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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古文学中的“刺世”意识

2024-08-31杨泽政

中国故事 2024年7期

【导读】“刺世”意识是中国人在立足现实的思想传统上,形成的对社会的批判意识。它涵盖了从看见不合理现象到采取行动的过程,是中华民族积极进取精神的生动展现。本文分析上古文学作品中的刺世成分,尝试寻找刺世理论形成之前的形态演变,整理其中的发展脉络,并从社会格局、志士心态、权利维护三方面分析“刺世”意识产生的原因。理清刺世意识的发展脉络,不仅有利于加深对早期文学作品的理解,还有利于弘扬关注社会、建设社会的民族精神。

作为中国文学意识的一个重要分支,“刺世”发端于中华民族立足现实的传统,包含怨刺、美刺、讽谏种种形式,彰显着文学的辅世作用,也体现着创作者的用世精神。此前的研究大多依据孔子提出的“诗怨说”理论,断言“刺世”始于《诗经》。但任何一种思想观念的产生都不是一蹴而就的。《诗经》中的“怨”诗采自社会各阶层,这说明以诗歌诉“怨”的意识、基本手法和文学功用已成其形。因此我们还需要继续溯源,找寻“刺世”之根。

一、中国上古文学中的“刺世”意识溯源

探究文学作品中的“刺世”意识,我们可以在记录着早期人民生活的文学作品中梳理原初的本体和变化。

(一)甲骨卜辞、《易》卦爻辞——吉凶对立中的避凶意识

“占卜本身乃是一种巫术,藉兽胛骨与龟甲为媒介,以求获得‘神明’对于人们所询问的问题的回答。”初民在向上帝、四方、先公高祖等“神明”的祈祷中,寻求关于祭祀、天象、劳作、战争、出行、田猎、疾病等方面的指引,体现了在无法充分认知自然和人本身的上古时代,人们对未知的恐慌和对幻想中无所不晓的神灵的信赖。甲骨文体现着先民思想的两个重要特点:深信不疑的天人合一观念和立足现实的主动的忧患意识。先民相信,神明是不可违背的,神明的指示决定着人们的行动,并对人们的某些行为降下兆头。它可以表现为令雨、降若、降食等吉兆,也可以表现为令风、降祸等凶兆。具体到当政者,还会福之左(佐)之或祸之弗左(佐)之。在对自然和死亡的恐惧,对吉凶、福祸的对照中,趋吉避凶的思想和行为开始显现。对于那时的领导者来说,尽管神权和王权之间关系微妙,但受命于天始终是他们立身的重要基础。如何利用难以掌控的天象,如何获得天的支持,获得“吉”的肯定,是他们不得不思考的问题。也正因如此,对行为是否符合天意的思考,逐渐演化为一种居安思危的自省意识。除君王以外,其他人亦极为肯定这种人事与天道之间的神秘联系,当天道因为人事的偏颇而降下异兆时,这些具有主观性且深信天道的人们便生成了对事件制造者的质疑。

《易》卦与甲骨卜辞类似,都是通过一定的方式得到“象”以推究天道来指引生活实践,但《易》卦较甲骨卜辞又有所发展。《易》卦在“凶”或“吝”的定论前,加入了解释性、具象性的条件句,这让《易》卦在究天象以利民生的基础上,增添了一层“有效教导身为万物之灵的人类,通过正心修身趋向明道契理、德配天地,进而促成天人合一,达到‘与四时合其序’的不凡之境”的深意。立足现实,充满强烈忧患意识的《易》,不仅教导人们如何通过诚信、仁爱、节俭、谨慎等行为正德修身,还通过卦象告诫占卜者哪些行为会招致灾祸。例如豫卦、小过卦、未济卦指出,耽于逸乐、放纵、不知节制都是恶习,会招致凶象;蛊卦指出“裕父之蛊,往见吝”,强调历史问题应及早解决,否则会越来越严重;《易》卦直白地指出:“大君有命,开国承家,小人勿用。”或言:“小人道长,君子道消也。”这指出了,若小人当道,必定会导致“系小子,失丈夫”,使君臣失和,言路阻塞,乃至害国乱邦。从甲骨卜辞到《易》卦爻辞的演变中,我们可以看到,原本承自上天的无因之福祸,逐渐转变为因遵守或违背某些行为而导致的福祸,说明时人已经开始质疑天命的唯一性,开始有意识地将某些行为归类为善或否,这对后来“刺世”意识的出现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二)铜器铭文、《尚书》——历史垂戒下的主动评判

铜器铭文与“刺世”意识的联系并不十分密切,因为从内容来看,铭文主要记载与器主人物有关的事件,尤其是一些赏赐、命令、功绩等,旨在为族人子孙永寿用之。但细细思之,作为礼乐制度最盛时期的产物,铜器及上刻铭文的存在本身就能“临照百官”。鼎的数量、鼎实制度,以及器物的形制、大小等规制的背后,都蕴含着等级的差异以及维护政治的用意。人们看到这些器物,就能想到它背后的训诫和昭示。在制度崩坏后,它们则作为辉煌的见证,激发孔子等人对先祖,对周道的追思,使他们思索评判当时社会的诸种行为。

《尚书》与铜器铭文相同,都涉及上古时期的历史记载。另外,《尚书》在记录历史事件的同时,还传达了早期的政治意识,堪称早期的帝王策和德行教科书。与此前的两类卜辞不同,《尚书》在对允恭克让、克明俊德、协恭和衷等美好德行表示明确肯定的同时,还会对君王、贵族子的失德行为进行直接的批评。对丹朱、太康、桀、纣等人的评价切中要害,犀利精妙,极具冲击力。《尚书·虞夏书·五子之歌》批判太康因淫逸失德为天所弃。国君应该亲民、修德、克制私欲,躬行先王的纲纪法度,但太康沉溺游乐,不遵纲纪,失德失民,导致百姓的背弃。在《尚书·商书》和《尚书·周书》中,桀和纣作为国君的反面例证多次出现。在批判夏桀的誓、诰辞中,“率遏众力,率割夏邑”,“简贤附势”,“灭德作威”,虐待百姓,“弗作往任”,失去辅佐之人,都揭示了夏桀亡国的原因;而《尚书·商书·太甲》中,则强调了不管是君王还是臣子,有忠信才会有善终,私欲放纵只会败坏礼仪法度,招致祸患;在批判商纣王的篇目中,西伯直面纣王控诉国家将亡而先祖不庇佑子民的原因是“惟王淫戏用自绝……不虞天性,不迪率典”;《尚书·商书·微子》中,微子和箕子认为国家即将灭亡的原因是纣王沉迷酒色,败坏祖德,施用重刑,横征暴敛。骄奢淫逸、贪污腐败的官员直至现代都是阻碍社会发展的祸患,所以盘庚说:“乃有不吉不迪,颠越不恭,暂遇奸宄,我乃劓殄灭之,无遗育,无俾易种于兹新邑。”

二、“刺世意识”的成因分析

(一)社会格局的变化

从甲骨文字至《尚书》,风云变幻的社会孕育了不同的制度,包括殷商时期的“神性”制度和两周时期逐步构建的专制制度、等级制度、礼乐制度。

殷商时期的一个重要特点是“率民而事神”,人人敬鬼事神,由此形成了系统的宗教祭祀仪式。当统治集团出现并控制整个社会时,这种仪式就与政治产生了密不可分的联系。一方面,神无处不在,小到出行,大至战争,世间万事都可通过占卜得到神的指引或者决定。另一方面,在天命神权观的体系中,君王是上帝意志的传递者。当统治者成为神的代言,统治者的意志便隐于神旨的背后,统治者的行为也附加了神的助力。所以,当君王想实行某些措施时,就可以借用神旨的名义,作为自己政治统治的强大支撑。如《尚书》记载的商汤伐桀、武王伐纣等事件的誓诰之辞,都体现了“奉天伐罪”的合理性和正义性。于是,原本与人类有界限的神开始与人紧密相连,成为王权和政治统治的坚强后盾。也正因如此,原本应该作为社会标尺的神也失去了它的客观性。只要取得了所谓神的肯定,无道的行为也会变得合法合理,这在客观上为朝代的灭亡和神的颠覆埋下了伏笔。

后期随着人口的不断增长、社会生产水平的持续提高,国家治理无法再沿袭“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的旧传统,也因此催生了不同的职能分工和能够覆盖天下的制度。在各种制度中,分封制、宗法制和礼乐制度占有重要的地位。分封宗法制度明确了贵族内部的等级划分及秩序,成为封建君主专制政体的基本框架。礼乐制度,这一体现着分封制原则但又区别于分封制的融合着政治和文化的制度,区分着人的不同等级,规定着不同等级所享有的权利和地位,传递了一种以等级为标杆的社会理念。这种礼仪规范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维护了社会秩序,巩固了上层统治,惩罚着僭越违礼行为。但是,严格的制度需要特定的环境和强大的能力来支撑。分封制以广阔的土地作为基础,宗法制以亲密的血缘作为基础,然而,随着天子土地的分出,土地的拥有范围和可支配资源开始捉襟见肘。家族的逐渐扩大也使居于宗法制核心的血缘被稀释,失去了原有的凝聚力,导致“贵族团体自身的破裂”。再加上后期与上层贵族和下层被统治者都有着密切联系的士阶层的出现,进一步模糊了贵族和平民之间的界限。“天有十日,人有十等”的等级制度和同心同德的家族意识受到冲击,礼崩乐坏成为必然的趋势。

(二)不平则鸣的发声

随着国家的建立和制度的不断完善,活泼、平和的社会风貌逐渐被严肃、威吓所取代。在一个棘手的问题——“如何长久地维护一家之天下”摆在统治阶级面前的同时,另一个同样分量的问题——“如何摆脱不明之君,维护自身利益”,也摆在了被统治阶级面前。

诚然,覆盖政治、经济、文化各方面的制度将引领我们的民族走向更为和谐、统一、文明和强大的未来,但其中也不乏剥削、压榨和利益的不平等。古代平民不一定能够享有社会的福利,但当迫害到来时,平民总是首当其冲。战争是古代人民控诉的热点。尽管上千年的儒家文化已经将我们包裹在一层厚厚的“温和”之中,但推究我们的部族发展史,我们仍能惊觉,涿鹿之战、鸣条之战、牧野之战……上古时期的战争记载,能让我们感受到上自御驾亲征的天子,下至上阵杀敌的庶民心中浓烈的好战之风。列国之间的会盟、战争,是不同阵营的上层统治者之间的政治博弈,但冷兵器时代的每一次战争都凌虐着国民的肉体,摧残着国民的意志。因此,从甲骨卜辞、《易》卦爻辞的趋福避祸、矫正言行,到《尚书》在肯定与批判中吸取夏商周三代治国经验,都在尽其所能地试图匡扶社稷维护和平。例如成王当政时,命令周公、召公负责在洛邑建都。洛邑既成,召公作书陈戒成王,以夏朝、殷朝为鉴戒,以《召诰》名篇,告诫成王“惟不敬厥德,乃早坠厥命”。

这些作品不仅是事件的记录,也蕴含着对社会、对人的关怀。那些能把民生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并尽自己所能改变现状的仁人志士,大胆地慷慨陈说着对社会的认识,带着对社会的期望阐释自己的政治主张,直观地表现着入世意识。

(三)维护政治的需要——对刺世产物的合理运用

殷商时期,天子率民事神敬神。受命于天的思想让为君者恐惧违背天道受到的惩罚,所以“敕天之命,惟时惟几”。例如《史记·殷本纪》中记载,武丁祭祀先祖汤时,见飞雉站在鼎耳上鸣叫,这本是一个意外,但武丁恐惧这是来自上天的神秘警示。祖己训导武丁:“惟天监下典厥义,降年有永有不永,非天夭民,中绝其命。民有不若德,不听罪,天既附命正厥德,乃曰:‘其奈何?’呜呼!王嗣敬民,罔非天继;常祀毋礼于弃道。”说明上天看重道德,强调道德在自身修养和君王施政上的重要性。武丁听取建议,于是修明德行,成就盛世。

让自己的德行政令符合天的要求不是一件易事,于是有些聪明的领导者们开始重视天意的现实表现——民众反馈的重要性。他们或是真诚地求民利民,或是想树立自己的仁德形象,抑或为了巩固个人的统治地位,无论如何,统治者们都乐于表现出对民意的谦问和对意见的宽容,都意识到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重要性,主动地收集民意和统治集团内部的谏言,并逐渐发展出了一种延及后世的采风制度。

然而,对刺世产物的合理运用不仅需要君王主动体察民情,还需要采、献双方的共同努力。封建社会的最高统治者和掌舵者是君王,在整个“刺世”环节中,“刺”的内容可以是方方面面的,但“刺”的对象绝大部分指向了君王。最初,君王身边的一批近臣,从忧心政治的角度出发提出治国建议。聪明的臣子们,积极地利用文学针对政治、社会的功利性特征,在君王作为最高统治者的社会规则下,创作和收集整理反映民众生活的作品,并在君王采风观政的客观需求下,巧妙地将民众的欲求上呈天子。社会时有弊端,身处其中的文人义士忧心国家,不甘于退身避之,而以治世为己任。他们有的指斥时弊,锋芒毕露,口诛笔伐,有些虽对当时的政治弊端、苦难现实有自己激切的看法,但因身份、君王品行而选择间接含蓄地表达想法和政治意见。但无论如何,他们都能给政治带来一定的影响。这类来源于时人对社会的不平之鸣、对君王的劝谏之言逐渐发展,形成了“刺世”文学。这些声音既是时代压榨下的苦果,又是直指社会弊端的武器,更是君王施政时的苦口良药。总之,得益于这种由宗教意识产生的“虽受命于天,但既寿永昌在德”的思想,君王乐意听取规劝,预防或矫正自己偏离正轨的行为,而臣属也愿意用这些前车之鉴、艾艾民声来矫正君王的行为,达到巩固王权,造福社会的目的。

三、结语

刺世精神承载着中华文明重视道德的社会价值观念和积极进取的民族精神。它由刺“事”扩展到刺“人”,其坚定的爱国立场对后世的文学作品产生了积极影响。“刺世”文学创作绵延不绝,一次又一次地凸显着文学强大的“刺世”功用,这正是文士、文学、文化的理想、价值所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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