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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之声

2024-09-11项丽敏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4年2期

听雨

立春后,接连雨水。

雨声细细,天地间,一阕若有若无的背景音乐,从夜晚到清晨,从清晨到夜晚,循环往复。

雨脚轻扣泥土,泥土下的小生灵苏醒了。

从雨隙中,传来鹁鸪鸟高高低低的远鸣,春天的旷野里,一丛声音的小森林。

想起一部小说,《在细雨中呼喊》,很久以前看过,内容早就忘了,只记得小说名字。作者写这部小说的时间大概是在春天,且是江南的春天吧。

江南的春天总在雨中浸着,雨不大,有时不过是一片漂浮的水雾,遇到山,就把山揽在怀里,遇到河流,就把河流揽在怀里。村庄和小镇,开着花长着叶的草木,俱在细雨里浸着。

雨声让时间缓慢,一日长似百年。

雨落进一位老祖母的宅院,从天井上空,连成细线,飘落下来,一直落,一直落。老祖母坐在一小片天光里,闭着眼睛,听雨。她的老伴早已去世,她在这座老宅院里养大的孩子也都去了远方。

雨声让时间缓慢,一日长似百年。

我走过去,走到老祖母身边,和她一起,闭上眼睛,听雨。舍不得开口说话,担心一说话就听不到雨声。

在这样的雨声里,睡去,醒来,中间似乎做了很多梦,去到陌生的地方,爱过一些人,看过一些花。

雨水中,花开了,花又落了。日复一日,然后就过去了许多个春天。

试音

有着“百舌鸟”之称的乌鸫,并非天生的音乐家。比如此时,春寒二月,它偶尔发出的不过是一些短促的音节和咂嘴声。笨拙,怯生生地试探,仿佛对自己是否能够发声毫无把握,完全没有林间善鸣者的自信。

也难怪,已经很久—至少半年不曾领略歌唱的快乐,长久的沉寂,令它们丧失了对嗓音的掌控技巧。

没关系,立春不过几天,鸟儿们的歌唱季还有一段日子,在这段日子里,乌鸫会一次次地试音,练习,聆听,模仿。

我居所的附近,少说也有上百只乌鸫。冬天的时候,它们经常群集于此,当我走近,它们就扑啦啦飞起来,我往前走,它们就往前飞,一群哑天使,挥着黑色的翅膀,在枯草中起落。

乌鸫在冬天就成了群居者,是寒冷的缘故吧。寒冷和食物匮乏让它们需要同类的聚集,互助,以此获取生存的安全感。

到了春天,乌鸫就分散开来,回到各自常居的领地。有着黄色眼圈和喙的乌鸫(雄性)暗暗攒着劲儿,试声练音,慢慢进入轻松自如的发声状态。

乌鸫虽不是天生的音乐家,但它有学习的天赋,能把从大自然中听到的各种声响变成音符,组合成新的曲调,用自己的音色演绎,一遍一遍,反反复复,直到成为春之歌会的领衔歌手。

风吹春

春天是风吹来的。

春天的风有一百种颜色。风在春天有一百种声响。

四季中,数春天的风最忙碌,日里夜里不停地吹。要知道这世上有那么多的山,山上有那么多的树木和竹林,每一棵树和竹都在等,等着风去把旧叶子吹落,再吹出绿星星样的叶芽。

每一条河流也在等。高处的河,低处的河,都在等。等风贴着河谷和堤岸,把水吹软,把草吹绿,浮出一朵朵细花—蓝色的是婆婆纳,白色的是点地梅,黄色的是蒲公英,紫色的是紫花地丁。

睡了一冬的小动物也在等,等风钻进洞穴,寻找它们。风总是能找到小动物的藏身地,用风语呼喊:喂,是时候了,喂,该出来了。

春天的风有一百种声响,总有一种能唤醒那些有名字和没名字的小东西。

风吹过来,吹过去,从雨水吹到惊蛰,从春分吹到清明。

春天是风吹来的,风吹不到的地方将会荒芜。

田间地头,村里村外,每一个角落,风都要去打转儿。即使是穷人的院落和无人居住的村庄,风也不会遗忘,一遍一遍地吹,把院子里的老树吹出花朵,把鸟儿们的歌唱吹到屋顶。

春天的风有一百种声响,总有一种声响能让荒芜的村庄复活。

山樱花的谣曲

惊蛰前日,山樱花开了。

山樱花是春天的招魂花,当它开时,蛱蝶苏醒,从隐秘的地方双双飞出。山野的魂魄归来。

我出生的那个小村庄,到处都是山樱花。马路两侧,半山腰上,眼睛望过去,一团团的浅白浅粉,从尚未发青的杂木林里探出,身姿轻盈。

美的事物总能予人慰藉。即使是一个厌倦了人世,仿佛活过百年,再也不会为什么东西所动的人,只要站在一棵开花的山樱树下,与之相对,胸口就会升起柔软的烟霞。记忆的锈锁“咔嗒”,打开了,久违的春之美好,重又唤起对生命的珍惜与眷恋。

​山樱花只开七天,如此短暂的花期,稍不留神就错过了。山樱花开时,也是春雷初动之时,天气阴晴不定,刚出了太阳,一转眼的工夫,老天又把太阳收走,随后起风,落雨。

山樱花在雨里静静开着。选择这样的时节作为它的花期,就要承受这时节的无常。

山樱花开时节,我会回到村里去。这座生养了我的村庄,已经老了。村里的人在变少,一年比一年少,村外的坟冢多了起来。

回村是为探望那些儿时伙伴一样的山樱花。它们还在原来的地方站立着,以迎接的姿态探出,轻盈如故。这么多年过去,不曾有丝毫的衰老。

山樱花是春天的招魂花,也是村庄永恒的童谣。只要在春之开端与山樱花有过重逢,聆听它们唱给村庄的谣曲,就没有辜负三月。生与死不过是一种转换,盛开与凋零不过是一次轮回。

听溪

惊蛰万物生,山谷里的溪流也复活了。

溪流是山谷的野孩子,从看不见的地方蹦出来,穿过毛竹林、杂木林、水杉林,一路跳跃,奔跑。跑着跑着遇到另一条溪流,手拉手,一起跑,没跑多远又分开,沿着各自的途径继续跑。

山谷里的溪流擅长变形,性情也随形而异,一时变成瀑布急流,一时变成安静深潭,到了平缓的地方就迈着碎步徐徐前行。溪流所到之处,山花次第而开,粉红与粉白,鹅黄与橙黄,水声花影交错,寂静又繁华。

山谷的谷底是灌木丛和水竹林,溪流到达这里,就放缓了步子,低头钻进去,仿佛要躲藏起来,不肯让人看见。

溪流的声音是藏不住的。无论溪流隐藏得多深,声音还是会传出,隔着灌木丛和水竹林,琮琮琤琤,循环不绝。简单的旋律,丰富的韵味。

春天的溪流润泽山野,也润泽人心。天气好的午后,我就带一本书,走进山谷深处,走到能听见溪流的地方,拣一块石头,坐下。

心里默念王维的诗句:“坐看红树不知远,行尽青溪不见人。”尘嚣远去,身边唯有草木,耳畔只有溪声,呼吸的空气里有春山吐纳的宁静芳菲。

听竹

三月过半,竹林里,春笋出头了。

春笋是听到雷声后把头探出泥土的。春天的雷声很轻,像一个人隔着几道门打了个喷嚏,这么小的动静,泥土下的春笋还是听见了。

春笋没有耳朵,用什么来听呢?

没有耳朵也可以听。有时候,听不是用耳朵完成,比如两个生命磁场相吸的人,即使隔了一千里地,也能听见对方心里的声音。

春笋不仅听到春雷,也听到空中回荡的另一种声响:唏—哗—唏—哗—

满山的竹子抖动竹梢,随着声响的节奏婆娑而舞,沙啦啦,沙啦啦,竹叶雪片一样飘撒,旋转着,旋转着,缓缓落下来。

不知道春笋有没有听到我的脚步声,应该听到了吧。有好几个午后,我都在竹木园里漫步,走着走着,就惊动了草丛里的雉鸡,扑腾着翅膀,拖着长长的尾巴,大叫着从眼前冲出去,飞走一只,又飞走一只。雉鸡的叫声如同警报,惊动了附近水潭里的斑嘴鸭,一大群,像躲避强盗一样,忙不迭飞向对面的山坡。

抱歉啊,恕我唐突,打搅你们了。

我也是听见空中的声响才来到这里,“唏—哗—唏—哗—”一声声如同召唤,时而清晰,时而缥缈。听到声响的我再也坐不住,扔下手里的书,推出自行车,出门。

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顺着声响的方向骑行,之后就到了竹木园。是的,就是这里了,这就是声响的来处—平平无奇又充满生机的竹木园,可以任由我穿行和漫步的竹木园。

在一方平整的石头上坐下,像一座舞台前唯一的观众,渺小,孤独,仰头观看天空巨大背景下,竹林左右摆动的舞姿,聆听万千竹叶在风中的细语告别。

我身边还有一只蚱蜢,在一块小小的石头上安静打坐,一动不动的样子,似乎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惊扰它。

“你好啊,蚱蜢君。”我用目光和它打了个招呼。

“你好,你好……”

回应我的是从远处奔跑过来的风。刚刚静止下来的竹林又抖动起枝条,沙啦啦,沙啦啦……大自然的庙堂里,梵乐悠然,天地安宁。

春蝉鸣

春蝉的鸣叫声里有一座春山。春山上有竹林,竹林边是松林。

“醒醒……醒醒……”

春蝉的鸣叫声催促着万物,金绿色的水波纹,一圈一圈,在林间荡漾。竹笋比赛着从泥土里钻出,拔着节;云雾散开处,茶园浮出了新绿。

春蝉的鸣叫声也是绿色的,阳光轻覆杨柳的绿,野薄荷在田埂奔跑的绿。

一对年轻的山雉从田埂飞出,新换的繁殖羽上有火焰的浓烈。

“醒醒……醒醒……”

春蝉的鸣叫声在空中起伏。桐花开了,野草莓花开了,清明花开了,杜鹃花开了,紫藤花开了,金樱子花开了,野水仙花也开了。一条流淌花香的细流穿过田野,逶迤春山,低处的唱吟循环不绝。

春分夜雨

大雨下了一夜,醒来已是春分。

在雨声里做了一个有意思的梦。一群身穿水蓝色衣裳的孩子,在河边打着赤脚奔跑,跑到哪里,哪里的草就青了,树就绿了,叶芽儿吱扭吱扭钻出来,吐出一团团的淡青鹅黄。

“哒哒哒,哒哒哒”,孩子们的奔跑像是在跳踢踏舞,节奏明快,落地有声。当孩子们跑到我身边,我的手臂也迅速伸出枝桠,挂满绿莹莹的花穗—哎呀,我变成一棵枫杨树了。

心里一点也不觉得惊慌,甚至很欢喜,止不住手舞足蹈。身边的树—杨树、柳树、榆树、樟树、水杉、栎树、合欢,都跟着起劲地舞动,那些奔跑的孩子也围了过来,拉着树转圈,蹦跳,跳着跳着又开始奔跑,所有的树也都跟在孩子们身后,一个个的绿影子,在河流迅疾的水声里飞一样向前跑去。

醒来的时候,“哒哒哒”的声音仍在耳边,清晰而密集—是雨声。怪不得做了那样的梦,原来是灌满春夜的风雨使的魔法。

阳台外,李树和桃树的花朵全落下了,留在枝头的是花萼与稚嫩叶芽,雨珠晶莹,点缀其间,只是一夜的工夫,春天就换了装。

春雏鸣叫

春分后,阁楼上传出“叽叽叽”的叫声,孵了三周的鸡崽出壳了。

奶奶颠着小脚,摸上楼,过会儿又下来,围腰里兜着一叠空蛋壳,“出了六只,到晚上就能出全了。”

奶奶不让我上楼去看,“孵鸡婆凶得很,会啄你的眼珠子。”这可吓不到我,趁着奶奶去河里洗东西,猫腰上了楼。阁楼是放杂物的,低矮,昏暗,站了好一会儿,眼睛才能看得清。

孵鸡婆趴在竹篮里。那是一只平底的圆竹篮,和豆腐坊的石磨一般大小,专用来孵小鸡。这只竹篮跟了奶奶大半辈子。一进三月,油菜松开花苞,奶奶就把竹篮找出来,垫上破棉袄,再垫一层干草,把选好的带雄蛋(受精卵)放在里面,孵鸡婆也放进去。

接下来的二十多天,孵鸡婆就窝在黑咕隆咚的阁楼上,和身下的十几枚蛋在一起,吃的喝的由奶奶送上去,拉出的粪便也由奶奶清理。

刚孵出的鸡崽躲在孵鸡婆撑开的翅膀下,缩着小脑袋打瞌睡。还没出壳的在孵鸡婆肚子下面。孵鸡婆的两只脚半撑着,担心压坏了那些即将出世的小家伙。

又有一只鸡崽要出壳了,在蛋壳里发出细微的剥啄声,像是在说:“快帮帮我,我要出来。”

孵鸡婆听到声响,挪动身子,低头轻啄了几下,蛋壳破了一个口子,鸡崽湿漉漉的脑袋钻出,小小的膀子一挣,蛋壳裂开。

鸡崽一出壳就不停地叫,“叽叽叽,叽叽叽”,不知是在表达它的好奇还是茫然。孵鸡婆也发出温柔的“咯咯”声,安抚着刚落地的小家伙。

春天孵的鸡崽叫春雏。过了两天,奶奶把孵鸡婆和十几只绒球样的春雏移下楼,在后院用鸡罩子罩住。鸡罩子也是竹子编的,圆筒形,下半截编得细密,春雏钻不出来,上半截和顶端编得疏朗,透风又透光。

有了这些毛茸茸的春雏,院子就没有安静的时候了,从早到晚都是它们的叫声。春雏的叫声引来后山的鹰隼,在院子上空盘旋,想伺机抓捕一只作为美食。无奈春雏有鸡罩子保护着,看得见,却近不了身。

十天后,奶奶把鸡罩子拿掉,让孵鸡婆领着小家伙们在院子里活动,学习奔跑和找食儿。得了自由的春雏高兴坏了,叫声也更明亮,玻璃珠子一样,满院子滚来滚去。

清明后,奶奶就把院门打开,让孵鸡婆领着春雏去野地觅食。整个村子,每户人家的春雏都放出来了,茶园和草丛里钻来钻去,为争一条蚯蚓打斗,过会儿又被半空俯冲下来的鹰隼吓破了魂,尖叫着奔跑,四处躲藏。

这已是很久以前的场景,奶奶早已离世,那只孵小鸡用的竹篮也丢进了火堆。不知从哪年开始,村子就落寞下来,整个春天都听不到春雏的鸣叫声。

有一天—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回到村里去,在春天刚开始的时候,孵一窝毛茸茸的春雏,让稚嫩又活泼的鸣叫重新滚动,四处奔跑。没有比春雏的鸣叫更治愈的声音了,了无生气的村子也会因此兴旺起来。

春水汤汤

连着下了几天雨,浦溪河的尽头,北海群峰云遮雾绕,半山烟岚间,半山青天外。

一对白色飞禽—仿佛云雾幻化而成的仙鸟,从空无之境飞出,穿过烟岚,在高处盘桓片刻,落到河流对面,是白鹭。

又有几只白鹭飞过来,羽毛上沾着云雾的湿意,翩然而落。有两只刚落下,就以翅相搏,又飞起,在河流上空玩起追逐的游戏。

斑嘴鸭也飞来了。这个时候的斑嘴鸭都是一对一对的,一只紧跟在另一只后面,优哉游哉地飞了两圈,扑通,进了河。

山间树色给河面注入新绿的染料,河水柔软又丰沛,有着翡翠的光泽。

河岸边的草坡上,有村妇蹲着挖野菜,竹篮搁在身边,已装得大半满。走近了看,是蓬蒿。这个时候的蓬蒿嫩生得很,小小的绿云朵,浮在地面上。

折一朵蓬S2m1ipIfHfAnUaKPAt3DUxiUccwGkjqi/vRpH5584Zk=蒿的嫩叶芽,置于鼻尖,深嗅,阳春气息尽入肺腑,像吸进了一股气态山泉,瞬间眼明心亮。山野迷人,每一种植物都有各自的香气,树有树的香,草有草的香,花有花的香,这些香气有各自的颜色和浓度,不同的季节里有不一样的呈现。

采蓬蒿是用来做蓬蒿粿的,把蓬蒿洗净,焯水断生,切碎,石臼里捣成菜泥,掺入粳米粉和糯米粉,再加少量熟油、适量水,和匀了,揉捏成团,再揪成一个个的小团儿,压进木制刻花的粿印里,倒出来,排列到蒸屉上,入锅蒸。

蓬蒿粿有多种制法,可装进馅料,在抹了油脂的铁锅里炕熟,也可做成饺子状或馒头状,用箬竹叶子托住,屉笼里蒸熟。

蓬蒿粿有很多别称,有叫青团的,有叫清明粿的,有叫蒿子粑粑的。与黄山相邻的泾县,把蓬蒿粿叫做巴魂粿。早春的倒春寒对众生是一道坎,乡间人家就采来生命力强韧的蓬蒿做粿—只要吃了黏黏糯糯的巴魂粿,魂就紧紧地巴在身上,阎王小鬼也就拉不走了。

不多久,村妇的篮子装满,站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又下起细雨。

置身河畔,四面春水汤汤。远处的山峦隐入雨雾,有水墨写意之美。河面上,一对小鸊鷉贴着水面疾驰,鸣声欢欣,拖曳悠长的春之颤音。

春天的供词

在阳台待了一整天,一会儿站,一会儿坐。

笔记本摆在身边,从午前到午后,没有办法收回目光,打开笔记本写下一行字。

我的目光被阳台外的春色拽走了。

起身泡茶。这已是今天的第二杯茶。第一杯茶是早上泡的。喝下两口,出门,在路边采了一把野花(春飞蓬),去超市买了些水果,回来把茶续上,准备开始今天的书写。

写什么呢,当然是写昨夜听见的鸟鸣。这段时间,不,是从立春以来,我一直在用听觉跟踪春天的脚步,把听见的声响一一捕捉,记录下来,如同记录春天的供词。

为什么要记录?春天有那么多的声响,怎么记录得过来?记录这些有什么用?把生命里为数不多的春天花费在此,值得吗?

我向自己抛下疑问,随后收到自己的回答—记录听见的声响,是我在这个春天所能做的事。这些随着春之步伐到来的种种声响,是地球生命的律动,写下来,也是用文字的方式保存了它们。一次书写就是一次祈祷,祈愿它们不会那么快地从地球消失。

或许是我杞人忧天,总担心这些如同大自然乐器演奏的声响,会倏忽而逝,就像一个物种的消失那样,悄无声息,再无觅处。

这不是没有可能,一种生活(生产)方式的改变,就会有一种声响的消失,比如孵鸡婆与小雏鸡之间的亲昵呼应,现在就听不到了,即使去往乡间也很难听到,而我的童年时光,整个春天与这样的声音为伴。

有些声响是随环境的变化而消失的。七年前,搬到新居度过的第一个春天,在阳台坐着,就能听到近郊的蛙鸣。蛙鸣与鸟鸣一样,是田园诗意的象征,也是自然之钟的提醒。“蛙声近过社,农事忽已忙。”在这样的声响里,轻易就触摸到春天有力的脉搏。然而近两年,居所阳台依旧能听到风声、雨声、鸟雀的鸣叫声,却再也听不到蛙鸣。原先,走出小区就能看见的田野从视线里消失,变成建筑工地,蛙鸣也就随之退远。

这个时代的速度是过于迅疾了,一切都在飞奔,一切也在飞逝。当人们的脚步无法停歇,也就难以获得内心的安宁。

这世上有两个地方能让我获得安宁,一个是在自然中,一个是在写作中。当然,也有厌倦书写的时候。比如此时,我已经喝下了今天的第二杯茶,定了定神,面对打开的笔记本,仍然不想进入写作。

阳台外的春色太美了,舍不得挪开眼睛—这是我不想写作的理由。那么,就顺从内心,暂时放下书写加载的负担,轻松享受眼前的景致吧。

过于美好的景致就像过于美好的爱情,让人幸福的同时也会让人贪婪、沉溺,让人坐立不安,担心稍不留神就错失了。

鸟鸣是季节的提时器

香樟树开花了。香樟树开花的时候,马褂木也在开花。

“马褂木,开莲花

金绿色的莲花,坐在四月的露水里”

这是多年前写的截句,听起来像是一种鸟鸣。

居所附近有一条路,路两边是香樟和马褂木。这时节最喜欢的事,就是在新树的绿荫下漫步,安静呼吸,与香气耳鬓厮磨。

我闻到的香气来自香樟花,木质的清芬,淳朴又明亮。在这样的香气里,走着走着,人就变成了一只鸟,轻盈,自由,一抬臂膀就能飞起来。

这时节的树上确实有许多鸟,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飞进飞出忙着营巢,或闲站着东张西望。

也有不省事的鸟,为争夺地盘吵吵嚷嚷,循声望去,是松鸦和黑卷尾。

“这是我的树,臭小子,快走开。”

“凭什么,就不走。”

“再不走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就不走,就不走。”

黑卷尾是个暴脾气,见松鸦不买账,直扑过去。松鸦见黑卷尾一副不好惹的样子,也不恋战,掉头飞开。好汉不吃眼前亏,松鸦明白这个道理。

香樟树开花的时候,四声杜鹃也回来了。

听见“快快布谷、快快布谷”的叫声,心里一个跌宕。鸟鸣是季节的提时器。当四声杜鹃的鸣叫回荡田野,春天也就走到它的暮晚了。

项丽敏,居于安徽黄山,自然写作者,已出版《山中岁时》《浦溪河的一年》《像南瓜一样活着》等十余部作品集,多次获安徽省政府文学奖。鲁迅文学院第21届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