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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树叶的人(短篇)

2024-09-11邓拓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4年2期

二叔喜欢吃树叶,这是人人皆知的事。我喜欢叫他叶哥,其他人则叫他傻子。回想起见二叔的第一面,他将一片片树叶递给我,从柳叶,杨树叶,再到枣树叶。在某个瞬间,翠绿的叶子平躺在他宽厚的手里,我竟产生了一种模糊的食欲。二叔恳切的眼神促使我尝了一口,随着牙齿第一次咀嚼,苦涩的味道袭击了我的味蕾,我一边逃跑一边干呕,以为他是在捉弄我。后来便绕着他走,怕他再来骗我吃些奇怪的东西。

再见到二叔是在我家房顶上,二叔在街边石墩上坐着,我就在我家房顶上瞧他。他捧着一袋子树叶,一吃就是一下午。二叔先是挑选出最漂亮的叶子,用袖子反复擦拭,再拿起来对上太阳,这时,光线使叶子的脉络显现出来,叶肉也变得干净通透。他总是呆呆地看上一阵,随后眼神开始明亮通透,嘴角微微翘起,似乎看见了叶子的来世今生。最后,他将整片叶子含在嘴里,细细咀嚼了起来。村里的风很大,总将二叔的头发吹得四散飘摇。阳光猛烈,将二叔照耀得格外立体。他对待叶子如此认真,让我感觉,我之前的行为,是对其所爱之物的侮辱。但好在二叔并不在意,他见到我,依然会拿出新鲜的叶子,对我说,试试这个,初春杏树上的叶,我摘的时候,杏花开得正好呢。

不止我一人喜欢研究二叔,村里的人也喜欢,总是讨论他是哪根神经搭错了位置,或者聊聊二叔脑子里装的是河水、雨水,还是泔水。有一段日子是这样的,二叔吃着叶子,几位阿姨嗑着瓜子看着,而我在房顶看着他们。这种层层叠叠互相凝视的生态,总让我觉得生活格外魔幻。有时,我的背后也会一凉,然后猛地回头,四处张望,但好在没有寻到第四双眼睛。

归根到底,还是村里太无聊了,吃树叶的二叔便成为了流量,成为了平淡山村最好的下酒菜。但奇怪的是,二叔失踪那天,村里所有人竟都没有发觉,或许隐约之间察觉到一丝不同,但随之便被他们抛到脑后。直到我找到村口的王妈,我说二叔已经两天不见人了。他们先是一愣,显露出了焦急,在一阵子的思索过后,都说服了自己,公认二叔的消失是理所应当的。在他们的想象里,一个吃树叶的怪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逐渐沉沦,彻底疯魔。按道理他应该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沿着路一直走,偶尔吓一吓路过的小孩。在与野狗抢夺几日口粮后,最终一个脚滑,死在某个不知名的臭水河里才对。就在大家都觉得松了一口气的时候,邻乡的几个强壮汉子将鼻青脸肿的二叔拎了回来。

为首的汉子插着腰,佯装生气,“好小子,敢偷我家桃,捉了个现行不承认,在牛棚里关了一天,出来就开始吃树叶,先说好,我们可没下重手啊。”村里人都心知肚明,他哪里是偷桃,分明是去摘叶子了。村长没好意思解释真相,只是连忙道歉,说他精神有问题。对此我很不理解,似乎喜欢吃树叶,是比偷东西还要恶劣的事。总之,二叔疯傻的传闻,正式流传开来。我心知这不是事实,却又不知如何替二叔辩解,于是只好尝试劝解二叔放弃吃树叶的癖好—通过长久以来的观察,我知道二叔对树叶的钟情和依赖,当时没有抱有太大希望—但二叔的回复还是超乎我的预料。他说:“我是喜欢吃叶子,却也不是非吃不可,只是这事没错。我不知道为何会这样,也不知为什么要改掉。”我感觉他的话语里透露出了一股子愚笨和迂腐。我如实告诉他,二叔笑了笑,说他本来就很笨。

但事实上,二叔绝对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他在他妈妈死后自学了木工,他的手艺很巧,对此颇有天分。二叔从农地里随便捡个树枝,都能做出漂亮的簪子来;若有扎实的木材,二叔花个两三天,便能造出漂亮家具。村长家里就有一个二叔打的红木衣柜。每天笑话二叔的王妈,她院里的秋千就是二叔做的,最开始是王妈的儿子玩,再后来是王妈的孙女用。除去吃树叶浪费的时间外,二叔的生活全是在敲敲打打,做些玩意,雕些花,整体价格很便宜,但足够他糊口。自从二叔疯傻的消息传开,便有其他村的倒霉孩子特地过来,想看他吃树叶。二叔也不恼,反而一边吃着叶子,一边问这些人,家里有什么需要做的家具,可以找他。于是,二叔开始真的远近闻名,随着树叶怪人的名声传播出去的,还有他那极佳的木工手艺。

二叔的人设如此有噱头,引得城里人都驱车赶来,他们来买家具,也来看二叔吃树叶。二叔家开始变得热闹,腰包自然也鼓了起来。于是,就像秃鹫闻见了腐肉,媒婆们也惦记上了二叔。她们告诉二叔,三十岁的你该结婚了。但不巧的是,村里的年轻女子思想已经开化,早就不听媒婆的,甚至私下早有了一套择偶的鄙视链,嫁城里的看不起嫁农村的,嫁大款的看不起嫁穷鬼的,而二叔这种农村大龄且有着怪人名头的,自然成了姑娘们的下下之选,谁也不想沦为村口的笑料和谈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二叔已成为了村中人维系关系的纽带,再尴尬的酒局也会因为提起二叔而笑声连连,再内向的汉子,说起二叔也能揶揄两句,引起身边人的共鸣。于是,二叔的相亲之路颇为坎坷,路上满是荆棘,每次相亲回来身上总是扎满了刺。好在村长心思活络,知道从源头解决问题,听他大城市里的儿子说,这是心理问题,要请心理医生看一看。可是乡下资源匮乏,别说心理医生,生理医生都缺。找来找去,不知怎的,最后老村长从城里请来一个老神婆给二叔看病。对此我表达了异议,但村长不以为然,说什么“都一样”,“就是西医中医的区别”。

神婆的样子很老,眼皮快耷拉到腮帮子上,青色的血管爬满了她苍老的手臂。可是她声音中气十足,一开口能把村西头的狗都吓得一激灵。神婆将自己和二叔关在屋里好一会儿,出来时便面色通红手舞足蹈,最后长舒一口气,指着二叔颤抖不已。她双目瞪圆,脸上的褶子抖了三抖,一口咬定二叔是饕餮转世,说他刚开始只是啃食树叶,最后会将身边人的气运财运统统吃个干净。我听着好笑,饕餮转世? 我甚至怀疑神婆都不会写这俩字。神婆话毕便席地而坐,口里自顾自念叨起了奇怪的经文,看着村长露出恐慌的表情,满意地撅起了嘴。按照神婆的经验,这些乡下人,现在应该放低姿态恳求她出招作法,拿出红包给钱消灾。谁知村长脸色一摆,竟臭骂起神婆,将她轰了出去。但很快,二叔饕餮转世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村子。至此,二叔的故事蒙上了神话传说的影子。

好巧不巧的是,二叔邻居开的养鸡场遇上鸡瘟,赔了个底朝天。这下乡亲们更加对二叔敬而远之,虽然他们信誓旦旦地说:“都什么年代了,谁还封建迷信。”但你要让他们来串个门,他们能膈应一整天。不过这些种种,丝毫没有影响二叔,他还是吃着树叶唱着歌,打着木头自在得很。有一些老顾客也不在意这些传言,其中就有城里来的萍萍姐。记得第一次来村里,她开着大奔碾过村中土路,车后跟了一群猎奇的小孩子。我见到她那天,风很大,尘土在我眼前飞扬,周遭灰蒙蒙的,萍萍姐站在路边,像是一颗珍珠掉进了泔水桶,在此之前,我从未觉得周遭的一切是如此庸俗。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粘着泥土的鞋子,和挂着饭渍的衬衫,羞耻地跑回家去。

萍萍姐很喜欢二叔的院子,一待就是半天,我不知道她为何如此。当我问及这个问题时,萍萍姐正坐在二叔院里的木凳上发呆。此时阳光被树叶分割,零零散散地洒在她的身上。二叔敲打木头的声音断断续续,些许木屑飞舞在干净的空气里。她顿了顿说道,不知怎么,在这里坐着,好心安啊。当时我被困在村里多年,内心充盈着诸多欲望,还不懂心安的意义,甚至将萍萍姐的说辞定义为一种富人的无病呻吟。直到多年以后,随着人生进程过半,当我偏居一隅身边无人,一颗心悬在生活和理想之间时,我才恍然明白萍萍姐的这句话的意思。

随着萍萍姐光顾二叔家里的次数越来越多,村里甚至传出两人的亲密传闻。大家开玩笑般地讨论着,编织着连他们自己都不信的故事。这不是一种友善的八卦,更像是一种揶揄,一种旁观者的嘲笑。当萍萍姐的大奔在二叔家门口停了一天一夜后,他们表现得无比震惊:传闻成真了。如果说萍萍姐长得像朵花,那二叔就像村里的老黄狗,终日在街边游荡。任谁看了也会忿忿不平,尤其是那些家里还有个光棍儿子的老汉,恨不得将二叔绑起来,好好拷问他一番,直到二叔承认给萍萍姐吃了迷魂药。面对很多人的质疑,萍萍姐表现得很是坚定。李老头说二叔吃树叶是个怪人,她便说,吃树叶咋了,不比你们这些抽烟喝酒的臭老汉强?方大妈说二叔克财运,她便说,我有的是钱,够他克一辈子。我一直觉得萍萍姐像村里那眼潺潺泉水,没想到她其实是菜板边上的杀猪刀。天大的好事就这样降在二叔头上,二叔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以至于二叔究竟爱不爱萍萍姐,竟无一人关心。所有人质疑萍萍姐的眼光,只有我好奇二叔爱不爱萍萍姐。通过观察,我发现两人牵着手走路的时候,二叔总是在发自内心地笑。萍萍姐说话的时候,二叔也是专注地听着,眼神温柔而深邃。萍萍姐不开心时,二叔会用木头做些小装饰讨她开心,并轻声细语地问她要不要去散散步。也许这是所有人心里描绘的平淡爱情,但对于二叔来说,这说明不了什么,因为二叔本就如此,对谁也是如此。二叔爱不爱萍萍姐?踌躇了很长时间我都没有问出口。真想问时,二叔已经和萍萍姐结婚,住到城里去了。所以,二叔爱不爱萍萍姐这个问题,就此也失去了意义。总之,他们在城里最热闹的商业街开了个家具店,生意很好,生活得也很好。

我度过了一段没有二叔在的日子,很是无聊,直到一年后,二叔给我打来电话,说想我了。我收拾了一番,当天中午便坐上三轮,去了城里。在那个好热闹的商业街,见到了二叔。二叔变了些,好像长高了,或许是腰背挺直了。他穿着白色的衬衫,系着皮革围裙,头发整齐。当时,二叔正与顾客闲谈着,眼神很是专注,整个人显得放松极了。不变的是,他还是喜欢吃树叶。我看到他给自己做了个木罐挂在腰间,口馋了便嚼上一片叶子。我在店口看了好一会,直到萍萍姐出现在我身边。她拍了拍我,说二叔总是聊起你,说你像他。我笑了笑,问萍萍姐看上了二叔哪里?萍萍姐想了想,说:“人们总是抱有对真挚爱情的幻想,但讽刺的是,却始终不曾真的相信过。他们是如此矛盾,既现实又理想化,苛责别人的时候又憧憬着自己,往往把很多事情复杂化,我和你二叔,有没有可能真的就是单纯因为爱情呢?”我说我听不懂,萍萍姐便大笑起来,“我就喜欢你二叔嚼树叶时的样子,可爱又自在。”我刚想说些什么,二叔看见了我们,他挥起手,大笑着,喊起了我的名字。

我和二叔喝了一下午的茶,他说了说城里的事,我说了说村里的事。到了晚上,二叔邀我去他家里吃饭。萍萍姐亲自下厨,炖了排骨,炒了鱼香肉丝和一盘菜花,我吃了三碗米饭。饭后,我抢着洗碗,萍萍姐没有拒绝。二叔叫我多住几天,在城里好好玩。萍萍姐接了一个电话,与我道别,笑着亲了一口二叔。她出门开车走了,兴许是去给朋友过生日,或许是要回趟娘家,总之就是出了门,再也没有回来。当天夜里,一辆失控的卡车碾过了她的身体。二叔接到通知电话时,我正在旁边,他走得很急,打翻了装树叶的罐子。再后来,萍萍姐的身后事,二叔处理得很是平静,没有流下一滴眼泪,也没有表现出太多愁容。不知是二叔过于克制,还是说他的心情本就如此。这时,我再次想起了之前的那个疑问,二叔爱萍萍姐吗?只不过事到如今,这个问题注定无法再被提起。

自此,二叔断绝了和村里所有人的联系,包括我。直到半年后,二叔才重新出现在村口,背着一个双肩包,手上提着两个塑料袋子,再次住进了那个属于他的小院。村长说,听城里消息,二叔败光了所有家产,房子变卖了,家具店变卖了,没了萍萍姐,又成了一无是处的穷光蛋。

我踌躇了许久,才鼓起勇气去看望他。院子门没上锁,我走了进去,看到他捧着一堆树叶发呆。许久许久,他一动不动,我便也一动不动。二叔犹豫再三,还是用颤抖的手指将树叶放进嘴里,但很快便吐了出来。然后他看向了我,原来二叔早就发现了我,他说:“是苦的,我现在吃树叶是苦的,难吃。”说着说着,二叔流下了眼泪,并将我赶了出去。村里人听说了,都觉得二叔是精神被刺激后,奇迹般康复了,成为与他们一样觉得树叶难吃的人。在所有人都说二叔清醒之时,我却觉得,二叔是真正疯了。他再也不是那个平静的人。从这天起,二叔将家门紧闭,像个苦行僧一般,开始研究树叶的制作。从糖渍,到盐焗,再到爆炒,二叔购买了大量的香料和调料,整天整天对树叶进行烹制。可惜的是,他尝试了所有的做法,都失败了。

后来,二叔便不准我进门了。再后来,二叔就死了。他的身体干瘪,发黄,像秋天的叶子。我握着二叔的手哭了很久。最后,我在床头发现了二叔写的遗书,他将所有财产留给了我,包括一笔巨额存款,以及一些木雕物件,最后,还有一片他快到生命尽头时,烹制的树叶。我小心翼翼地拿起树叶,放在嘴里仔细咀嚼,感到好吃极了。

二叔死了要办葬礼,很多人过来帮忙。席上,人们尽情谈论着二叔的前世今生,他们抽着烟灌着酒,与以往一样,拿二叔的故事下酒。他们笑着,说话很大声。他们将二叔埋进了土里,让我磕头,但我没有,我说我想讲两句。于是在空旷的土地上,我站在坟前,看着一脸疲惫的村民,伴随着吊车发出的巨大引擎声,编造了一个故事:“你们知道,二叔小时候家里穷,他妈妈生病无法下床,吃饭都是难事。每当有人来救济些干粮,二叔总是先给他妈妈吃,你们不知道的是,有一次,他很饿很饿,或许是饿昏了,他看着树叶越来越有食欲,便摘了一些吃了起来,嚼着嚼着竟觉得没那么饿了。后来二叔的妈妈死了,但二叔把吃树叶的习惯保持了下来,也许在他心里,每次吃树叶的时光是幸福的,因为每次咀嚼树叶,都会有妈妈陪伴在身旁的错觉。”

这个谎言不是那么完美,但我讲得声泪俱下,眼泪混合着鼻涕淌满了我的整个脸。不知是因为这个故事,还是受我情绪的感染,抑或是终于意识到二叔真的死了,总之,大家不再笑了,甚至有人流下了泪水,和我一起哭了起来。二叔从一个吃树叶的怪物,变成一个孝顺的好人,仅仅用了五分钟。二叔的坟前,是各式各样的树叶,甚至有的人将孩子带过来,将二叔动人的孝子故事讲给他们听。至此,只有我一人知晓真相,二叔只是真的喜欢吃树叶罢了。不过如此纯粹的真相,还是烂在肚子里吧。回顾以前的日子,除了萍萍姐,似乎二叔从未被人真正接纳过。尽管他善良热心,聪明,而且手巧。人们永远被他人的评论影响,人们抱团取暖,嘲笑一切。

今年夏天的阳光很足,村里的树枝繁叶茂,却再也见不到二叔过来摘叶子,风吹过来,树叶飒飒作响,美丽得很,却也落寞得很。对于树叶们来讲,二叔的死,它们也会伤心吧,因为无人再如此爱它们。我站在巷口,旁边就是二叔喜欢蹲的石墩,我想起了之前在房顶看他吃树叶的日子。我很疑惑,人们有时很包容,他们热衷于原谅回头的浪子,人们有时很大度,即使是吃了亏也要往肚子里咽下。却唯独对二叔苛责,容不下一个喜欢吃树叶的人。尽管,他什么错也没有犯。

好景不长,两天后村里下起了绵绵细雨,不知怎的,我想去看看二叔。我来到他的坟前,旁边的树被雨淋得垂头丧气,风吹过,叶子便纷纷告别枝头,有一片掉在了我的手心。这时,有小孩跑过,我叫住了她,向她伸出手去,说道:“尝尝吗?很新鲜的叶子。”这个孩子停下脚步,看了看我脸上的大片白斑,没有像其他小孩一样,大喊着“怪物”然后跑掉。反而,她接过了叶子,塞到嘴里咀嚼起来。

邓拓,1996年生,文学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