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人与书评 译者的自由
2024-08-14王骁[英]闵福德
访谈按语:闵福德,英国汉学家与文学翻译家,澳大利亚国立大学名誉教授、中国香港恒生大学冼为坚荣誉教授。师从英国汉学家霍克思(David Hawkes,1923 — 2009)和华裔汉学家柳存仁(LiuTs’unyan)。曾任教于中国香港中文大学、新西兰奥克兰大学及中国香港理工大学。主要翻译作品有与霍克思合译的《红楼梦》(The Story of the Stone,1974 — 1986)、《鹿鼎记》(The Deer and the Cauldron,1997 — 2002)、《聊斋志异》(Strange Tales from a Chinese Studio,2006)、《孙子兵法》(The Art of War,2009)、《易经》(I Ching,2015)、《道德经》(Tao Te Ching,2019)等,总主编六卷本“香港文学系列”(Hong Kong Literature Series)。
《聊斋志异》英译史上佳译迭出。学界关注较多的包括翟理斯(Hebert A. Giles,1845 — 1935)译本Strange Stories from a Chinese Studio(1880),杨宪益、戴乃迭(Gladys Yang,1919 — 1999)译本SelectedTales of Liaozhai( 1981),梅丹理(Denis C. Mair)、梅维恒(Victor H. Mair)译本Strange Tales from Make-Do Studio(2001),闵福德译本及最新的宋贤德(Sidney L. Sondergard)六卷全译本Strange Tales fromLiaozhai(2008 — 2014)。闵译本包含104 篇故事,精心打磨十余载,2006 年于企鹅出版社出版后,学界评价颇高、反响热烈。译者本人目前亦在进行剩余约400 篇的翻译工作。2022 年12 月7 日,闵福德受埃克塞特大学全球中国研究中心(Global China Research Center, University of Exeter)邀请,于埃克塞特大学分享英译《聊斋志异》的最新进展。讲座结束后,笔者及与会人员就《聊斋志异》的翻译方法及翻译理念、文本的女性主义解读、后现代性特质、《聊斋志异》与《红楼梦》之比较、对《聊斋志异》其他译本的评价等问题与闵福德展开交流。经各方同意后,笔者对问答部分进行翻译整理,形成此文,以飨读者。
中图分类号:H315.9 doi:10.19326/j.cnki.2095-9257.2024.03.015
王骁(以下简称“王”):能否请您介绍一下英译《聊斋志异》的缘起和进展?
闵福德(以下简称“闵”):这本身就像《聊斋》的一件“异事”(strange tale)。这项工作令人着迷,几乎所有的参与者都曾沉迷其中,我也不例外。1988年中国台湾设立了一项翻译基金,由当时的“文化建设委员会”监管。那年我恰巧在台北开会,基金委员会的主任郭为藩先生于是邀我会面,就设立翻译基金事宜征求我的意见。我们谈了两个小时,我的建议是要给译者足够的自由,他们不必一定要到台北来,给予他们自由,这是他们最需要的东西。早在1988 年我便以翻译《聊斋》提出申请,出乎意料的是,几年后我收到了一封来自基金会的信件,言辞恳切,愿意给我三年的时间自由翻译。当时我对该书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它大名鼎鼎,是文言小说的巅峰之作。《红楼梦》是白话小说,《聊斋志异》是文言小说,两部巨著交相辉映。我接受翻译约稿后在法国小住三年,按要求完成了全书的初译,随后选出104 篇故事,修订后于2006 年出版了。出版前我和企鹅出版社有过激烈的争论,他们不愿放入插图,而我则认为插图必不可少,于是在我一番力争之后,他们妥协了。我很幸运地保存了所有手稿,于是2016 年我从全职的学术岗位上退休后,就一直缓慢推进其他约400 篇故事的翻译工作。我年岁日增,进展愈慢,但却和作者愈加契合,也越发喜欢这些故事。
中国人几乎都知道《聊斋》,但大多数人都读白话本而非文言本。他们也看诸如《画皮》这类电影,但权当流行娱乐。这些电影水平不佳,白话译本质量也堪忧。我花了30 余年才自觉体会到了这部作品的精髓。30 年来我愈发沉浸其中,以至于虚实难辨。比如近来我在修订一则关于菊花的故事(笔者注:《黄英》),讲的是一人同一男子及他的姐姐交好,但不料他们都是菊精所化。一日他们酩酊大醉,男子倾倒在地,现出菊花原形。这听起来颇为离奇,但写法却令人信服。当天我修订完这则故事后到花园赏花,花儿仿佛要起身和我交谈一样。我既惊又喜,因为我进入了这个满是“异事”的世界。
基本上每个译者开始都是一个读者。我不研究理论,但知道一些简单的道理。要成为一个译者,首先要学习如何阅读。以《聊斋》为例,这些故事都是异常艰涩的古文,因此十分拗口。读完《聊斋》,再读司马迁的《史记》,你会发现容易得多。蒲松龄的古文之所以佶屈聱牙,在于他倾注了毕生的学识,每隔几处就有一场幻象或一则机锋。他屡次科考不中,直到暮年才补了一个“岁贡生”的虚衔。他终其一生穷困潦倒,只能屈身于一家富户里充任西席。但他对典籍了然于心,他可以背诵《左传》,谙熟《诗经》和《书经》等。他几乎报复性地或者说卖弄似地用典,几乎每一个句子都不乏言外之意,这就使得通过翻译来了解个中的“真味”变得愈发困难。我花了30年左右来玩味这些故事,至今百读不厌。
王:您认为《聊斋》是否缺乏女性视角?以《绩女》为例,您如何看待文中提到的女同之爱?
闵:当然存在女性视角,他对女性气质、女性性欲和女性心理洞若观火。《绩女》本质上是两个女性之间的故事。有个不起眼的细节,老媪惊叹少女的美色,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身无法与之缠绵。你或许会将其视作一个男性的视角,但事实上蒲松龄对于女性如何思考和感受有着深刻的洞见。以《莲香》为例,这是一个男子和两个女人的故事。两女分别是狐狸精和鬼魂,她们起先互相争宠,但转世之后反而是她们二人坠入爱河,彼此亲密无间。我不是女性,无法确证必定如此,但我认为作者对女性兴味浓厚,对女性经验的书写也十分深入。中国作家一定倾向于男性视角的说法并不中肯,比如蒲松龄就恰巧相反,他描写了男性对女性力量和女性性欲内心深处的恐惧。我们必须把作者放入其时代中去考虑,比如当时裹脚不会令人大惊小怪,我们不能因此对他大加指责。他对女性心理的描绘也格外精彩。以《聊斋》中耳熟能详的故事《画皮》为例,它突出表现了一个妻子对丈夫的爱,尽管他被鬼怪所惑。他已有妻室,却在自己的“斋”里和妖怪偷情、为所欲为。在他遇害之后,他的妻子不是抱怨他自作自受,而是想方设法让他复生。道士说只有一法可救,于是她按照吩咐到集市上找到乞丐。这个恶心的乞丐鼻涕横流,还让她吃掉鼻涕,她虽为难却也照做,因为无论如何她还是爱着丈夫。这是一种无条件的爱,这是女性的感情,丝毫没有男性的视角,写的完全是一个宽容而痴心的女子形象。蒲松龄不仅对女同性恋者有精彩的刻画,他也不惧描写男性之爱。《聊斋》本身是描写中国人心理的百科全书,写的是富有趣味的人际关系;蒲松龄不是希区柯克(Alfred Hitchcock,1899 — 1980),他不讲那种毛骨悚然的狐狸精和鬼怪,而是真实的人和他们意识的不同层次。所谓的狐狸精并非是有着尾巴、遍体绒毛的形象,而是有精怪附体,这是非常心理化的描写。在此意义上,他十分擅长进入人物的内心世界。
王: 我们注意到您的标题翻译往往是意译,比如把《绩女》译为“Dharani”(真言)而非“Weaving Lady”。您认为这些标题是否另有深意?
闵:我认为标题翻译可以最大限度地运用译者的自由。比如我把《红楼梦》的第四卷标题译为“The Debt of Tears”(绛珠还泪),霍克思(David Hawkes,1923 — 2009)直接把第一卷标题译为“The Golden Days”( 万境归空), 他甚至都没有翻译对。译者的自由是我所坚信的。“Dharani”这个标题是我早上刚起的,因为我突然意识到冯镇峦(1760 — 1830)的点评完全正确。标题可以有很多作用,可以发挥很强的力量,给整个故事定下基调,译成“Weaving Lady”就太弱了。我不后悔这样的译法,也永远不会有任何拘泥,尤其是标题。
王:请问您是否会在《聊斋》的新译本中加入中文批注?
闵:我可以在讲座中加入批注,因为我可以一直讲下去;但在译本中我只想沿着故事本身走下去,因此不会批注太多。我曾在翻译诗歌时跟朋友聊起如何作注,一个美国诗人建议要加上所有批注,另一个波兰诗人则说批注过多会毁了诗歌。我可能会在故事结尾附上一些短小的笔记,因为我想让故事本身立起来,比如我就是这样处理《青凤》的。偶尔我不得不加上批注,有时还需要引用中文评注,但我主要用这些批评来辅助翻译,因为它们能教你如何阅读这些故事。冯镇峦就是如此,他知道该怎么读,我视他为楷模。有个伟大的批评家叫金圣叹,他对《水浒传》的点评就尤其自由。评注原文就是如此,注者点评的过程也是重写文本的过程。我认为译者应当有充分的自由,这一观点虽然招致很多批评,但我不以为意。我丝毫不考虑批评家或理论家或其他任何人的想法。我要做我的工作,我唯一的责任是作者和读者。如果我的读者感到无聊,我会忧心,然后返工润色。但如果批评家说有诸如所谓后萨义德式的毛病,我想我没空读这些垃圾,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始终坚持这一看法。我对这样处理标题并不后悔。我曾经把一则有关男同性恋者故事的标题译为“断袖”而招致一位评论者的不满,但我毫不在意,因为面向读者翻译的是我而不是他。在这一方面霍克思是我的师父,他拥有难以想象的自由,而且他也不曾后悔。他最终大获成功,他的成就有目共睹。
王:您尤其钟爱《红楼梦》和《聊斋》这两部作品,那么您认为它们在传达欲望和激情、在现实与超现实世界中的过渡等方面是否有相似之处?
闵:我完全认可二者的相似之处。它们看起来截然不同,一个是文言短篇故事,一个是白话长篇小说,但它们关注的都是“情”,都是人类激情和感受的本质;它们也同样关注“真”和“假”。两部作品都是18 世纪一种类似于道家、游离在道、禅之间的思想情感的产物。尽管二者形式上大相径庭,但它们对于“情”、对于现实与虚构之间的模糊性有着一致的痴迷。汤显祖也是如此,相较之下袁枚和纪晓岚的分量就要轻上许多。
王:您曾说过在翻译中平衡可读性和忠实性十分重要,翻译是一门“功夫”,需要依靠“修养”。请问该如何理解?
闵:我教授翻译多年,一直不断思考该如何来教,“修养”就是我关注的一种方式。我认为要做好翻译,译者必须要涵养人生的阅历,积累阅读和写作的经验。我经常劝告年轻的译者们,不要早起就坐下翻译,要出门散步、跑步和游泳,吃一顿丰盛的早餐,知道如何生活后再回过头来翻译。批判性阅读是“修养”重要的一步。我设计了好几门关于批判性阅读的课程,找出一篇精美的英文或中文文章,不单只为消遣,还要学习如何从中获益。我做了一本又一本笔记,写满了批注和摘抄,不一定非要是莎士比亚,只要是佳作即可。我一直在向其他作家学习,但和翻译都没什么关系。我不相信这些翻译教材,所谓的功能对等诸如此类全是胡说八道。学术界有一种现象,即语言学学者过多,升职无望只好转向翻译研究。这个领域本来人数不多,于是他们就翻译理论大书特书,一年之内就得到升迁。坦白说,我经常因为告诉学生扔掉这些书去看看小说而不得人心,但你可以从一部好的小说中学到更多。不一定非得是狄更斯(Charles JohnHuffam Dickens,1812 — 1870)、萨克雷(WilliamMakepeace Thackeray,1811 — 1863) 或者勃朗特姐妹,好书太多太多,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去看那些除了写写翻译理论之外无事可干、平庸且沮丧的语言学教授的书呢?这一观点45 年来我从未变过,而且愈发坚定。翻译“功夫”的真正过程在于不断挑战自己对母语的掌握,因为你所译出的语言只能是你的母语。我也在不断苦学其他语言,还是一套老办法,学习字词、学习历史和文化等,这是永无止境的过程,我仍旧是学习中国文化的一个学生。我每天都保持学习,有时是简单的知识,比如考证某个才子的籍贯等。你必须积累起大量的知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真正的挑战在于如何用自己的母语写作,但许多人翻翻字典就心满意足,从未思考过如何用母语写作,他们的问题即在于此。韦利(Arthur Waley,1889 — 1966)亦有此言。
王:请问您如何看待翟理斯的《聊斋志异》译本?
闵:翟理斯很了不起,他是我的偶像。他是共济会成员,其父在离牛津附近的一个小镇当教士。他有两个男仆、一个管家和一个女仆。因为管家令女仆意外怀孕,为了保护他们,翟理斯的父亲伪造了教区记录,好让他们看起来已经成婚,但牛津主教发觉此事后把他投进了监狱。他思想自由,勇气非凡,翟理斯亦有他父亲之风。但他个性奇怪,爱发脾气,人生中最后30 多年在剑桥担任教授。他的中文知识无与伦比,写过一部优秀的词典。他对《聊斋》了解深刻,但对书中提到的医学知识比如血液、体液等几乎没有处理。而且书中一旦涉及床笫之事,他会用下棋或者喝茶遮过去。我最早提到这点,许多人现在仍旧大惊小怪。可他没办法不这么做,因为这是时代的产物。像伯顿(Richard Burton,1821 — 1890)翻译《一千零一夜》(Tales from the Thousand andOne Nights)就处理得很好,但翟理斯不行,他只挑选那些性描写很少的故事,用这种方式巧妙地规避过去。他的英语极好,他的唐宋散文翻译堪称精湛。有一个伦敦的教授撰文批评翟理斯,试图重译某些故事,但水平极差,反倒显得翟理斯更加熠熠生辉。同时期还有一位是理雅各,他去了牛津,翟理斯去了剑桥,他们两位的英语都无与伦比。攻击翟理斯是很容易的事,我有时会指出一些他的做法,但我从不会攻击他,因为囿于他所处的时代,他已经相当杰出。我读过他所有的翻译,从中获益良多。有时就算借鉴他的整个译句,我都不会觉得有任何问题,但我也意识到必须把他遗漏的内容补上。比方说如果一个七十老翁和一个妙龄少女到了她的闺房,想想翟理斯会怎么处理?他可能根本不会译,而是选择其他的故事。我虽然仰慕他,但也要客观评价。
王:请问您是否读过宋贤德教授的六卷本《聊斋志异》全译本?如何评价?您又如何评价自己的译本?
闵:我并不想与这位先生比高下。我决定永远不去读这个译本。老实说,可能非常好,可能非常差,我对此一无所知。关于我的译本,首先,如果我运气好能活得足够久,我想完成全译本。其次,我试图呈现出我所认为的这些故事背后的深层含义。我不是说这是哲学文本,但要把握这些故事的“真味”是毕生的事业。如今法文、意大利文和德文都有全译本。我的德语和意大利语不够好,所以无法判断译本的质量,但法译本非常棒,要是能到达它一半的水平,我就心满意足了。我没有看过宋贤德的译本,大概是有意为之,我不想受到太多的影响,不想发生任何竞争。他可以有他的路子,我的译本也有我的路子。我并非说它不好,我甚至不知道译者是男是女,我只是不想去读,以后也没有这个打算。我希望我的译本是一个周全的译本,血肉丰满、妙趣横生,能给人带来享受;同时能够深刻、有意义、难忘、打动人心、让人感触良多。
王:您曾说过《聊斋志异》是一个后现代主义文本,请问您所说的“后现代”该如何理解?
闵:我有个要好的中国香港诗人朋友梁秉钧,笔名也斯。他钟爱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小说和欧洲后现代小说,多年来我一直试图说服他《聊斋》这部18 世纪的作品同样非常后现代。首先,我所说的“后现代”是个非常宽泛的说法,我无意精确地使用文学批评上的含义。可以说它现代,也可以说后现代,因为它描绘得如此真实以至于今天仍能与之神交。罗聘(1733 — 1799)的画作非常现代,好像昨天画的一样;《聊斋》也是如此,我想让它读起来像是昨天写出来的一样,让这些故事读起来像是关于人类经验的、真实的人的故事,像是我们每一天都在体验的奇闻趣事。我感觉自己好像进入了这个世界,以至于有时早上起来我会担心自己其实住在一个类似的奇异世界。我花了这么长时间常伴蒲松龄左右,他就好像在我身边对我说:“当心,看那个人,她或许是个狐狸精,他可能是个妖怪”。我连忙晃晃头,心想:等等,我没有多余的早餐。这就好像我和他已经融为一体,这是一个挑战,但我喜欢这样的挑战。《红楼梦》也是一样,你必须用曹雪芹的眼光来打量这个世界,于是你不由自主地就变成了贾宝玉或者晴雯,这些人物也变成了活生生的人。霍克思曾经对我说,他昨天在街上碰到了贾宝玉;我说怎么可能,这只是个18 世纪的小说人物。他说,不对,那天他们还聊了聊。他还说了许多诸如此类的话。醒醒,现实一些!但问题在于你无法变得现实,你必须进入小说的世界。“假作真时真亦假”,你必须非常谨慎,因为你不知道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你是真的假的我根本就不知道,我自己是真的假的,我也不知道。”现实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呢?这就是蒲松龄和曹雪芹同样犹疑不决的地方,他们总是不断地询问这些问题。半部《红楼梦》是一个梦境世界,第五回就是一场“浮生一梦”。因此我认为你必须准备好去冒险,只关注字词层面远远不够。
王:您在翻译文化指涉尤其是那些有言外之意的文化意象时,会考虑哪些因素?
闵:这个问题太宽泛,我对文化意象的处理非常自由。比方说,有个故事提到包括“杨贵妃”在内的几位有名的美女,我不会逐个地介绍给英语读者,因为他们会感到很无聊。对他们来说,这只是个词语,没有什么其他含义,所以我就直接称为“legendary beauties”(大名鼎鼎的美女)。我想把文化指涉融入文本当中,让其变得有意义,而不只是信息的堆积。如果你只是给“西施”加上她的生卒年月,那么当你这样处理时,你的读者早已摔门而去了。作为一个讲故事的人,你的责任就是讲好一个故事,去掉冗余,只要那些必要的元素推动故事从A 到B 不断前进。以《绩女》中的裹脚为例,当这个男子的要求都得到满足后,他隔着帘子又看了一眼这个少女,然后这些意象一一显露出来。这一笔多么精彩啊!就好像你在电影中看到X 射线一样。接着他说道:“天啊,我怎么没想着看看她的小脚。”他没有说“下体”(lower body),英语中不能这么译,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只是想看看小脚,所以我译成了“Golden Lotuses”(金莲)。这是一个很特别的文化习俗,你必须在某个地方作出解释,所以我在此处加上了注解。这些文化细节本身内在于这个故事。如果没能意识到故事的高潮部分就在他看到了她的小脚,那么这个故事就是完全失败的。我们如今不会去纠结小脚到底有几寸长短,但当时的每一个中国绅士都会去考虑。20 世纪80 年代,我认识一位中国绅士,他是一位著名的数学史学家,在晚宴上他就滔滔不绝地讲述他对裹脚的记忆。我想说的是这是一种普遍的态度,故事的关键就在于看见小脚是种终极的刺激。这在我们现在看来简直骇人听闻,想想给你女儿的脚上裹入碎瓷,等脚被割破软化之后再行缠压,这是中国特定历史时期最令人难以接受的习俗,但在当时却再正常不过且备受追捧。18 世纪的满族女性本不许裹脚,但她们的丈夫更偏爱那些小脚女人,她们甚至上书皇帝请求裹脚。还有一个关于康熙皇帝很有趣的细节。他会偷偷看他那些汉人嫔妃的小脚,这能让他燃起欲望。有趣的是裹脚兴起之时也是词曲兴盛之时。这类作品合音律而作,通常由男性从女性的视角书写,异常精美。裹脚是一种很奇特的文化现象,延续了一千多年,因此下判断必须非常谨慎。如果我们对此大加批判,我们实际上是在批判一千多年的文化。我们要这样做吗?有次我同一位激进的女性主义者共进晚餐,她要求饭店把墙上的几张裸体画全都取下来。我问她,你是要把整个西方艺术和欧洲美术馆中的裸体画全都移走吗?她说是的,因为这是对女性的侮辱。这二者当然有所区别,但我们应该认识到在某些社会中存在某些规范和准则,然后与之合作。你能谴责一千年来每一个男性文人吗?他们并没有选择那样做,他们只是接受了他们文化中的一部分,现实反而是那些思想自由的人往往最先受到攻击。
[采访后记]对闵福德来说,英译《聊斋志异》这件事本身就像是一则偶发的“异事”而非颇费周章的求索;但一旦开始,便需要长年累月地雕琢打磨,甚至成为足以让作者与译者互相成就的毕生事业。在英译《红楼梦》《聊斋志异》以及其他中国文学作品的过程中,闵福德无意充当一位不动声色的旁观者,而是调动起全身的感官进入原文的世界,与剧中人谈笑嬉戏,力求与作者若合一契,直至忘乎所以,不辨“真假”,不分“是非”。译作既成,也不能置身事外,还须向出版社据理力争,直陈插图对于还原原作神韵之意义。换言之,翻译既是超越性的神交,亦是现实性的协商。闵福德所要面对的当然不止于此:漫长的点评传统、同行的翻译竞争、翻译理论的置喙、大众读者的好恶、批评家容忍的限度、市场的反应、译者本人的饥寒冻馁等无不在一位成熟译者的头上悬起一把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既如此,挺立在来自四面八方的冷风之中,处于层层束缚之下的译者该如何保证翻译的自由呢?闵福德的言行不啻为一面旗帜,给众多有志于投身中国经典翻译却常常在相似的困境中吞声踯躅的译者提供了一个方向。
在闵福德看来,追求翻译的自由并无固有的模式,而是要在深刻理解文本处境的基础上灵活变通。具体来说,要以可持续的方式不断深入对文本的理解;探索母语运用的边界;把经典的译文和注解化为己用,对于无意义的比较和批评一笑置之;不拘泥于任何理论的束缚,既能以历史的眼光超脱当下的价值和伦理判断,又能合理地化用理论打开常被忽视的文本理路。最重要的是,对于闵福德来说,翻译就是生活,生活就是翻译,这一切都建立在将翻译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理想和现实之上。正因如此,翻译曹雪芹和蒲松龄就像与他们对话,参考冯镇峦和翟理斯就像与他们切磋探讨,进入虚构的文本世界就像打开门进入他们的后花园。观其友而知其人,以其友而辅其仁。长久在两个世界之间来往徘徊,闵福德也不免怅然若失,故有庄周梦蝶之问。
(王骁:埃克塞特大学;闵福德:澳大利亚国立大学)
* 本文为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项目编号:21VJQ019)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