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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形象塑造到意义探寻

2024-09-22潘孟先

音乐生活 2024年8期

女性形象作为一种文化符号不约而同地出现在所有关于人和社会的研究中,在人文学科领域最经典的女性形象被刻印在艺术作品中。李晶的《19 世纪歌剧“女性救赎”主题研究》作为一本研究歌剧文化形象的著作,跨学科和多维视角是必要的。整本著作涉及哲学、社会学、艺术学、政治学、历史学、文学等多种视角,聚焦在“女性“与”救赎“这两个不同的文化概念,分析了19 世纪歌剧中塑造的女性角色的“牺牲意识”来突出其中蕴含的“救赎”主题。女性这种“牺牲意识”,实际上是性别附带的天然属性和文化标签,其目的在于探讨作为社会性别的女性在歌剧作品的多元呈现以及背后存在的文化意义。

从文艺复兴开始,女性就被作为文艺作品创作的主题之一。无论是在毕加索《哭泣的女人》抽象狂放的线条中,还是在比才《卡门》中放荡不羁、挑战传统的卡门,亦或是小仲马《茶花女》中被边缘化的玛格丽特,艺术家们都在虚构的世界通过塑造一个个生动鲜活的女性形象来映射现实社会。李晶的著作《19 世纪歌剧“女性救赎”主题研究》则是通过歌剧中典型的女性形象塑造来论述作品所处时代的内涵及文化意义。

一、角色解构与文化建构

雅典的赞美诗和歌颂自然的狄俄尼索斯的颂歌是西方早期戏剧的雏形,再到悲剧的盛行和卡梅拉塔社团促进了歌剧的诞生,艺术的素材总是根植于某种文化:古希腊悲剧从奥林匹斯文化中获得灵感,在基督教上帝的庇护下中世纪绘画开始蓬勃发展,文艺复兴提倡“人”的文化让整个世界进入了另一个纪元。[1]

李晶在书中多次提到了“文化”这个词,书中对于某种概念的解读或论述总是从文化层面开始的。“救赎”这个词是从基督教文化“原罪”的角度进行解读,这种解读往往是多维视角的,由于学科的交叉性,书中对于文化的解构与重构就显得更加重要。

“解构”这个词显示了观念tv2QFepk4Dm/oFzc06W1oGywoAXScuohwpefrKL9N+k=的拆分、解构与重构,其本身就包含了一种建构的观念。在法国哲学家雅克·德里达的解释中“解构”是“文字解释能够帮助在对立的概念中被埋没的一方重新获得权力,并把它们从正式的表层意义下面拖上来”[2],德里达的解释看上去有些晦涩难懂,但实质上“解构”是让多个概念处于平等地位,因此它区别于罗格斯的中心论。李晶书中探讨的“女性救赎”正是一个解构之后重构的词。“女性救赎”并不是一个固定的概念,虽然“它能够揭示19 世纪歌剧创作存在的普遍现象”并且能“提炼和涵盖出19 世纪歌剧主题和剧情内容的明显特征”,但是“解构”的另一观点是将现象和本质放在平等的地位上,所以即使“女性救赎”能够涵盖普遍现象,但它的本质仍然变化于不同的语境中,因此它是流动的。

书中提到了有关“女性救赎”的变迁体现了在历史环境中其本质的变化。早期的基督教文化中总是将女性与“原罪”相关联,李晶从这一点来分析不足为奇,因为“救赎”这个词本身就蕴含极强的宗教色彩,“赎”字本身就天然对应着“罪”,只有有罪之人才会需要被救赎。发展至中世纪盛期,“圣母崇拜”开始席卷于社会的各个领域,女性开始成为了救赎世人的艺术主题,当然,这种情况只存在于宗教教义之下,真实的情况大相庭径。书中论述关于被“救赎”主体的变化实际上就是“罪”携带主体的变化。

书中主要论述了19世纪六部代表性歌剧的“女性救赎”主题创作,前面提到“解构”的观点——现象背后具有不断变化的本质,单靠“女性救赎”概念无法涵盖其不同文化环境下的本质。在歌剧《费德里奥》中,李晶认为“女性救赎”的本质是莱奥诺拉的“英雄性”,这种英雄性是启蒙运动和法国大革命带来的意识形态的改变。长期以来,社会普遍认为英雄本身具备救赎的能力和职责,在具体的戏剧表现中,书中提到“贝多芬用音乐表现莱奥诺拉在戏剧关键时刻强烈的情感反应,以此展示她的内心活动,刻画性格”,贝多芬的音乐本身具备强烈的英雄情怀,他用他自己的音乐风格创造出这位女英雄形象。同时,启蒙运动使贵族女性成为了启蒙思想的代言人,她们出席于各种文化沙龙,女性开始被人们重视。如果说启蒙运动为女性提供了文化精神层面的支持,那么法国大革命就让女性形象第一次出现在政治的舞台。伴随着欧洲女性运动的高涨,女性逐渐作为一个独立的群体去争取自身的权利,因此艺术作品中出现“女性英雄”的形象也就不足为奇。[3]在某种戏剧创作行为的背后一定会有内推力,可能是理性的、感性的、历史的、政治的甚至是宗教的。在韦伯的《魔弹射手》中,李晶则认为“女性救赎”的发生本质是其背后的“时代性”。这种“时代性”主要体现在歌剧中“女性救赎”的宗教隐喻、戏剧情节善与恶的二元对立对浪漫主义歌剧起到的推动作用。18世纪末的德国经历了长期战争,民众需要平和宁静的生活来重新安排社会的秩序,“他们的理想世界是宗教改革前的中世纪欧洲,他们用理想化的中世纪欧洲与当时动荡不安的欧洲现实作对比,发现大革命之后的德国、奥地利与俄国结成了神圣的同盟”[4],中世纪具有“宗教性”的宁静气氛成为《魔弹射手》的表现元素,比如头戴白玫瑰和一席白衣的阿加特以及对于马克斯灵魂“救赎”的情节,仿佛把观众拉回了拉斐尔纯洁的圣母画像中。同时,浪漫主义非理性、主观意志以及情感因素的膨胀也体现在了阿加特的形象之中,“阿加特虽然没有像贝多芬歌剧中的莱奥诺拉,瓦格纳歌剧中的森塔、布伦希尔德如此充满力量,但阿加特和瓦格纳歌剧《唐豪瑟》中的伊丽莎白一样,尽管外表柔弱,内心却有着对爱情的执着、坚定的信仰以及牺牲精神”,阿加特形象的塑造缺少了古典主义歌剧中那种过于理性的色彩,赋予其更多的“人性”,更多地塑造了一个普通人的形象。情节中善与恶的二元对立则凸显了浪漫主义感性意识的觉醒,体现了当时的主流价值审美,这种女性形象塑造也为后期歌剧奠定了基础。

对于歌剧这一艺术形式而言,角色的塑造一定与其文化建构息息相关。从李晶的这本著作来看,“女性救赎”可以涵盖19 世纪这一时期歌剧作品中存在的普遍现象。就具体形象塑造来说,书中采用了大量的文本分析,涉及到多个领域,是从多元的视角来看待歌剧中的女性形象,在此基础上深入探究特定的文化环境下“女性救赎”主题的本质。

二、女性形象的“他者化”

“他者”作为一个人文科学的术语,涉及到身份认同、差异性、自我认同、自我识别、伦理道德等内涵。“他者”既能表示另一个人,也能表示作为他人的自身,在哲学和社会学范畴,更多研究后者。女性的“他者化”首先在西蒙娜·德·波伏娃的《第二性》中提出,波伏娃认为“他者”是一种处境,并不是女性特有的处境,凡是处于客体对象群体的处境都能被称为“他者”,传统男性构建的社会规则和秩序保障了自己的主体性,女性也在潜移默化的影响下使用这套规则来规训自己,使自己成为客体,即“活在男性凝视下的自我”。

李晶的书中有关于女性形象的塑造体现了“他者”这个观点。基督教文化的女性观中提到“原罪”观念,引诱亚当偷吃禁果,堕落人类的夏娃,在古希腊神话中打开魔盒的潘多拉等等。中世纪开始,艺术作品中的女性都是以充满诱惑的形象面对世人,这实际上是一种原始的“他者化”,即使是代表真善美的圣母形象,也必须是纯洁、无玷、忠诚的,承担着比男性更多的期待和要求。书中关于歌剧女性形象的论述和探讨中,体现了形象“他者化”的观点,这些观点表达了以男性作曲家为主体的环境下对于女性形象的期待与规训。

在书中分析的第一部歌剧《费德里奥》中,李晶提到“贝多芬将‘拯救歌剧’中一贯施以‘拯救’的大人物、男性英雄让位于女性,用音乐塑造了一位女性英雄——莱奥诺拉,突出了爱情与人性的力量”,肯定了启蒙运动和法国大革命下对于自由女性的形象塑造。虽然在形式上颠覆了传统歌剧中男女的位置,但在实际情节中莱奥诺拉是以女扮男装的面目登台。人们惊叹于“女扮男装”这一行为的气魄,而这种气魄依靠的是形象中男性气质的凸显。因为作为客体的女性无法主动展现这种气魄,并且这种气魄很大程度上成为了莱奥诺拉“英雄性”的一部分。在古诺的歌剧《浮士德》的论述中,书中写道“终场的合唱扩展了文学剧本的内容,突显出强烈的宗教信息,展示出古诺虔诚的宗教信念”[5],这部歌剧的剧本对于女性角色的塑造本身参考了宗教语境中对于女性的描述。基督教在相当长的时间中被认为是父权制宗教,“基督教历史上形成了视女性为缺陷性别的父权制传统,认为女性在思维分析、道德判断、吃苦耐劳、行使权柄以及领导管理等方面都有欠缺”[6],这种观念要求女性具有更多的内在和外在品质以满足更多的社会期待。长期存在的文化观念影响了剧中女主角玛格丽特的行为以及形象塑造,书中提到了这一点,“单纯善良的少女遭人诱惑而走上堕落,是法国第二帝国时期最典型的悲剧”[7],在这里的“典型”是应该打上引号的,玛格丽特具有的一系列品质:单纯、天真、纯洁,是那个时代女性“应该”有的样子,仿佛只有这样的女性才值得被社会推崇。少女遭诱惑而堕落这样的情节也是“典型”的,是存在于那个时代文艺作品中一种叙事模式,所以值得思考的是这种模式下塑造的女性形象究竟是褒义的,还是贬义的。

约瑟夫·科350b9e721832fb7e65713e26d4c6e766c455b42d0de9b76b2a2136b8f3e6e0bb尔曼在《作为戏剧的歌剧》一书中,提到了这样一种观点,作曲家应该具有透视和洞察剧中情境中的人物感情,能提出富于想象的统帅立意。人文内涵永远处于艺术精神的第一线;其次才是技巧,技巧为作品的核心表达服务,即“才能、技艺和自命不凡并不能替代艺术的精神”[8]。《19 世纪歌剧“女性救赎”主题研究》中通过分析经典歌剧力图去展现一个群体在历史洪流下的处境,就像科尔曼所秉承的人文内涵永远是艺术创作的目的,它应该带来过去的警醒、现在的启示以及未来的灵感。哲学家康德提出了“人是目的而不是手段”的观点,这也是这本书不同于其他歌剧分析类著作的特点。它没有将重心放在过多的音乐技巧的分析上,而是基于戏剧结构和音乐的分析去探索历史背后的人文现象。在她的书中技巧的分析仅仅是一个工具,对“人”的理解,对人性的挖掘才是其目的。

三、文化传统的价值及社会意义

在书中的第九章:“女性救赎”歌剧主题的价值取向和当代呈现,李晶分析了“女性救赎”现象背后产生的社会问题,是立足社会学角度分析的重点。这一章里大量出现了“传统”一词,从歌剧的起源、人物刻画、舞台展现、音乐创作以及核心内涵,一切都是根植于传统的。在李晶的论述中,“传统”有着更多元的阐释。

书中主要论述了两个文化传统,其一是关于“美”的文化传统,其二是基督教文化传统。“‘审美’是19 世纪歌剧‘女性救赎’主题的根基,这一点延续了自古希腊悲剧以来的艺术传统”[9],书中首先论述的是“美”的传统。关乎于“美”的探讨,就不能仅仅从限于歌剧的角度,而是应该从更加广阔的视野去发掘,放置在古典美学的体系发展中去判断,即“应当理解为比文艺更为广泛的、与文化联系在一起的哲理范畴”[10]。从古希腊开始对于女性美的认知体现为比例的和谐与统一。阿弗洛狄特、断臂维纳斯的形象就是女性古典美学的代表,完美的比例、立体的五官以及无限的智慧。古希腊神话中的雅典娜即使外表美丽但她仍然是一位战斗女神,展示了一位强大、美丽的女性形象,体现了西方人对女性美的理想。在19 世纪歌剧中女性美的传统已然发生了改变,“19 世纪歌剧中深受欢迎的女主角大多是妩媚、柔弱、善良、单纯的,她们忠于爱情誓言,并最终以赎罪的方式结束了生命”[11],将女性刻画为社会弱者的形象,“从女性主义的视角来看,这些悲剧的女主角背后反映的是根深蒂固的男权意识”。这一点与社会学家上野千鹤子在东京大学演讲中提出“女性主义绝不是弱者试图变为强者的思想,而是追求弱者也能得到尊重的思想”的观点不谋而合。

书中“女性救赎”这个词基于基督教传统,因而关于基督教文化传统便成为了文本论述的中心环节。基督教文化传统中最具有女性意蕴的是“圣母崇拜”,书中明确提到这一点:“通过赋予女主人公以圣母玛利亚一样的高尚德性,她们拥有了基督教所代表和推崇的‘神圣女性的光环’。作曲家对尘世爱情的圣化赋予了女性形象更多的圣洁、神秘和深沉。”,这种传统与古希腊古典女性美学截然不同的特质,玛丽亚的形象与夏娃的形象形成了鲜明对比,她们之间不仅仅是慈爱与诱惑的关系,也是救赎和毁灭的关系,这也是这本书“救赎”的核心思想。

“艺术‘实际上’是一种集体现象,具有社会性,受到外部条件限制,由来自某种文化的、后天习得的因素决定”[12],李晶在书中从歌剧中的女性的角度出发去探讨文化传。威尔第的《茶花女》中营造了一位挑战“传统”的女性形象,而这样的形象并不是歌剧创作中的一支独秀,比才的《卡门》也展现了一位特立独行的女性形象,这些鲜活的形象不仅打破性别刻板印象的可能,也在时刻提醒注意性别被边缘化的社会议题。

四、结语

女性形象在艺术作品中具有多重意义。她们不仅是文化符号,更是美学探索的重要领域。古希腊、古罗马时期对爱与智慧的向往反映了社会对于女性形象的多重期待,中世纪具有神圣光环的圣母形象在壁画、雕塑和绘画中反复出现,引导着世人对于女性美德的追求。达·芬奇《蒙娜丽莎》展示了女性情感的复杂性和内在美,成为了文艺复兴人文主义精神的象征。19 世纪的文艺作品中女性形象承载了更多的情感和社会意义,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浪潮席卷而来,德拉克洛瓦的《自由引导人民》中的自由女神象征着动荡时期的革命和自由,现实主义画家米勒《拾穗者》则反映了社会变革中女性的地位。进入20 世纪,当代艺术中女性形象变得更加复杂和多样,弗里达·卡罗通过自画像体现了她的痛苦、文化身份和女性经验,影星玛丽莲·梦露象征着性别流行文化,辛迪·舍曼通过自我摄影扮演不同的角色,揭示了女性在社会中身份的复杂性,女性形象被烙印上了性别、身份和权力等议题的标签。女性形象的文化符号在各时代都有所体现,它的复杂性远远超越了我们对其本身的讨论。通过对女性形象的描绘与诠释,艺术家们为我们提供了理解和思考女性身份和地位的多重视角。而歌剧艺术中的女性形象,不仅是美的载体,更是社会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值得深入探讨和品鉴。

《19 世纪歌剧“女性救赎”主题研究》令人获益的是其涵盖了人文社科领域对女性形象的认知,涵盖了艺术、美学、哲学、宗教、政治等大量的论述和观点,这是同类型著作中所匮乏的。著作中分析的歌剧的典型女性形象不仅从西方音乐研究的视角为我们提供了理论支撑,由此延申到不同的领域,从艺术创作、文化传统、性别主义等角度思考典型形象的建构,对于国内艺术作品中女性形象的研究,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与启示。

注释:

[1] 杰里米·麦金纳尼:《希腊文明的兴衰:从米诺斯的迷宫到亚历山大大帝的世界》,吕文锦译,华中科学技术大学出版社,2022 年版,第219 页。

[2] 迪特里希·施万尼茨:《欧洲:一堂丰富的人文课》,刘锐、刘雨生译,山西人民出版社,2008 年版,第177 页。

[3]赵赟:《西方女性主义的诞生背景与三次浪潮》,《哈尔滨学院学报》2023 年3 期。

[4]周琴:《韦伯歌剧〈自由射手〉艺术风格研究》,武汉音乐学院硕士论文,2007 年。

[5]李晶:《19 世纪歌剧“女性救赎”主题研究》,文化艺术出版社,2022 年版,第138 页。

[6]杨华明:《略论基督教历史与神学中的女性维度》,《基督宗教研究》2021 第2 期。

[7]同[5],第158 页。

[8]约瑟夫·科尔曼:《作为戏剧的歌剧》,杨燕迪译,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08 年版,第228 页。

[9]同[5],第326 页。

[10]沈福煦:《美学》,同济大学出版社,1992 年版,第3 页。

[11]同[5],第329 页。

[12]娜塔莉·海因里希:《艺术为社会学带来什么》,何蒨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 年版,第29 页。

潘孟先 浙江师范大学艺术学院2023级硕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 李欣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