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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酒记

2024-09-11丰伟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4年2期

心理健康医院住院部一楼七号病房,我放下行李,环视一下四周:两张床,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卫生间和一台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电视,此外四壁空空,甚至连一个茶杯都没有。我知道,这就是我暂时的住所了。要想戒掉长期附在我身上的酒瘾,在今后一段时间里,我只能待在这简陋的屋子里,过上一两个月甚至更长一段时间。

早上八点还不到,姐姐和妻便催促我起程,强行将我送到这里,并许诺也就十天八天的时间,打几针就过去了。姐姐说的也有道理,更何况昨天我已经向单位领导请了长假。戴眼镜、面色清癯的领导嘱我:“好好戒酒,戒了酒有些版面还要你挑大梁。”面对兄长般的领导,前面就是火坑我也要跳了。

昨天喝的一场大酒,到现在还在我的胃里翻天覆地折腾,随着出租车的颠簸,五脏六腑痛苦异常,好不容易到了位于郊区的心理健康医院。挂完号,找到负责戒酒的一位主任,她用眼皮撩了我一下,生硬地问:

“有决心戒酒吗?”

“有决心。”

其实对于大夫的问话,我并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这个时刻我只是感觉到难受,一种醉酒后说不出来的难受。此时的想法只是想快点减轻一下大脑、神经、肢体的痛苦,能否真的戒掉酒瘾心里实在没底。

我跟大夫说:“戒吧,但我要求开放式管理,不能与那些精神病患者同住一室。那样的话,不光我的病治不好,没准把我也弄出精神病来。”

心理健康医院住院部二楼以上都是铁门紧锁,里面收治的是重型精神病号,这也是我一直不想来也不敢来这里的原因。

病房里,一些必备的用品都被收起,窗子也从外面封上,想想可能是怕病人逃跑。我不禁叹口气,这都是自己喝酒造成的,还能怨谁?

我住的是一间老年病房,刚过四十的我想想都有些啼笑皆非,住院为的是能从医疗卡里报销一部分费用。姐姐放弃家里水果批发生意来陪我,姐弟相依的这种感觉一下子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住院部管理非常严格,可能与这里病人的特殊情况有关,他们只让姐姐外出买一些生活用品,而对于我则完全按病人标准对待。我只能在走廊走动,绝对不允许到院外去。每天中午十一点半锁大门,午后一点半开门。晚上就更惨了,七点半便锁门,早六点才开门,这个时间任何人都不允许外出。虽然有些郁闷,但比那些关在铁笼中的重症患者强很多。

晚上,护士来查房,给了我一些白药片,四大一小。问这是什么药,护士说她也不知道,只能去问大夫。在监督我吃下药后,护士告诉我明天要体检,不许吃饭、喝水。然后,我就听到走廊上的铁门“哐啷”一声被锁上。走廊一片漆黑宁静。

躺到床上,本想与见面不多的姐姐说几句话,睡意却不知不觉袭来,我很快便晕晕乎乎地睡着了,可能是那几片药起了作用。

其实,我的家族并没有酗酒史。

我出生时爷爷已经去世。到了懂事的年纪,只记得父亲家里来了客人才喝酒,那时他们喝酒用的是酒盅,一盅酒还不到一两。要说父亲喝多还是和他哥哥即我的伯父在一起时。老哥俩也没什么菜,但是边喝边谈,一瓶酒能喝四五个小时。

父亲是县农业科研所的技术员,经常下乡指导农民科学种田,在家的时候很少。我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高中毕业后,相继当知青,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家里常住人口只有我和母亲。

我上高一时,母亲患肺癌离世,那年她才五十四岁。母亲去世半年后,父亲又从农村娶了一个丧偶的女人,这女人成了我的继母。继母到我家时,还带来一个比我小五岁的女儿,她便成了我的妹妹。女孩儿很懂事,每天哥哥哥哥地叫着,我也挺喜欢她,但继母日常对待我和她女儿还是有区别的。一次我放学回家晚了,家里已经吃过晚饭,我掀开锅盖一看,锅里只有刷锅水。

继母躺在炕上,佯装头疼,说你自己冲点油茶面吧。我没说什么,回到西屋,看了会儿书便睡了。过了没几天,我谎称学习任务紧,要搬到学校去住,继母很惊讶的样子,假意相劝。父亲看我执意要搬到学校宿舍,便说:“那样也好,省得来回跑耽误学习。”给了我十元钱。从此,我每个星期只回家一次。

与酒的亲密接触始于高三。那年冬天的晚上特别冷,许是在食堂吃的苞米碴子硬,我的胃开始疼起来。当时治胃病的土办法就是用白酒烧一片镇痛片喝下去。于是我在学校附近买了镇痛片,然后就近去了一个小饭店。老板娘很热情,特意为我倒了二两小烧,点着烧了两片。吃药后,她又善意地让我把剩下的酒喝下去,说天太冷,暖暖胃。由于我从来没有喝过酒,一下子头晕目眩,跌跌撞撞地回到宿舍,趴在床上吐了一个晚上。这是我与酒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一九九〇年我考入省内一所师范中专学校后,学习一下松弛下来,喝酒便成了宿舍里几个男生的消遣。没事时大家凑点钱在食堂买几个菜,然后到附近的小卖店买一箱“大绿棒子”,喝得人仰马翻,吵吵闹闹。那时年轻,第二天也没有什么不良感觉。

中专毕业,我分到市里一所中学教书。半年后,调入市晚报社,吃饭喝酒成了常事。起初,喝多的次数相对较少,身体还能抵挡一阵儿,但酒瘾不断上升,并对酒表现出极高的热情。那时,报社不少编辑记者都是单身,住在宿舍楼里,经常聚在一起拼酒。逢年过节单位分了鱼和鸡,自己做不了,拿到已婚的朋友家去吃饭喝酒是常事。我的酒瘾就这样一点点被开发出来。在报社不到一年,就给同事留下了这小子好喝酒的印象。那年代,晚报的发行量很大,接触社会各层面的人也多,喝酒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因为年轻,喝多了吐一吐,第二天也不影响采访、写稿。有的稿件因标题起得好,还被评为好新闻。

长期不在家吃晚饭,回家后又酩酊大醉,直奔卫生间呕吐,妻子忍无可忍,对我发出了“限酒令”,只要晚上喝醉了,就不让回家,爱去哪儿去哪儿。因妻管制,一段时间我晚上不敢喝酒。于是把喝酒挪到中午,晚上正常回家。到后来,形成了一个习惯,中午喝完酒后,下午或晚上必须得再喝一顿,否则心里异常难受。第二天又重复今日。这样一来,把喝酒当成了职业。

我是第一批到报社的人,也是报社的有功之臣,在系统内很出名,但喝酒也出名。一提起我这个人,大家都说有才华,但接着下一句肯定是,此人好酒。这样的话不仅在写稿的通讯员口中听过,也在报社领导口中听过。这让我非常懊恼,索性借酒浇愁,这成了我打发无聊时光的一种借口。

后来的我,虽然已经认识到喝酒的弊端,但要改变这种状况已经不可能了。往往第一天酒劲没过,第二天酒瘾又压上来,一天压一天,直至最后把身体压垮了,起不来床。缓过酒劲后,不出十天半月又开始第二个循环,如此往复,噩梦连连。

醉酒时经常出现幻觉。最严重的一次幻觉是感觉和我一起喝酒的朋友要杀我,我因此还报了警。还有一次我和几个朋友吃饭,竟然怀疑那几个人嘲笑我辱骂我。我心里猛然蹿起一股怒火,把桌子掀翻在地,最后赔了饭店不少钱。

不知道昨天晚上护士给我吃了什么药,今天早上醒来,头有些发晕。抬头望望窗外,阳光明媚,清明已过,大自然已经露出一派生机。

早晨八点多,大夫来到病房,抽了两管血。护士领着我们五个病人来到门诊部,胸透、B超、心电、脑电、血常规、尿常规等等,查了个遍。明明知道戒酒根本用不上这些检查,但还是很无奈地履行完了所有程序。我观察了一下与我一起检查的几个同伴,一个小脑萎缩,需要坐轮椅;与我相视一笑的那个整天睡不着觉,心里难受,表现急躁;其余两位老人则说话含糊不清,说是得了精神病。

在这一层老年病房里,数我年纪小,且又长得年轻,而陪伴我的姐姐鬓角有了白发,很多人都认为得病的是姐姐,而不是我。病房里的人无事可做,有的便在活动室内打起麻将、扑克,而对于我和姐姐,剩下的就只有等待了。

等待着护士送来几粒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药片。等待着熄灯后上床睡觉。

窗外夜色很浓,偶尔有车的灯光刺破夜的漆黑,仿佛一道流星瞬间划过。再就是隆隆而过的火车声音。想到火车站熙熙攘攘的人群,想到卖各类食品小贩的吆喝声,我真想变成一只小鸟飞出病房,到街市走一走,去我向往已久的远方。

吃了几天白药片,不知道为什么,总想睡觉,并且一睡不醒……

我的主治医生荆主任查房时,我忍不住问她那白药片是什么?荆主任只说是镇静安神药和戒酒药,其他的便不肯多说。我想,这里面可能涉及一些隐秘的东西,也就没有再追问,只是说:“你多给我几盒,我回家遵医嘱吃不就可以了吗?”

荆主任说:“脱离了我的视线,出了事情谁负责。另外,吃药后绝对不能喝酒。在这里死看死守都保证不了,回去后谁敢保证你不喝酒?”

说的也是,便没有再问下去。

每次吃完药,我都有些摇摇晃晃,像喝醉酒一般,可见药性之强。我是来戒酒的,把柄在人家手里,我一时无话可说。

中午,同事给我送来了《南方人物周刊》《中国新闻周刊》等杂志和书籍,让我无聊时看看书。并反复在电话里告诫我:“努力改造,重新做人。”这话好像是对囚犯说的。

酒后的糗事一件件、一桩桩,这些事有的在朋友圈中被当笑话流传,有的让人嫉恨。好在晚报领导包容我、宽恕我,我虽多次因酒后误事,领导也多次发出口头警告,但因我有一定的文字功底,能为每篇报道改个不错的标题,偶尔也能写一些语惊四座的评论,报社还一直保留着我的“学籍”,以观后效。

晓光是印刷厂的车间主任,他到我单位办事,完事后来到记者部,邀请我中午小酌一口。当时已经连续几天喝大酒,体力有些不支,我便说就咱俩吧,别叫其他人了。我俩来到一个鱼馆,喝了一中午,喝到后来我出现精神错乱,不过过程我依稀记得。

我说:“这么喝下去,我早晚得死在酒上。”

这时,邻座来了四个年轻人等着上菜,眼巴巴地看着我俩,一下子让我产生幻觉,我忽然觉得这是晓光找来让我死的那几个人,汗当时便流了下来。接着,越说话越觉得晓光要弄死我。这可怎么办,急中生智,趁晓光点烟的时候,我抓起衣服就往外跑。晓光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在后面喊,他越喊我跑得越快,看到门左侧有家工商银行,便钻进去。行内有两个工作人员认识我,我说有人要杀我,快帮帮忙,他们说,那你就报警吧。

于是我拨打了110,这是我第一次拨打这个号码。不一会儿警察赶到。那个带队的中年警察看到我醉酒的样子,知道我是酒后失态,问了我的家庭住址,开着警车把我送回家。

二〇一一年,我参加省报业集团组织的理论研讨会,会期两天,食宿统一在专家宾馆。会议期间,有天中午我喝了一顿,晚上又是一顿,酒就有些大了。因宾馆离一位诗人家很近,我借着酒劲想到诗人家再喝一口。

诗人和我很多年前就认识,我们感情很深,他对我的到来很高兴,但在电话里明显听出来我已经喝多了,便打车到专家宾馆来接我。到他家后,我就着酸黄瓜、花生米喝光了半瓶酒,最后实在走不动了,就睡在诗人家。

其实,我到诗人家之前还有一段插曲。晚饭后会议还有一个项目是组织大家去看歌剧演出。发车前清点人数时把我忽略了,那时恰巧我在卫生间。组织者到歌剧院发票时发现多出了一张票,一点名确认我没在,便打电话联系我,并派了一名专职司机接我。

坐在宾馆台阶上的我醉意朦胧地想,甭管是诗人还是歌剧院,谁先来接我就跟谁走。结果,诗人先到了,我坐上了诗人的出租车。结果我离开之后的情节令人捧腹。

原来,组织者派的司机随后也到了专家宾馆,恰巧宾馆门前也有一位醉鬼。那司机不认识我,以为那醉鬼是我,便把那人扶上了车。到了歌剧院,组织者一看,问司机,你从哪儿把这人捡来的?司机如实回答。站在歌剧院门前的人都笑翻了,说搞错了,他不是你要接的人。

哄笑中,组织者指挥司机赶紧把那醉鬼送回原地。

姐姐和姐夫从事水果批发生意,十几年来每天凌晨去批发市场,把时令和反季水果批发给附近商贩,完成了资本原始积累。他们挣的是辛苦钱。特别是数九隆冬的凌晨,无论外面多冷,姐姐都要起身去批发市场,十几年如一日,她因此患上了风湿、偏头疼、胃痉挛等毛病。

妻在石油企业从事财务工作,分身乏术,只有央求姐姐暂时休息一段时间陪我戒酒。姐姐答应了妻的请求,另雇一名工人维持水果批发生意,全力以赴陪伴照顾我。姐姐就我这么一个弟弟,特别疼爱我。我住院到第十天左右,姐姐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接完电话她沉默了许久,然后像跟我请假似的说:“姐要回家一天,你好好的,听大夫的话。”

原来姐姐的儿子在加拿大上学,姐夫在批发市场接到电话,说孩子打架,已经被当地警方拘留,需要钱来摆平。事情编得天衣无缝,里面还有儿子的哭声。这一下可急坏了姐夫,在没有完全核实的情况下心急火燎把钱汇给了对方。身边的人对他说可能是诈骗,姐夫说不可能。当汇完最后一笔款时,姐夫才醒悟过来,给儿子打了一个电话。而当时他儿子我外甥正在宿舍打游戏呢。姐姐和姐夫见面后,一顿埋怨,但姐夫已经把钱汇了出去。姐姐决定立刻报警,但这钱是追不回来了。只好自认倒霉。

早晨,荆主任查房,我把这几天经常梦中惊醒的情况对她说了。她说:“这是你心里的酒瘾在作祟,还需要控制一段时间才能见效。现在要是停下来,对你非常不利。你起码还得两个月时间。”

四月天,东北常有倒春寒,我感冒了。加上戒断反应,特别嗜睡。早上起床,感觉身上懒懒的,随便吃了口早饭继续睡觉,一直睡到了十点多,睁开眼后仍有些意犹未尽,什么也不想做。午后,又倚在床上昏昏欲睡,后来就放开睡了,一直睡到下午四点多。每天坚持吃三次药,药性很大,吃完药就想睡觉,手经常发抖,拿筷子都费劲,腿脚走起路来有时顺拐,经常有要摔倒的迹象。

但有一点令人欣慰,近一个月的时间,我对自己的睡眠非常满意。每天晚上十点左右睡觉,一直睡到第二天八点钟还不愿起床。尤其是中午,将近十二点躺下,总是下午三点起床。睡眠上的保障,让我整个人精神了很多。

稍微清醒一点,我也会思绪万千。自己为什么被关在这里,受如此的折磨,不能过正常人的生活?说起来还是一个字:酒。

酒是好东西,历代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英雄好汉的传奇故事几乎都与酒有关。酒到了我肚子里怎么就成了瓶子里蹿出来的魔鬼?有人说杜康发明了酒。哎,杜康啊杜康,你发明什么不好,为什么要发明酒呢?

自己想想也发笑,不怨人家杜康,只怨自己没有控制力。

杜康造酒刘伶醉,刘伶一醉整三年。嗜酒成命的刘伶常常纵情饮酒,任性放诞,有时脱掉衣服,赤身裸体待在屋中。有人看到后讥笑他,刘伶说:我把天地当房子,把房屋当裤子,诸位为什么跑到我裤子里来?

从当代人的眼光看,刘伶就是在撒酒疯。

戒酒一个月后,我搬到刚装修好的新病区。

在新病区,室外活动的时间多了,甚至已经形成了晚上必须走走的习惯,以前我是绝对没有这份闲心的。尤其是晚饭刚过,大多数病人来到广场,有散步走圈的,有听音乐的,有做操跳舞的,有围在一起下棋打扑克的,还有一些坐在场地边缘沉思着眺望远方……

这种场景常常让我心生感动。说心里话,我已经开始留恋起在医院的这段时光。这些天我关掉了手机,没有人能够找到我,我仿佛成了一个局外之人,心完全平静下来。我对以往的行为进行了彻底反省,有了一丝恐惧。我活在世俗的纷争里,每天忙碌于一些没有用的应酬,活在别人的议论里,却从来没有为自己的内心放过假。这些天,我经常这样问自己,我活得真实吗?假如今天我就因喝酒而死去,会不会有什么遗憾?会不会有人悲伤?

…………

两个月后,妻子决定让我出院。一是我身体已经恢复,基本没有了饮酒的欲望。二是我只请了两个月的假。出院那天,吃过早饭,姐姐就开始收拾东西,两个月的积累,大包小裹堆满了屋角。妻也请了一天假,忙碌着帮我办理出院手续。我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忽然想起佛家常说的:放下。

放下,是个精神层面的词。放下欲望,放下钱财,放下功名,放下美色……但现实生活中,谁又能真正放得下呢?以我来说,放下手中的酒杯,要经受一番炼狱般的折磨,经历一次浴火重生的过程。不喝酒,从表面上看是管住了自己的嘴,实际上是必须管住自己的心。

我是迎着阳光走出医院大门的,从此以后,我的心里将充满阳光。哪怕夜晚,我的心里也会有浩瀚的星河流淌。

丰伟,上世纪8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天津文学》《四川文学》《北方文学》《石油文学》《岁月》《中国石油报》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近百万字。有部分作品收入选本。黑龙江省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