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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的眼》与新时期文学的“开端”

2024-09-23温奉桥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24年3期

摘 要:“新时期”绝不仅仅是一个时间编码,而是蕴涵着某种价值认定或价值期待。“新时期文学”意味着新的美学意识、文学理念、审美风貌。王蒙小说《夜的眼》在 “新时期”文学创作中具有独特地位,从文学更内部更本质的角度来思考和定义“新时期文学”的话,《夜的眼》作为新时期文学的“开端”,无疑更具合法性。《夜的眼》重构当代小说的表意方式和审美风貌,是“新时期文学”的滥觞。

关键词:王蒙;《夜的眼》;新时期;开端

把《夜的眼》这样一篇不足八千字的小说视为新时期文学的“开端”,是不是言过其实、故作惊人之语呢?更何况这是一篇几乎没有多少人真正认真对待过的小说。

文学有时充满了悖论,一方面视创新为第一生命;另一方面,真正具有创新性的作品又往往因为打破了某种文学的既有成规而屡遭抱怨,长期被忽视,这类例子在文学史上屡见不鲜。《夜的眼》似乎也难逃这一文学史的悖论。然后,另一个更加无情的悖论是:凡是在文学史上留名的,永远是那些充满了探索、试验乃至背叛与颠覆性的“异类”或“变数”。

“新时期”似乎是一个不证自明的概念,但是细究起来,又是一个言人人殊的概念,既具有某种约定俗成的“共识”,同时又语焉不详。“新时期文学”同样如此,甚至更为复杂一些。当代以来,文学的分期多以重大社会—政治事件为标志, “新时期文学”也同样如此。所以,想要弄清楚“新时期文学”,须先厘清“新时期”这一概念。

一般认为,“新时期”最初源自1977年8月12日华国锋在党的“十一大”上的报告:“第一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胜利结束,使我国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进入新的发展时期。”①在同一会议叶剑英《关于修改党的章程的报告》中用了“新的时期”的说法,邓小平在“闭幕词”中则使用了“新的发展时期”字样。无论是“新的发展时期”还是“新的时期”,都包含着后来“新时期”的意思,只是具体表述不同而已。然而,也有论者更倾向把“新时期”的起源定为1978 年初五届人大一次会议所提出的“新时期总任务”这一说法,认为“新时期总任务”是“新时期”的直接来源。②丁帆、朱丽丽则认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1978年5月11日《光明日报》)“最早正式提出了政治意义上的‘新时期’概念”③。总之,虽然具体理解不同,但都认为文学上的“新时期”源于政治意义上的“新时期”。

具体而言,“新时期文学”这一概念则相对复杂得多,需要从文学意识、创作实践、审美风貌等层面来理解。黄平在《“新时期文学”起源考释》④一文中,详细梳理了“新时期文学”概念的由来。黄文指出,早在1978年5月,在署名“桑城”的文章《为新时期放声歌唱》⑤中,“新时期”一词既已赫然出现在文章标题中。黄文同时认为,在“桑城”的文章之前,《延河》编辑部曾于1978年3月28日至4月5日召开了一次诗歌创作座谈会,在这次座谈会上出现了“在当前,必须充分反映我们与‘四人帮’的尖锐斗争,反映抓纲治国、实现新时期总任务的伟大斗争,写出无愧于伟大时代的诗歌作品”的说法,但是应该指出的是,无论是桑城还是《延河》诗歌创作座谈会,关于“新时期”的说法仅仅是一种政治术语的流行性套用而已,并不具备自觉的“新时期文学”的意识。关于“新时期文学”的起源,史燮之(即蒋守谦)在《“新时期文学”话语溯源》⑥中认为,“新时期文学”始自刘白羽1979年11月在中国作家协会第三次代表大会所作的“开幕词”:“明确社会主义新时期文学工作的新任务,动员鼓舞全国各族新老作家,特别是要扶植新一代的青年作家,同心同德,振奋精神,团结起来向前看,为繁荣社会主义文学艺术而奋斗。”⑦应该关注的是,与此同时召开的第四次文代会上,周扬作了《继往开来,繁荣社会主义新时期文艺》(1979年11月1日)的报告。由此可见,无论是刘白羽的“开幕词”,还是周扬的报告,都明确提出了“新时期文学”“新时期文艺”的概念,特别是周扬在第四次文代会报告的标题中明确提出了“新时期文艺”的概念,显然具有特别的标志意义。其实,单纯从时间节点上还可以继续往前追溯。1978年12月在广东省文学创作座谈会上,周扬发表了《关于社会主义新时期文学艺术问题》的讲话,对此,刘锡诚在一篇文章中有详细考证:

周扬于1978年12月在广东省文学创作座谈会上的讲话《关于社会主义新时期文学艺术问题》一文所使用的“社会主义新时期文学艺术”这一比较规范化了的专有词汇并对其进行了理论上的阐释。周扬在广州讲话之后,其讲稿即由中国社会科学院印成内部征求意见稿,在领导范围内征求意见,同时《广东文艺》1978年12月号予以发表。稍后,其定稿于1979年2月23日、24日在《人民日报》上公开发表。从此以后,“新时期文学”或“新时期文艺”,逐渐为文学理论评论界所认同和采用,成为中国当代文学发展中的一个重要阶段的名称⑧

综上,刘白羽的“开幕词”和周扬的报告,为“新时期文学”的提出,起了决定性作用。特别是周扬的报告,体现了自觉的“新时期”意识,可以认为是“新时期文学”这一概念的直接由来。由此,“新时期文学”的说法规范化并固化下来,一直沿用至今。

当然,这是从“新时期文学”概念考古意义上说的。而从文学创作情况来讲,一般认为刘心武的《班主任》(《人民文学》1977年第11期)是“新时期文学”发轫之作,并把《班主任》与白桦的剧本《曙光》、徐迟的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并称为“三只报春的燕子”。这也是目前绝大部分文学史所采取的“策略”,即视《班主任》为新时期文学的开端。如果单就《班主任》所表现出来的现实主义文学精神而言,将其视作新时期文学的开端具有某种历史合法性,特别是契合了政治意义上“新时期”的内涵。客观而言,《班主任》显示了刘心武作为一个作家的高度敏感性,特别是“救救被‘四人帮’坑害了的孩子”的小说主题,不但契合了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也相当集中地体现了社会的普遍性诉求,完美实现了文学与社会的共振、共鸣。《班主任》之后,文坛上迅速掀起了伤痕文学思潮,卢新华的《伤痕》、王蒙的《最宝贵的》、王亚平的《神圣的使命》、张洁的《从森林中来的孩子》、冯骥才的《铺花的歧路》、鲁彦周的《天云山传奇》、张弦的《记忆》、周克芹的《许茂和他的女儿们》等,在一定意义上都是《班主任》“催生”出来的,这也就是很多人把《班主任》看作新时期文学滥觞的一个原因。

但是,如果将“新时期文学”之“新”视作某种“现代性”审美特质的话,情况会变得更为复杂。客观而言,《班主任》主题的直白浅露和艺术上的不成熟是显而易见的。今天回头看这篇在当时引发巨大关注和震动的小说,会发现这篇小说在艺术性上尚停留在“十七年”小说的流行模式,并未真正进入“新时期”:“它在人物塑造、叙述形式、作品结构包括艺术想象力上,对文学史可以说没有什么明显的‘贡献’”①,这一说法也许并非完全没有道理。这就是历史和时代的复杂性,也是文学的复杂性。文学有时需要“命名”,而这种“命名”本身并没有多少内在本质性新意。

如果从更内在更本质的角度来思考和定义“新时期文学”的话,新时期文学的“界碑”显然不是《班主任》,当然也不是《伤痕》《李顺大造屋》《爱,是不能忘记的》《乔厂长上任记》等所谓“伤痕”“反思”“改革”小说。本质上它们与《班主任》并无二致,距离艺术上的“新时期”尚有不小距离。

有的学者指出,“新时期文学”至少具有三重含义:“第一,‘新时期’是一个时间标识,命名的是1976年之后的历史时期;第二,‘新时期文学’是一个重大的社会政治事件的产物,没有这个事件,也就没有这个文学段落;第三,‘新时期文学’具有某种特殊性质的美学意识,这是作为一个文学段落不可或缺的特征。”②这里的第三点,尤为重要。事实上,“新时期文学”之“新”,“美学意识”之“新”是最起码最基本的题中应有之义。但是,恰恰是在这一点上,遭到了普遍性忽视。

显然,“新时期”绝不仅仅是单纯的时间编码,而是蕴涵着某种价值认定或价值期待。新的美学意识、新的文学理念、新的表现手法理所当然构成了“新时期文学”的基本内涵,具体到1970年代末中国社会和文学语境,这种新的美学意识、新的文学理念究竟是什么?又是如何体现的?这是厘清“新时期文学”必须面对的课题。这种新的“美学意识”在文学观念、主题意蕴特别是艺术形式——小说毕竟是一种艺术形式,艺术性是其基本的也是内在的要求——而恰恰是在这些方面,《班主任》并没有体现出多少“新”变化,甚至也没有表现出多少“新”的艺术审美质素。

真正体现出了这种“新”变化的是一篇并不被特别关注的小说,那就是王蒙的短篇小说《夜的眼》。《夜的眼》原载《光明日报》1979年10月21日“东风”副刊,是王蒙“自我放逐”新疆十六年回到北京后的第一篇小说,也可以看作是“归来”后王蒙的“亮相”之作。从《夜的眼》始,王蒙真正拉开了小说艺术变革的序幕,继而《布礼》《风筝飘带》《春之声》《海的梦》《蝴蝶》,渐成规模,进而引发文坛的广泛关注。然后,在这“老六篇”中,无论是读者还是文学史,喜欢谈论的是《春之声》《布礼》和《蝴蝶》,尤喜《春之声》和《布礼》,最闪烁其词的是《夜的眼》。

从时间上看,《夜的眼》要比《班主任》晚近乎两年,单纯时间的先后并没有多少意义,关键是看有无真正内在的本质性的“新”变化。与这些在当时引发巨大关注和轰动的小说相比,《夜的眼》则显得寂寞得多,说实话,并没有多少人真正认真地对待这篇小说。然而,正是这篇不足八千字的小说,才是真正的“报春的燕子”,掀开了新时期文学新的一页。

还是让我们回到《夜的眼》发表的1970年代末文学现场。在距离《夜的眼》发表四十多年后,王斌为我们保留下了作为一个普通读者初读《夜的眼》时的直观感受:

……我非常偶然地读到了一篇几乎让我有醍醐灌顶之感的小说,它在点燃了我体内热血的同时,亦让我见识到了一种全新的闻所未闻的小说形式。它就是发表在当时《光明日报》上的一篇短篇小说——《夜的眼》,作者是王蒙。

当时还是一名工人却又无知的我,并不知道这位名为王蒙的人究竟是何许人也,又来自何方,但我只是记得我在阅读的过程中像被雷电击中了一般。在此之前,我还从来没有读过这种类型的小说——它没有完整的一板一眼的故事,没有惊心动魄的情节,有的只是一个人在一种恍惚状态下的自言自语,语句亦在相互缠绕、撕扯和回环中交织成了一支忧伤哀婉的小夜曲,像一股清澈明净的泉流,平滑而湍急地一路流淌,顺着一种在当时还让人多少有些懵懂的语句中飞流直下,以致读着有点儿喘不过气来,但又是那么酣畅淋漓。①

无独有偶,另一名为何新的读者在《夜的眼》发表后的第三天,即完成了一篇卓有见地的评论文章,何新不仅对这篇“几乎没有情节”的小说所表现出的“匠心独运的结构”、“深刻的观察力与巧妙的艺术概括力” 赞赏有加,更被其“炉火纯青”的艺术技巧所折服,更重要的是,何新充分敏感地注意到了这篇小说的新变化:“不论在任何时代,不落俗套总是艺术上有所突破的首要条件。《夜的眼》的成功,标志着我国现代短篇小说艺术上一个可贵而可喜的创新。”②类似的还有作家赵玫,她当时尚是南开大学中文系的一名低年级学生,但是,多年后她仍然无法忘怀阅读《夜的眼》的兴奋:“突然觉得生活和文学都不一样了。”“《夜的眼》那样的作品能被称作为小说吗?几乎没有情节。”③透过这些略带夸张的话,我们不难感受到他们的激动,乃至狂喜。

如果说,王斌、何新、赵玫代表了一般读者直观感受的话,阎纲则凭其专业的敏感,直呼“好似天神暗助一般”,并由此断言小说出现了“新写法”:

……这篇一气呵成的篇章,写得酣畅淋漓、神驰魄动。作者在尽可能短的篇幅、尽可能短的时间里,把各种复杂的生活现象(包括光线、音响、色泽、情景等)熔于一炉,使人眼界开阔,想象力纵横驰骋:……乍看时眼花缭乱,实际上通感惑人,丰富多彩,显然都是作者写法上求新更新的结果。④

即便如此,阎纲理性上也仍然认为 “《夜的眼》不过是作者灵感袭来、偶而得之的一篇戏谑之作”。⑤其实这几乎是当时文坛对这篇小说的普遍态度。特别是当时文坛上的某些权威人士对这篇小说所表现出的冷漠,让作者王蒙一直无法释然,以至于小说发表近30年后还不无幽怨地说:“那时候的文艺家多半是连《夜的眼》也看不懂的。”①

事实上,王蒙对《夜的眼》格外喜爱和看重,并多次提及。2007年,王蒙接受斯洛伐克汉学家高利克的访谈,高利克问哪一部作品是他最好的作品,王蒙特别提到了《夜的眼》: “一九七九年我的小说《夜的眼》的发表是重要的。”②王蒙在自传《大块文章》中,专辟一章来谈《夜的眼》,认为“这是我七十年代喷发式写作过程中突然出现的一个变数。它突然离开了伤痕之类的潮流或反伤痕的潮流。”③在这里,王蒙连续用了两个“突然”,其实,《夜的眼》的出现,对当时整个文坛而言都有一种“突然”之感。

刘绍棠曾在一篇文章中谈到关于《夜的眼》的一个小插曲:

王蒙重新拿起笔,我曾希望他按照《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的路子写下去。他写了,还得了奖。但是,王蒙自己似乎不大满意,我们这些老朋友也好象不大满足,觉得他还没有写出五十年代的最好水平(当时,我亦如此)。然而,王蒙毕竟是王蒙,他不想一条道走到黑。忽然!(必须使用惊叹号)王蒙另辟蹊径,写出了《夜的眼》。小说发表后,承蒙他垂询我的意见,而我却只认为这不过是他偶尔为之的游戏之作,心中不甚以为然,颇使王蒙扫兴。④

这个“小插曲”透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重要细节,即《夜的眼》发表后,王蒙主动征求好友刘绍棠的意见,这说明王蒙对这个小说格外看重。关于《夜的眼》,王蒙在自传《大块文章》中,记录了另一同样意味深长的细节:小说发表的当晚,“我与芳(即王蒙先生夫人崔瑞芳——作者注),在离东安市场不远的地方一个阅报栏里读到了它,激动极了。我们还躲在一边看有没有什么旁的人去读”⑤。

然而,《夜的眼》并未引起文坛的足够关注,特别是一些文坛老领导老专家,甚至表现出了“莫名其妙,不应也不必置评”⑥的态度。出现此种情况,原因是多方面的,例如人们尚未从伤痕、控诉、宣泄的时代情绪中走出来,尚未从传统的阅读习惯和审美惯性中走出来。更重要的是,尚未从小说的传统写法中走出来。《夜的眼》相对于当时的主流文学是一个“异类”,即王蒙所说的“变数”。

也许是有感于当时的小说“太浅俗”“太廉价”“太不文学”⑦的缘故吧,王蒙在《夜的眼》中变换了一套笔墨,不再亦步亦趋式地描摹现实,而是采取了一种更主观更审美因而也更文学即诗性审美体验的新方式,这也许是很多人“读不懂”的最直接的原因。

恰如萨特所言,小说技巧总与小说家的哲学观点相关联。⑧本质上,《夜的眼》所发生的变化,并不仅仅是艺术技巧问题,而是社会生活的变化引发了文学方式的变化——新的审美感受和审美想象。小说形式的陌生感,源于生活变化所带来的陌生感。王蒙创作《夜的眼》时,刚刚从新疆返京不久,暂住北京市文化局下属的北池子招待所一间九平方米的房间,王蒙一家晨昏时常常沿着护城河散步,向西步行五分钟就是东华门,向东不远就是王府井大街,这里有百货大楼和东安市场,“东安市场出现了较多的鸳鸯冰棍、杏仁豆腐、奶油炸糕、牛肉干、槽子糕、话梅糖果……而每天傍晚与周末,这里人山人海,而且有了勾肩搭背的青年男女”,筒子河周围“有提着笼子遛鸟儿的,有骑着自行车带着恋人的,有带着半导体收音机听早间新闻广播的,有边走边吃炸油饼的。常常看到听到有年轻人提着录音机,播放着当时流行的《乡恋》《太阳岛上》 《我心中的玫瑰》……”①。恩格斯在谈及歌德时曾说,歌德的出现是“由这个时代这个历史结构安排好了的”②。《夜的眼》同样也是由特殊历史时期特殊“历史结构”所决定的,与北京阔别已久的王蒙,面对这一切有一种梦幻般的陌生感:“如果不是到京后我们夫妇常常彳亍在例如王府井大街上观看天是怎样变黑的(此时我们在北京还没有‘家’),也许不会有这种对于街市灯火的感受”③:“它(指《夜的眼》——引者注)来自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对不起,是真正的感觉,艺术的也是人生的感觉。它用一种陌生的,略带孤独的眼光写下了沸腾着的,长期沸腾永远沸腾着的生活的一点宁静的忧伤的观照。它写下了对于生活,对于城市,对于大街和楼房,对于化妆品与工地,对于和平与日子的陌生感。它传达的是一种作者本人也不甚了了的心灵的涟漪。是一个温柔的叹息,是一种无奈的平和,是止水下面的澎湃,是泪珠装点着的一粲,是装傻充愣的落伍感与一切复苏了吗的且信且疑与暗自期待并祝福着的混合体。”④王蒙创作《夜的眼》时,距离后来广为流行的“向内转”⑤说早了七年多,但是与当时流行的小说写法相比,《夜的眼》的确表现出了明显的“向内转”倾向。从《夜的眼》开始,新时期小说开始真正具有某种现代性审美特质,这种现代性,既包括文学理念、文学感受方面的,也包括艺术形式方面的,一种真正属于“艺术性”的东西,开始从新时期小说的内部生长出来。

陈晓明提出:“王蒙比同代人总能往前多走一小步。”⑥陈晓明的“一小步”说,很形象,也很准确。的确,王蒙是一个锐敏的作家,他的创作往往走在了时代的前头,《夜的眼》同样如此。当 “伤痕”文学几乎独霸文坛的时候,《夜的眼》的出现有点“横空出世”的味道,王蒙再一次比同代人往前多走了“一小步”,但是,王蒙的“一小步”,套用美国宇航员阿姆斯特朗的话,却是新时期文学的“一大步”。童庆炳称王蒙为中国当代小说艺术的“探险家”⑦,此言非虚。

究其原因,正如王蒙在《大块文章》中有著名的“相差一厘米”之说:

胡乔木、周扬器重王蒙,他们的水平、胸怀、经验、资历与对于全局性重大问题的体察,永远是王蒙学习的榜样。然而王蒙比他们多了一厘米的艺术气质与包容肚量,还有务实的、基层工作人员多半会有的随和。作家同行能与王蒙找到共同语言,但是王蒙比他们多了一厘米政治上的考量或者冒一点讲是成熟。书斋学院派记者精英们也可以与王蒙交谈,但是王蒙比他们多了也许多于一厘米的实践。⑧

也许就是这“一厘米”,让王蒙走到了时代的前面,《夜的眼》成为新时期文学变革的先声,连同稍后的《布礼》《风筝飘带》《春之声》《海的梦》《蝴蝶》,拉开了新时期中国文学变革的序幕。

然而,迄今尚未有人从文学史的角度来认真对待这篇小说。虽然阎纲曾断言,《夜的眼》标志着“一个新的文学流派正在酝酿、形成”①,但显然他更多是从小说技巧层面来看这篇小说的,尚未将其看作是一个文学史自觉。洪子诚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之“中国当代文学年表”中收录了《夜的眼》,表现了其独特的史家眼光。②

何新在《独具匠心的佳作——评王蒙〈夜的眼〉》中,触及了另一更重要的普遍性问题:“我曾经询问几位青年读者对这篇小说的读后感。他们告诉我,这篇小说的特色是真实,惊人地真实。……不仅露出了筋络,而且露出了骨骼。”③是的,“真实”。然而,《夜的眼》的“真实”又完全不同于当时流行的伤痕文学的“真实”,这是一种真正艺术的“真实”,是更高更本质的“真实”,这种“真实”打破了传统小说诸因素之间的因果链条,抛弃了情节小说的外在逻辑性,客观上甚至造成了能指与所指间距离的拉大、错位或悬置,造成了“表意链的裂解与意义的延宕”,也就是说,小说的意义生成机制变得更为复杂化、主观化。《夜的眼》在一定意义上颠覆了现实主义文学的审美编码方式,改写了中国当代小说的叙事策略和表意形态。

当然,对这篇小说而言最重要的还不是“真实”,更不仅仅是艺术技巧上的“炉火纯青”—— 事实上,单纯从艺术性方面很难看清这篇小说的文学史意义和价值——而是小说从审美感受、艺术形式到表意形态等发生的重构性变化,这种变化无疑是颠覆性的。

如果把小说的艺术形态分为拟实与表意两大类的话,无论是伤痕文学还是反思文学、改革文学,基本属于“拟实”类文学,《夜的眼》则开启了新时期表意小说的滥觞。毫无疑问,审美理念的变化带来了小说表意形式和审美风貌的变化。这是一篇几乎没有什么情节的小说,断断续续写了一些片段式感觉、印象,飘飘忽忽,若有如无,打破了传统小说的情节逻辑,营造了一种主观性叙事逻辑和飘忽虚幻的叙事空间,这也正是导致很多人抱怨读不懂的原因。与“伤痕”“反思”“改革”小说所体现出来的现实主义相比,《夜的眼》基本抛弃了现实主义最看重的客观、平实的写法,极大拓展了小说的内涵容量和意义空间,从平面化、单一化走向了深邃化、立体化,从而获得更加开放的审美意蕴和文化内涵,进而改变了中国当代文学的精神气质和审美品貌。

甚至,单纯从语言层面稍加留意就会发现,《夜的眼》所发生的重要变化。在《夜的眼》中,一种迥然有别于传统小说的语言方式开始出现——事实上,这种略带“印象主义”的写法在稍早的《布礼》(《布礼》写作时间早于《夜的眼》,发表则略晚。)中已初露端倪:“黑夜,像墨汁染黑了的胶冻,黏黏糊糊,颤颤悠悠,不成形状却又并非无形。”④——这种变化从《夜的眼》开头一下就能感受到:

路灯当然是一下子就全亮了的。但是陈杲总觉得是从他的头顶抛出去两道光流。街道两端,光河看不到头。槐树留下了朴质而又丰满的影子。等候公共汽车的人们也在人行道上放下了自己的浓的和淡的各人不止一个的影子。⑤

陈杲像喝醉了一样地连跑带跳地冲了下来。……一出楼门,抬头,天啊,那个小小的问号或者惊叹号一样的暗淡的灯泡忽然变红了,好像是魔鬼的眼睛。⑥

即便在最基本(当然也是最本质)的语言层面,《夜的眼》与《班主任》《乔厂长上任记》等小说的区别也是显而易见的。例如,《班主任》开头是这样的:

……在光明中学党支部办公室里,当黑瘦而结实的支部书记老曹,用信任的眼光望着初三(3)班班主任张俊石老师,换一种方式向他提出这个问题时,张老师并不以为古怪荒唐。他只是极其严肃地考虑了一分钟左右,便断然回答说:“好吧!我愿意认识认识他……”⑦

《乔厂长上任记》的开头:

党委扩大会一上来就卡了壳,这在机电工业局的会议室里不多见,特别是在局长霍大道主持的会上更不多见。但今天的沉闷似乎不是那种干燥的、令人沮丧的寂静,而是一种大雨前的闷热、雷电前的沉寂。算算吧,“四人帮”倒台两年多了,七八年快过去了,电机厂也已经两年多没完成生产任务了。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全局都快要被它拖垮了。必须彻底解决,派硬手去。派谁?机电局闲着的干部不少,但顶戗的不多。愿意上来的人不少,愿意下去,特别是愿意到大难杂乱的大户头厂去的人不多。①

显然,《夜的眼》与《班主任》《乔厂长上任记》相比,《夜的眼》是一种感受性、印象式语言,无论是《班主任》还是《乔厂长上任记》,采取的主要是一种写实性甚至日常性的话语方式,很难说是一种审美的文学话语方式,王蒙的语言更具有审美性、个性化。艾布拉姆斯曾指出:“文学语言则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其功能并非通过外界参照物传递信息,而是以自身形式上的特征吸引注意力,即语言符号自身的品质和内部关系等特征,给读者提供一种特殊的体验模式。”②从这个意义上讲,《夜的眼》显然更接近这里所说的“文学语言”,这并不仅仅是一个语言技巧问题,从本质讲,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体验和表意方式。语言的改变意味着审美意识和审美方式的变化,《夜的眼》极大改变了传统小说的写法。

一般认为,文学语言具有“语义”和“体验”双重品格。与当时的主流文学相比,王蒙的小说语言显然更注重体验性,是一种高度感觉化、主观化的语言,这在很大程度上颠覆了传统小说的语言伦理:“旨在冲破常规语言的局限,创造一种以感知而不是告知为其主要功能的艺术语言,以变异的艺术符号寄寓自己的感情,以之启发和激活读者的联想和想象。”③王蒙小说的陌生化,在一定程度上源于语言的“变异”艺术。从王蒙开始,新时期小说语言具有了浓郁的主观化色彩——特别是明显的感觉化、心理化特征,其功能也随之主要由外在的描摹转向内在的表现。

实质上,这不是单纯的语言问题,是一种全新的文学感觉和审美意识的觉醒,这是新的文学时代到来的征兆。因而,从这个意义上说,《夜的眼》是真正意义上的“先锋”小说。这种叙述方式是此前小说所没有的,这是一种崭新的感受和表现方式,这显然不是什么技巧问题,而是感受和表现生活的方式——也就是“小说的方式”——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从那种流行的外在的叙述,变成了一种有“我”的存在,虽然不是第一人称叙述,但是一种内视角叙述,极大地突破了平面化、故事化的刻板模式,拓展了文学语言的艺术边界,语言的表现力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呈现。

新时期之初,《班主任》《乔厂长上任记》《陈奂生上城》等引发社会巨大关注的小说,基本是传统写实主义小说,其引发广泛关注的原因,主要源于与社会问题的共振共鸣,而非小说艺术自身,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但是,自王蒙《夜的眼》始,新时期小说的写法发生了变化,文学的表意方式开始发生显著变化,文学性、审美性开始回归文学。《夜的眼》使熟悉王蒙的读者和评论家目瞪口呆,王蒙仿佛变成了文坛的陌生人。《夜的眼》不但改变了王蒙小说的路数,更改变了新时期小说的路数。

《夜的眼》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当代小说的审美风貌——距离现实太近太实太紧的问题。“夜的眼”显然是一个“怪怪的”带有异质性和陌生感的审美意象,更是一个带有鲜明时代特质的开放式意象,这种陌生感一方面源于奇异性,另一方面更缘于歧义性——也就是某种丰富性和混沌感,《夜的眼》颠覆了传统写实主义小说过于单一化的意象,难怪很多外国译者困惑于究竟是“eye”还是“eyes”。王蒙在解释“夜的眼”时说,“夜的眼”起码包括了四层意思:第一,作者的“眼”即作者视角;第二,主人公的“眼”;第三,小说中的“电灯泡”;第四,把夜拟人化的结果。“Eye of night”不是任何一个人的“眼”,即不是存在的实有的“眼”①。

王蒙说他最喜欢的画家是俄罗斯画家列维坦,“夜的眼”不就是一幅别具意味的印象主义画作吗?“夜的眼”实在是一个天才的意象,是神来之笔。更重要的是,“夜的眼”具有某种自由感、开放感:小说写的是一个发生在“夜”里的故事,重要的不是故事,而是那种独特的陌生而又新奇的氛围和感觉。其实,这种感觉自身就具有鲜明的时代性内涵。在首都的“夜”里,主人公陈杲获得了某种前所未有的自由和自我解放,就如鲁迅在《夜颂》中所说:“人的言行,在白天和在黑夜,在日下和在灯前,常常显得两样。夜是造化所织的幽玄的天衣,普覆一切人,使他们温暖,安心,不知不觉的自己渐渐脱去人造的面具和衣裳,赤条条地裹在这无边际的黑絮似的大块里。”②“夜”引发了主人公的某种混沌感,同时,“夜”也引发陈杲对自我的某种探寻的冲动。在《夜的眼》中,“夜”不再是黑暗和罪恶,而是一种崭新的自由、自我的诞生,甚至,我想说《夜的眼》体现了某种宇宙意识,这也是一种崭新的审美质素。

自《夜的眼》始,新时期小说不再满足于对经验世界的描摹、复制,不满于“形象与智性相结合”的美学理念,而是更自觉地追求小说的审美表达的主观性、个体性、艺术性,重新调整了小说与现实的关系,“实际上否定了小说与现实‘相象’这一审美标准的正当性”③,这在很大程度上导致了文学审美重心的转移,进而影响了新时期文学的整体美学风貌,并逐渐成为一股重要文学潮流。这就是《夜的眼》的文学史意义。

王蒙将《夜的眼》称为他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喷发式写作过程中“最值得回顾”的作品。“《夜的眼》一出,我回来了,生活的撩拨回来了,艺术的感觉回来了,隐蔽的情绪波流回来了。”④毫无疑问,《夜的眼》无论在王蒙的个人创作谱系还是新时期文学流变中,都具有独特的意义。事实上,“新时期”文学从“夜的眼”起篇,自身不也是一个含义丰富的隐喻吗?

① 华国锋:《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政治报告(一九七七年八月十二日报告,八月十八日通过)》,《人民日报》1977年8月23日。

② 黄平:《“新时期文学”起源考释》,《文学评论》2016年1期。

③ 丁帆、朱丽丽: 《新时期文学》,《南方文坛》1999年第4期。

④ 黄平:《“新时期文学”起源考释》,《文学评论》2016年1期

⑤ 桑城:《为新时期放声歌唱》,《上海文艺》1978年第5期。

⑥ 史燮之:《“新时期文学”话语溯源》,《作家报》1995年5月20日。

⑦ 刘白羽:《开幕词》,《文艺报》1979年第11-12期合刊。

⑧ 刘锡诚: 《“新时期文学”词语考释》,《文艺报》2005年3月5日。

① 程光炜:《文学“成规”的建立——对〈班主任〉和〈晚霞消失的时候〉的“再评论”》,《当代作家评论》2006年第2期。

② 南帆:《“新时期文学”:美学意识、抒情与反讽》,《文艺争鸣》2018年第12期。

① 王斌:《沉思经典:循着大师的足迹》,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24年版,第41页。

② 何新:《独具匠心的佳作——评王蒙〈夜的眼〉》,《读书》1980年第10期。

③ 赵玫、任芙康:《旗手王蒙》,温奉桥:《多维视野中的王蒙——第一届王蒙文学创作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青岛: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50、51页。

④ 阎纲:《小说出现新写法——谈王蒙近作》,《北京师院学报》1980年第4期。

⑤ 阎纲:《小说出现新写法——谈王蒙近作》,《北京师院学报》1980年第4期。

① 王蒙:《王蒙自传》第二部《大块文章》,广州:花城出版社,2007年版,第56页。

② 王蒙、高利克:《有同情心的“革命家”》,《王蒙文集》第 2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55页。

③ 王蒙:《王蒙自传》第二部《大块文章》,第48页.

④ 刘绍棠:《我看王蒙的小说》,《文学评论》1982年第3期。

⑤ 王蒙:《王蒙自传》第二部《大块文章》,第54页。

⑥ 王蒙在《大块文章》中,有更为详细的记录:“一些我深深敬爱和引为同道的文学界老专家老领导,都对此作不怎么感兴趣。一位发声共鸣极好的老领导老作家说是此作‘不好’,‘很不好’。一位对我印象颇好的评论家(唐弢)老师说是此作头重脚轻,亦即本应集中笔墨写一个不成功的走后门的故事,而不是大写什么从边缘小镇来到大城市的感受。一位最好意的老领导,我说的是陈荒煤,则承认此篇写了一个‘侧面’。而谈到此作,冯牧的表情像是吃了一枚霉变了的果子,他感到此作莫名其妙,不应也不必置评。”(王蒙:《王蒙自传》第二部《大块文章》,第54页。)

⑦ 王蒙:《王蒙自传》第二部《大块文章》,第48页。

⑧ 萨特:《〈萨特文集〉文论卷导言》,《萨特文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页。

① 王蒙:《我这三十年》,《王蒙文集》第 2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26页。

② 恩格斯:《诗歌和散文中的德国社会主义》,《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6年版,第254页。

③ 王蒙:《王蒙自传》第二部《大块文章》,第49页。

④ 王蒙:《王蒙自传》第二部《大块文章》,第60页。

⑤ “向内转”最早见于鲁枢元:《论新时期文学的“向内转”》,《文艺报》1986年10月18日。

⑥ 陈晓明:《“例外状态”:试论王蒙创作的艺术本性》,《文艺研究》2023年第10期。

⑦ 童庆炳:《作为中国当代小说艺术的“探险家”的王蒙》,《中国海洋大学学报》2003年第6期。

⑧ 王蒙:《王蒙自传》第二部《大块文章》,第175页。

① 阎纲:《小说出现新写法——谈王蒙近作》,《北京师院学报》1980年第4期。

② 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483页。

③ 何新:《独具匠心的佳作——评王蒙〈夜的眼〉》,《读书》1980年第10期。

④ 王蒙:《布礼》,《当代》1979年第3期。

⑤ 王蒙:《夜的眼》,《光明日报》1979年10月21日。

⑥ 王蒙:《夜的眼》,《光明日报》1979年10月21日。

⑦ 刘心武:《班主任》,《人民文学》1977年第11期。

① 蒋子龙:《乔厂长上任记》,《人民文学》1979年第7期。

② [美]艾布拉姆斯:《文学术语词典》,吴松江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07页。

③ 叶国泉、罗康宁:《语言变异艺术》,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第18页。

① 参见“圆桌派” 第四季:《王蒙讲自己小说〈夜的眼〉,外国学者不知咋翻译》https://m.163.com/v/video/VAMRTJBFA.html

② 鲁迅:《夜颂》,《鲁迅全集》第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93页。

③ 孟悦:《隐喻与小说的表意方式》,《文艺研究》1987年第2期。

④ 王蒙:《王蒙自传》第二部《大块文章》,第92页。

作者简介:温奉桥,中国海洋大学王蒙文学研究所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