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列车开往南方

2024-09-11彭阳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4年2期

1

父亲在我两岁的时候,也就是一九九四年,挎着简单的行李,南下广州,成为一名列车员。

小时候的我对火车并不陌生,村口就有两条蜿蜒的铁轨,铁轨的一端止于一家洗煤厂,另一端我从未涉足过,仿佛是一条无限放射的延长线。

我见过最古老的火车头,它由黑色的车身和红色的轴轮构建而成,它的来去匆匆和声势浩荡是肉眼可见的—白色的浓烟向天空喷吐,伴随着铁轨的震动仿佛整个村庄也为之颤抖。因此,火车的形象在我记忆伊始,就是一只庞然大物,它高昂地挺进在我的生活和基因里。

我对“列车员”的理解得益于村口的火车,它的乘客不是奔波的旅人,而是堆积在轨道尽头的煤堆。横跨铁轨,有一只巨大的铁手将煤灰夹进锈迹斑斑的车厢。在我眼里,煤灰与旅人无异。

那些火车的调度员手里拿着红色绿色的旗帜,嘴里衔着口哨,一边用旗帜打着复杂的调令,一边有节奏地吹响哨子,俨然是在指挥一场秩序严明的战斗。紧接着,满载煤灰的火车徐徐移动,它的每处关节都发出咯吱的声响。

我曾见过靠近车头的调度员,他右手握住车身一侧的横杠,手被包裹在棉质的针织手套中,他配合着火车的律动奔跑,头发向后舒展像是被风攥住,某一瞬,他纵身一跃犹如腾飞,之后稳稳落在火车的踏板上。

这种风度翩翩的印象落在我脑子里,和我父亲的“列车员”身份相重合,每当有人提及父亲时,父亲便在我的想象中拽着列车一路狂奔。

一九九八年,我六岁,第一次见到绿皮火车呼啸而过。从家出门到城区火车站需要坐一个小时公交车,这一路,既兴奋又觉得无比漫长。

站台上人潮拥挤,母亲为了不让我被人浪冲走,紧紧把我的手捏在掌心里。列车停下后,十几个穿着正式、头戴大檐帽的人走出车门,将车厢号码牌挂于门楣,笔挺地站在车门一侧,像是站立着一排整齐的军人。

真的很抱歉,我没有在人群里一眼认出我的父亲,除了他们惊人的相似外,更重要的是父亲的样貌在我当时的脑海中模糊不清。他和我一个月通一次电话,一个季度写一封信,一年回家一次,每年要把手放在不同的高度才能摸到我的头顶,换句话说,他每一年充当一次“尺子”测量我的高度。

我见到他时,他微笑着朝我挥舞手臂,等到他检查完所有乘客的车票,站台上留给他和母亲的时间已所剩无几。车站巨大的圆钟会不会使时间变得更慢更沉重些?当我们这么思考的时候,列车发出悠长的车鸣。

我和父亲把母亲留在了站台上,母亲没有跟着列车奔跑,只是驻足在原地不停地挥手。车厢内,父亲牵着我缓慢地穿越人群,像艰难地在泥沼中蹚出一条生路。我的身子被背包、粗细各异的腰部、伸出座位香臭迥然的腿脚,绊来绊去。

直到我抵达那间狭小逼仄的列车员执勤室时,父亲虎虎生风的“形象”轰然倒塌。

我忘了父亲和我说了什么,只记得窗外的风景飞速向后逝去,没过多久我便对窗外的风景厌倦了,带来的零食只让我的兴致再硬撑了不到一个小时,我一个人在执勤室焦急等待父亲回来,我问:“还有多久才能到广州?”

现在回想起来,一些似有若无的细节就是在这时恰如其分地来临:父亲被汗水浸湿出像一张回家的地图的后背,父亲和我沉闷无语时望向窗外的眼角拉扯出的纹理,父亲在人群缝隙间清洁车厢时佝偻的脊背……这些通通是当时击垮他在我心中伟岸形象的理由。同时,这些也是我在长大后重塑他的形象的基石。

面对我的发问,他总是回答说:“快到了,就在不远的前方。”

我向着所谓的前方望去,一条无限延展的射线正飞往大地尽头。

2

当我仰望高楼时,楼宇就以我为中心向内倾圮—这是广州留给我的第一印象。上世纪九十年代,高楼带给我的感觉是眩晕,我还没见惯不带瓦顶的房屋,建筑外墙清澈的玻璃照见了一张我并不熟悉的脸。

我随着父亲跨出出站口,来到站前广场,遇见的人都流露出疲惫的表情,我原以为到达了目的地,实际上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

我第一次坐地铁,很好奇为什么如此威武的钢铁兽会甘心在地底穿行,我问父亲:“在我们家乡,是不是也有一条巨龙活在地底,是它把煤炭带到地面来?”父亲想了想,说:“没错。”我问:“你见过吗?”他回答说:“见过,在梦里。”我接着问:“那它长什么样子?”父亲说:“就是火车的样子,它有时候把煤炭带给人间取暖,有时候把奔忙的人带回家。”

我在地铁里昏昏睡去,醒来时已经到站,怎么乘电梯到达地面的,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到达的地方其实叫作番禺,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那里成片的楼群与先前所见的楼大有不同,楼与楼之间勾肩搭背地挨着,一副亲密无间哥俩好的模样。我们从一条窄巷进去,又从另一条窄巷拐出来,不知经过几个弯道,才最终寻得父亲的住所。

当年不知道那叫作“蜗居”,只觉得旅程带给我绵密无尽的疲乏,于是倒头便死死睡去。年龄小的缘故,专挑美好的记忆保留,那次的旅行是由不同的游乐园、动物园、肯德基构建的,对于住的怎么样我并不放在心上。真正对父亲所处环境的了解是在二〇一〇年前后。

母亲为照顾父亲的起居来到番禺,在番禺的工厂谋到一份手工活,我在放暑假的日子再次来到那里小住。住的还是原来的地方,只是单人床换成了上下铺,风扇换成了一台二手空调。

小时候没有察觉空间的逼仄,这时候觉得异常狭小阴暗:窗户长在墙壁上不像一张嘴,更像是一个浅浅的肚脐;朝外望去,是近在咫尺的同样窄小的窗户,里面住着天南地北的人们。

最美好的时刻是在傍晚时分,父亲提前来到屋顶,洒上凉水,铺上凉席,我、母亲和父亲躺在落日余晖下的屋顶上。屋顶竟没有想象中的燥热,时不时有风拂过。我双手交叉着枕在脑后,心想,时光请慢点走啊。经常可以见到头顶的飞机滑过,我确信,在番禺的天空中,飞机要比家乡所见的飞得更加低矮,随性,更加接近大地而且迅疾。在家乡,看见飞机是件奢侈又新奇的事,第一个见到的人总会呼朋唤友,像看一场久违的表演。飞机的面目是朦胧的,只是拖着一条长长的白色轨迹将天空一分为二,轨迹久久不散,观看的人也迟迟不愿散场。

而在番禺的屋顶,我坚信我数过的飞机数量比任何时候都要多,我清晰地见到了它的机翼、尾灯,只是它们不再留下云烟般的尾巴。我问父亲说:“为什么这里的飞机像家乡的麻雀一样多?”父亲回答:“附近有个白云机场。”“真的像白云一样吗?”我问。他说:“这谁知道,我也没去过。”这时耳边传来飞机的轰隆声,仿佛它正穿过我们的耳膜。我说:“爸,要是你能开飞机就好了。”父亲笑得很爽朗,他说:“这辈子,都在铁轨上奔驰了,如果乘坐飞机的人能看见火车的话,在他们眼里,或许火车就像一条虫子在大地上蠕动吧。”

从屋顶下来,我和父亲会到楼下安徽佬的台球桌上玩两杆。我戴着厚厚的近视眼镜,桌球在台面上乱撞,就是不肯进洞,像个不愿回家的少年。而父亲俯着身子,要瞄准老半天才有力地出杆,被撞击的桌球应声入洞,他总是大声说:“给我进!”

那是我刚满十八岁不久,在番禺的烧烤摊上和父亲喝酒,啤酒,我喝酒的能耐随他,一瓶啤酒就脸红脖子粗。话都不多,但这时候,没话就找话。他絮絮叨叨地说着火车上遇到的各种事情,诸如火车上曾有数不清的小偷,害得大家在内裤上缝个口袋装钱;火车上谁谁不注意把手放在厕所门缝里,被活生生压断几根指骨;某年某月某日,他在车座底下捡到一个红包;王老五下车抽支烟的工夫,一不留神就被留在陌生的站台;对了,站台上卖的鸡腿千万别吃,脏!

他断断续续说了很多,桌上的烧烤已经凉了,他催促我多吃点。最后他说:“别像我一样,半辈子,在飞驰的列车里只能静态地活着。”

我脸部烧得愈发滚烫,我说:“地球一刻不停地转,坐在哪里,和坐在列车上,也没多大分别,对吧?”

3

列车的休息室清冷得像一截放大的冰柜。所有的窗帘被拉上,将整个车厢遮盖得严严实实,磨牙声、呼噜声此起彼伏。即使周围暗如永夜,床铺旁攀援而下的人的身影依然清晰可辨,他的每个动作都如此轻微,犹如羽毛触到地面上。然后坐在过道的折叠椅上,系好鞋带,起身,向下拉扯工作服,把衣服上的每处褶子抚平后才蹑手蹑脚出去。

父亲把我独自留在他的床铺上,之后转身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去。内心的忐忑使我久久不能入睡,我努力感受这么多年父亲睡在这张洁白的床铺上的余温,真可惜,我什么也没感受到,只觉得车厢的温度过低,冷空气以飞快的速度抹去父亲的痕迹。我弓着身子,像一只虾米那样团在被褥中,车轮每滚过一截铁轨,车厢便微微地震动一次,像钟声,更像是在肚腹中的婴儿听见来自母亲的心跳。

我模模糊糊醒来的时候,父亲正小心地挨着我躺下,一股浓烈的汗味向我席卷而来。他侧着身体,只占据很小一块儿位置,一个不注意,就有跌落床下的风险。他的鼻息粗重,很快鼾声如台风过境将他卷入梦中。

那时父亲已从一般的列车员,改为在列车上叫卖的“小商贩”。我很难想象不善言辞的父亲在人海中放声叫卖的场景,那句被众人调侃的“花生瓜子八宝粥……”是陪伴父亲度过多年的“咒语”,这句“咒语”赋予了他肩负起家庭责任的力量。

我无法想象的还有一列火车的真实长度。父亲推着货物车一次往返需要消耗足足一个钟头,每次回来,汗流浃背像是徒步穿越了一片沙漠。他拧开一瓶水,仰头,一饮而尽。他的口袋里常备润喉糖,即便如此,他的喉咙也时常嘶哑。让他更难受的是,由于长时间的步行,粗糙的布料使大腿内侧磨蹭脱皮,他每走一步都如针扎。

我更喜欢另一个大叔,他和父亲一样推车卖货,不同的是他卖的是水果,那些因旅途的结束而滞留的水果,有些会幸运地来到我的嘴里。水果大叔一边数着钱,一边摇着头说“生意难做啊”,然后看着我微笑着说:“还是给你这小子捡了便宜。”父亲在一旁哈哈大笑。

父亲还有做菜的手艺,以往都是父亲将饭菜从餐车端来,而那天,我和父亲一块儿来到餐车。那截车厢明亮干净,相较于别的车厢的拥挤,简直是桃花源。

因为餐车的厨师生病了,列车长让父亲顶上,父亲二话没说,钻进厨房。我鲜有机会尝到父亲的手艺,于是探过头观摩。他除了做大锅饭,还特意找来小锅,像大厨似的颠勺。火噗的一声蹿入锅内,映着父亲那张红如烙铁的脸。

那天,整列火车的人们仿佛误入了我的家乡,每粒米饭都散发出一座小村庄特有的热情,每一口或咸或辣的菜肴,都在替父亲消解无尽的乡愁。

我夹起一片卷心菜,打开窗户,猎猎狂风吹拂它像摇晃一面旗帜,我说:“欢迎来到萍乡。”之后将它一口吞下。

4

二〇一四年,家乡的高铁站顺利通车。终于打破了父亲一年一归期的固有规律,一个月内,父亲有将近半个月的时间闲在家里。

第二年,父亲将番禺的蜗居退了,留下来一台格力空调。母亲说:“卖掉吧,不值几个钱。”几经劝阻,父亲用实际行动回应了母亲—他独自搬运着空调,经过千山万水,伴随一声“唉”,把它带到了它的新家。

母亲为父亲擦汗,父亲喘着粗气还要硬撑着说:“不累不累,一路都在坐车。”母亲抱怨说:“不就几个运输费吗?搞得和西天取经一样,难费神!”父亲说:“你懂什么,快递你又不是不知道,没轻没重,坏了怎么办?”

事实证明,父亲很看重这台过了时的空调,它陪伴父亲的时间也许比我和母亲陪伴他的时间加起来都要长。它被保养得像个大姑娘,从外表看上去,光洁如新。父亲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将其拆开,细致地擦拭,揭开过滤网,用毛刷反复洗刷,最后整齐地晾在阳台上。第二天,父亲联系了几个师傅,在墙壁钻洞,安装内外机,母亲在一旁说:“你别掺和了,让专业的师傅干,你真是碍手碍脚。”母亲其实是担心父亲累着。父亲心知肚明,但就是不领情,仿佛没有他搭把手,这台空调就不能装好似的。

入夜后,才能发现这台空调的确是老了,它发出嘈杂的嗡嗡声,可以听见空调外机产生的水珠砸在楼下的挡雨板上。母亲说:“这么吵,让人怎么睡得着?”她推了推父亲,父亲早就沉沉睡去了。当关闭空调,父亲的睡眠质量大大降低,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之后索性起床泡茶,自斟自饮,他在暗夜里努力回想着独自蜗居的日子,最后躺在沙发上睡去。

高铁开通给我带来的错觉是世界变小了,原来十个小时的路程,如今只需三四个小时就可走完。这让我感觉广州成了另一个广州,家乡成了另一个家乡。

父亲频繁地回家,让他看上去更像“闯入者”—一列刚猛的横冲直撞的列车。他总是带来全国各地的特产,比如广州的鸡仔饼,郴州的临武鸭,徐州的酥糖,山东的苹果和樱桃,对于这样的闯入我当然不介意。

但令人介怀的是,他总是像一张地图似的为我规划行程,无论我去哪儿,他会告诉我有几辆火车到达目的地,要坐几路公交或者几号线的地铁。他不厌其烦地叮嘱我注意好钱包,注意把行李放到行李架上时,要把一侧的矿泉水瓶取下,谨防物品砸落。我老是拖长音调说:“爸,我都三十了,你少操心啦!”

能让他稍微安静要归功于他那颗烂牙,它隔三差五发作,父亲捂住脸,像是挨了一拳重击。母亲说:“你倒是找个医生看看!”父亲支吾着说:“我有经验,吃几碗凉茶就好啦。”母亲板着脸说:“你就是心疼钱。”父亲艰难地咧嘴笑着说:“牙疼好过心疼!”没等到父亲的医保转回萍乡,那颗烂牙已不堪重负光荣隐退。那天父亲对着镜子刷牙,他刷牙的动作粗暴有力,随着咯噔一声,一颗牙齿裹着白色泡沫坠入盥洗池中。父亲用清水小心冲洗,一颗烂牙像一颗埋在沙堆中的小石子。我笑着说:“爸,如果是上槽牙,就把它扔到床底,如果是下槽牙,就把它抛到屋顶上。”父亲垂头丧气地说:“老喽。”然后随手将牙齿扔进了垃圾桶。

这些年,父亲逐渐适应了这种来回横跳的生活,更加快速的列车模糊了家乡与他乡的边界。在我眼里,父亲是闲不住的,经常看见他拿个扫帚,将房屋里里外外清扫,然后是拖地抹窗,倾倒垃圾。过了许久,我才意识到父亲是在把小小的家当作一截车厢对待。他坐在窗台边喝茶,望着窗外被风吹动的树枝、灰尘和炊烟,就犹如置身在开往南方的列车上。

彭阳,1992年生于江西萍乡,江西省作协会员。有小说及诗歌发表于《飞天》《鹿鸣》《诗刊》《星火》《诗潮》《扬子江诗刊》等刊,鲁迅文学院江西中青年作家研修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