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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沸腾(短篇)

2024-09-11叶如槿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4年2期

什么都没有了。除了寂静。

她把窝在沙发里的身体伸直了,又闭上眼睛。眼皮上方的光亮在晃动,搅得她睡意全无。侧身望向窗外。无患子的树叶刮擦着树叶。有风。对面那个窗口,灯还亮着。精力充沛的人,喜欢和星星抗衡。

这不是一个该被唤醒的时刻。已过了午夜。她非常清醒,也非常安静。她甚至能听到时间在流逝。细碎轻缓的声响,有音乐的律动。

她尝试过了。他只留给她一个背影,什么都不想说。

房间里很冷清。家具几乎搬空了。那张花梨木大床首先被抬到楼下。辛格从卡车的窗口探出头,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四个搬运工满头大汗。辛格说:瞪起眼来,都小心着点!他是怕磕坏家具。

衣物堆在地板上。一条绿斜纹床单盖在上面。沙发也要被架走。四只脏兮兮的大手拽起它。油灰弄脏了乳白色皮面。

放下,快放下……

她委屈地大哭起来。然后,跪下去,声嘶力竭地吼了两声。

就剩这张沙发了。

几道灰尘的痕印,从厨房那边延伸过来。那里留下了半截抽油烟机管子,一小爿电线。辛格最后上楼,查看有没有遗漏,把一盆正开着的竹节海棠也搬走了。

这房子辛格也想占有。她了解辛格的脾性。母亲总是护着他。她想起了母亲那张缺乏表情的脸。似乎,她的生动永远都在衣服上,花花绿绿的,挂在旗杆一样的身体上。

静谧的夜晚。几片浅灰色的云,停滞在窗前的天空上面。她懒得去拉窗帘。什么都没有了,也就什么都不在乎了。天色微明时分才睡过去。

辛格结婚那天,她去得有点晚。美拉迪大酒店前厅,女方亲戚占据了三分之二的席位。母亲拉长了脸,看都没看她一眼。辛格的婚房她出了五十万。母亲是要她整个地把房子买下来,送给辛格。

辛格和新娘子走到她那一桌。先敬两个长者。轮到她,她刚起身端酒,一对新人就闪过去了。辛格后脑勺的头发支棱着,看来发胶的质量不怎么样。

婚宴结束,她站在母亲身边,送亲朋好友离开。她的笑很妩媚。或装得很妩媚。最后走的那位表姨,自个儿打包了几样剩菜,说这么好的卤货,浪费了太可惜。她点头,朝表姨微笑。而母亲却把目光移向了门廊的一角。

她没和母亲走在一起。母亲的步子那么急,小跑似的,跟着有些费力气。

在街上不停地溜达。她似是无处可去。母亲早该到家了,辛格的婚礼,惹得她生了一肚子气。儿媳妇娘家来了那么多人,拖家带口,一个家庭才出一份礼金,婚宴开支可大发了去。

满眼望去,一条街都是黄山栾。树头挨着树头,明艳艳的黄色花序。她心里舒缓了许多。想起刚才的婚宴,爱算计的母亲也被别人算计了,她有点幸灾乐祸。一物降一物,这世界是有秩序的。

辛格小她十岁,没考上大学,整个高中阶段都在恋爱,换女朋友比换衣服快。最后那个俊俏的女生是从别人手里抢来的,为此他打了十几架。一次,他被人拖进一幢废弃的建筑里,因此瘸了一条腿。他最终选了个乡下姑娘,是他在小超市的同事。

辛柒,让着弟弟!这是母亲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什么事都让着他。做得再错,也得让他心安理得。她没有反驳的余地。母亲阴着一张脸,永远说一不二。

她在一家陕西面馆门口停下来。饿了。婚宴的饭菜确实不错,母亲下了血本。她没吃几口,光往肚子里灌酒了。如果这不是婚宴,她一定喝得酩酊大醉。

狼吞虎咽,很快扒光了一碗臊子面。只有她一个客人。穿蓝印花工作装的女服务员不耐烦地瞅着她。下午三点多光景,是休班时间。

夏天早已开始了,空气中有一股明显的燥热。她还穿着厚春秋衫,整个脖颈裹在里面。阳光布满大街,她消瘦的背影抖动着,像是从寒风里穿过。

拐过那条卖电器的小巷子,就是湖盛大街。她忍不住朝那边张望。辛格的婚房就在湖盛大街上。那房子位置不错,紧挨一个大商场,街对面是人民医院,再往东走一个十字路口,就是中心小学和市图书馆。可母亲嫌它是二手房,说别人住过了,心里膈应。辛格不嫌。好歹是自己的窝,来去自由,不用听母亲唠叨,关键是没有房租压力。他和乡下姑娘同居了一年,光租房每月就要花掉一个人的工资。他经常向母亲要钱,要得理直气壮。母亲给不了多少,但从不拒绝。除了不多的退休金,母亲没其他收入。

按说,她该去辛格的婚房坐一坐。大姑子姐,比谁都要热情,心甘情愿作出牺牲。

牺牲是做了。徐敬祁银行卡里的钱,被她划走了五十万。

什么?五十万,你……

他惊讶极了。手里的筷子停在半空。

那是在早饭桌上。她犹豫了很多天。前一夜几乎没睡,翻来覆去,还是打算告诉他。盯了她几秒,他继续吃早饭。她惴惴着,透不过气来。接着,猛灌了一大口水。

他们就这么结束了。那天他和两个孩子都没回来。她去了他母亲家,连门都没敲开。她倚着墙根坐下来,无精打采。一整天都坐在那个楼梯上。许多目光越过她,越过空寂和灰尘,有些嫌恶地躲开她。

她没去湖盛大街。填饱肚子,倦怠涌上来,想回家了。那个只有一张沙发的家,还是给了她足够的安全感。房子不是她的。一应物件都搬去了辛格那里。这是母亲的主意。说被徐敬祁赶出来之前,赶紧捞点东西。她不愿这样,多想继续待下去,看着那两个男孩长大。

母亲身上有种不可救药的东西压制着她。她一向小心翼翼,所以三十二岁,才把自己嫁出去。徐敬祁死了妻子,和她见了三次面,就把一张银行卡递到她手里。母亲催她去登记,急头急脸的样子让人感觉很不可思议。

这个开文具店的男人,对她很有感觉。她也喜欢他的孩子。六年来,他们没红过一次脸。为了他的孩子,她放弃了生自己的孩子。

嗨,妈妈!

她转过身来。一个背吉他的小男孩从少年宫里跑出来,朝迎面走来的女子招手。

熟悉的况味。她心头一热。那时候去幼儿园接那个小的,他蹦跳着出来,也是这么喊她。小家伙拉着她的手,絮叨个不停。那孩子语速很快,什么事情都想弄个明白。他父亲可没那么多话。

他们像他们的父亲那样接纳了她。她很享受家里的氛围。孩子们扑扑腾腾,每个房间都一团糟。她一头大汗,这边刚清理完,那边又乱了。干不完的家务活。但心里是愉悦的,哼着歌,也不知道是什么歌,哼了一个又一个。她送那个大的去野营,精心准备了很多吃的。开车回来的路上,竟有些伤感。孩子们总有一天会长大,会离开,她不知道怎么来面对那时的闲暇和空寂。似乎忙碌着才是生活,才是她和徐敬祁的生活。她很轻松就融入了一个家庭。她不否认自己有这个能力,但似乎更多的是运气。她觉得自己是个合格的妻子。

楼下停着一辆黑色帕萨特。她从挡风玻璃上看到了他严肃的脸。他也看见了她。

他走后不久,回来过一次,取走了他和孩子的所有物品。她看着他一件一件收拾。他始终没说一句话。她却说了很多,哀求他,甚至掴了自己一记耳光,都不见回应。他默默地把东西搬下楼去。他的沉默严重伤害了她。

他从车里出来。白衬衫。柠檬黄的西裤。脸刮得很干净。已四十岁出头,却显得很年轻。

不知道他有没有上楼。她的大脑比那几个房间还空。她阻止不了辛格把房间搬空。母亲决定了的事,谁也改变不了。她会以死要挟,用极端的方式来震慑。她厌倦了母亲的胡搅蛮缠。总有一天,她会死在她的专横里。

去把手续办了吧。

手续?她不觉得意外,就是太快了点。

她盯着他。他看向别处。那张冷静的脸,此刻看起来是那么陌生。

等到冬天,她才搬离那所房子。不想走,可又不能无限期地待下去。她用一只皮箱和两个编织袋,移走了所有家当。关门的一瞬,她再次回头看了看。那张孤零零的沙发上面,还遗留着她的伤感和失落。

街上的风很大,吹乱了她的头发。雇来的电动三轮车,一路按喇叭,终于在一条僻静的小巷子停下了。她一个人把行李拖上楼。是个破旧的五层楼,灰尘很厚。她住四层东户,有简单家具。这里远离喧嚣的市中心,也远离母亲。

她没和母亲提搬家的事。她的婚姻破碎了,母亲还在起劲地吆喝:他只要不撵,你就一直住下去!

非等到撕破脸皮么,她还想留一点尊严给自己。

他已很容忍了。

离婚那天,他还送她回来。她看到他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这一眼,差点让她落下泪来。她强忍着,侧身去看窗外的车水马龙。曾那么用心经营一个家庭,像一条丝线密实地织进茧子里,最后还是被拆了出来。她把他的银行卡悄悄放到了车的后座上。他始终没开口要。卡里还有五十万,她不想占有。还有那枚戒指,她紧紧攥着,放下的时候,犹豫了,身体不停地战栗。终其一生,她都想戴着它。

他为她打开了车门。

什么时候不想住了,再搬走。他说。

她不敢直视他。直到那辆黑色帕萨特驶出小区门口,她才放声哭出来。她终于意识到:他们不是没有感情了,他是为了摆脱她的家庭,才理性地结束了这段关系。

可她没法摆脱。

第一次领他回家,母亲就开门见山地说:我可不能白把她养大……

母亲过于现实的言行让她感到很难为情。他静静听着。那么多牢骚和抱怨。很难随意交谈。

她只是不想过得太糟,她解释说。

我知道,他说。

他把车停在一个小花坛旁边。铺天盖地的杂草围困住几株紫茉莉。很久没人打理这个小花坛了。他没立即开车离去,而是目不转睛看了她好一会儿。母亲的滔滔不绝和旁敲侧击没影响到他。

没事的,他宽慰说,你母亲挺不容易。

饭点到了,母亲说她有些累,需要休息。他知趣地告辞了。来时提了好几样礼物,价格都不菲。

气温骤降下来,屋外积着很厚的雪。她睡过了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沉得住气,躺多久都不会有电话打过来。

她以前在社区工作。很清闲的一个活。每天守着一堆仪表,半小时记录一次上面的数据。和徐敬祁结了婚,她就待在家里了。他太忙,顾不上两个孩子。那段时间,他母亲的身体也出了状况。她主动辞了职。忙小的也忙老的,两头跑。每一个日子都在燃烧。她强烈感觉到了被需要。

她从没有这种成就感。在母亲的居高临下里,她卑微得就像一只小虫子。尤其当母亲发怒的时候,她就是一只死虫子,气都不敢喘。

母亲经常无端发怒。半夜会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指着一个物件破口大骂。骂累了,又呼呼睡过去。辛格没心没肺,睡得跟死了一样,多大的吵闹也惊扰不了他。可她不行,惊恐得一宿合不了眼。她害怕母亲死去。母亲再不好,还能给她一个家。别指望父亲能为他们做点什么。自从他把那个裸着肩和大腿的女人带回家,母亲就不是她自己了。

之后,她还见过那女人几次,都不是和父亲在一起。最后见她,是在一个商场的促销活动上。喧嚷的人群里,她叼着烟,被一个有文身留背头的男人牵着。

而父亲没有了踪迹。好多年不见他了。有人说他去了南方。还有人说,在西浦路的天桥上看见了他,大腹便便的,好像迷了路。母亲听了以后,没像以前那样咬牙切齿。她茫然地望着墙上那个深色框子里的风景画,愣怔了很久。

四周静悄悄的。还是有电话打过来,她接听。

那头是抽泣声,有些喘不过气来。好几分钟,她握着手机都没动。悲伤一点一点漫延在暗淡的天光中。

我妈妈死了。终于说话了,声音很轻,仿佛落下了一根草。

她心里一沉,还是有点惊讶。她不相信苏晋的妈妈会死。

苏晋叹息着:每个人都不想离开,她也一样。睁眼走的。眼眶里还有泪水。

你在哪里?她问苏晋。

我在妈妈家。她不愿死在医院里。已通知了老家的人过来。

她应立即动身赶过去。窗外的天阴沉着,雪随时还会飘下来。这雪天不容易打车。况且,这儿又偏僻。她想起了那辆电动三轮车。

一小时后,那个要了她三倍钱的师傅才赶过来。嘴里呵着热气。太难走了,滑不溜秋的,他嘟囔道,坏天气我一般不出门。

苏妈妈住在一条老巷子里。巷子口有一棵很粗的法桐。整个高中阶段,她没少往这边跑。苏妈妈和颜悦色,从不大声说话。她常留辛柒住在家里,夜里起来给她俩掖被角。苏妈妈会做回锅肉。她和苏晋都吃不够,返校时还要带回两饭盒,满满的,浓浓的肉香味,馋得别人都流口水。那是她们整个寝室最快乐的时光。

她小心攀上楼梯。顶层。门虚掩着。除了苏晋,屋里还站着三个人。块头挺大的那个是苏晋的老公。另两个她不认识。

苏晋朝她点头,一连串的泪从脸上滑下来。

一床碎花大被底下,躺着苏妈妈的身体。她掀开一角。那张好看的脸有些惨白,比平时小了一圈,但光滑平静,看不出痛苦。

十天前,她还去医院看过她。先是胃部手术,后来是肝脏和胆囊。她瘦脱了形,肚子却大得吓人。

苏妈妈是辛柒生命里的一束光。这束光现在已经熄灭了。

她抖得厉害,几乎站不住。脑子也乱成一团。不知谁的手扶住了她。那双手把她搀到一把椅子上。

他们在讨论苏妈妈的安置。

苏晋突然哭着喊,我不想让妈妈离我很远!

没人吱声。一会儿,涕泪交加的苏晋又指着一个矮胖男人说,你不能带她回老家!

事后她才知道,那个男人是苏晋的舅舅。他望着苏晋,没说什么。外甥女和她妈妈一样,性格都很倔强。

苏晋是独女,跟着妈妈姓。她没爸爸。她说不知道爸爸长什么样。妈妈也从来不说。问起来,就说他死了。再问怎么死的,妈妈就不说话了,走去阳台或是另一间屋子。她心里一定很难受。苏晋说,哪怕妈妈搪塞几句,撒个谎,她都会相信,可妈妈什么都不解释。上了初中,她就不再问了,她不愿看到妈妈不高兴。

有人送来了殓衣。古色古香的殓衣。有些宽大。

她和苏晋给那个瘦小的身体穿上。苏晋的泪一颗一颗落在妈妈身上。

那是她第一次去殡仪馆。强烈的窒息感压迫着她。苏晋一个劲地哭。她讲不出话来劝苏晋。

雪不知什么时候又飘下来了,簌簌地,一朵祭奠着另一朵。素白的世界。一些哭声,更像是一些歌声,回荡在殡仪馆的上空。

苏妈妈埋在了附近的凤凰山上,所有痛苦都离她而去。苏晋在妈妈的碑前长跪不起。她陪着苏晋。那样的时刻,她心里反而轻松了。没什么比活着更好,别的都不重要。

还是苏妈妈疗愈了她。

从墓地回来已是傍晚。满街的灯光在白色暮霭里浮动。她疲惫地走向自己的住处。冷空气让她格外清醒。一脚一个雪窝,竟没觉得多费力。只管大步向前就好了,何必在意前面的风景是否合意。

她踏踏实实睡了一觉。以后会是些风清月明的日子。她不想再让自己过得那么累和不快活。

她从大华宾馆的门厅望出去。外面的大风刮断了一截梣树枝,吊在树干上,晃来晃去。她看到他从马路对面的干洗店出来,提着一个纸袋,经过了那棵危险的梣树。没加思索,她跑了出去。

快要追上他,她又站住了。

徐敬祁。这三个字卡在喉咙里。她张了张嘴,觉得难以呼吸。过去的生活一下子翻卷过来,漫过她,在呼啸的大风里摇来摆去。他一直去那家叫“蓝天”的干洗店干洗衣服,这次不知为什么换了地方。他喜欢收拾自己。他没发胖,挺拔的身躯,岁月只是磨损了他一点点。

他们一起吃饭,一起讨论孩子的学习,一起带他母亲去北京的医院。那个家把她的心塞满了。那个家一度让她热血沸腾。她没法控制自己的虔诚,毫无节制的虔诚。全是围绕他的生活,他的一切。

尘土刮得满天飞。那辆黑色帕萨特驶过空旷的街道,消失在前面的十字路口。

她打电话,说要归还房子的钥匙。他没从他的文具店走出来。他的会计替他接了去。那女人毫无表情的脸,让她郁闷了好几天。

结束就是结束了。可那时她仍想挽回点什么。

懊恼,失落,兀自立在风中。她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见到他后还是溃散了。忘了自己还在上班,她情不自禁仰起头,泪雨滂沱。

许多人过来围观。

一个月后,她又重新找了工作。大华宾馆前台接待那个活,其实她并不厌烦。但她似乎不可捉摸,人家辞退了她。

母亲当然不知道这些。辛格才是她的天。可她的天老是下雨,霉透了。

辛格的岳父岳母和他一块住。他一结完婚,他们就搬过来了。编织袋,塑料兜,纸箱子,鞋盒子,大小包裹堆了一地,就差家里的农具没拾掇过来。老两口霸占了最大的卧室。他们不爱洗澡,乱扔袜子,几乎不下楼,一天到晚光看电视。

辛格没他媳妇挣得多,自然就矮下去一截。

母亲可不管那一套,去辛格家里大吵大闹,把那个仓库一样的家弄得更加乱七八糟。不管怎么耍脾气,使威风,亲家两口子就是不言语,袖手瞧着她。好像她是个小丑。

最后是母亲哭着跑出去,辛格拖着一条腿跟出去。

如今辛格又回到母亲家里。他也不去那个小超市上班了。他的八斗威风掉在了地上,比母亲还虚弱。当然,这威风一向是在自个儿家里使,须得当着辛柒的面。

她很少回母亲的家。如果不是母亲有事找她。

母亲苍老了很多。眼神和说话都漫无目的。四月的天,她还用棉裤棉袄包着自己。她斜靠在床头,一缕阳光打在脚上。

你和徐敬祁说一声,把辛格安排到文具店里。

她惊讶地望着母亲。

别这么看我,母亲移了移身子,这点事他能办到。

她的情况母亲不是不知道。母亲被辛格的事搅昏了头,觉得还可以像以前那样发号施令。

婚是离了,可感情还在啊。要不然,你能一直住他的房子!母亲直视她,高昂的声调带有逼迫意味。仿佛话一出口,事情已板上钉钉。

母亲还以为她住在那里。她不屑于让母亲知道。不知道还好,她要知道了,又会不厌其烦地数落她—

他这是给你机会,懂吗?机会!抓住它,别那么死心眼……

她不明白母亲的理直气壮从哪里来。别人都欠她似的。由于父母的原因,她都没恋爱过,徐敬祁是她的第一个男人,他曾是她生命中更大的一束光,让她闪闪发亮。不知道以后她还会不会爱上别人。

回头再去求他,她开不了口。

不一定非去文具店。可以到别的地方找点活干。她说得很轻,内心却开始汹涌。

别的地方!你能保证人家一定会用辛格?母亲厉声道,他可是你的亲弟弟!我看,找徐敬祁最合适!

辛格躲在另一间卧室里,没出来和她打招呼。她推开那扇紧闭的门。辛格胡子拉碴,两眼通红。什么都不在乎的辛格憔悴得不成样子。旋即,她心里的波涛退去了一大片。

大街小巷地奔走,她想给辛格物色一个他能干得了的活。说起来,工作并不难找,是辛格那条腿,让她处处碰壁,她低三下四,每一个笑都假得不得了。有一个不怀好意的男人调侃说:你只要褪下衣服,我就给他一个司机的岗位。

她落荒而逃。

其实不用那么费力,从网上也能找工作。她就想当人家的面要个承诺,辛格经不起搓揉,别看他平日里骄纵,那都是虚势,他的心小得像针尖。

她自己也有些吃不消。她所在的才艺培训学校和她解除了劳动合同,原因是她迟到过几次。其实她明白,是她没招到一个学生,没为学校创收。不知道去哪里招,她不善交际,也没什么人脉。每天睡不着觉。她也没打算长期干下去。

她的工作,辛格的工作,母亲不停地催促。她快要交不起的房租,几乎撑不住了。

偶尔地,她经过那家文具店,看见他的车停在门口。曾经,那也是她的店。逢节假日轮休,人手不够,她就过去帮忙。他们对她微笑,客客气气。也有人对她说些恭维的话。

这才多久,一切都已成为过去。母亲让她抓住机会。不是她抓不住,而是母亲的手伸得太长。

大学毕业那一年,她参加了全区的小学教师编制考试,以最后一名险被录取。没等到分配学校,却等来了一个建筑包工头的投机取巧。他女儿也参加了考编,名次紧挨辛柒之后。他带来一只棕色大皮箱,满满一箱子现金,整整二十万。他的意思很明了,要辛柒放弃编制,他女儿就会顺位得到编制。

母亲嫌那些钱太少,要求再加十万。那个镶金牙的男人扭头就走。他可以再找别人,并不是谁都在乎一个编制。

母亲叉着腰,冲那个背影咋呼道:我可管不了自己的嘴,这事没准谁都会知道……

他乖乖返回来,又加了五万。母亲说,成交。

辛柒瞪着那男人,不止一次想把他赶出去。可母亲锋利的眼神逼退了她。

前途被交易掉了,她想死的心都有。母亲却不觉得是回事。她拎起那只皮箱,轻描淡写地说,你可以再考几次,反正年轻,多历练历练……

她没再去考。越努力越糟糕。母亲见不得她好。冷不丁,非要在这好上劈一刀。

那笔钱,后来还是用到了辛格的婚房上。她觉得自己就是为辛格而生,一辈子都要为他做铺垫。没人在意她过得好不好。

日复一日地焦虑,辛柒病倒了。生活如此窘迫,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她有种被抛弃的感觉。

母亲的电话一直响个不停。她不想接听,干脆关机。滚烫的身体,浑身没力气。屋外已有蝉鸣,夏天来了。

母亲亲自找了徐敬祁。辛格没进文具店,而是被安排去了一个电脑商城。说是去打工,不如说是去学技术。这无疑是徐敬祁的考虑。他没驳母亲的面子,还派人开他的车把母亲送回家。

有几次,她想打电话给徐敬祁。辛格的工作解决了,怎么也得表达一下谢意。说到底,这是给她面子,几里地之外,才是母亲的面子。他们一直没像别人那样撕破脸皮。她经常想他们过去的事,想那两个孩子,也会奢侈地想象再也不会存在的他们的未来。

她死死盯着手机,始终没打给他。

她很紧张,血液在往上涌。她想听到他的声音又怕听到。她很想知道他搬去了哪里,孩子们怎么样。

她依然没找到工作。确切地说,没找到心仪一点的工作。期间她曾去过两家单位,都干了没几天。

苏晋说,当初,你为什么要放弃那个教师编制呢?

她已找不到委屈的感觉了,过了这么多年,心里的怨恨早就烟消云散。她无法和母亲分割开来。不求上进就是最好的盔甲。没人再把你当回事。

随波逐流。无望地等待。好多天,她都不敢照镜子。镜子里的那个人,她几乎认不出是谁。

她也有为之一振的时候。许多白天鹅从她心里飞过,漆黑的腿,雪白的颈,咕嘎地叫。

那是个了不起的早晨。

冬日的烟墩角,夜里下雪了。岑寂的海滩白茫茫一片。木屋里很暖和。那时,谁都没料到,他们的婚姻会在几个月后解体。她和他都听到了一些动静。两个孩子还在熟睡。

它们就在不远处的海水里。雾气缭绕。有些低头,有些引颈,还有些在小范围地飞翔。悠闲,惬意,颇有些高傲。

他搂着她的肩。她能听到他的心跳。略显晦暗的光线里,她开始愿意接受一切,包括那些她接受不了的,无法回避的。

直到孩子们醒来。他们也被迷住了。两个小家伙隔着水泥围栅,兴奋地向海里抛洒小块面包。他们懂事地没发出尖叫。

陆续赶来了很多摄影爱好者,从不同角度追随着它们。她站在海风中,裹着一条荷叶绿的披肩,整个人是那么醒目。她的身影也许会出现在一些镜头里。

她在乎成为主角的感觉。除了被目光,还被一些事物包围起来。琐碎的,没完没了的,让她精疲力竭,有时也会发火的,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堆在脚下令她移不开步子的烟火味道的事物。乐此不疲地周旋其间。它们充盈了她。

白天有一段时间天鹅飞走了。傍晚又飞回来。她出神地看它们游弋或优雅地走来走去。天依旧阴沉,肃穆。生活需要一些引领和支撑。她站在海滩上的积雪里,若有所思。

尔后,他也从木屋里走出来,为她披上大衣。积雪很深,白天的脚步没使它过多凌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或什么都没想。蔓延的白色里,她看到一只起舞的天鹅。尽管舞得有些拙劣,甚至有些滑稽可笑,但它很努力,很专注……

其实,她很想整个冬天都待在烟墩角。他急着去处理一些事情。孩子们也感到倦了。阳光很好的一个中午,他们乘公交去了火车站。

现在,她懒得从租住房里走出来。房主随时都会把她赶出去。房租一拖再拖,那个一向和蔼可亲的老太太失去耐性,竟然恼羞成怒。

干吗不去死?死了我就不要房租了!

她无力面对一个人的生气。老人先是乓乓捶门,然后站在门外楼梯的平台上,喋喋不休地骂来骂去。几颗脑袋探出门来。老套的情节,缺乏新意。没一会儿,门就关闭了。

如果这时能来个人,带着食物,再说一些暖心的话,她会觉得这一辈子都值了。她不允许自己抱怨。母亲不会来。辛格更不会。苏晋呢?她只有她这么一个好朋友。可她掩盖了实情,说离婚后徐敬祁主动给了她一笔钱,她现在还住他的房子。苏晋深信不疑,不无惋惜地叹口气:哎,你怎么就舍得离开他?

更不会是他。分了手还是对他有依赖。每当陷入回忆,她脑子里会反复出现那六年的时光。她和他沸腾的生活。她无限投入。而其余的,她刻意模糊掉了。

房间里燥热难耐。她反而觉得有些冷,盖着毛毯,一动不动躺在床上。

这是午后晚些时候。她饿了快两天。明天,或许撑不到后天,她就能闭上眼睛。波澜不惊的生活,她曾积极寻求一些突破。但这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了,从没那么心灰意冷过。母亲还在盘算她和徐敬祁复合。辛格的媳妇哭着闹着要离婚。她无心理会这些。

体力不支,思绪明显也纷乱。这让她越发疲惫,又睡了过去。

有风徐徐地吹。还有咸腥气味。大片的芦苇抽了穗。她看见它了。它颈下有一小撮突兀的黄褐色羽毛。银白的沙滩上,它一刻不停地旋转自己。一定是在追寻什么。一旦起舞,它再不会停下来。

是烟墩角的那只天鹅。她喜极而泣。

她也看见了天边翻滚的乌云。暴雨顷刻而至。浪头狂卷浪头,呼啸着涌上沙滩。它被巨大的涡流淹没了。

她撕心裂肺地哭喊,声音高过波浪,交错在水面上,一再循环。

惊悚中,她的身体塌陷下去,倒在地上,感觉自己也快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

咕嘎,咕嘎,咕嘎……

嘶哑,破碎,跑偏了的叫声。仿佛被卡了脖子。

她警觉地坐起来。

是它!湿透了的身子在浅滩上瑟瑟发抖。阳光从云层里透下来,照亮它渐渐挺直的长颈。

她醒过来。有人敲门。轻缓而紧凑。

吃力地擎起头,她听了听。在这个脆弱的时刻,会是谁呢?

她莫名兴奋了一下。这更像一种呼唤。那颗挺直颈子的头颅,在她脑海里高昂着,引领她去开门。所有她经历的委屈,瞬间都被她踩在了脚下。

仿佛已经懂了生活的运转,没什么再能轻易刺痛她。确有那样的时刻,它让你感觉,一切都值得重新开始。

叶如槿,本名李娜。从事会计工作,业余写作。作品散见于《作品》《鹿鸣》《散文诗》《作家天地》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