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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美的主体基础与诗性生成

2024-09-23李云舒

汉语言文学研究 2024年3期

摘 要:审美主体是自然审美中可变性最强的因素,主体的自身定位以及与自然的关系深刻影响着自然美的生成。面对主体理性对自然美的压抑,重新确认自然美生成的主体基础能够推动自然美焕发崭新意义。首先,身体的自然本性是主体作为生命存在的基本属性,与自然具有同源性与内在同构性。身体自然本性的感性能力是克制主体理性的重要力量,也是自然审美的基本起点;其次,诗性智慧是主体具有的先天禀赋,诗性与美感有天然的联系,并且为主体的诗性生存拓展了空间,推进了人与自然平等共在的审美理想;最后,以自然本性与诗性智慧为基础,自然存在之真理的本源性显现与审美主体的诗性之思结合,使自然美在主体诗性的敞开中实现了诗性生成。

关键词:自然美;主体基础;诗性生成

古希腊时期,苏格拉底根据镌刻在德尔菲神庙上的铭文“认识你自己”,将哲学研究的中心从自然本体论转移到了关于人的认识论,西方哲学逐步建立起了人本主义的哲学立场,人的主体性逐渐觉醒。此后,建立在人学基础上的二元论思维,以理性对抗感性,以灵魂压制肉体,以人的主体性统治自然的客体性。当人之“思”成为人存在于世的根本确证,自然之“在”就成为被拒斥与剥离的对象,这使自然美在主体性不断膨胀的过程中遭到了压制。然而,想要扭转认识论对自然美的压制,只有重新探究主体的自然本性与诗性智慧,并以存在论为起点探寻主体与自然的诗意关系,重塑主体与自然的感性联接,才能把握自然美的真理问题,实现自然美的诗性生成。

一、审美主体的自然本性

人类主体性的生成源于自我意识的觉醒。人类生存于纷繁复杂自然世界,本能地渴求认清世界并明确自身定位,从而跳脱自然规律以实现自身主体意识的确立。当面对自然世界中的异己性存在,人类必须将自身作为反观对照的对象,才可以实现与其他非人存在物的区分。同时,这种区分也产生了人自身的二重性分裂,即人以肉身生活于自然世界之中,但以灵魂超脱于自然世界之外。灵魂因与神相通显示了自己的高贵,肉体则因其有限性与速朽性的特点而与神和上帝背道而驰。虽然灵魂表征了生命的高度,但肉体也因其有限性体现了自然本性,进而揭示了生命的基底。灵魂寄居于肉体,而肉体属于自然。这样看来,肉体的自然性就是人在世界之中存在的最终证明。以肉体的质料性存在为基础,任何情感、想象力、欲望等非理性的因素都必然从肉体之上生发,从而使身体成为融汇诸多自然本能与自然情感的聚合体,身体中蔓延的这些非理性因素也就成为对抗理性逻各斯的重要力量。

在传统自然美理论中,由理性所引导的形而上的上升道路使自然美逐步边缘化,甚至被彻底否定。因此,在自然美理论的发展与重建中,自然美应当走向由感性引导的形而下之下降道路,向自然本身的物质实在性与具体的自然审美经验回归。人是生命、感知、思维的统一体,较之理性与灵魂的虚无缥缈,生命与感知因建基于人类肉身的不可证伪性而具有实在性,这种实在性体现于作为人类审美感知的发源地与集结地的身体。在审美活动中,感官能力作为生命有机体的自然本性,在身体的统一协调下发挥整体性的作用。也就是说,身体是人类生存与存在的基本前提,包括审美活动在内的所有生命活动都建基于身体。当我们在自然审美中将理性暂时放逐,呼唤人类的感性回归之时,人对自然界的感觉不仅依靠视听的愉悦或其他感官的作用,而是应当让整个身体面向自然世界全面敞开,从而实现对自然美的全面认识与综合感受,使自然美得到更为本质的揭示。

身体具有丰富的内在性,它同时承载了理性与感性、灵魂与肉体,统一了人对自身的认识的二重性分裂,且审美主体的身体所具有的自然本性是人与自然产生联系的契合点,也是推动自然美生成的主体基础。在本体论意义上,身体与自然有着紧密的关联。首先,人与自然具有本原上的同一性。在早期古希腊哲学思想中,人本身就是自然的一部分。古希腊哲学将万物的始基定位于如“水”“火”“土”“气”等自然物质实体之上,人与自然都是从创生万物的始基中化育而来,身体的生成本质上即是自然孕育的结果。不仅身体生成于自然物质实体的不断流转与化和,而且作为身体最基本内涵的感觉也是由自然原素发挥作用得以形成的,恩培多克勒的“流射说”便认为“感觉由一些各自和一种感官相适合的射流产生的”①,这体现了身体与自然具有本原上的一致性;其次,人的生命节律应和于自然的时空规律。自然现象的交替更迭呈现出一定的周期性规律,并在这个过程中不断进化与衰退。而人的生命节奏也是与自然规律相一致的,“与植物和动物的生活节奏,即花开和花谢、青春和年老、生与死,连接在一起。实际上,人类生活本身亦呈现同样的上升与下降的过程”②。这类似于道家所讲的“大周天”“小周天”,人的生命节律被纳入了更为宏大的宇宙规律之中,身体的生成与腐朽、年轻与衰老都遵循着自然的规律,使个体的生命融汇进自然的生命,与自然规律同声相应、欣然相合。

人与自然从根本上说就是同源同构的,人的本性即是自然本性。人与自然共同遵循宇宙规律,身体的意义就是自然的意义,人以身体存活于自然世界中,自然就是人之存在的本质依据。以身体的质料性存在作为根基,任何的感觉、情感、欲望、想象等非理性因素在此生发,使人的自然本能进一步发展成自然情感,成为自然审美的前提条件。自然审美体验的本体即是人的身体,身体的自然本性不仅揭示了人与自然须臾不分的连续性与亲缘性,也为人的自然审美体验的切身性与实在性提供了充分的原始动力。舒斯特曼(Richard Shusterman)在反驳笛卡尔身心二元论的基础上提出了“身体美学”,强调身体与心灵的一体性,认为身体对感性能力的完善有着重要的奠基作用,身体也可以成为审美主体。“富有生命活力和敏锐的身体在组织体验时发挥着核心的功能”③,舒斯特曼认为,身体天然的拥有感觉能力也属于“我思”的内容,由此为身体被赋予了像心灵一样的审美意识。而美国学者加德纳(Howard Gardner)则提出了“多元智能”(Multiple Intelligence)的理论,强调身体本身具有着智能调节的功能。在他看来,身体不但可以作为主体,也可以作为客体,“它也是个体自我感(sense of self)的载体”④。这突破了西方传统哲学心物二分的观点,为身体赋予了主观能动性,使身体不再处于受灵魂操纵的对象化地位,而是可以主动参与到人的行为能力之中,对身体自然本性的重新发现成为推动美感生成的重要动因与基本前提。

总体而言,在自然审美中,只有彻底颠覆西方传统哲学中以主体理性为中心的主客二分思维,才能真正实现美学与感性的重新连接。罗素认为,由理性引导的逻辑抽象对世界造成了歪曲与捏造,“我们则回复到相反的极端,认为每种事物,凡常识认为它是实在的,它就是实在的,不受哲学和神学的影响”。⑤也即是说,我们应当放弃对理性的执着与崇拜,转而关心对当下的常识性事物的感性判断。自然美作为感性形象的呈现,呼唤着人的感性能力去感知。身体的自然本性是一切感性认识力的终极本源,呈现出人与自然先天的同源性、同构性以及生命节律的一致性,体现了身体与自然的亲缘关系,揭示了身体自然天成的本质。正是由于身体对感性能力的奠基,使自然审美中的主体与自然实现主客交融,身体的客观性置换了人的主体性,人与自然不再是主客二分的对立关系,而是审美共生、互动共赏的一元整体。因此,当身体成为审美主体,人将恢复其自然本性,以肉体作为存在基底的身体必然会克服精神性,最大程度地向自然敞开,从而使两者之间人为设置的沟壑得以填平。这种以平等为核心的审美关系的建立,不仅是对人自身的审美救赎,同时也是对自然世界独特价值的神圣肯定。

二、审美主体的诗性智慧

在自然美生成的主体基础中,审美主体不仅有身体的自然本性作为自然审美的基础与前提,还具有先天的诗性智慧使之区别于非人存在物,生成着审美思维的逻辑起点。诗性智慧是主体更为高级的自然本性,不仅使主体实现了精神的超越与自由,同时也克服了西方理性逻辑对自然诗意的损害,重塑了人类诗性的生存空间,引领着自然审美走向诗意的理想境界。

首先,诗性智慧的基础是情感与想象。维科在《新科学》中认为,诗性智慧具有感性、创造性和具体性的特点。诗始终与人类的感性思维相伴,“诗的最崇高的工作就是赋予感觉和情欲于本无感觉的事物”。①这凸显了人类的情感、想象、感觉等因素的重要作用,为美感的生成提供了逻辑起点。自然审美首先建立在身体及身体之上的感觉基础上,进而向情感与想象延伸。而情感与想象都是人类感性的主要内容,对于我们追寻自然审美的理想境界起到了重要作用。在原始时期,理性思维还未形成之际,原始先民就天然地具有了诗性智慧。在感性方面,原始思维善于通过“移情”与自然建立情感联系。原始先民认为自然具有与人类同禀一气的精神与心理,富有情感的审美为原始先民建构了一个充满诗意与自由的生存境界。在创造性方面,诗性的思维的创造性特征即凭借想象力创造,这种思维方式是人类的先天禀赋。维科将“诗性的”指称为人的“创造性的想象力”“凭想象创造”,他认为,原始人“因为能凭想象来创造,他们就叫做‘诗人’,‘诗人’在希腊文里就是‘创造者’”②。因为在原始时期,还未曾出现由科学、理性所带来的抽象词语,其思维的核心即是想象。只有进入想象的领域,审美主体精神层面的自由与诗意才可以得到最大程度的实现,审美主体的诗意想象为美感的生成提供了灵感源泉。在具体性方面,原始人总是会使用具体事物的可感形象来表示某种思想观念。比如“用‘额’或‘肩’来表达一座山的部位……鞋的‘舌’,河的‘咽喉’,地的‘颈’,海的‘手臂’,钟的‘指针’叫做‘手’”③,这种表达方式体现了原始人与现代人根本相异的语言特征,是原始人内在情感、精神与陌生的、异己的外部世界产生沟通的桥梁。

在西方形而上学传统之中,哲学始终与推理、与逻辑相伴,“哲学的语句愈升共相,就愈接近真理,而诗性语句却愈掌握住殊相(个别具体事物),就愈确凿可凭”④。在自然审美中,正是因为诗性思维所富有的感性气质,使我们的审美感受具备了切身可感的实在性。同时,诗性思维是审美思维的重要基石。诗性思维克制了主体中的逻辑与推理能力,将自身最大程度地交付与感性,以获得对自然事物的形象最源初的审美感受。因此,情感与想象作为人类原始的诗性思维基础与美感的形成有着重要的关联,为进一步生成的审美思维提供了逻辑起点,成为自然审美确凿可凭的感性基础。

其次,诗性智慧的思维方式是以己度物。原始先民在没有发达的科学作为外部环境与严密的逻辑推理作为内在能力时,以自身为中心去揣度事物的状态,探知人与自然的关系。“人在无知中就把他自己当做权衡世间一切事物的标准,……人在理解时就展开他的心智,把事物吸收进来,而人在不理解时却凭自己来造出事物,而且通过把自己变成事物,也就变成了那些事物。”①这种诗性的思维方式就是以己度物的认知方式。它不是以人为标准对自然事物任意剪裁的强权意志,而是将自然对象视为与自身共在的平等主义。原始人以自己的身体为起点去揣度、认识自然世界,建构内部经验与外部世界的关系。这是一种从自身出发复又返回自身的认识自身与世界的过程,体现出了人与自然同一性的诗性关系。

审美主体将通过什么样的方式将“以己度物”的思维落实到审美对象之中呢?这需要充分尊重与保持人之人性与物之物性,将人与自然对象共同放置于一个平等的对话界面上。因为人与自然共处于生态系统之中,万物皆有灵是对所有自然物之物性的真实判断。当人类认识到这一点,人与自然的关系必然是双方共有的生命基础上的平等共生关系,也就是说,没有对自然对象在生命层面上的确证,也就没有两者之间的平等。因此,自然物首先是生命之物,自然美也就是生命之美,在生命层面上人与自然的结盟,是一种突破传统“自然人化”的生命美学,同时也是“人化”自然对象转化为诗性沟通对象的哲学基础。

最后,人与自然的诗性沟通需要“物化”和“物语”。人与自然的诗性沟通方式是将自身“物化”与物等同,以物观物、以心观心地通过“物语”将自然对象转换为诗性沟通的对象。庄子认为,有关人与自然关系的“物化”意义有三种:一是天地万物的生死转化,包含物与物、物与身体性的人、人与物之间的相互转化;二是人主动“化物”,人主动与万物等同,从而人道合一;三是人主动化物即进入一种自由的生存境界,如“庄周化蝶”代表了一种生存境界的自由。这就需要人主动去掉“我”的意识,回到身体性的人的层面上来。身体性的人即是与万物齐一的人,人与万物在生命基础上的“无分”状态可以使人达到自由的最高境界。

当人下降自身的意识与物混同,那就预示着人与物之间在秉承道性的基础上实现了平等。庄子认为,只要人类主动“化物”,摆脱自身的欲望、意识与人道,就会从充满谎言的人语中解放出来,听到更为真实、生动的“物语”。他赋予自然万物以“窍”,“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不作,作则万窍怒号,而独不闻之谬谬乎?……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②。庄子通过对自然“物语”的描写,为自然何以言说自身提供了现象学的证明,同时也为人与自然的诗性沟通提供了可能性的起点。

人的精神与语言并非独属于人类的特例化存在,而是自然万物共同具有的本质属性。庄子云,“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③,天地与四时并非不能言说,只是它们的言说方式是用自然语言置换了人语的喧嚣,用风光旖旎的景象显示了自身的存在的本质,揭示了自身非同一性的美。

三、审美主体对自然的诗性敞开与自然美的诗性生成

审美主体的自然本性与诗性智慧为自然美的生成提供了一个新起点。主体在对自然的审美体验中实现了主客交融,使自然美的生成既包含了自然本真,同时也确证了主体诗性。在追寻自然美的过程中,主体将自身的生命融入自然的生命,在对自然的审美欣赏过程中发现了人的生存之本质,领悟了存在之真理。因此,重新思考自然美与人的存在之间的诗性关系是表现自然美的真理性问题的切入点。

在自然美的存在方式上,自然美的显现及其何以本真地呈现与生成,需要主体自身的诗性“敞开”以允许自然美的真理置入。在对自然的审美体验中,审美主体为自然赋予了自身的生命智慧与精神意义,发现了自然事物的审美价值。这种主体化的审美方式虽然不具有科学与理性的真实性与客观性,但仍然以自然实存作为主体艺术赋形的依据,在主客妥协的过程中找到了一个平衡点,所获得的审美体验是主体感性的灿烂呈现与诗性升华。在自然审美体验中,主体运用心灵的能动性,在对自然的艺术化重塑中传达了诗性意义与智慧领悟,将自然事物抽象为艺术文本的自然符号。这种自然符号不但凝聚着审美主体的诗意情怀,也成为对自然美诗性表达的话语基础,为自然美真理的“涌现”提供了可能性。同时,虽然自然本身并无意识,但自然本体的“自行解蔽”符合审美主体的主观合目的性,自然事物的感性形式唤起了主体心灵之中的艺术创作灵感,在主体的诗性敞开中实现了从物质到精神的超越。

主体对自然的审美体验是诗性敞开的前提与基础,在心物交融之中构成了诗性表达的一部分,进而在主体的诗性敞开中推动了自然物性向主体诗性的沉入与主体诗性对自然物性的超越,实现了从物质自然到精神境界的飞升,建构了人与自然之间的诗性审美关系。因此,自然美真理的“涌现在场”与“无蔽显现”在审美主体的诗性敞开之际实现了心物交融,形成了一种融自然与人格为一体的存在境界,其中闪耀着诗意的光辉与诗性的共鸣,建构了一种饱含着审美主体自由与想象力的审美体验模式。

自然审美对于人与自然建立诗意关系的首要前提便是生命的存在。主体应当以自身的存在领悟自然的存在,与自然建立一种生命“共通感”,将人的生存汇入自然的生命形式之中,在“物我合一”的基础上进行人与自然的平等交往与对话。在古希腊的话语中,“φúσι[] [ξ]”(自然)指的是事物的生长、诞生,尤指生命物的生长。自然事物的美,很大程度上体现在它们在其本质中含有自行运动的根据,具有充满生命气象的审美特征。这种生命运动特征不仅使自然事物成为主体为之艺术赋形的审美对象,同时也体现了主体与自然生命形式的内在契合。人的生存状态是自然生命形式的组成部分。在自然整体中,生命“共通感”就是人与自然交融的基底,审美体验即是对自然生命形式的体验,自然美即是在生命的认同感中获得精神超越的生存境界。在这种审美关系的更高境界中,人与自然已经彻底失去主客之分,进入了人物交融的境界之中。这一过程并非舍弃了主体,而是主体将自然形塑为诗性表达的艺术形式,以遮蔽在场的方式将自身的情感与精神隐含其中。

自然本源的解蔽与主体的审美体验有着内在的同构关系,自然存在之真理自行解蔽之时,即是主体诗性敞开的澄明之时。在古希腊时期,“φúσι[] [ξ]”(自然)意指以本己的存在方式作为其本质性的存在状态,也就是该事物的存在揭示了自然的本源性含义。面对技术对自然所造成的危险,海德格尔通过对艺术与诗的沉思来追问拯救大地的理想道路,以恢复自然存在之本真。在他看来,艺术尤其是诗的真理,是对技术世界中的大地、自然的拯救策略,如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他通过对梵高的“农鞋”“神庙”的阐释,说明了主体在大地上的存在体验,人类生存于大地之上,在大地上建居,艺术作品通过建立世界与置造大地,在照亮了大地的同时揭示了更为本源的真理。主体通过在自然中的筑居、创作等技术实践使自然物性与主体诗性紧密相连,并且将这种关系拓展到天、地、神、人四方整体之中,使主体在自然中诗意地栖居,凸显了富有诗性的审美意义。

自然美存在之真理的本源性显现与审美主体的诗性之思结合,使自然面向主体诗性的敞开从而与之融为一体,并进一步推进自然美的诗性生成。自然本源的解蔽与主体的审美体验的同构关系促进了人与自然在存在论层面上的精神共鸣与审美交融,使主体的诗性充分敞开以接纳自然真理的融入,揭示了自然遮蔽着的真理,也就是自然美,从而使自然美的真身无蔽显现,实现天、地、神、人四方原素在自然美中的和谐统一,体现了主体与自然的精神交融与生命自由。在此,人与自然形成了三种层面上的融合与呼应:1.自然的感性显现成为主体的诗性表达的原始素材,自然的“涌现在场”与“自行解蔽”为主体诗性的“敞开”提供了契机;2.人与自然的内在同构与深层依赖为审美体验找到了生命的“共通感”,自然既是主体的审美体验的来源,又是主体生存的“此之在”;3.主体诗性的凝聚成为对自然进行艺术化创作的自然符号,自然符号既是主体诗性的象征,同时也是自然诗性表达的基础。主体在对自然的审美体验中实现了心物合一,自然的生命与主体的生命深度交融,主体的生命借助自然而获得了境界与诗意。由此,自然美在主体的诗性敞开之际容纳了自然美的真理置入,自然美的生成融汇了主体的诗性与自然的物性,使主体、自然、审美共同建构了三位一体辩证融合的美学关系,彰显了诗意氤氲的一元论美学景观。

在自然审美中,人将自身的生存状态与自然的生命形式深度交融,在审美体验中发现了人的生存本质,对自然美的探索也将不再聚焦于从认识论角度言说或审视“自然是什么”,而是在存在论角度追问“本真自然何以生成”的问题,探究自然美在本真意义上的存在之真理。由此,主体与自然的关系脱离了具身性的体验与想象,进入了对存在者的存在之无蔽的追问,也就是古希腊话语中的“真理”。

在此在的生存论基础上,人生存于自然并属于自然,人与物之间的关系即是 “在世界之中存在”的“在世”关系。人总是首先寓于物而存在,才能进一步通过感觉去把握物,“人与物之间首先是一种‘存在关系’,而后才是一种‘认识关系’”①。而自然存在之本真的呈现与获取需要主体诗性的敞开。海德格尔认为,事物本质性的存在特征只有在对事物的“用”与“被用”的过程中才能获得,海德格尔将此在与物的关系理解为一种“操劳”。在关于“农鞋”的描述中,人与物在“用”与“被用”的“操劳”中被置入大地的召唤中,人才对自己的世界有了把握。正是在对物“用”的过程中,人与物通过“操劳”而联接起来,主体得以敞开自身进而联接整个世界,世界同时也在主体的诗性延展中得以通往无限。

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谈到了“世界”与“大地”的斗争。在他看来,世界与大地的斗争正是澄明与遮蔽的斗争。在这个斗争之中,存在之本质在作品中自行发生。“作品建立着世界并且置造着大地,作品因之就是那种争执的实现过程,在这种争执中,存在者整体之无蔽状态亦即真理被争得了。”②这里的真理并非认识论的真理,而是存在者之存在的真理,也就是存在的“无蔽”或“澄明”,是存在者之存在如其所是的自在呈现。在世界与大地的斗争中,作品建立世界并且置造大地,所以作品就是世界与大地斗争的诱因。“真理乃是通过诗意创造而发生的”③,作品之所以为作品,而区分于纯粹之物,是因为它展露了存在者的真理同时也展露了存在的真理,凸显了主体中闪耀的诗性。这种主体的敞开就是海德格尔所谓的诗。

海德格尔将诗区分为宽泛意义的诗意创造(Dichten)与狭义的诗(Dichtung)。其中,广义的诗是诗歌或绘画等艺术形式,而狭义的诗才是在无蔽状态的敞开域。“筹划着的道说就是诗……诗乃存在者之无蔽状态的道说(die Sage)。”④在此的“道说”是存在的运作和发生,诗首先是存在之真理的生成与显现的场所。“作为澄明着的筹划,诗在无蔽状态那里展开的东西和先行抛入形态之裂隙中的东西,是让无蔽状态发生的敞开领域,并且是这样,即现在,敞开领域才在存在者中间使存在者发光和鸣响。”⑤诗在此容纳存在之真理的先行置入,作为道说的语言乃是寂静之音、无声之大音,此在在大地上被无声的道说所召唤,进而入于世界的“澄明”照亮了大地,美就是自然存在之真理的现身方式。由此,自然美在大地自行锁闭的被解放的涌动之中显现,在这个过程中,存在通过特殊的存在者——此在(人)的领悟而现身在场。因此,诗使存在澄明、显现,人与自然的关系不再是认识论的“hcvpCbr7pzzpby1OdzyZ7w==心物二分”,而是在存在之真理当中融为一体。

诗性是人之存在的理想方式和本真方式,“人类此在在根基上就是‘诗意的’”⑥。在《荷尔德林诗的阐释》中,海德格尔分析了荷尔德林的诗句“充满劳绩,然而人诗意的栖居在这片大地上”,人类在其本质中即是诗意的,这种诗意就是人存在于大地上的最高理想。在海德格尔看来,是诗成为存在寓于其中的居所,成为传达存在的方式,为自然照亮被遮蔽的世界,使自然美得以显现。在古希腊时期,自然本身自在着存在之真理,自然美就是无蔽真理的现身方式。当自然向人呈现真理之无蔽状态之时,也是主体诗性敞开的契机,主体对存在的追问也是对自然美真理性的探索。自然美不仅为主体的诗性敞开提供了感性材料与原始动力,也成为主客合一的深层基础。在“天、地、神、人四重整体”的无限关系中,主体将自身的生存与自然万物融贯为一体,保持和尊重万物的独立自主性,达成了诗意的、理想的生存境界,实现了自然美的诗性生成。

结语

在自然审美中,审美主体是影响自然美生成的关键因素。在理性逻各斯对人与自然的长期压抑背景下,转而走向感性的下降之路才能实现人与自然的双重解放。主体的自然本性与诗性智慧为自然美的诗性生成提供了重要的主体基础,引导人们重建人与自然平等共生关系的理想方案。在自然审美中,自然成为主体诗性存在的灵感来源与物质基础,而主体对自然进行审美体验与诗性塑造,为自然赋予了灵感智慧与精神意义。自然美的诗性生成依赖于人与自然的双重建构。一方面,自然美在大地的庇护下“涌现”在场,从遮蔽走向解蔽;另一方面,主体在诗性敞开中入于澄明,进而领悟到自然存在之真理,即自然美。自然美的生成也成为主体自身的诗性敞开的确证。人与自然在诗意的栖居之中将逐渐恢复源初的亲密关系,走向通往审美性生存的还乡之路。由此,主体、自然、审美共同建构了三位一体辩证融合的美学关系,形成了既有理论深意又关涉主体生存的自然美生成路径,彰显了诗意氤氲的一元论美学景观。

① 范明生:《西方美学通史》(第一卷),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104页。

② [美]凯·埃·吉尔伯特,[联邦德国]赫·库恩:《美学史》(上),夏乾丰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版,第13页。

③ [美]查理德·舒斯特曼:《身体意识与身体美学》,程相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5页。

④ Howard Gardner,Frames of Mind:The Theory of Multiple Intelligence,New York:Basic Books Press,1983,p.236.

⑤ [美]M.怀特:《分析的时代》,杜任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17页。

① [意]维科:《新科学》,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119页。

② [意]维科:《新科学》,第188-189页。

③ [意]维科:《新科学》,第207-208页。

④ [意]维科:《新科学》,第127页。

① [意]维科:《新科学》,第208页。

② 庄子著,萧无陂注译,舒舍点校:《庄子》,长沙:岳麓书社,2021年版,第14页。

③ 庄子著,萧无陂注译,舒舍点校:《庄子》,第169页。

① [德]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11-12页。

② [德]海德格尔:《林中路》,第45-46页。

③ [德]海德格尔:《林中路》,第64页。

④ [德]海德格尔:《林中路》,第67页。

⑤ [德]海德格尔:《林中路》,第65页。

⑥ [德]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21年版,第45页。

作者简介:李云舒,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文艺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