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葛亮小说《飞发》的艺术特征
2024-08-31朱永帅
【导读】葛亮是善于讲故事的作家,他对小说进行了精心设计。《飞发》通过构筑双线矛盾,建立以翟玉成为核心的故事框架,形成文本叙事主线;通过设计“俄罗斯套娃”式结构,实现时空的自由转换,四层故事,波澜起伏,激发读者阅读兴趣;通过呈现香港飞发匠人的命运沉浮,诉说理发行业中的“工匠精神”,呈现对传统文化的关注与思考;通过“方言写作”实践,探索地域文化的文学表达方式,拓展小说创作空间。
葛亮的中篇小说《飞发》获得了第八届鲁迅文学奖。小说延续了其对于底层匠人的关注,在书写香港飞发(理发)行业随着时代浮沉的同时,呈现两代三位飞发匠人的命运轨迹,在充满矛盾冲突与历史张力的故事叙事中,体现对传统文化与工匠精神的思考。小说是设计的艺术,“优秀的(包括全部的经典)小说都是设计出来的”,如何在有限的篇幅内设计结构、组织叙事成为小说的关键所在。葛亮的《飞发》在故事、结构、主题等方面进行了精心设计。
一、故事设计:双线矛盾构筑小说叙事主线
故事是构成小说的首要因素,优秀的小说家本质上是善于讲故事的人,由此,刘再复将莫言称作“最有原创性的生命旗手”。在《飞发》中,葛亮将翟玉成的一生置于多重矛盾张力中,呈现他的辉煌与落寞,为读者讲述了香港两代飞发匠人的故事。
(一)纵向矛盾:“父子相争”与“断指反目”
故事缘起于毛果(“我”)对“翟师兄”的拜访,却阴差阳错见到其双胞胎弟弟翟康然。翟康然为“我”提供了充满仪式感的理发服务,他特别关注黑白渐变之间的“灰度”:“一个优秀的发型,同样存在着灰度,如何去产青或偷薄,使头发在薄与厚之间,展现出优美的渐变、机构、轮廓和光泽……是门很大的学问。”而使翟康然无比骄傲的“灰度”,却成为父子矛盾冲突最为直接的表现。当“我”在另一间矮小、破败的“乐群”理发找到真正的“翟师兄”之时,忙完生意的翟玉成始终用“鹰隼”一般的目光盯着“我”看,并且强迫“我”坐到了理发椅上,对“我”的发髻重新进行了修理,去掉了让翟康然引以为傲的“灰度”,做完这一切翟玉成的目光才“柔和”下来。
在发型“灰度”之争的背后,是翟玉成与翟康然父子反目的过往。葛亮采用插叙方式,讲述了翟玉成以及他的“孔雀”高级发廊从辉煌走向衰败的历史,父子之间的矛盾冲突也在这一过程中逐渐增长。翟康然坚持拜师于“温莎”理发公司门下,这对同样身为“飞发佬”的翟玉成来说,无疑是巨大的打击与羞辱,儿子对于父亲权威的直接挑衅与猛烈报复,将父子之间的矛盾冲突全面激化。翟玉成再次“断指”,从此父子“桥归桥,路归路”,直至在翟玉成溘然长逝,翟康然泪流满面,才达成了一种痛苦的和解。
(二)横向矛盾:“风筝与线”和“英雄相惜”
在《飞发》文本中,翟氏父子的矛盾构成文本主体叙事脉络,营造了故事讲述的张力。同时,翟玉成与霞姐、庄锦明间的情感纠葛构成横向矛盾,扩展叙事空间,增添文本叙事的层次与波澜。
正是在霞姐的帮助下,翟玉成创立了“孔雀”理发公司,并且迅速成为整个香港理发行业难以逾越的存在。事业上的成功,也使得翟玉成的野心过度膨胀,变得固执而一意孤行。翟玉成与霞姐的关系可以说是“风筝与线”的关系,当风筝逆势上升、迎击风浪时,引线是它的安全绳;然而,一旦风筝脱离了起飞阶段的危险处境,翱翔于高空之时,引线便成了束缚。翟玉成这只“挣脱了引线而高飞的风筝”最终在香港股市泡沫中一败涂地。
翟康然的师傅庄锦明与翟玉成,既是殊死较量的竞争对手,也是惺惺相惜的末路英雄。“孔雀”与“温莎”是香港理发行业的象征。翟玉成与庄锦明作为两者的主人,面对香港日益衰落的理发行业,既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愤然与“夺子断指”之仇恨,也有对彼此理发技艺的认可与赞赏。庄锦明为垂危之际的翟玉成理发,表明两个人实现了最终的和解。然而“医者难自医”,庄锦明在翟玉成追思会上喟然叹曰:“到时我的头发,又是谁来剪?”这是对香港飞发行业出路的忧叹。
翟玉成与霞姐、庄锦明之间的矛盾纠葛,横向拓展了文本的叙事空间,与翟玉成父子矛盾交织碰撞,使故事情节更加生动曲折,同时刻画出了两代“飞发匠人”的形象特征,增强了文本的叙事张力。
二、结构设计:“俄罗斯套娃”式结构
《飞发》中包含“灰度之争”“早年过往”“康然拜师”“和解追思”四层故事结构,葛亮借助插叙手法,设计“俄罗斯套娃”式结构,实现过往与现实的交替,构筑起完整的故事框架。增添阅读吸引力。
《飞发》中的“壹”为小说“俄罗斯套娃”式结构第一层次。偶然的契机,“我”误认翟康然为翟健然,翟康然为“我”理发并进行发型“灰度”的精心设计,当误会解除之后,翟康然引领“我”来到另一间“乐群理发”,“我”见到了翟健然与翟玉成。前者帮助“我”完成了甲骨文字的识别,后者帮我去掉了发型的“灰度”,整个故事达到第一个小高潮,并由此牵扯出翟玉成的过往以及与翟康然之间的父子矛盾。此处故事时间设置在2020年左右,地点为两间“乐群”理发铺。
《飞发》中的“叁”为小说“俄罗斯套娃”式结构第二层次,故事围绕翟玉成的过往展开,分为前后两部分。第一部分,翟玉成在霞姐的帮助下,创办了“孔雀”高级发廊,终因野心膨胀被时代裹挟,“孔雀”关门而受第一次“断指”之痛。第二部分,曾经的员工郑好彩选择与落魄后的翟玉成组建家庭,“乐群理发”营业,儿女降生成长,跌入低谷的翟玉成迎来生命中的曙光。但郑好彩的意外死亡,彻底击垮了他,让他走向萎靡堕落。父与子的矛盾在幽暗中发展壮大。此处为插叙,时间设置在二十世纪后半叶,地点为“孔雀”高级发廊和翟玉成的“乐群”理发铺。
《飞发》中的“伍”为小说“俄罗斯套娃”式结构第三层次,同样包含两个部分。第一部分,在翟康然的带领下,“我”来到了庄锦明顽强坚守的“温莎”理发公司,享受了“上海”理发店充满仪式感的服务,此处故事时间设置在2020年,地点为“温莎”。第二部分,转入对翟康然与庄锦明过往经历的描写,翟康然逃学到“温莎”,开启对翟玉成的反抗与挑战,曲折的拜师经历和翟玉成第二次“断指”,将故事推向高潮,从此父子反目,呼应了文本第一层次父子关于发型“灰度”的矛盾,为后文的翟玉成与翟康然、庄锦明的和解埋下了伏笔。此处为插叙,故事时间设置在二十一世纪初,地点为“温莎”理发公司。
《飞发》中的“柒”和“尾声”为小说“俄罗斯套娃”式结构第四层次。翟玉成因为肺癌晚期即将走到生命尽头,“我”到医院探望,遇见庄锦明为其理发,后者在一句“好手势”的赞扬后,溘然长逝。在追思会上,“我”再次遇见已经关闭了“温莎”的庄锦明,他感叹自己过世时,头发谁来剪?“孔雀旧人”的身份也在故事的结尾处揭开。此处为正叙事,时间设置在2020年,地点为医院病房和追思会现场。
“‘结构’是建立小说完整性和故事逻辑性的重要支撑,尤其对于中长篇小说而言。越是具有一定长度的小说越会在“结构”上用力,“结构”的重要性就会成倍地凸显。”《飞发》在结构上进行了精心设计,正文采用“俄罗斯套娃”式结构,在层层故事的讲述中,建构多层次叙事结构,故事波澜起伏,环环相扣,逐渐将文本推向高潮,为曾经的“飞发英雄”和香港理发业奏响了一曲悠扬的挽歌。
三、主题设计:“工匠精神”书写
葛亮在《故事岭南》中写道:“说到底《飞发》是写一群人对自己行业的信仰与坚守,也在关注传统与现代、历史与代际等问题。”《飞发》呈现了以翟玉成、庄锦明和翟康然为代表的香港飞发匠人的命运轨迹,生动呈现了他们对理发行业的热爱与执着,以及对理发事业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
翟康然为“我”理发前,先是打开了一部电唱机,播放爵士乐。他为“我”干洗头发的手法十分轻柔,并将一条散发柑叶精油清香的温热毛巾覆在“我”的脸上。开始修剪头发的翟康然“神情变得肃然起来”,其对于“灰度”的关注充分呈现了“工匠精神”。头发黑白之间,还有很多层次,“我”果然看见头发“中间有水墨退晕一般的渐变”。在翟康然的推剪之下,理发不再仅仅是一份谋生的职业,更像是对于工艺品的精雕细琢,在反复打磨中变得精益求精,体现出艺术的美感。
翟玉成同样是一位秉持“工匠精神”,精益求精的匠人。翟玉成“用剃刀,细细地在客人‘的水’处刮着”“仿佛做工艺的匠人”。随后,翟玉成一边在客人后颈“轻轻地扫”,一边很小心地“将围单一点点地扯开来”,生怕头发茬儿掉进客人的衣领里。与此同时,视力不好的他,却一眼发现了“我”的“发型问题”,虽然雷声滚滚,大雨滂沱,但是翟玉成的“手没有一丝停顿,甚至没有过犹疑”,我头上的剃刀始终像是“丝绸柔软地掠过我的脖颈”。即使断电店铺沉入一片黑暗,翟玉成剃刀依旧如同丝绸一般,熟练而清晰地在我脖颈、两鬓游走。由此可知,翟玉成的理发技艺已经炉火纯青。
以庄锦明为代表的上海理发公司,在追求精湛技艺的同时,推崇“顾客至上”的服务理念。当少年翟康然第一次走进“温莎”时,感觉到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形式美”。“温莎”店里的一切是翟康然从未见过的排场与讲究。即使香港理发业不断衰落,“温莎”只剩下庄锦明夫妇和龙叔,后者为“我”洗头时“手力道很足,又有很温柔的分寸,擦干前,用指节轻轻敲打,头皮每一处都好像通畅清醒了,舒泰极了”。庄师傅为“我”理发时,“行云流水,甚至不见他判断毫微。手与“我”的头发好像是老友相逢的默契。”在追求精湛的理发技艺的同时,庄锦明毫不吝啬地使用先进的理发设备,即使要花费可以购买香港两层楼的价钱,也毫不犹豫。这一切只为给顾客带来优质的服务体验。
翟玉成、庄锦明和翟康然,都拥有精湛的理发技艺与“顾客至上”的服务态度。对他们而言,理发不仅仅是安身立命的赚钱手段,更是文化的传承,是曾经的梦想。他们不仅仅是在修剪头发,而更像是在从事一项艺术创作,精雕细琢。这便是无数“飞发匠人”孜孜以求的“工匠精神”。
四、语言设计:“方言写作”的探索与实践
《飞发》全文拥有25个注释,这对于中篇小说来说是十分罕见的。这些注释大部分是对文本中出现的英语、粤语和上海话的普通话翻译。由此可知,在《飞发》四万字的篇幅中,呈现了普通话、英语、粤语和上海话四种语言文化,葛亮在《飞发》中探索实践了“方言写作”的小说创作形式,从而呈现出语言层面的精心设计。
方言如何进入文学创作,是近些年作家与研究者关注的热点话题,从现代文学中的“京派”“海派”,到金宇澄的《繁花》,再到林白的《北流》、林棹的《潮汐图》、葛亮的《飞发》《燕食记》以及部分少数民族作家的创作,都在进行着“方言写作”的探索。方言多为口语表达,很多方言只有音没有字,将其直接写入文本,着实存在着困难与挑战,但是方言的确有其存在的意义,尤其对于呈现地域文化的独特性,具有重要价值。“方言写作”对于读者而言,具有双重属性,使用相同方言的读者阅读自然不成问题,而对于不同方言区的读者来说,在阅读过程中,“方言写作”营造了语言乃至文化的“陌生感”“疏离感”,能够与文本故事隔开距离,增加阅读乐趣。但是,“方言写作”也给阅读带来挑战,影响阅读流畅度,可能造成一定程度上的误读。在葛亮的《飞发》中,多次出现粤语、上海话,文本中采用生僻的表音字词标出,阅读第一感觉似乎不知所言,但是结合语境尝试拼读字词发音,便可基本感知所要表达的意思,别有一番趣味。《飞发》中“方言写作”在对话中尤其明显,翟玉成父子源自广东、庄锦明来自上海一带,“乐群”“温莎”主要坐落在福建人、上海人在香港聚居的春秧街。《飞发》文本对话中使用粤语与上海话是符合人物性格特征的,尤其是何师奶远路来到“温莎”,只是因为这里的理发师傅讲上海话,乡音人更切,移民香港多年,总有抹不掉的乡愁。
语言差异性的背后,《飞发》所呈现的是文化的碰撞与融合。在《飞发》中,鲜明地体现了以翟玉成为代表的广府飞发文化与以庄锦明为代表的上海理发文化之间的碰撞冲突。尤其是庄锦明赤裸裸地表达对于广府飞发的意见。“按规矩我们上海师傅做事,有客时不能吃东西。不像广东师傅,吊着香烟给客人剪发,冇眼睇(看不下去)。”“广东理发店汏头朝天困,阿拉铺头是男宾竞折腰。”“哪像广东佬的飞发铺,一脚踢!”从理发店做事的规矩,到具体的洗头、理发方式,庄锦明言语间呈现了“海派”理发文化的尊严和仪式感,以及内在自信与傲气,直接表达了对于“广东理发店”的“嘲讽与不屑”。面对内在的文化观念冲突,翟玉成虽然没有直接语言还击,但是在行动上进行了有力回应。翟康然引以为傲的发型“灰度”自然受到庄锦明“温莎”上海理发文化的影响,对此,翟玉成直接进行了“改造”,将渐变的发髻“灰度”变成了“非黑即白,界限分明”。而作为新一代理发师代表,翟康然展现了不同语言文化的融合发展,他将广东与上海理发的技艺与精神,传统文化的审美以及对摄影、音乐的理解融入崭新的“乐群”理发中,既有传统的精湛工艺,也有与时俱进的科技与审美,代表了香港理发行业的新方向。
在小说文本中,故事为“骨架”,细节则是骨架之间的“筋脉”,而语言和文化更像是围绕故事、细节的“鲜活血液”,使文本更加深厚,也更加有“情”。在《飞发》中,“方言写作”实践以及对于理发文化的思考,生动呈现了葛亮“文化小说”的独特性。
五、结语
葛亮是一位善于讲述故事的作家,他将笔下的故事浸润在南京的传统文化与香港的都市文化之间,呈现出文化的碰撞与融合。葛亮也是一位善于设计小说的作家,他的小说在故事、结构、主题、语言等方面充满着“精雕细琢”的痕迹。从《七声》《戏年》《浣熊》《谜鸦》到《朱雀》《北鸢》《问米》,葛亮从描写自己的童年往事到关注传统文化,其创作从“半自传小说”转向“文化小说”。近年来,葛亮的创作更多聚焦于市井间的匠人,从《泥人尹》《书匠》《瓦猫》到《飞发》《燕食记》,他们不是冯骥才笔下天津卫的“俗世奇人”,而是淹没在市井烟火间的“手艺人”。他们靠技艺生存,同时将手艺当作一项艺术,追寻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葛亮的“文化小说”在讲述故事的同时,也在呼唤人们保护传统技艺与匠人文化,以文学的方式为匠人立传。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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