资产阶级”的气息,“个人”似乎就隐藏在阅读的空间中,在历史的挤压中得以召唤而出。这一颇具启蒙精神的召唤内涵的人道主义话语既构成了1980年代“个人”浪漫色彩③的初步描摹,也暗示了改革之初以回溯寻找疗救方案的时代症候。

二、读书:何处寻得帮助

当阅读无法提供合适的帮助时,潘晓选择继续返回阅读,何婵则从文学书籍转向技术书籍,折射出1980年代初期青年不同的价值追求路径。

潘晓追问的是,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她始终认为一个人该如何活着存在理想答案,尽管它似乎虚无缥缈。可以说,潘晓是在百般无奈中用黑格尔的“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都是现实的”来作为指导生活的真理的。所以,尽管潘晓对社会主义前三十年致力于给青年们树立起来的真理追求说“不”,但她依然对生活的真理有强烈的依赖。正如贺照田所说,“中国社会主义教育又是一种强理想主义教育”④,以此来看,潘晓的困惑似乎是强理想主义教育与时代之间的巨大冲突的确证。

作为对照,何婵告别文学是否意味着她完全走出理想主义的漩涡,并且放弃了阅读这一行动呢?并非如此,实际上她转入了技术书籍的阅读。小说浓墨重彩地刻画了何婵的变化:厂长要求选出一名新的生产组长,他意属何婵。在得到鼓励后,何婵便去向同事借了技术书。厂长是管理者,也是对她有恩的长者,一句“年纪还轻,多学点嘛”也就有格外的分量。它在集体权威和长者关怀的双重意义上对何婵的年轻人身份做了肯定,也意味着她承担着新时期建设的使命,有发展的更多可能性。“还年轻”对何婵的意义可见一斑,随后,何婵还参加了生产讨论会,有了关于职业道德和主人翁精神的体悟,正式成为生产小组长。

青年的身份认证意味着何婵不是一个历史的“老人”,而是一个时代的“新人”,这也就赋予了她追求人生价值的合法性。这一合法性的赋予和青年在文学中的位置有关。“青年”这一语词自身携带的现代气质使得它在文学话语中不断被提出和讨论①,“青年”的主体性是在文学和政治的相互关联中被建构起来的,其身体感官与私人情感均被动员起来编织进了革命中,形成了少年——未来的叙事结构,为革命扩充了合法性②。在多层面的描摹中,青年也就天然具备了更多新的可能。基于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到,同为青年工人,何婵对工作安之若素,她追求价值的路径并不依托于对真理的寻求和对社会主义远景的渴求,而是建立在做好工作、经营好小家的个人理想之上,当然这一个人理想也巧妙契合了一名普通女工的责任意识。潘晓所提出的主观为自己,客观为他人在何婵这里由观念变成了行动。

可以说,技术书籍的阅读简要精准地回答了一个“螺丝钉”如何在新时期成为一个平衡生活和工作的普通劳动者的问题。也侧面回应了潘晓在面对劳动时反复强调的“算计”问题:为工资和买书与稿纸算计,为拥有小家和追求事业而算计。“算计”自己的价值是令她痛苦的庸俗,她已然无法再拥有“主人翁意识”,但也难以认可“职业道德”。正如贺照田所指出的,潘晓的自我实现是建立在激荡的革命话语中的,一旦脱离此种话语,她无以寄托,更是拒绝进入工作与同伴、进入日常,难以构建坚韧的自我③。这也意味着,潘晓接受了人生趋于“普通”,但却无法接纳“普通”。进而言之,潘晓代表的是从开辟历史新局面的号角中出发但又很快跌落回普通日常中的一代青年人,这意味着他们要与琐碎细致的工作、家庭、闲暇和隐私生活重新融合,也意味着他们要寻找新的憧憬和出口。

如此,我们也就能够理解何婵为何能够在失去激荡革命力量的支撑下还能拥有一个坚强的自我。她相信即使是普通劳动者也可以通过努力实现理想生活。从第四次文代会提出塑造“社会主义新人”,到”社会主义新人”讨论的展开,“新人”的样貌也更加清晰:脱颖于普通人,在思想政治和现实生活中都具备美好的品质和能力,能给人现代化建设的光明希望。④从身份、品性和蜕变过程来看,何婵是符合标准的,她克服了时代变化带来的集体心理创伤,也平滑地从一个返城知青成为向上的女工。

在这样的滑动中,阅读技术书作为重要转折成功填补了维护小家的普通工人和建设新集体的技术工人两种角色之间的空隙。这一滑动也显示出,“普通”是何婵的困境,也是机遇。这一点,不仅是孔捷生在创作时就一直强调的:“她是个极平凡的人,就得抓住‘普通’二字,写出她的日常生活,她的命运,她的内心世界。”①也是当时的读者所接受和被感染的地方:“《普通女工》的成功,在于作者成功地塑造了独具个性的、不可多得的普通人何婵的形象”②。

机遇与出路何在?青年人在何处寻得帮助? 这一由潘晓提出的问题,在何婵这里有了一个明确的回答:普通人脚踏实地就有明天。但孔捷生并非只是简单征用“改革话语”给出符合时代要求的回答,面对被“召唤”出的何婵③,他尽可能描摹出这一“极平凡”的人的丰富性内在。这内在既需要给读者以美学上的良好体验,又要能在文学书写生活上形成新的突破。何婵能否真的有美好明天,也并不确定。对孔捷生来说,他更关心如何让这样的普通人书写达到“震撼和征服我们的读者”④的效果。“震撼”和“征服”指向某种独特的审美体验,它意味着读者在阅读中获得美的享受,得到心灵的映照和提升。此种写作尝试背后是他对于革命文学“普及”与“提高”问题的再思考⑤。孔捷生在对现实主义创作理路进行思考的同时,也接触到了以《今天》为代表的现代主义的文学尝试⑥。他身处在现代化的冲击中,又怀揣着对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单一性的反抗⑦。从其创作谈中可以看出,他所设想的“提高”是在文学形式上从现代主义中汲取新意,在文学精神上避开“工具化”老路,真正触碰到当下的个体经验与精神变迁;在此基础上的“普及”是以文学审美体验的革新推动新思潮的诞生。在一番探索后,1981年的孔捷生认为新时期的大众化需要的是在“提高”基础上的“普及”,并将此理念注入“社会主义新人”形象的塑造中。

贺照田在分析潘晓问题时指出,回答潘晓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在转化理想主义激情时找到新的支点,并消化虚无幻灭的冲力。⑧在这一层面,普通人的努力是有回报的这一信念不失为此种理想主义激情的另一种表达方式,它的支撑点则是改革之初的强大乐观情绪。至于因此理想主义受挫而产生的虚无幻灭之感,孔捷生通过改写文学教育心灵世界的机制,从源头上进行阻止。他笔下的何婵拥有能够将自我对象化并将自我与历史同构的精神世界,抵抗住了历史的伤痛。

那么这种回答是否能够从根本上解决潘晓的问题呢?有待商榷。除了何婵,孔捷生还塑造了更年轻的青年形象——阿珠和容佩仪,二人的生活都各有烦恼,也可看作是潘晓问题的回声:青年人的精神虚无依然存在,且无法通过阅读来解决。作者对此的处理是让何婵帮助二人各自解决了一次情感生活上的困扰。其中,容佩仪更是因为有共同的阅读经验打消了对何婵的陌生感,向她打开心扉,从这里更可以看出阅读和日常的缠绕性。孔捷生有意将技术书和文学书对立起来,使之符号化,指代了两个时代的精神活动方式,并在不断的取舍和辨别当中确认,青年们可以从技术书籍,也就是改革时代的春风中找到帮助,从而完成了对改革话语的成功征用。

从《人生的路呵,为什么越走越窄》到《普通女工》,创作者都有意无意选用阅读来描述与解决问题绝非偶然,显示出文学创作与文学阅读对个体精神的重要性,也从侧面证实了1980年代是文学的黄金时代。李云雷指出,1980年代文学黄金时代的基础是1950—1970年代的文学“大众化”,这一时期的文学机制培养出了大量拥有一定识字能力,且有阅读习惯的读者群体①。在这样的文学生产和流通机制中,阅读是社会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作为视觉媒介,阅读行为旨在帮助社会主义实践构造一个强大稳固的精神空间。进入新时期以后,阅读承担起了呼应两个时代的文学的桥梁作用。但这一稳固的精神空间能否应对日常的巨变,潘晓和何婵的人生之问为之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三、写作:文学事业与日常习惯

阅读影响日常的一个具象表现是写作,两人都有着长期写作的习惯,只不过于潘晓是文学事业,于何婵是日常习惯。阅读与书写一体两面,书写意味着行动与观念“被观看、倾听和记忆”,进而“物化为诗句、写下来的纸张或印好的书籍”,最终“成为世界之物”②。如果将书写作为一种“具身实践”③,那么从潘晓的一封信到引发十四万人参与的书面讨论,到有意无意呼应“潘晓问题”的《普通女工》的出现,再到文本中的文本何婵的日记,正可以视为1980年代之初文学与青年身心互动的具身实践。

为何潘晓选择文学写作作为事业追求和唯一的精神支柱但无法以此实现自我价值追求,贺照田作过较为全面的分析。他指出,一方面,潘晓受制于其理解文学的方式而无法真正地用写作重新建构和组织起自己的日常生活,另一方面,潘晓选择文学写作的内在动力不在自我本身,更多依照于20世纪80年代文学的黄金氛围,所以更加无法从中获得解脱。④而正是写作实践最终催化出了潘晓对于人生的核心体悟:“主观为自己,客观为他人。”尽管潘晓在文本中对这一句话做了详细的解释,但她在自己的文学实践中并不能真正将此贯彻。她将自我借由文字不断向外发散,不仅期望得到外界的回应和认可,也期望自己的写作能够拥有参与到四化建设,参与到新的历史话语中的可能性。

借由写作,潘晓向人们展示出了问题的核心症结:“以自我实现为目的的冲动,实际上快速悬搁了自我问题;不仅悬搁了自我问题,而且误以为此悬搁状态在真实面对自我”⑤。这是一种更为后设的理解,也将潘晓问题进一步对象化,纳入当代中国虚无主义的问题视域,也侧面说明写作这一行动精准地折射出了1980年代初青年主体和社会之间的缔结关系。

回到历史现场,“潘晓来信”刊出后,短短一个月就有两万份信稿。一个有趣的对应是,在1980年《中国青年报》的人生观讨论中,孔捷生作为优秀青年作家受邀参与,他说:“我正是从阅读与写作中,使精神摆脱了周围灰暗、污浊的环境。”⑥但孔捷生在创作中处理写作这一问题时,却并非这样坦然乐观。

小说中一共出现了7次何婵日记的内容,其中大部分是工人时期的记录,少部分是下乡务农时的记录。在以往的日记体文学文本中,日记主体往往有大量的情感表达。正是自然流露出的“灼热的情感和真诚的痛苦”⑦让日记体文学具有跨时间的可读性。但何婵作为一个阅读过大量文学作品的青年女工,在她的日记里却没有任何和文学阅读有关的内容,更缺乏小说叙述所表现出的性格复杂性和情感丰富性。对于这种克制的书写小说也做了解释:开始她与同龄人一样,日记带有感情和想象力,下乡后逐渐改变为鲜有情感的电报式短句。这里,孔捷生将何婵与“一般女孩子”做了区分,暗示了何婵普通却又不普通的一面,其人物弧光就隐藏在其中。富于感情色彩,喜欢想象性写作的动力在下乡插队后就消失了,意味着理想的乐观精神的消散,这也契合了他对何婵的总结:“她似是被生活的浪头冲到这个或那个角落,每次变迁都失掉自己的梦想。”①在这里,何婵似乎无限接近于潘晓的困境。但何婵的写作具有深度的“私人性”——只有写作者自己才有可能辨识出“电报式短句”的弦外之音。即使她的日记被作为另一重叙事放置在正文当中,读者也无法通过日记完全理解其内心活动。当深层行为动机无法通过日记剖析时,她的秩序感和坚定性也得到强调。记日记对何婵来说是一种合理化②自己个性的行为,在点滴书写中,她合理化自己的过去、当下和未来,重构了她与自己,他人和社会的关联。作为日常习惯的书写在形塑何婵的过程中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除此之外,这一克制的书写对于“主流”、“亮色”有一种下意识的拒绝。“中性”的日记实际上构成了对惯有文学叙事机制的否定,拒绝情感流露,也意味着拒绝停留在毛时代所形成的阅读和书写机制当中。这种拒绝首先指向已有文学模式对知青经历的叙述态度。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对于知青经历的叙述主要集中在伤痕回忆和青春悲壮两种态度上,孔捷生早期也以伤痕回忆为主③,从工人过渡到专业作家后,他的写作态度也发生了转变。一方面,他作为被官方认可和着力培养的作家,在作家身份上担任着四化建设者的责任,另一方面,他作为知青在海南岛有过真切经历,毛时代的阅读和写作机制促使他在雨林中开启自我救赎,他又在这一机制中感受到了遮蔽。在特定时期发挥作用的文学表达方式或许无法真正表达青年主体的所思所想,故而他试图用书写重塑一代青年的历史体验。

其次,他也表达出对于盘旋在潘晓一代青年身上阅读和写作的幽灵的拒绝。潘晓的文学阅读和写作基础是深深植根在社会主义前三十年的文学中的。当潘晓以普通青年的身份,以阅读的幽灵为笔调写下这封信时,这封信就转化为书写的幽灵叠影,追问着如何实现青年的主体性这一问题。与之相随的,是这一时期的作家也在就青年问题进行文学创作与表达。譬如蒋子龙,王安忆等,就试图在书写中重新确认青年的历史在场。潘晓所提出的阅读的困惑也隐藏在其他具体的文本当中,得到了不同的回应。

孔捷生的创作一向以青年为主体,面对他自己也在经历的虚无与彷徨,他试图用写作对此种情绪进行转化。在1986年的《俄狄浦斯与薛仁贵》中,他这样说道:“我们自己是什么?不是命运的主人,而是被塑造成型的父辈‘接班人’。除了‘过去的事情’外,我们现在与未来的事情又将如何?有没有属于自己这一代的价值观念与行为模式?……所以新的应该欢天喜地的向前走去,这便是壮,旧的也应该欢天喜地的向前走去,这便是死;各各如此走去,便是进化的路。”④从中可见,他试图走出上一代阅读与幽灵的叠影,有着建设新的以青年为主体的文学的野心。他所塑造的何婵,既不缅怀知青岁月,也不抱憾于历史伤痕,更是通过书写表达了对历史的隔断和对当下的把握,在这一语境下对何婵知青经历的描摹也就有了走出伤痕文学叙事边界的意味。

在来信结尾潘晓发出“我处处想表现出自己是强者,可自知内里是脆弱的”的感叹,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何婵看似是弱者,却是强者的定位。经由写作为文学事业到写作为日常习惯的转变,孔捷生从青年出发,以阅读和书写为核心,完成了对潘晓问题的回应,虽然这一回应远非最终的答案,乃至本身尚值得进一步的批判性考察。他对青年身心的书写亦具有一定的前瞻性,隐隐触及了1985年由刘再复提出并引发广泛讨论的文学主体性这一问题①。孔捷生从自我精神更迭出发,书写女工何婵精神世界的变化,并以之在心灵层面触动读者,无意中已涉足刘再复所提出的激发文学主体性的路径,即作家以内宇宙感应外宇宙进行创作,让欣赏者达到人性复归的本质,不过这一思路与刘再复所强调的跳脱出现实价值尺度的人性探索并不完全等同。随着1984年《大林蟒》的发表,孔捷生的创作也进入了下一个时期②,何婵背后所隐含的青年身心问题在他创作模式的不断流动中被快速滑过,他在《普通女工》时期的创作力量感也逐渐减弱。1986年,出国访学归来的孔捷生对于中国文学的伦理问题有了新的思考,也对青年文学有了更强烈的除旧立新的渴望,但他在《俄狄浦斯与薛仁贵》中所提出抛却“父”的引领,提倡“子”的向前,是建立在文学书写伦理的脉络上的,忽视了1980年代中期市场化影响下青年们的真实境遇,对于文学总体性的强调使他放下了对“潘晓们”更为朴实的关注和书写。故而,“潘晓们”的明天该何去何从这一问题最终被悬置了起来。

结语

围绕对文学、读书和写作的思考,《普通女工》与纠缠“潘晓”甚深的阅读问题形成了一种呼应关系。孔捷生借由何婵作出的回应确然承接和转移了1980年代初期青年精神上所经历的虚无感。但也需要看到,文本在当时受到肯定的是社会主义新人的塑造部分,小说的反响并未能够与他的写作意图达成完全一致。在今天,《普通女工》也不是研究孔捷生写作时会被关注的文本。但我们也应该看到,他所强调的青年和阅读之间的关系是回到自我,回到内面,回到日常的一种读与写的模式,一定程度上呼应了当下青年阅读和写作趋向。而“潘晓问题”的回音在今天也依然存在。在此基础上,重读《普通女工》,并进一步理解“潘晓们”的阅读问题或许是必要乃至迫切的。

① “潘晓”的名字是由北京第五羊毛衫厂的女工黄晓菊和北京经济学院的大二学生潘祎的名字组合而成。时任《中国青年》编辑部编辑的马力珍和马笑冬在接到组织青年讨论的任务后,确定了“人生观讨论”的主题,并找到了两位青年约稿,结合二人的稿件并加以修改和组织后形成了“潘晓来信”。此信一经刊出便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不论是编辑部还是读者都认为“潘晓”是青年思潮的典型体现。

② 《潘晓来信》是借助潘晓的阅读问题来展现一代青年的人生困境的,这种表达方式得到了较好的反响。这一借由阅读而诞生,成长和退萎的个体理想状态使广大青年读者与之共鸣,并在来信中发出不同的声音。

③ 在此简单列举二人的阅读书目:潘晓读《雷锋日记》,《为谁活着,怎样做人》;何婵读《青春之歌》,《林海雪原》,均属于“新中国”前三十年的革命文艺。潘晓读巴尔扎克、雨果、屠格涅夫、托尔斯泰;何婵也读托尔斯泰,左拉等,此则归属于西方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品。同时,潘晓和何婵所读的外国文学译作也部分属于新时期重新印刷的“人道主义”主义文学译作,如《安娜·卡列尼娜》等。

① 彭波主编:《潘晓讨论:一代中国青年的思想初恋》,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5页。

② 孔捷生:《普通女工》,《小说界》1982年第3期。

③ 彭波主编:《潘晓讨论:一代中国青年的思想初恋》,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5页。

④ 王钦:《“潘晓来信”的叙事与修辞》,《现代中文学刊》2010年第5期。

⑤ 孔捷生:《关于〈普通女工〉的通信》,《作品》1983年第5期。

⑥ 孔捷生:《孔捷生的两封信》,《当代》1981年第3期。

⑦ 孔捷生:《落笔还带三分生》,《小说家》1985年第2期。

⑧ 在1980年的一次访谈中他提到自己对真正艺术的理解,他指出“伤痕文学”并不属于真正的艺术,而更属于在特定时期发挥作用的作品,真正的艺术应该在美学和现实上均给人以震动和突破,并指出自己读《人到中年》《爱,是不能忘记的》两篇小说感触很深。见一晨:《时代需要真正的艺术——访青年作家孔捷生》,《辽宁青年》1980年第24期。

① 贺照田:《从“潘晓讨论”看当代中国大陆虚无主义的历史与观念成因》,《开放时代》2010年第7期。

② 孔捷生:《孔捷生的两封信》,《当代》1981年第3期。

③ 蔡翔指出1980年代在“个人”滑入底层话语之前存在着“瞬间的浪漫”。参见蔡翔:《怎样才能成为小资产阶级:从〈人生〉到〈平凡的世界〉》,《文艺争鸣》2023年第7期。

④ 贺照田:《从“潘晓讨论”看当代中国大陆虚无主义的历史与观念成因》,《开放时代》2010年第7期。

① 徐勇:《“青年议题”与20世纪80年代小说创作》,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9页。

② 蔡翔:《青年·爱情·自然权利和性——当代文学的中国故事》,《文艺争鸣》2007年第10期。

③ “而一旦这样,便也意味着潘晓不可能真的根植于自己内在需要,在日常情境中创造出——对自己对他人都具深层共感、相互安慰培力作用的交往互动关系来。而一个不自觉习惯在革命正确、革命所掀起的集体昂扬气氛中获得生命意义感的自我个体,当这些习惯的支撑远离了她时,如果不能很快找到有利于她自我支撑的充实方式、培力方式,她的自我也不可能是坚韧的。”贺照田:《从“潘晓讨论”看当代中国大陆虚无主义的历史与观念成因》,《开放时代》2010年第7期。

④ 韦实:《 新10年文艺理论讨论概观 1976-1986》,桂林:漓江出版社,1988年版,第121页-127页。

① 孔捷生:《关于〈普通女工〉的通信》,《作品》1983年第5期。

② 张同:《一首普通人的赞歌》,《小说界》1983年第2期。

③ “我就是他(她)们中的一个,而‘她’又是千百万普通女工中的一个。‘她’就此被召唤了出来。”孔捷生:《关于〈普通女工〉的通信》,《作品》1983年第5期。

④ 孔捷生:《孔捷生的两封信》,《当代》1981年第3期。

⑤ 在和严文井的通信中,他提出了“普及”和“提高”的关系在新时期该如何变化的问题,并指出新时期文学必须要面对文学如何大众化这一命题。见孔捷生:《孔捷生的两封信》,《当代》1981年第3期。

⑥ 孔捷生自言,自己在文学讲习所时感受到了代际断裂,不满于集体文学叙事的他并不能于老一辈作家处求得认同,1979年他与韩少功共同探访了《今天》编辑部,此后参观“星星”画展,接触到了除主流之外的另一种文学艺术形式,大为震动。见孔捷生:《从昨夜走近〈今天〉》,《今天》2020年第3期。

⑦ “文讲所资料室的左翼文学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有点拗口)作品摞满书架,俨然言语体系的城堡。抚过高低起伏的书籍,如同拍遍城垛的眺望者,我对地平线以下的憧憬,注定将要逃出这座城堡。”见孔捷生:《从昨夜走近〈今天〉》,《今天》2020年第3期。

⑧ 贺照田:《从“潘晓讨论”看当代中国大陆虚无主义的历史与观念成因》,《开放时代》2010年第7期。

① “1950-1970年的中国为80年代的‘文学繁荣’提供了最为坚实的基础。但又不止于此,即使从读者的角度来说,识字页仅仅是最基本的条件,要对文学有了解,有兴趣,有阅读习惯,也是需要逐渐培养的,而80年代之所以有那么庞大的读者群,也与1950-1970年代文学‘大众化’对读者的培养有着密切的关系。”见刘复生编《“80年代文学”研究读本》,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8年版,第184页。

② [美]汉娜·阿伦特:《人的境况》,王寅丽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69页。

③ [美]约翰·杜海姆·彼得斯:《奇云:媒介即存有》,邓建国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306页。

④ 贺照田:《从“潘晓讨论”看当代中国大陆虚无主义的历史与观念成因》,《开放时代》2010年第7期。

⑤ 贺照田:《从“潘晓讨论”看当代中国大陆虚无主义的历史与观念成因》,《开放时代》2010年第7期。

⑥ 《中国青年报》思想理论部:《人生的意义 前进的路标-〈中国青年报〉人生观讨论文选》,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46页。

⑦ 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85页。

① 孔捷生:《关于〈普通女工〉的通信》,《作品》1983年第5期。

② 赫勒在《日常生活》中指出人的特性存在一个自我合理化的过程:“在维护自己的特性时,我当然不仅仅维护自己的特殊动机和产生于我的特性之上的其他动机,而且维护以这些动机为根基的整个体系。我过去的行为,我的观点,我的思想,我所采取的各种态度都属于这一体系。我不得不维护我所做的一切,或我与之认同的团体所做的一切,否则我无法成功地维护自己的特性。我使自己的过去合理化。我的错误应归咎于其他因素一遗传(对此我身不由已!一另一个文饰)他人的诡计,命运的捉弄,或只是‘不走运’。当然,合理化不止是对过去的合理化;它也用于未来以及我在未来将要做的事情。”[匈]阿格妮斯·赫勒《日常生活》,衣俊卿译,重庆:重庆出版社,1990年版,第16页。

③ 孔捷生的早期创作包括《姻缘》,《在小河那边》等均是“伤痕文学”的思路,如他1979年发表的《在小河那边》就是以一对被“文革”分离的兄妹成为知青后展开的不伦恋来展示青年的惨痛经历。

④ 孔捷生:《俄狄浦斯与薛仁贵》,《特区文学》1986年第5期。

① 刘再复在发表于1985年的《论文学的主体性》一文中指出文艺创作需着重于人的主体性,包括实践主体性和精神主体性,并从创作者、创作对象、接受对象三个维度分析文艺创作对人的精神主体性之呈现,亦是对“文学是人学”的重申。参见刘再复:《论文学的主体性》,《文学评论》1985年第6期与1986年第1期。此文发表后引发了1986年有关文学主体性的讨论。

② 孔捷生的创作可以大致分为以下四个时期:自1978年发表第一篇小说《姻缘》到他1979年进入文学讲习所之前是第一时期,以伤痕文学写作为主。1980年到1982年为第二时期,这一时期他以形式探索和内容提升并重,创作了《那过去了的》,《普通女工》等。1984年至1989年前夕为第三时期,这一时期他更加关注人性与历史问题之缠绕,创作了《大林蟒》,《中国童话》等。出国后至今的创作为第四时期,以多元文化和人生体悟为主题,创作了《大蝉年》等。

作者简介:武思萌,上海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