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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汹涌及明亮的事物(散文)

2024-09-11蔡红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4年2期

最近刷知乎看到这样一句话:如果说人生的路很漫长,最要紧的也只有那其中几步。

是的,过了这许多年,我还始终记得那个风雨肆虐的晚上。我和母亲以及小侄女端坐在堂屋里,那个时候家里没有电灯,只在堂屋中间摆放的吃饭用的方桌上点一盏煤油灯。灯火被风吹得摇摆得厉害,堂屋里忽明忽暗,外面大风大雨肆虐,这样的天气在老家被称之为“过龙”。堂屋最中间柱子的顶端斜插着一把母亲用的菜刀,是为“降龙”。外面除大风大雨,一片混乱。乡亲们匆忙地来回奔跑,村里的牛啊,狗啊,猪鸡等各种牲畜的叫声混杂在一起。

母亲只是坐着。闭着眼双手合十嘴里一直嘟囔,我知道母亲在做什么,她的那副样子我太熟悉了。

堂屋正中间的位置搁置了一条长方形的木头条几,比一般的桌子高出一大截,上面的木壁上贴了一张伟人画像。条几的两侧各有门洞通向堂屋的后门,条几中间的位置放着母亲请来的宝贝。母亲在家里的权力最大,父亲和大哥都对她俯首听命。那个宝贝是用两根大约五公分宽的木条交叉成人字形的物体,上面用红布盖着。母亲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会站在它的面前絮叨。事情大的时候她会絮叨很久很久,比跟父亲说的话还多。从这个六月开始,母亲每日三次点香,一遍遍对着那宝贝念叨:“菩萨,你老人家一定要来咧,一定要保护我们度过这个天灾大难,我们可都是你的信子信孙。”结束后母亲端坐在一旁,心有落定似的,跟我说:“再等下,等你爸和你大哥回来再作打算。”

我只听见张婶子的声音从隔壁屋里传了过来,一句比一句清楚。她在喊她的跛脚大孙子:“涛啊,你回来咯,别往外跑了,等洪水来了咋办咯!”

那是一九九八年六月的某一天,它本可以是从日历上随意撕下被丢掉的某一个普通的日子。可那个晚上太不寻常了,它是后来被很多报道描述过的惊心动魄的夜晚。

那年我才十三岁。现在想来,十三岁该有多好啊!我的一整个人生在那时还是一张白纸上模糊的一个小点。

我记得那个时候的乡村多热闹,家家户户都有七八口人,基本都三代同堂。父亲和大哥都有成年男子该有的挺拔伟岸的身躯。父亲在相隔三个村子以外的饶峰村担任村支部书记,大哥是乡里的干部。后来被拆掉重建的老屋在那个时候还傲然矗立在村里,四四方方亮亮堂堂的青砖瓦屋与父亲和大哥的伟岸形象一起,在村子里散发着独一份的光辉。那是与别家不同的。

那一年,大哥已经成家了,在乡里找了个房子另住着,姐姐也结婚去了别村。家里还留有一个侄女两个外甥和我与母亲一起生活。那样的一个晚上,我虽只有十三岁,却已经是家里的长辈了,是母亲身边最可依靠的人。

我的家乡昌洲乡属鄱阳湖水系。昌江从东北边刘凤咀入境分为南北两支,南支经其林岸、永平街、北旺;北支经塘下、南湖、北丰、小渡至磨刀石与南支汇合西流。境内河道长三十公里。文献上记载昌州乡自然灾害主要为洪灾。

我的村庄洪村是附近几个村里面积最大、人口也颇多的一个。连同一整个乡,几代人依山傍水与昌江隔着一条总长三十六公里的圩堤生活。在我漫长悠然的童年时光里,这条昌江河承载了太多的记忆和故事。我人生当中第一次和死神擦肩而过也是在这里,那个时候乡村孩子们的童年灿烂而又疯狂,坚韧而又顽强,几乎谁都和死神打过照面,且还不止一次,但大多都幸运地被命运留了下来,送回了母亲的怀抱。

我总觉得我人生的分岔口该是在这一年里,我人生的记忆就是从那场汹涌的洪灾开始往下延伸。

那条陪伴着我成长的昌江河,在那一年的六月一改以往的平静、清澈和温厚,因接连不断的雨水而变得面目狰狞。水流急速,汹涌而浑浊,水面上漂满了来历不明的各种垃圾及树枝。

从六月初始,就持续不断地下雨,昌江河的水位蹭蹭上涨。父亲和大哥困守在自己所管辖的村庄很少回家,到了六月中旬整个昌洲乡已岌岌可危,被笼罩在洪水肆虐漫延的可怕气氛当中。我带着一个孩子该有的懵懂和淘气被裹挟其中,白天一遍一遍跟着其他人去圩堤上查看水位线,然后回来向母亲汇报。

“嗯呢(我们那边对母亲的称呼),还剩5个台阶。”

“嗯呢,水已经快要喷出来了!”

圩堤上总是围满了人。我蹲在圩堤边上看着快速漂过去的各种树枝,思忖它们是从哪里而来又漂到哪里去。我还没来得及成熟的脑袋里的世界很小,远方就是到过几次的县城鄱阳。它们大抵就是去了那里吧。我还特意捞了好些回去想给母亲看。

回家的路上不断有人在搬东西,一袋一袋的稻谷,桌子椅子锅碗瓢盆,还有人把牲畜绑起来运到别的地方,运到哪里我也不知道,只见一路上热闹得很。人的声音和动物的叫声混在一起,我有种奇怪的兴奋,对于即将到来的事件有种错误的期待和懵懂的害怕。

回到家,母亲便唤我做事,把堂屋后面小房间里的稻谷用麻袋子装起来。还没熟透就被收割回来的稻谷,湿漉漉的一直被晾在堂屋后面的地面,用装谷子的塑料袋垫着。母亲跟我说半袋一装就可以了,方便我们自己搬得动。母亲终于也着急起来了。父亲和大哥连面都没有露一下,她开始焦急又有条不紊地吩咐我做这个做那个,把家里能搬得动的柜子和桌子什么的用楼梯搬到阁楼上去。那时老屋在三角形的瓦顶和房间之间有个只能匍匐前行的阁楼,我弓在阁楼上看着母亲吃力地一遍又一遍爬上楼梯,把我能接得动的家具递给我归置。

在那个时候,我虽只有十三岁,也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一个大人的模样。

半天里,我和母亲把一些小型的家具全都运到了阁楼上,再把用麻袋装好的稻谷用绳子绑在扁担上,和母亲一前一后抬着运到离家不远的曹家婶子的楼房上,我稚嫩的肩膀忍着疼痛,仿佛在那天突然变得强壮有力。

还没到晚上,天空传来几声惊人的响雷,像是某种爆炸物把老屋要震裂开来。家门口的那棵柚子树忽地沙沙作响,伴着铺天盖地的大雨剧烈摇晃着,围栏里母亲养的猪的哼哼声也一直不停。到处都是叫声,人的牲畜的,一起混在了大风大雨里。

圩堤上仍是很多的人,基本都是男人赤膊上阵,把各家能拆的门板和麻袋装的沙子一遍一遍运上圩堤围成一个圈,可仍然抵挡不住昌江河的水一次次翻滚上涨。母亲在天将黑时把最小的两个外甥放在曹家婶子楼房里睡觉,看着慌慌张张来回奔走敲锣打鼓喊叫的村民,母亲慌了,拿着空的箩筐和扁担要去把他们接回来。我也拉着侄女的手跟着去了,踉踉跄跄在黑暗中行走。把两个小外甥放在一个箩筐里,和母亲一起抬了下来,往家里赶。

到了家,大哥和父亲都回来了。母亲哭了起来,骂骂咧咧说再不来让她一个人带几个孩子如何是好。大哥说:“都不要管了,白州高家已经决堤了,水很快会漫延到这里来,外堤的水不用管了,我们只管往圩堤高的地方走。”父亲只是四顾看了一下家里便拉着我的手要走,我也哭起来了,为什么哭我并不知晓,仿佛眼泪是那个氛围里必然的部分。父亲一拉我的手,我便跟着哭了起来,止也止不住。

天好像开始蒙蒙亮了,也不知道到了几点,也没人关心到了几点。整个村子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当中,耳朵里只听得各种叫声,却分辨不出是人的声音还是牲畜的声音。我只记得曹家婶子的声音特别惨烈,从很远的地方传了过来。父亲拉着我的手往外跑,慌乱中我顾不得哭了,只看得见天地一片白茫茫。水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曹家婶子跌坐在路边上大叫:“何种办咯,耀祖去田地抢收谷子还没回来哦,也不晓得情况如何……”父亲没有停下来,只是朝着那边大叫:“你别管,赶快上圩堤,耀祖会自己回来的!”

涌过来的洪水比父亲的脚步还快,眼看着就要到脚边。这时从圩堤上跑下来许多人,纷纷叫着:“这里的堤也决口了,大家快往高的地方跑!”父亲接过母亲手里的外甥,扛在肩上拉着我的手,我又拉着母亲的手。除了两个很小的孩子被扛着,我和母亲、大哥、侄女互相紧紧拽着彼此的手往圩堤上蹚去,水很快漫延到了我的小腿,不停地有各种尖锐的物体从我的脚踝部蹭过去。大哥嘱咐我们不要走快,走慢一点走结实一点用脚抓牢地面。我的心里咚咚的一直跳个不停,牢牢抓着父亲和母亲的手,已分辨不出是害怕还是难过了。

整个村子很快被洪水淹没了,到处都是人在喊,房顶上、树上也到处都是人。许多没来得及处置的生活用具被洪水推动着浮了起来,锅碗瓢盆连同桌椅一起,在浑浊的洪水里来回飘荡,已分不清是谁家的。还有些牲畜被绑起来了又来不及运走,就那样被遗弃着在水面上挣扎哀嚎。

即将被写入历史的这场九八年的洪灾,以一种气势汹汹的姿态展开在我的眼前。我身在其中。

几天后,父亲再带着我们回村的时候,跟以往的七月一样,太阳开始明晃晃地照着,圩堤完整地显露出来了。外围的水位退了下去,只是仍旧浑浊不堪。整个村子还是淹没在水里,只露出个房顶,还能依稀找到原来的样子。村民们将拆出来的门板当船划过去,把家里还能拿的东西搬出来,乡政府给每家每户分发了帐篷、被子、水和大米。

不到一天,长长的圩堤上布满了藏蓝色的帐篷,人们将锅碗瓢盆陆续搬了上来,从浑浊的水里打捞飘过来的树枝放在自家门前照着太阳晒干。他们大概觉得命里就是如此,该来的总会来,该去的也会去。日子总还是要照旧过的,他们开始抛掉过去,忙碌着安顿下来。人和人之间变得比以前更亲密了,相互寒暄安慰。

于是在七月酷热阳光的照耀下,我们的村庄呈现出一番别样的安居乐业的景象。

这段我最不愿提起的生活,牢固盘踞在我的记忆里,越想忘掉就越清晰。甚至在后来的漫长年月里我都无法和这段回忆拥抱与和解。我的十三岁被强烈的羞耻感包裹着,困在一种想要快速长大逃离却又无能为力的状态里。

只有几平米的帐篷,安放不了一家好几口人的生活,除了生活用具,没有一点私人空间。人们的生活被暴露在圩堤上,暴露在明晃晃的太阳下,这让我感到窘迫与难过。

父亲带着全家老小在与家相隔五百米的堤上安顿了下来,紧挨着的是耀旺家,他父亲比我父亲年长几岁,我喊他大伯。耀旺算作我的堂哥,小的时候耀旺家的伯母常拿我开玩笑,说我长大以后要给她家做媳妇,由此我常怀恨在心。她的形象在那个时候不是长辈该有的形象,肥胖的身体,行走的时候胸前的两个乳房总是晃得汹涌,少女时期的我很是嫌弃这样过于明显的身体曲线,一边渴望长大一边害怕自己身体将要发生的变化。耀旺家伯母那张黝黑又经常无故涨得通红的脸,因为话说得太多嘴角总是有分泌物残留,我几乎一看到她就别过头去,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留给她。

这种情绪日后想起来连懊悔都会觉得苍白无力。可在当时,在十三岁的青春时期我就是这样任由无知和浅薄蔓延。

长大后的耀旺堂哥生了场莫名的病,脑子开始变得不太正常,老拿眼睛直勾勾往人身上看。发起病来的时候常追着比他年龄小的女孩跑,于是村里的女孩们一看见他就跑,耀旺堂哥追得越发厉害。有的时候在其他男孩的教唆下,他还对我们动手动脚,有一次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竟伸手在我脸上摸了一把。我越发憎恶他,远远地看见他就躲,连看一眼都觉得自己会缺斤少两似的厌恶。伯母没有生女儿,加上耀旺哥一共有三个儿子,她好像特别喜欢我,瞧见我就憨厚地笑起来,和我打招呼,我却总是一个转身躲了起来。

我的青春里总带着一种不接地气的骄傲和羞耻感,这种骄傲使得我目光短浅,完全看不见大人们黝黑黝黑的脸庞和已经直不起来的脊背,看不见这个贫穷而又落后的村庄正在遭受的一切,看不见靠着水稻养活的一代又一代人。

我只看得见自己。我只看得见那双眼睛,那双直勾勾地盯着人看的,让我无处遁形的眼睛。吃饭的时候,洗澡的时候,还有该死的上厕所的时候。那个时候正常的生理排泄成了我的人生当中首先要面对和解决的难题,母亲把用来盛放排泄物的木盆赤裸裸搁置在帐篷的最里面,使得帐篷里面有终日散不去的让人难以忍受的气味,吃饭的时候,睡觉的时候,都要与其共存。我也不止一次撞见过其他的成年男性,白日里公然对着圩堤的背面撒尿,阳光下黝黑的生殖器像魔鬼一般,让我无比恐慌又无法忘掉。我只恨我不能在自己身体里完成消耗。在经过了很多年以后,这个困境仍然以各种场景回到我的梦里,一年又一年,一遍又一遍地,我在不同的梦中经历同样的窘迫和羞耻。

这种接近幽怨的情绪,浑浑噩噩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我的世界还太小,容不下其他,我不知道昌江河以外的人们是如何过活的。偶尔会有大船运过来一些食物,每每这个时候圩堤上比以往更热闹一些,人们一边理所当然地冲上去接受给予,一边又埋怨给予得太少,相互叫嚣。昌江河里的鱼成了我们主要的盘中菜,除了鱼,还有从河水里漂过来的牲畜的尸体和流窜出来的各种活的生物。我吃过蛇和老鼠等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如果说灰暗的时光里总该有点光亮的话,我人生第一次吃到了方便面,在那个时候真是美味啊!

生活总是匀速向前,时光的长河里你再回头望去,留给你的,和你当时正在经历的,或许是不一样的,只是当时我全然不觉。

在圩堤上惶惶待了一个月后,生母(我是家里抱养的孩子)来接了我过去小住。坐在租来的船只上,回头望去,藏蓝色的帐篷和父亲母亲以及那双直勾勾的眼睛一起,被我抛在了身后,越来越远。

我头一回和自己的血缘至亲短暂地生活在了一起,家里还有三个姐姐和一个弟弟。也许是血缘的粘连,我看他们个个都心生欢喜。三姐和我年龄最为接近,只几日我们便厮混得很熟。我们一起看了很多书籍,谈论美丽活泼又顽强泼辣的斯佳,以及当时觉得迷人又带点忧伤的罗切斯嘉丽。一起看荒诞侠义的《唐吉诃德》和带有英伦情调的《傲慢与偏见》。在手抄稿上一遍遍抄写《红楼梦》里的各种诗词。生活仿佛打开了另一扇窗户。我忘乎所以地投入到这种美好当中,觉得自己的青春终于找到了安放之处。

这场从六月开始直到九月结束的洪涝灾害,百年一遇。虽然各级政府全力救灾,有些人还是永远停留在了那一年。由于房屋的倒塌和田地的颗粒无收,一些村民离开了土生土长的村庄外出讨生活。

而耀旺堂哥,听母亲说我走后不久就不知道跑哪去了,自此,那双直勾勾的眼睛永远消失。

后来我长大离开家乡,远离了我整个少年时期生活里的人和事,开始去漂泊。再后来,我带着自己的孩子回到乡村的时候,从不走别的路,只驾车从那段圩堤上慢慢开过。圩堤已经被筑高了好几层,雨水不多的月份里,昌江河里的水干枯得不成样子,一眼望去竟比以前小了很多,整个村庄在我眼前也小了很多,站在圩堤上一眼就能从村头看到村尾。只是那村庄后面的田畈还是那样漫无边际,看不到尽头。我已找不到从前我生活过的影子。曾经可能留下过的欢笑和幸福的影子,连一点也没留给我。

回村的时候也会去看耀旺家伯母,她和村庄一起,和回忆里一样却又不一样了。阳光的热辣还在,我的乡村却显出一种寂静和萧条的模样。穿过村里几乎看不到人的巷子的时候,我竟期待她看到我便展开的笑脸,虽然还是那张黑里带红的脸,却是那样纯粹的朴素和真挚。我喜欢她用满是茧子的宽厚的双手一遍一遍地摩挲我的脸和手,她那过于丰满的胸脯也变得如此的温暖可亲。

经过岁月的洗礼,我竟开始对眼前的一切饱含着无法言喻的深情。

蔡红,文学爱好者,首次发表文学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