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30、40年代聂耳音乐评价
2024-09-22王轶铭李瑞雪
一、聂耳逝世引发文艺界哀悼
1935 年7 月17 日,聂耳于日本不幸溺水身亡。消息一经传入,即获新闻界广泛报道,各大报刊先后刊登了聂耳逝世的消息。上海电影界人士随即发起沉痛哀悼,聂耳生前同仁、亲友等纷纷发文悼念。部分电影界相关报刊专门开设了“聂耳纪念特辑”用于刊发纪念聂耳的悼文,其中最早发声的是半月刊杂志《电通》。《电通》第七期(1935 年8 月16 日)开设了悼念聂耳专号。该专辑卷首语“我们谨以至诚追悼我们的朋友,现中国划时代的乐曲作者聂耳先生”表明此刊目的。该刊刊发了唐纳的《给亡友聂耳》、许幸之的《悼聂耳》、郑君平的《悼聂耳先生》等13 篇好友悼念文章。在《纪念我们的死者》一文中说到:“本期的《电通画报》,可以说是一个不幸的专刊,我们为了响应电影界和文化界一百余人所联名发起的聂耳先生追悼大会,我们在短期内尽量搜集了一切关于聂耳先生生前知己和他的音乐听众的哀悼文字,我们将这一辑不幸的专刊,在它的广大读众间,为我们的死者,留下一个永久而深刻的悼念!”联华影业公司的《联华画报》,于1935 年第6 卷第4 期也刊登了大量悼念聂耳文章。此外,上海的电影杂志《青青电影》,大量报纸,如《大美晚报》《申报》《新华日报》《大公报》《立报》等,也报道了聂耳逝世的消息及相关追悼活动。
聂耳逝世还引发了诗歌界的关注,由雷石榆编辑,诗歌社发行的诗刊《诗歌》于1935 年第1 卷第4 期设“聂耳纪念特辑”专栏,刊登了郭沫若、洪遒等人的悼念诗词,还原了一个丰富鲜明的聂耳形象。
二、20世纪30年代悼文中的聂耳音乐评价
1935 年7 月,聂耳逝世的消息首先在上海电影界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发表在《影视年鉴》中,题名为《艺坛又一损失,聂耳在日本海浴场溺毙》的文章将聂耳与阮、郑二人之死一齐视为中国影坛的重大损失。刊登在《明星(上海1933)》题为《悼聂耳先生》的文章说:“这两位(郑正秋、聂耳)艺人的逝世,对中国电影界实在是一笔重大的损失!”[1]发表在《人生旬刊》的文章《悼聂耳记》评价道:“我国青年作曲家聂耳在日本被溺去世以后不到一个月,一个空前盛大的追悼会在上海金城大戏院举行了,已故名演员阮玲玉女士及名导演郑正秋先生地下有知,当自愧不如。”[2]聂耳被电影界视作同行或圈内人,评价颇高,他的早逝也是电影界的巨大损失。
聂耳歌曲也被视作“新兴音乐”,“影片上所用的歌曲,大都是些流俗的、颓废的靡靡之音。他的清新动听的歌曲,扫荡了萎靡不振的空气,他供给了电影观众一服音乐的清凉剂”[3],《人生旬刊》第五期《悼聂耳记》中说到:“他们承认聂耳是摧破‘花呀月呀,哥哥妹妹’的黎锦晖派音乐的急先锋,同时,又是创造新的群众音乐的尝试者”。[4]当时黎派音乐盛行于大街小巷,以其“香艳肉感”的音乐风格深受市民阶级追捧,直到聂耳之风吹入,音乐界的气象得以焕然一新。
聂耳创作的音乐被誉为“健康、向上”的音乐,走出了一条“表现人民自己痛苦”,“使音乐艺术为人民服务”的新路子。孙慎在《聂耳我们的先驱》一文中说到:“聂耳所给予中国人民的贡献的第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他把音乐这一艺术从统治者手中解放出来成为人民自己的艺术,一句话,使音乐艺术为人民服务就是聂耳所开辟出来的康庄大道。”[5]聂耳好友张鹤则认为:聂耳的音乐是对黎氏的“淫调”放了一个进攻的大响炮,第一次创造了新兴音乐的内容形式的雏形。在这部分评价中,聂耳音乐被冠之以“人民音乐”,其形象也与“为人民服务”的先锋者初步关联。
虽然有不少人在评价聂耳的歌曲创作时,直言不讳其歌曲技术方面。但总体而言,都在肯定他音乐创作上“迈向大众化”的里程碑的意义。如郑君平在《悼念聂耳先生》一文中指出:“不管他的艺术怎样不成熟,遗在大众化的道程上他留下了一个不可磨灭的里程碑。”[6]虽然聂耳的歌曲艺术并不完全成熟,但聂耳的歌曲却具有里程碑式的积极意义。孙慎认为,他的歌曲具有健康明朗的风格,是积极向上的、慷慨激昂的。其次,他曾收集了和研究了许许多多的民歌调子。他从来不在形式上去做模仿,表现在他的作品中的便是唱起来易于上口,听起来感觉亲切。吕骥也认为:“他既不像一般人囫囵吞枣将两洋歌曲贩到东方来,也不是以乡间民歌一类的小曲,来换头改面。”上述文章具体地指出了聂耳音乐在迈上“大众化的道程”中所做的努力,包括音乐风格上的转变、与民间音乐艺术的结合,这些做法都给予了未来走在“音乐大众化道路”作曲家们以重要启示。
1937 年,全面抗战爆发,全国文艺界联合起来将抗日救亡、歌咏抗战作为第一主题,音乐界群众歌咏运动也进入了新阶段。作为抗日救亡歌曲的先声,聂耳歌曲唤醒了中国民众反帝、反封建的意识。“他替大众喊出了苦痛,是大众的英灵,他替中华民族喊出反抗侵略者的吼声,他是民族革命的歌人!”[7]冼星海认为,聂耳给予国家最宝贵的贡献:“三年前,歌咏还没有成为救亡运动洪流中的一支巨大力量,在今天却大大不同,在战壕里,在看不到太阳的底层,在街头广场和山林,到处都响着《义勇军进行曲》和别的救亡歌曲,音乐已向大众化迈进了一步了。”[8]冼星海还指出:“聂耳先生能摆脱旧社会音乐的环境,而创造出新时代的歌声来,就是他给中华民族新兴音乐一个伟大的贡献,他创造出中国历史上所没有的一种民众音乐。”[9]吕骥、聂耳早在1934 年、1935年就提出过“新音乐”与此时的“中国新音乐”“民族新音乐”的内涵迥异:“原本较为广义的新音乐继续被狭义化,新音乐实质上成为‘无产阶级革命音乐’或‘抗日救亡音乐’的代称”。[10]聂耳成为了狭义化的“中国新音乐运动”的奠基者、“中国新音乐的开路先锋”,他“用音乐的力量来动员与组织更广大的群众,增强抗战的力量,争取最后的胜利!”[11]如徐迈进所说:“但是在今天纪念聂耳先生时,每个音乐工作者,更应该了解当前的任务之迫急与重大,需要完全接受与学习聂耳先生的精神,为保卫大武汉争取第三期抗战胜利,建立独立自由幸福的新中国而奋斗!”[12]至此,聂耳音乐成为了抗战的鼓声,直接服务于民族解放运动。
三、20世纪40年代悼文中聂耳音乐的评价
40 年代,聂耳悼念文字主要刊发在共产党领导的报刊上,如《新音乐月刊》。该刊发表了大量抗日救亡主题的音乐作品,以及新音乐与新音乐运动、音乐与抗战之关系的理论文章。聂耳被该刊物中多次以纪念特辑的形式进行追悼,此时的聂耳已经成为新音乐的标帜了!另有《救亡日报》于1940 年刊发了“民族歌手聂耳先生逝世五周年纪念”专号;《大公报(上海)》于1949 年7 月17 日发行了“聂耳逝世十四周年纪念特辑”,《解放日报》于1949 年7 月17 日发行了“聂耳同志逝世十四周年特辑”;另外《文汇报(上海)》《东北日报》等都在聂耳逝世周年日登载过纪念聂耳专辑。
在40 年代的聂耳悼文中,黎锦晖的音乐仍被视作反面教材,用以凸显聂耳音乐的贡献,如白澄在《聂耳:新音乐的开路先锋》一文中说到:“嗣后在那阴郁的年代里,中国的音乐也笼罩了一层深浓的暗影……都不能接近真正的大众,更没有斗争的气息。”[13]在全面抗战时期,黎锦晖的音乐被认为:“充满毒素的歌曲,又向人们散布,进行其麻醉工作。”除贬斥黎派音乐外,悼念者还将“学院派”音乐放在聂耳音乐的对立面,进行批判。例如明敏的《忆聂耳》指出:“所谓学院派的音乐家们,也不过是在屋子里唱唱《哈利路亚》和一些不着边际的怀古而已,只有聂耳,他既同情善良的人们受着那无情的压榨,以他的艺术,喊出了人们求生的方向。”[14]新音乐运动者简单将“学院派”的音乐归为“贵族的”“资产阶级的”“为艺术而艺术的”,将学院派音乐家视为“宫廷,厅堂里高贵的人们的优使,以供主子们的笑乐。”[15]新音乐运动者“左”的倾向进一步加强,音乐评价中的政治色彩也更加浓厚:“新音乐运动中形成的新音乐思想在40 年代后期形成为占有主导地位的权力话语后,救亡派音乐思想中‘左’的方面也进一步得到加强,它与学院派之间的矛盾斗争也添加了更多政治色彩。”[16]与此同时,一些救亡派音乐家基本否定了“五四”以来至聂耳之前的新音乐创作的历史与成就。由此,新音乐运动者将音乐视为抗战武器,认为音乐应为政治服务,走大众化的路子。这一系列观点在抗战时期十分必要,但在其余时期,其对黎锦晖与学院派作曲家的批判存在局限,有失偏颇。音乐评价的艺术性标准被置于阶级、意识形态评价标准之下,随之而来的是音乐理论认知与建构的狭隘化和局限性:“新音乐理论中依然存在对新音乐理解的狭隘化乃至其他无不无偏颇的思想局限,也对此后新音乐的发展产生了很大的消极影响”。[17]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时期还有部分悼文不限于对聂耳音乐风格和主题宏旨作总体归纳,还展开了对作品结构、旋律、调式、节奏、节拍等技术方面的分析。例如程平的《聂耳先生的音乐》[18]一文,分析了聂耳歌曲在调式、节拍等方面的特征:他使用了新的调式——作为中华民族音乐的表现的调式,且十分重视中国民间音乐。其作品节拍较为简单,大部分作品都是双拍子。在节奏上,节奏鲜明有力,多用连续附点等。麦新的《略论聂耳的群众歌曲》[19]对聂耳音乐创作了科学和系统的分析:在主题和风格方面,他基本认同聂耳实现了“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和民族化、大众化的创作方向”这一观点。在民族化和大众化方面,麦新进一步指出聂耳作品中的几个重要艺术特征:坚决果断的节奏、流利易唱的曲调、曲与词牢固的牢固的吻合,以及能够打破旧的一套ABC(结构形式)等。文末麦新意味深长地提出了“向聂耳学习什么?”这一问题,表现出对在抗战时期救亡歌曲创作所显露出的“八股”倾向的担忧,他希望通过重新提出“向聂耳学习什么?”这一问题,引导音乐界往思想与艺术并重的现实主义创作道路上发展。
随着抗日战争取得胜利,解放战争进入高潮,聂耳音乐肩负起了号召大众反对国名党反动派的新使命。1949 年《解放日报》(上海)刊发了聂耳同志逝世十四周年特辑,并于7 月17 日在上海隆重举行了聂耳纪念会。学习聂耳精神与音乐的政治任务由原来的反帝反封建转为解放全中国。孙慎在《我们向聂耳学习什么》一文中提出:“今天,为了纪念聂耳,我们音乐工作者必须学习聂耳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精神……更有力的发挥音乐艺术的力量,为坚决,彻底、干净、全部歼灭国民党反动派的残余力量而努力!为建设一个独立、自由、统一、富强的新中国而奋斗!”[20]肩负解放全中国任务的“新音乐”开始有意识地去引导、改造不符合“新音乐”观念以外的音乐。又如章枚在《聂耳的道路》一文中所述:“使音乐艺术成为与这伟大的革命时代同样伟大的人民自己的武器,这是很重要的。这就是我们今天纪念聂耳的主要意义。”[21]
四、从“左翼音乐的旗手”到“新音乐运动的先驱”
聂耳逝世后,最先发起哀悼的是电影界人士,他的逝世被视为电影艺术界的重大损失。通过为电影创作主题歌和插曲,聂耳身体力行地实践着“新兴音乐”的创作,对彼时流行的靡靡之音给予强烈的冲击,给予大众以振奋的精神。随后展开的对聂耳音乐的评价,跳出了电影音乐的范畴,开始从中国音乐发展的角度,评价聂耳的作品及其贡献,与被视为“靡靡之音”的黎派音乐不同,聂耳创作的音乐被誉为“健康、向上”的音乐,开出了一种全新的“表现人民自己痛苦”“使音乐艺术为人民服务”的康庄大道,聂耳也成为了“为人民服务”的先锋者。随之而来的是对他在音乐创作上“迈向大众化”里程碑意义的肯定。1937 年全面抗战爆发后,聂耳的精神与其作品创作方法又成为救亡歌曲创作的典范,直接服务于抗战和民族解放运动。40 年代,新音乐运动者以聂耳音乐为标杆,展开对“学院派”音乐的批判,“左”的倾向进一步深化。解放战争时期,聂耳音乐又与解放全中国的历史使命相关联。
从20 世纪30 年代至40 年代末,聂耳从电影音乐界的天才、“左翼音乐的旗手”转变成肩负着解放全中国使命的“新音乐运动的先驱”,他的音乐和精神内涵被悼念者不断生发、丰富。聂耳最初只是通过在电影音乐界的活动,创造理想中的进步音乐,随着“聂耳之死”及其悼念活动的不断开展,聂耳的音乐和形象随着时代变化和需求不断被赋予新质。哀悼者,也是聂耳音乐的解读者,不断挖掘聂耳音乐中符合时代语境需求的质素,塑造自己眼中的聂耳和聂耳音乐。我们从对聂耳音乐的评价史中可以窥见“新音乐”中“新”的不同内涵,以及不同时代音乐界对音乐评价的迥异标准。理解这一点对于我们重新看待音乐史和音乐批评史,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注释:
[1]同人:《悼聂耳先生》,《明星》1935 年,第2 卷第3 期,第14 页。
[2]明明:《悼聂耳记》,《人生旬刊》1935 年,第1 卷第5期。
[3]同人:《悼聂耳先生》,《明星》1935 年,第2 卷第3 期,第14 页。
[4]明明:《悼聂耳记》,《人生旬刊》1947 年,第7 卷第1期,26 页。
[5]孙慎:《聂耳我们的先驱》,《新音乐月刊》1947 年,第7 卷第1 期,第26 页。
[6]郑君平:《悼念聂耳先生》,《青青电影》1935 年,第2卷第5 期,第1 页。
[7]剑魔:《纪念青年革命人—聂耳》,《创进》1937 年,第2 卷第3 期,第39—40 页。
[8]冼星海:《聂耳,中国新兴音乐的创造者》,《新华日报》1938 年7 月17 日。
[9]冼星海:《聂耳,中国新兴音乐的创造者》,《新华日报》1938 年7 月17 日。
[10]冯长春:《中国近代音乐思潮研究》,人民音乐出版社,2007 年10 月第1 版,第305 页。
[11]冼星海:《聂耳,中国新兴音乐的创造者》,《新华日报》1938 年7 月17 日。
[12]徐迈进:《学习聂耳先生》,《新华日报》1938 年,7月17 日。
[13]白澄:《聂耳,新音乐的“开路先锋”》,《音乐艺术》1945 年,副辑3,第1—3 页。
[14]明敏,忆聂耳:《新音乐月刊》1947 年,第7 卷第1期,第27 页。
[15]孟超:《纪念一个新音乐的开路先锋》,《救亡日报》1940 年7 月17 日。
[16]冯长春:《中国近代音乐思潮研究》,人民音乐出版社,2007 年10 月第1 版,第374 页。
[17]冯长春:《中国近代音乐思潮研究》,人民音乐出版社,2007 年10 月第1 版,第310 页。
[18]程平:《聂耳先生的音乐》,《新音乐月刊》1940 年,第2 卷第3 期,第6—7 页。
[19]麦新:《略论聂耳的群众歌曲》,《文汇报》(上海)1949 年7 月17 日。
[20]孙慎:《我们向聂耳学习什么》,《解放日报》1949年7 月17 日。
[21]章枚:《聂耳的道路》,《解放日报》1949 年7 月17日。
王轶铭 湖南师范大学音乐学院硕士研究生
李瑞雪 武汉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 高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