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湖(中篇)
2024-09-11连芷平
一、分析室
桑子走进狭小的房间,把包放在地毯上,将躺椅放得比以前要平一些,躺下,第一次接近于平躺,眼睛注视着空空的天花板。她想,这里没有繁复的吊顶,石膏线条简洁平整,看起来分析师的品味还不错,这和他的巴黎生活经历有关吗?不不,如果有关,那这里应该会是法式的,比如地中海蓝的墙壁?弧形软沙发?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画?现实是,这里很空。分析师像个雕像,沉默地坐在他的大办公桌后面,穿着中国的中年男人都会穿的那种拉链黑夹克。桌上没有花瓶,没有盆栽,没有书,只有一张白纸。这似乎并不法式……
分析师很严肃,像桑子记忆中的父亲;但也很包容,这又不像父亲。总之,桑子的好友寥一一问她为何要选择这样一位分析师的时候,她只是说“源于直觉”,但其中似乎确实和“父亲”这个词有着隐秘关联。
开始吧?她问自己,可不是,分析室里的一分一秒都很贵呢!桑子将思绪拉了回来,分析师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说,要多和他讲讲自己的梦,以及,讲述所有的感受,一切的爱恨。
昨天晚上确实做了一个奇异的梦,“那就,讲出来吧!”桑子心里有一个自己对她说道。“好,那我讲了。”桑子回应那个自己。
“昨天晚上我梦到一条蛇。”桑子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有些干燥,大概是因为没有睡好,大概是因为今天一直待在画室里,还没有开口讲过话。
她听到分析师的转椅轻微地旋了一下,这便是他的回应了,翻译成话语大概就是:“哦?一条蛇?什么样的蛇?”
“一条浅绿色的小蛇,细瘦,灵活,尾巴很尖,不停地挣扎,身体扭曲,瞬息万变,S形,弓形,螺旋形……看起来有洪荒之力。”桑子在自己的声音中,重新进入了那个梦境。
“蛇被装在一个A4大小、透明、带拉链的塑料文件袋里,拉链是拉上的,文件袋被我捧在手上,蛇在里面快速膨胀,变得沉重,它把肿胀和冰冷,隔着薄薄的塑料膜传到了我的手心……”
桑子陷入了沉默。
“文件袋里的蛇?”分析师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他的话语,一般都简短,并带着问号。这是一种“敲打”,当他听到来访者话语中的缝隙时,就会发出这样的敲打。
这是桑子的第三十五次来访,在分析师漫长的职业生涯里,她是第429位来访者,所以,在记录本上,她被标注为一个编号:V429。
在他的眼里,这位三十五岁的女画家并没有太明显的“症状”,她只是沉浸在一种哀伤中,她黑色的长发和日复一日的黑色着装,像是她的身体外壳结着一层融化不掉的冰霜。作为分析师,他的任务是帮助V429完成对过往的哀悼,从生活史的硬壳里走出来,去开始不同的生命体验。
是的,从V001到V429,他听到了这个世间几乎所有的生活样态。他不能直接对每个来访者说:走出来吧!他只能一遍一遍地聆听这些生活史—生活史从来都不是一种历史,而是当下,过去的一切借着当下存活着,并将渗入到未来之中。
从这点上说,V429并不特别。有时,他会惋惜这样一位美丽和具有才华的女士,不能够好好迎接“当下的”生活,而是一直生活在记忆里,浪费着她宝贵的时光。
“是的,文件袋,里面有一条巨大的蛇。”桑子继续她的讲述,她的声调一向是平和的,但她讲述的事件却带着筋骨。
“这是梦开启的第一个镜头,我右手拿着这个文件袋以及里面的蛇,站在一个旅馆的房间里。是一间双人房,有两张窄床,白色的床单冰冷而整齐。一个女服务员站在进门那张床边,她穿着制服,臀部浑圆,修长的双腿裹着丝袜,穿着黑色高跟鞋,头发挽起,像一个礼仪小姐。我好像很厌恶她,她在说着让我不快的话,但我忘了是什么。”
窗外滑过一辆车子,车灯投射出的影子短暂地变幻着,在分析室的窗帘上。
“你认识这个女人吗?”这是分析师今天的第二句话。
“不,我不认识,现实中我没有做酒店服务生的女性朋友。”桑子回答。
桑子沉默了一会儿。分析师一般并不打破这沉默,沉默也是一种对话。
“为什么会有蛇?为什么蛇在文件夹里?为什么蛇在我的手上?当然,这只是梦,梦没有原因,没有逻辑,没有过去、现在和未来,它根本没有时间……它没有时间地永恒。”桑子自言自语。
分析师沉默着。没有时间地永恒,是的,这便是“创伤”的本质,他想,桑子能够这样地“意识到”,那么她的前三十四次就没有白来。
“蛇的绿色身体在变大,而且非常迅速!忽然间它看起来已有两米长,肥硕,粗壮,它在文件夹里打滚,它随时要冲破封口跑出来了!我惊骇地把文件夹丢在右边的单人床上。在透明的文件夹里,蛇变得越来越大,它盖住了几乎整块白床单……我想到了逃—除了逃跑,我束手无策。我慌乱地收拾自己的几件东西:笔记本电脑,硬盘,以及我那条温暖的羊绒围巾。可是围巾被蛇的身体压在那里,就像孙悟空被压在五指山下,我使劲地扯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围巾扯出来。蛇的身体又变粗了,文件夹眼看着即将裂开……我拎着背包,飞快地跑出了房间。
“而那个女服务员浑然不觉,还在那里对着我絮叨。我没有告诉她,蛇快要冲破文件夹了。我趁她不备逃出了房间。蛇会咬到这个女人吗?不知道,但至少会吓死她?我这样想着,心里竟然生出了一点快慰。”
“快慰?为什么呢?你恨她?”分析师问。
桑子没有回应,心里涌出一种无以名状的感受,像是整个人沉在水底,脚底隐隐触碰到了什么,又像是在半空飘着,手中握着一团空无。她慢慢地从躺椅上坐了起来,缓缓地说:“今天就到这里吧。”这句话,平时是分析师说的。
“不想继续说吗?”分析师问。
“我想不到什么可说的了。”
“那么,这个地方留到下次继续。”分析师用一个温和的口吻作为结束。
“这个地方……”桑子听得出来,分析师在“敲打”此处。她站起来,取出准备好的几张整齐的钞票,放在他空荡荡的桌上,她瞥见白纸上似乎写了几个词,但没有看清楚。
桑子低声说了句“再见”,转身开门离去。
二、餐厅
晚上,桑子约寥一一吃饭。她是桑子的发小、闺蜜、难兄难弟,一个身高一米七的女“朋克”,对社会新闻高度敏锐的《洲市晚报》市民生活版的资深记者,曾经努力想创设一个“女性文化版”,探索现代女性的“种种可能”,最终的结果是没有通过上级审核。
寥一一的名字和许多人一样,是父亲取的,父亲总是以一种神圣凝重的表情说:“爸爸为什么给你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你一马当先、万里挑一。你今天能够成为《洲市晚报》最优秀的女记者,不比优秀的男记者差,有一部分是因为爸爸给你取的这个好名字!”他庄严的表情令寥一一寒毛直竖,无言以对。她从未对父亲直接地说过,自己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名字,并且也不想背负父亲所解读的那些“意涵”。
“你好,我叫寥一一,寥寥无几的寥,一无所有的一。”她总是这样介绍自己。有时候走在路上,遇到一个迎面走来的陌生人,寥一一心里也会这样念一遍,她似乎是要不厌其烦地磨掉这个名字原有的意义,以及让自己变得麻木,变得就像对早餐车上的糯米鸡或豆浆一样,对这个名字没有厌恶之情。但就算她念咒似的念了千百遍,她仍然觉得这个名字充满了怪异:以一个繁重的父姓开头,后面跟着一条断裂的线条,看起来像一个破折号,像一句没有说完的话,一个永远等待着下文的生活。
“今天不是周末,为什么喊我吃饭呢?”寥一一问。她们之间的饭,约定俗成是周五晚上那一餐,而今天是周二。
“有人买了我的一幅画,《树上的少女》。”桑子说。
“哇!祝贺我们最棒的画家!那是幅大画,价格不菲呀!”寥一一也很开心。真正的好友就是桑子和寥一一这样,对彼此生命中一切高兴的事情感同身受。她们深深地知道,在世界上有一个互相包容、互相悦纳、互相促进的朋友,是多么幸运和宝贵。
“是的,五十万。过几天画廊会把我的部分扣税后打给我,有二十万左右,我想带我妈去瑞士看几天阿尔卑斯山。”桑子说,随即眉间露出些许疑惑,“你知道的,那是个奇怪的藏家,从来不透露个人信息。最近五年来,每年在我个展开幕几天后,都会卖出其中最大的一幅画。我怀疑是不是同一个人收藏的。”
“管不了那么多了,很多藏家都是很低调的,你的才情杠杠地摆在那里,这才是关键,不然人家也不会买你的画啊!”寥一一说。
她们吃多春鱼、北极贝、烤甜虾和蟹籽手卷。她们一向不会轻易点某个新的菜品,也不会轻易不点某个习惯了的菜品。“这就是三十五岁带给我们的东西!”寥一一感慨,“我奶奶那个年代,三十五岁就该准备棺材了,我妈那个年代,三十五岁是人到中年儿女成堆,到了我们这个年代,三十五岁的女人常常是一无所有的—除了拥有某些象征衰老的习惯。”
桑子埋头认真地吃多春鱼,她喜欢鱼肚子里那些满满的鱼籽,末了,盘子里剩下整洁的鱼骨,她抬头问道:“上次你说你俩吵了一架,这几天还好吗?”
“我早晚都会跟程序员离婚的。”寥一一叹气。程序员,是与她结婚两年半的丈夫。
“别轻易这么想,有人陪着你,真没什么不好,吵架也是一种陪伴。”或许,母亲常年的孤独让桑子觉得寥一一的婚姻存在着比不存在要强些。也或许,桑子只是想安慰一下寥一一。这个话题并不新,就像她们常点的菜。
“不好,越来越不好。以前我还狠狠地自我反思,自己是不是受了女权主义的毒害,对男人有天然的恐惧,我努力扮演妻子的角色,夏天为他冰绿豆,冬天为他煲鸡汤,每次收到他的礼物都表现得无比激动,但现实是,用联合国的话语来说,这不是一种可持续发展的模式。”
“其实他也没做错什么,要说有错,错的应该是我们这个社会的性别文化底色,你看你家程序员,你爹,我爹,都算受过高等教育,但他们仍有着某种相似性,他们活在同一个乡土传统中。”这是桑子常常说的话。
是的,当时是寥一一自己愿意和程序员结的婚,当然,背后是家族压力。这使得寥一一常常羡慕那些生活在洲市的外来人,他们没有一个本地大家庭,没有七姑八姨天天近距离地逼迫,反而自由一些。
程序员不抽烟,不喝酒,没有出轨,没有家暴,勤勤恳恳地加班,老老实实地与寥一一一起还房贷,在七姑八姨看起来,这样的男人已经是稀缺品种。只是,他不擅长表达,不喜欢做“沟通”这种低效的事,不懂得欣赏寥一一的工作,对寥一一的“情怀”更无法共情。可能在他眼里,有一份稳定职业的女性都差别不大,他只是凑巧碰到了寥一一而已。在桑子看来,大概正是这种无意识的“直男”特质,让寥一一感到了一种隐隐的屈辱。
“也许吧,他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男人,我感谢他成全了我因懦弱而需求的安全,可以挡住那么多婆婆妈妈的念叨。当然,接下来就难过了,生孩子这件事已经迫在眉睫,成了我们的家族大事。”寥一一流露出朋克盔甲背后的无奈,“妈的,桑子,我的婚姻对我的人生信念而言,几乎成了生命史的一个污点,为什么要结这个婚,我都无法自圆其说!”
停了停,她又调侃道:“如果咱俩可以结婚的话,至少我还能自证清白,说是咱俩有说不完的话,算一对‘灵魂伴侣’。”
“咱俩之间天长地久,需要用婚姻来证明吗?”桑子跟着调侃。
“对了,你早上发给我的昨晚的梦,梦中的那个女人很特别,为什么你会梦到一个酒店房间里穿制服套裙的女服务员?”寥一一问。
“我不认识这个女人。”桑子说。
“但她出现在你的梦中,”寥一一说,“你一定认识,只不过,她变成了你不认识的样子。”
“我不知道,想不出来除了你,还有谁值得我去梦她。”桑子笑着说。
“我记得你常常梦见蛇,有一次是你走进一个卧室,迎面一条蛇飞来,张开的嘴紧紧吸在你的脸颊上。还有一次,是一条巨大的蛇静静地和你躺在被子里……蛇是什么?弗洛伊德说那是男性的阳具……”寥一一有时这样揶揄桑子,说这是“被压抑的身体在召唤着一些热烈的东西”。言下之意,桑子已经单身了五年,这样的生活显然构成了一个困境:是生活的困境,精神的困境,也是身体的困境。
“困境是生活的常态。”桑子一副置之度外的样子。一个人内心那个隐秘的世界,和身体之外的这个世界,如此多的盘根错节,纠缠不清,真相到底是什么?
“这几天又看到雨衣人了吗?”寥一一很关注这个话题。
“上周看到了,还是老样子,有点同情他,但我们作为路人,也很无辜。”桑子说。
雨衣人,是桑子每次坐地铁去工作室时,在地铁站路口红绿灯处,常常出现的一个“变态狂”,因为他总穿着一件陈旧的黑色斗篷雨衣,桑子叫他“雨衣人”。
雨衣人大概每个月出现一两次,他的雨衣长而宽大,深深地裹住那具并不高大的身体。他的头发脏而凌乱,盖住污浊的脸……他徘徊在斑马线附近,在人潮汹涌的时候,雨衣人会突然冲到马路中间,像一只巨大的蝙蝠,他随即掀开雨衣遮着的下体,暴露他的性器官……这时候斑马线上的女人们会尖叫起来,四处逃散,而雨衣人便飞快地逃走,消失在街边的矮墙后面。
寥一一曾在《洲市晚报》上刊发过雨衣人的新闻,引发了市民的议论,出现了众多不同版本的有关雨衣人身世的传言。但这个城市里每天都上演着这样那样的现实剧,所以,雨衣人很快地被舆论淡忘。他是谁?他为什么要那样做?他的家人呢?为何没有人送他去看医生?这些,都是谜。
三、咖啡馆
桑子答应妈妈去见一个人,一个男人,听说是海洋学家,准确地说,是妈妈的一个老同事认为的“青年才俊”。在这点上,桑子总是出奇地配合,完全没有画家似乎应有的倔强。也许,她是打内心里理解母亲的苦楚。只是,她又无法放弃自己的“底线”,每次去见一个人后,从来不会有后续,她似乎有了一套“本领”,能够将自己牢牢包裹起来,让别人落荒而逃。
“你微信上的名字是A,为什么是A呢?”坐在对面的海洋学家问,他看起来倒并不让人讨厌,只是桑子从不好好看对方一眼。
A,就是桑子,她正扭头看着别处,心想:这又是一个耐着性子找话题的人,不然,只要说一句“我还有事,再联系”就能从一场无法深入的会面中解脱了。
这个八月的黄昏,天的蓝降低了亮度,是温和的淡蓝,白云的白被暮霭染上点淡淡的灰。霞光充满了激情,光芒涂得漫天漫地,盲目,夸张。这大概是最美的那种黄昏,然而,在这最美的黄昏,桑子在做着荒谬的事,她不免为自己感到难过。
“听说今天中午气温达到了四十度!一只失手掉在地上的西瓜会怎样?汁液飞溅,碎成血浆!有个日本的摄影家叫荒木经惟,最会拍这个了。导演蔡明亮也很爱拍碎掉的西瓜。”桑子说。这些话语是单向道的,将对方屏蔽在话题之外,这常常让男人因无助而生出愤怒,为什么不问他们的收入,不问他们毕业于哪个知名大学,认识哪些厉害的人物,买了多大的房子,对今年最新款的豪车有什么见解……不问这些,就是对他们赤裸裸的藐视。
“听起来很有意思。”他接过话,“但我没有看过,想象不出是什么画面。”他倒没有“才俊”常见的傲慢。
他看着桑子,他能感觉到桑子缺乏兴致,但她不像是一个能够被生活中的他人逼迫的人,坐在此时此地,真的有些怪异。
接下去的半小时也一样,桑子的话不知所云。但他没有表露出不满,虽然他也没有故作高兴,或者故意要营造出什么热情氛围,他灰色的衬衫领子上是一张没有什么世故的脸。这条不知名的小街,有一些小小的咖啡店。店门口摆了做作的小黑板,生硬地画着一些英文字母,点心上涂抹着人造奶油,咖啡的奶泡看起来也敷衍了事,虽然刚端上来的时候,杯子里的心形图案画得大而浮夸,但很快就被粗糙的泡沫吞噬了。是桑子要到这儿来的,他不太习惯。他看得出来,桑子平时也不到这种地方来,这显得有点嘲弄人。
“你还没说完你微信名字的来由呢?为什么是A?就一个字,而且是大写的?”他耐心地看着桑子,补充道,“一般只有那些业务员或者家政人员会在自己的名字前加个A,为了大家找他们的时候方便些。”
“A是一只矮梯,平衡,稳固,中间的横杠很结实。”桑子说。这句话她是认真地说的,但听起来却并不认真。男子想,这个女人身上一定发生过什么事,不然,她不会是那种三十五岁还需要出来相亲的人。
“好像并没有不会倒下的梯子,也许M更安全一些?”他似乎饶有兴致?桑子想,他也许只是善于掩饰,那些在比较厉害的公司或单位待久了的人,多少都变得克制,你分不清他们彬彬有礼的对话是真的出自人品,还是一种习惯性的工作式礼貌。
漫不经心的桑子突然想到,这个男人的名字中有一个M。他为什么还没有提出离开?这让她有点着急,也有点费解。
太阳正在落下去,暖黄中流出淡淡的青紫,这青紫像山边弥漫出来的烟,一点一点地,迷蒙的光加重着暖金的色彩,向整个天空扩张。桑子吃惊地看到一些黑纸片似的鸟群,形态单薄简易,风一吹就散了似的,正像纸飞机那样从天空里翻滚跌落下来。她下意识地想指给他看,突然觉得这可能过于亲密,又将手收了回来。
“哦,M太庞大了,不能很好地隐藏起来。而且,A的发音只是一瞬间,上下唇和上下齿都不需要接触,它就像一个逃离,从口腔的深处迅速逃到外面的空气里,随即消散在灰尘中。”桑子回应着,望向日落之处,她的侧脸让M不禁多看了一眼。
太阳正在一寸一寸地向建筑物背后遁隐。桑子的脸上没有笑容,她有一种铭刻在骨子里的安静。
“你害怕失控?但A的随即消散,不正是你担忧的分崩离析吗?”这个M应该是极有耐心的人了,竟然能对话到现在。
“不,分崩离析是被肢解,比如F,它必须经过严密的齿缝,还有下唇设置的障碍,它来到世界上的时候已经粉身碎骨了。你瞧:F!但A的逃离是完整的:A!”
天空突然间调子一暗,太阳落了。
“也许你可以尝试一回不逃离,看看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桑子那个短暂的侧脸,让M产生了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桑子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脑袋。他们陷入沉默,这沉默就像桑子在分析室里的沉默,所以,桑子已习惯了这样的沉默,沉默也是一种对话。小街的灯火慢慢地依次亮起来。
七点钟到了,桑子表现得仍然如见面的第一刻那样疏淡,她像一个没有签约任务的租房中介,轻而易举地提出告辞。
海洋学家似乎是执着地说:“握个手吧?”桑子犹豫了几秒,伸出手去,对方轻轻地握了一下,将她的手放下,说:“桑子,不一定非得逃离不可。你值得更好的生活,一个当下的、朝向未来的生活。”
桑子想,他是研究海洋的,为什么说话像自己的精神分析师,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她有一种隐约的直觉,这个男人不太像自己的父亲,或者说,父辈那样。
“桑子,下次再见。”海洋学家面带微笑,看起来不仅仅是习惯性的礼貌,比礼貌多了一些东西,甚至是意味深长。
“下次再见?”桑子反问道,她的口气几乎带着好奇,因为,她没有看到熟悉的“落荒而逃”。
“我比你想象的要勇敢些。”他从容地坦言。
果然算得上勇敢!桑子不免生出一点敬佩来。她转身离去,临近街角时,鬼使神差地回了一下头,看到海洋学家站在原地,目送着自己。
四、家
桑子回到家时,母亲像每一个夜晚那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着她,电视以极低的音量开着。母亲总是很安静,好像害怕给别人增添麻烦,不但很少说话,走路无声,连看电视都从不制造噪音。
“妈,你还没休息?”桑子进门换鞋,和母亲打了个招呼。
“你吃饭了吗?要不要我煮点什么?”无论是什么钟点回到家,母亲的第一句话都是这样的。
“不,我吃了饭。”她没有说,自己下午见过了那个海洋学家,也没有说,自己是一个人去吃了点东西后回来的。
“你是和那个李什么牧一起吃饭的吗?”母亲试探着问。
“噢没有,我们碰面聊了一会儿,就告别了。”桑子还是告诉了母亲。
母亲闻言有些失落,这听起来和之前的五六次一模一样,没有下文,没有结局。
桑子上大学时,母亲和父亲离了婚,离婚的原因是父亲在他经常出差的那个城市有了一个“家”。并且桑子愕然地知道,自己竟然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父亲提出离婚时是这么说的:“我不能放着他们母子不管,我得对他们负责。”桑子每次想到父亲的这句话,都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负责”的父亲和母亲离婚后,几乎彻底地从母女俩的生活里消失了,桑子也就从未见过那个“弟弟”。据说,他的名字里也有一个“桑”字,这件事也让桑子啼笑皆非,不知道父亲究竟是什么用意,是用来纪念自己这个女儿吗?有一次寥一一打趣道:“说不定你在哪个地方还有同父异母的姐姐呢,也叫什么桑,你们这些桑都是从那儿来的!”桑子顿时领悟了似的:“那他是想整一本古代那种洋洋洒洒的家谱吧?可惜他没生在明清。”听得寥一一狂笑不止。
母亲本来担心自己失败的婚姻会影响到桑子的婚恋观念,但是桑子从美术学院硕士毕业后不久,就和蒋宁谈起了恋爱,这让母亲安心了好几年。正想着帮他们筹办婚事,规划未来的生儿育女,不料蒋宁突然出了事。那小伙看起来挺好的,高高帅帅,配得上自己的女儿,听说收入也可以,不知道为什么好好的一个人,平时也没听说有什么不良嗜好,突然有一天酒驾,将自己撞死了。桑子此后对他闭口不提,当妈的也只好装作没发生过那件事没存在过那个人。实际上,她怎么能不操心,日日夜夜地害怕女儿受了重创,精神出问题,那对她来说,就是死不瞑目的大事。还好桑子现在还跟以前一样,每天画画,每年办个展,表面上生活得挺正常。就是不找对象,连左邻右舍都着急,动不动来家里敲门,给她介绍单身男士。
桑子走进自己的卧室,这是她幽深的世界,窗户是双层的厚玻璃,窗帘是双层的不透光厚棉,它像一个山洞,没有时间,没有尘埃。每一次在反锁上卧室门的瞬间,她都会有短暂的如释重负,似乎走入了一个空之中。
“可我究竟有什么重负呢?”桑子问自己,但就像其他的那些困惑一样,她找不到理由。蒋宁死了,死得突然,死得荒谬,死得让她不知道该拿那份恋情怎么办。从那之后,自己没有再遇到可以喜欢的人。她常常告诉自己,也许这和蒋宁并没有关系。身边的已婚人士们,有谁不是在婚姻里苟且,结婚究竟有什么意义?网络上那些批评女性不婚主义的声音,他们恐怕连自己的责任都负不起,凭什么要道德绑架女人们呢?
但是,人生还有长长的以后,桑子也有孤单,也有脆弱,也有过孤军奋战的悲凉感。没有男人的生活真的可能、可以、可行吗?她一样为此困惑。有时她想,如果一个女人愿意没有男人地活,那它就是可能的吧,但重要的是她该因此满足和快乐,而不是被冲突困扰,不是吗?
五、雨衣人
早晨,桑子去工作室,钻出地铁的隧道,远远地又看到了雨衣人。
桑子虽然已经遇到雨衣人许多次,但仍然有些紧张。她告诉自己不要抬头,要以最快的步子冲过斑马线。在她终于安全地跳上人行道的时候,四周如期爆发出女人们的惊叫,雨衣人又向路人展示自己的裸体了!几个年轻女孩脸色发白地从桑子身边跑过去,路口又成为一个像是发生了车祸的现场。真是个凶险的地方!桑子有点可怜自己,也可怜这所有被雨衣人吓到的女人们。她突然自问:我为什么要害怕?那不就是一个男性的裸体吗?以前上了那么多年人体写生课,男性的裸体还看得少吗?为什么那时不曾害怕过,而现在却会被雨衣人吓得瑟瑟发抖?他的恐怖之处究竟是什么?
画到中午,桑子坐在窗前喝茶,看到寥一一发来简短的信息:“快看邮件,是今晚的都市头版,先发给你。”
果然,邮箱里已经躺着一封新到的邮件,是桑子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新闻:地铁口的雨衣人今天上午冲向一个女司机,在他掀起下体的雨衣时,女司机惊慌失措加上愤怒,用力踩下油门,撞死了他。
但这,并不是新闻的关键处,最令桑子震惊的是:警察在现场发现,死者是一名女性!是的,女性!雨衣人并不是男人,她从未是一个“男人”!
桑子这才回忆起,她的确从未见过雨衣人的胸部,也从未真正看到过被雨衣人展示的私处!啊……这简直是一个巨大的嘲弄,她的脑海里,反复地回放着那些过路的女人们因为雨衣人的挑衅而发出的惊慌恐惧的尖叫。那些惊叫的女路人,以及桑子自己,都曾经如此坚信不疑地认为,雨衣人是一个变态的男人。而这个判断,原来只是一个可笑的想象!
门铃响了,是寥一一。下着小雨,她没有撑伞,身上湿漉漉的。一进门,她就沮丧地说:“桑子,这个世界是怎么了?雨衣人是个女人!这是怎么了?”
桑子也难以置信,“这个女性的雨衣人,她并没有男人的阳具,她为什么要那样去吓人呢?她有何可展示或者可‘炫耀’的呢?一个女人为什么要模仿一个男暴露狂?”
寥一一说,他们今天采访了死者的母亲,这位可怜的母亲告诉他们一些脉络:在青春期的时候,雨衣人罹患了一种可怕的病,她总要对着邻居的女人们展示裸体,直到母亲把她打回家去,逼她穿上衣服。
这位母亲曾带着雨衣人去看过许多精神科医生,但医生们也束手无策。不过,曾有一个医生跟她多谈了几句,他说,这可能与父母对雨衣人的管教方式有关。雨衣人的父母生了五个女儿,最终都没有生出儿子,而雨衣人是最大的女儿,她承担了父母命运中最多的痛苦:父母为了弥补没有儿子的缺憾,从小将雨衣人当作男孩子来养,从不允许她穿裙子,也不许她和其他的女孩子玩在一起。
桑子于是理解了,雨衣人长大之后,因为意识到自己并不是真正的男人,她遭受到极大的心理挫败,导致她想象自己拥有男性的阳具,并想要获得女性们的肯定。
寥一一说:“桑子,你看,我们是女人,但幸好,我们还没有变成妄想自己是男人的神经病。”
桑子深深知道寥一一的言下之意,这个可敬的灵魂好友在成长过程中,也遭受了类似的压力,只是没有像雨衣人那么糟、那么离谱而已。
悲伤的新闻令桑子和寥一一久久不能平静。多少现代女性的自我挣扎与冲突,都是在内心深处为自己是否应该作为一个女人而存在、如何作为一个女人而存在所困扰。寥一一对着窗外感叹:“女人,你是怎么形成这个巨大纠结的呢?你身上的咒语,究竟是谁的杰作?”
六、白楼
“桑子,也许我们应该见一面?好多年了,我有一些事想告诉你。”
这天午后,收到吴珊的信息,让桑子颇感意外。
“是关于什么?如果是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桑子在手机上打下这行字,又删除了。那真的只是“过去”吗?不,那个过去从未真正地过去,它继续停留在当下,左右着自己的生活,如果不让它真正地成为过去,那么这个过去将参与到未来,成为命运的幽灵—如果不是如此,她今天的生活样貌该作何解释?在精神分析室对自我进行了三十五次叩问后,她似乎探到了自身深处的一些暗礁。
“好,发一个定位给我?”桑子确定地发出回复。过了两分钟,桑子收到一个定位地址:洲市植物园。那是蒋宁出事的地方!但她当时并未到现场,因为蒋宁的父母给她打电话时,说蒋宁已经停止呼吸,被送进中山医院的太平间了。
吴珊,四十八岁,掌控着鲜为人知的诸多企业。有人说是她前夫留下的产业,又有人说她没有结过婚,还有人说她在某个遥远的国度悄悄生了一双儿女,这些真假难辨的传言有时反而成了一个人的“屏保”。加上吴珊总是自己开车,没有人知道她身居何处,更让她显得扑朔迷离,有着不被外人看透的“安全”。
六年前,桑子见过吴珊一次,那时蒋宁是吴珊较为接近的下属,在一个周末的加班夜,蒋宁执意要带她见这位“充满传奇色彩”的女上司。
那天,吴珊穿着一身非常优美的紫色亚麻套裙,一双大红鞋底的黑色高跟鞋。光照在她的衣服上,自然的褶皱闪耀着美丽的波光,而没有光照着的地方,又有接近于天鹅绒的质感。桑子不曾在别人的衣服上看到过这种肌理美,她猜想这应该是一种昂贵的法国亚麻。
那次短短的碰面聊了什么,桑子已经不记得了,或者并没有聊什么。桑子一向觉得“社会网络”“交际能力”这些事情都超出了自己的本领,所以一出社会她就统统放弃了,她选择将画画作为职业,在沉默的画布上努力求生。在吴珊面前,桑子仅仅只是保持着礼貌,没有恭维,没有惊叹,除了那身亚麻,她甚至没有太注意吴珊的表情。
谁也没有想到,五个月后,蒋宁死了。
桑子顺着导航的指引,进入洲市植物园,在某个曲折的内部路口,赫然看到路边的指示牌上写着“禁止游人通行”,长路两边是密密的竹林。桑子继续往前开了四五分钟,看到一座不大但是轮廓优美的白楼。这是哪里?植物园里竟然藏着一处私人居所?
“我到了一座白楼前。”桑子发了一条信息给吴珊。
“请进,我在二楼。”吴珊回复。
原来,这是吴珊的住处!桑子将车子停在庭院,推开大门,沿着宽阔的曲线楼梯走上去。她大吃一惊,眼前挑高的一面白墙上,赫然挂着自己的画作《树上的少女》。实际上,这是桑子的自画像,光影斑驳的绿叶里,一个白衣少女坐在树杈上,长裙在风中摇曳,树上开满了火红的花,现实中并没有这种树,桑子在这棵树上画的是彼岸花。
再踏上几级台阶,桑子看到了另一面白墙,上面挂的四五幅油画,也全是自己的作品。那个神秘的藏家竟然是吴珊!可是,吴珊为什么要买自己的这么多画呢?桑子预感到要发生一些需要自己用尽全力才能够承受的事,她的心飞快地跳着,脚下惯性地一步一步往上走着。
从楼梯间走进二楼的大厅,桑子看见了吴珊。她斜靠在一条蓝色的长沙发上,这种饱和的深蓝,是桑子最爱的蓝:群青。曾经,因为喜爱这种蓝,桑子总是给蒋宁买这种颜色的裤子和袜子。
吴珊穿着细肩带丝绒长裙,裙子的朱砂红异常美丽。玻璃天顶投入的阳光带着斑驳竹影,在两个人的身上轻轻摇晃。桑子觉得自己在看一幅油画,这油画多么像自己的创作风格。
吴珊斜靠在沙发上,唇彩鲜艳,而人形憔悴。厚厚的波斯羊毛地毯上,四处扔着威士忌空瓶。桑子感到自己太冒失,也许根本不应该前来,毕竟,知道别人的隐私是非常危险的事,何况是吴珊这种身份不明的人。
“昨晚我签了一个很好的项目,喝多了,这让我想起五年前喝多了的一个夜晚,也就再次想到了你。”吴珊径自笑了一下,像是一个苦笑,随即又露出了女王般的神态。
“再次想到我?”桑子在话语里捕捉到了一些裂缝。
“是的,我常常想到你。”吴珊坦言。
“为什么?我们只见过一次面而已。”桑子顿感紧张而又疑惑。
“我还记得认识你的那天,你穿了一条白色的连衣短裙,一双红色的漆皮平底鞋,你纤瘦,毫不世故,一个马上就要三十岁的女人,却像个学生……那时候,或者说,那一天,蒋宁还很爱你,他简直是向我炫耀你的存在……”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难道你认为那天之后,蒋宁就没有那么爱我了?”
“桑子,输和赢只是一种奇妙的平衡感,有时候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有一场看不见的地震,让很多东西瞬间就崩塌了。”
“这和蒋宁的死有关吗?”桑子等不及了,她想跳过吴珊的故事情节,直接翻到最后一页去看个究竟。她已隐隐感到,吴珊与蒋宁之间有着某种致命的关联,或许,这个隐隐的疑惑一直都在她的心底里,她只是有意无意地逃避着真相罢了。
“我快要五十岁了,我常常会想到死亡。我其实很害怕自己哪天死在荒郊野岭,无人收尸。就比如,如果昨晚是我死了,不知道要多久后才有人发现。”吴珊自顾自地说。
桑子闻言,好像这果然是一个荒野,她面对的吴珊已经是一堆白骨,她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你可能不会理解,一个出身卑微的女人,吃尽世间所有的苦头才能得到成功,但比起永远沦为底层女性的那种绝望,其实不算什么。”吴珊说。
桑子一心想问出真相,一时又只好沉默着,她想不明白吴珊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番话。一枝竹影落到桑子的脚背上,像一只喝醉的飞鸟,晃了晃,又跳开了。
“尽管我很不愿意承认,但我和我鄙视的那些人一样,有时并不那么光明正大……”吴珊看着天花板说,“桑子,你觉得你了解蒋宁吗?”
桑子察觉到自己的腿在轻轻发颤,“蒋宁犯法了吗?”
吴珊直视桑子,“不,他没有犯法,但我们有违道德,有违伦理。我这样说出来,会毁了你的美好回忆,但我告诉你这些,仅仅是同为女人。”
“蒋宁即使做了错事,也罪不至死!”桑子的声音颤抖着,“为什么他会酒后驾车,撞死在这个植物园的一座雕塑上?是不是你让他死的?”
“蒋宁那天是喝多了,但并不是我逼他喝的,他心里纠结,痛苦,他不能自控地听我的召唤,又鄙视自己,那天他把自己灌醉了,唾弃我,不顾我的阻挠,义无反顾地开车走了,然后,出事了。”
桑子闻言放声哭了出来,“是你谋杀了蒋宁?”
“不,我从没有想要让蒋宁死,我有时会想,蒋宁究竟是因我而死,还是因你而死。”
“因我而死?”桑子觉得吴珊的话荒谬极了。
“我太黑暗,你太明亮。穿梭在我们之间,时时刻刻都是冲突,都是矛盾,最后他只能自我谴责,将自己处死!”
桑子无言以对。她流着泪,蒋宁死得多么不值得!而自己这五年的痛苦,似乎也并不值得!多么荒唐的真相!多么荒唐的人性!多么荒唐的“爱情”!
“桑子,我曾经觉得你的才华对我来说很不公平,我这么努力,这么拼,这么漂亮,这么有钱,但我没有你身上那些天生就拥有的东西,那种干净的优越感,那种超然。我每次在晚报上看到你的展览新闻,都想哭,为自己身上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而哭。”吴珊说。
“超然?不,我并不超然,至今都没有‘超然’。”桑子流泪答道,她想到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去精神分析室寻求帮助,如果自己是“超然”的,又何须饱受内心的煎熬呢?“所以你买我的画,只是为了弥补愧疚?”她追问道。
“也许吧,但我确实喜欢你的画,画里有种说不清的东西,能让我获得片刻安宁。”吴珊说,“大概我也想做你这样的女人,只是命运没有给我机会。”几年里,这些话曾在吴珊心里盘旋过一万遍,说出来后,她将双手压在胸口,“我终于说出来了,桑子,如果你恨我,就继续恨下去吧。”
“不,我不想恨任何人。”桑子停止了抽泣。她想,她知道自己梦中的那个女人是谁了。实际上自己不愿意承认的是,自己对吴珊一直有着某种无意识的提防,甚至是怀有敌意的。她的直觉早已告诉了自己许多信息,只是她无法判断,也因为脆弱而选择了逃避。因而,在梦中,她将吴珊从一个权贵变成了卑微的酒店服务员,又为梦中的蛇会吓到她而感到快慰,这一切,都在表达着自己内心深处对吴珊的愤怒。
“老实说,桑子,你觉得我是一个可耻的女人吗?”吴珊问,没有了锋芒的这一刻,她看起来像是遭遇了挫败。
“我只觉得,你也是一个受到伤害的女人。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人和什么事伤害了你,或者,生为女性,对你来说就是种伤害。”沉默了一会儿,桑子答道。
所有的想象都被戳破了,所有的记忆都毁了,情绪糟到了谷底。
但也是在此时,有一股暗流,一股面对真实的勇气,从心底冒出头,将桑子由漂浮的虚空拉到了地面。原来,人也是可以如此坚韧的,在内心真正触底了之后,反而觉得一切没有那么可怕了。人们说的向死而生,是这个意思吗?
七、观音湖
桑子将车开往植物园的北门,那里,是观音湖。蒋宁死后,她就没有来过这里,她的大脑几乎删除了观音湖的存在。观音湖畔聚居着无数只琵鹭,这些候鸟做着重复的事,从几千里之外飞到这里过冬,年复一年。真不知道飞鸟的记忆是如何运作的,能够将一个陌生的世界刻在心里,把几千里的路线牢牢记住,在每年同样的季节里,几十万几百万次地挥着翅膀,向目的地不辞劳苦地飞去。
如果没有吴珊,蒋宁便不会死。可以这样认为吗?桑子望着茫茫的湖水想。
不,桑子现在觉得,蒋宁是早晚要出事的,无论有没有吴珊出现。蒋宁不过是借着吴珊,加速奔向了自己的归途。
之所以这么说,是在他们相爱的那些年里,桑子心目中的蒋宁并非完美无缺,他的结局,在平时的性格中已具有某些端倪。只是,蒋宁对桑子的爱是热烈的,桑子对他的爱亦是义无反顾的,这导致桑子对蒋宁身上自己乐见的那部分选择性“看见”,选择性地无视了自己不乐见的部分。死亡是一个强力过滤器,所有绝对无法重返的事物,都容易被人的记忆提纯、加工、反复锻造,成为发光的钻石,没有了瑕疵。
那么自己该恨蒋宁吗?该鄙视蒋宁吗?
一个平凡的年轻男子,涉世未深,怎么能要求他在权力和财富面前毫不动心,始终保持正确?何况,他面对的是吴珊!在欲望都市这架绞肉机里,蒋宁的年轻、帅气、自负和向上钻营的野心,无不是将他自己陷于危险的处境。桑子想,她不恨蒋宁,也不能鄙视蒋宁。她同情他,一个人为自己过度的欲望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成为滚滚红尘的牺牲品,多么让人痛惜。
桑子又想,与吴珊发生了那样的事之后,蒋宁还是蒋宁吗?不,他应该也不是原来的蒋宁了,所以,真正的事实是,她的初恋男友,与她彼此深爱的那个蒋宁,在去世之前已经真正地死了,永远地死在了“成功”的刀刃下。
那么,就有了两个蒋宁。她仍然爱着最初的那个蒋宁,那个单纯、温暖的大男孩,那个总说“桑子,把心放在我手上,我们一定会有永恒”的爱人。而后一个蒋宁,她要就此放下,或者说,要从内心里放他走,让他自由,让他在黄泉之下安息。如果真的有来生,那么蒋宁在来生,想必不会重蹈旧辙。
桑子久久凝视着湖面的飞鸟,突然,一道电流从她的胸口穿入,一股奇异的力量驱使桑子闭上了眼睛……她感到一阵微风涌向脚下……她睁开眼睛,一个男子站在面前,对她说:“桑子,我们一起看湖面的琵鹭吧。”
竟然是蒋宁。桑子悲喜交加地说:“蒋宁,这是真的吗?是你?”
相比五年前,蒋宁现在看起来像个中年男子了,他的声音比以前更温和,他说:“桑子,我一直在等着你的召唤,我答应过要给你一个永恒。”
蒋宁将桑子抱在胸前,他们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轻盈,两胁生翼,翕然凌空。直到俯瞰下去,已经到了观音湖的上方,两人便缓缓飞落下去。此时,湖面上飞翔的琵鹭慢慢形成一个圆,越来越多鹭鸟加入进来。
桑子惊讶地喊道:“蒋宁,这是我们一起在观音湖看过的鹭鸟归巢仪式!”
蒋宁说:“是的,现在我们和它们一起归巢。”
他们缓缓地扇动雪一样洁白的双翅,汇入到那个圆中去。无数轮廓优美的翅膀聚合在一起,打着同一个节拍,就像部落的原住民们围着热烈的篝火,无休止地舞蹈,向神灵虔诚地祭祀。围绕着这个直径数十米的雪色圆环,所有的鹭鸟都静默地飞翔,将舞动的身影投在湛蓝而平静的观音湖上。
曾经许多年里,桑子最喜欢蒋宁带她到观音湖看琵鹭归巢,她总是说:“蒋宁,我好想变成琵鹭,和你一起飞到圆环里去!”在那一刻,她能够全然卸下女性对世界的不安和警惕,靠在蒋宁肩上,眼神格外安然,脸上闪耀着沉醉的灵光。
一满轮夕阳慢慢地朝群山的背脊落了下去,漫天飞霞由金色转为绯红,再变成带紫的浅玫瑰色,最终化为淡淡暮霭。一阵风在湖面卷起微小的涟漪,这是一个正式归巢的讯号,鹭鸟们纷纷散去,圆环突然被解开,变幻成开满整个山坡的白百合一般,密密麻麻地飞向湖畔藤蔓披垂的深绿树林,那是它们的巢。
“蒋宁,我们现在都是鹭鸟了吗?”桑子问道。
“是的,我们是两只琵鹭。”
“那么,我是雌琵鹭,你是雄琵鹭。”
“你可以从我身上拿去一点‘雄’,我也会从你的身上取得一些‘雌’,我们是一体的了。你的身上有我,我的身上有你。”蒋宁让桑子再一次觉得,他既是伴侣,又是知己,甚至像一位父亲,不,母亲。
是的,观音湖是雌雄一体的。桑子默默地想。曾经,她常疑惑地问蒋宁,为什么传说观音是个男人,后来却成了女人。现在看来,作为观音,是男是女,实际上没有那么重要。
“我们在每一天的傍晚,都会参与这个归巢仪式,和我们的家人一起,和我们的子子孙孙一起。”桑子忍不住憧憬地说。
“当然!我们还会一起飞越东亚大陆,每年冬天来到观音湖,春天再一起回去另一个故乡。你如果飞累了,我背着你飞。如果我们都飞累了,就随便停在什么地方休憩。”
“时间对于我们,已经没有了意义,对不对?”
“不,我们会从无意义的时间里,创造出我们自己的意义。”蒋宁的声音如此温和,轻柔,混合着湖边的晚风。
“那么,我们都已经不在人世间了?”
“我们用成为鹭鸟的方式,将我们之间最好的那一刻,变成另一个时空里的永恒。仍在人世间的那个你,会继续创造着你的生活。”
他们缓慢而从容地,飞入一个小小的窠。
桑子想:“真好,再也没有什么可哀伤的了。”
几滴凉凉的雨水落在桑子脸上,为什么有雨?眼前不是漫天霞光吗?忽地,又落下了更大的几滴,雨水划过桑子的脸庞,她慢慢意识到,自己是在一个白日的梦中。
桑子挣扎在梦与现实之间,暗暗地想,她要在此刻下一些不同的决定,去尝试改变那些看似既定的宿命,让过去真正地过去,以便让未来能够到来。她的脑海里,观音湖在轻轻荡漾,蓝色的湖面上,叠印着寥一一的脸,母亲的脸,分析师的脸,甚至,还快速掠过了海洋学家的脸……在这个瞬间,桑子握紧了手心,她决定,她要努力地、坚毅地飞往那个有光的所在。
连芷平,生于福建。写作者,有作品发表于《南方日报》《美文》《青年文摘》《青年文学》等报刊;精神分析工作者,在杂志开设心理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