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汉学家管佩达的中国女性研究.党从心
2024-08-14李永平
关键词:管佩达;中国女性;信仰;比丘尼;女性研究
中图分类号:I206.2 doi:10.19326/j.cnki.2095-9257.2024.03.012
管佩达(Beata Grant),美国华盛顿大学亚洲与近东语言文学系教授,是当代美国汉学性别研究、宗教研究领域的专家。从1989 年发表第一篇关注传统中国女性信仰问题的论文《从不洁到净化:黄氏女的精神史诗》(“From Pollutionto Purification: The Spiritual Saga of LaywomanHuang”)开始,到后来出版大部头比丘尼诗歌选集《虚空的女儿》(Daughters of Emptiness: Poetryof Buddhist Nuns of China),管佩达始终以性别为视角,聚焦传统中国女性的信仰经历。一方面,她的研究开始于美国汉学性别研究的转型阶段,不可避免地带有转型时期的一般性特征。20 世纪80 年代之前,美国汉学性别研究受西方性别研究理论的影响,遵循着由“性别差异”到“迫害论”的思路,管佩达追随这一学术潮流,致力解构男性作家对女性信仰经历的误读。80 年代之后,美国汉学的性别研究力图以中国女性的真实经历打破女性为受害者的预设。在此背景下,管佩达通过挖掘传统中国女性自我书写的材料,将女性信仰经历作为主体。另一方面,管佩达的性别研究具有独特性。这种独特性既包括研究路径的特殊性——她始终坚持以“宗教之于女性”和“女性之于宗教”的双重路径进行研究,又始终秉持和践行中国女性经验的世界性价值,试图通过对中国女性的研究解决西方性别研究面临的困境。通过管佩达的研究,我们既可以管窥美国汉学性别研究的基本路径,又可以为中国学界的性别研究、宗教研究提供镜鉴。
一、解构他者视域下的误读
管佩达的研究始于对佛教的兴趣。在进入大学之前,管佩达首先想学习的是印度文化,因为她认为印度的整个文化传统都深受佛教影响。但是直到进入美国亚利桑那大学后,她才发现“最好的语言老师都是教中文的,而不是印度语或者梵语”①,她转而开始学习中文。在斯坦福大学就读研究生和博士期间,她系统地掌握了中国文学、文化,尤其是佛教传统,加之后来对性别研究领域的关注,佛教与女性成为其研究的两个关键词并贯穿其汉学研究始终。1987 年到1988 年,管佩达参加伯克利大学主办的中国通俗文化博士后项目,撰写了两篇分析中国通俗文学中描写女性信仰经历的文章,即《从不洁到净化:黄氏女的精神史诗》与《清代通俗文学中的女性宗教信仰模式》(“Patterns of Female Religious Experience inQing Dynasty Popular Literature”)。在这两篇文章中,管佩达主要受西方性别研究的影响。西方女性主义研究自20 世纪70 年代开始注意到男性作为女性之他者,其视域下的女性不是真实的在场,而是他者凝视的对象,在男性作家作品中刻画的女性形象就是其凝视的产物,并非对女性的真实再现,于是开始兴起了解构男性作品中女性形象的浪潮。基于此种认识,这两篇文章旨在解构男性对中国宗教女性追求信仰的真实经历的凝视及其所产生的误读。
首先,管佩达发现,中国通俗文学在刻画中国女性追求宗教信仰这一经历的过程中存在误读。在通俗文学的描写中,女性追求信仰面对的最大困难是信仰与社会责任之间的矛盾。譬如,在《清代通俗文学中的女性宗教信仰模式》中,通过聚焦清代以妙善、何仙姑、刘香女、侯先定、刘素珍、妙英(妙善故事的变体)、黄氏女等七位虚构英雄女性为主人公的通俗文本,管佩达指出,在这七位女性的故事中,婚姻成为阻碍女性追求信仰的关键因素。这主要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方面,婚姻成为不同女性英雄人生道路的分水岭。一部分女性为了信教而拒绝进入婚姻,如妙善、何仙姑;另一部分女性尽管不能避免婚姻,但仍投身宗教之中,而这部分女群体又分为两个次类,一些不只自己接受宗教启蒙,还能说服丈夫信教,如妙英、刘素真;另一些如黄氏女生了三个孩子后才正式参与宗教活动。另一方面,婚姻成为矛盾冲突焦点。管佩达指出,拒绝步入婚姻的女性一般会遭遇三种类型的反对力量:第一种是来自父亲的家法惩罚,如《何仙姑宝卷》中,何仙姑父亲何员外劝说女儿成家无果,欲以麻绳将其勒死。第二种是“情感绑架”(emotional blackmail),在《麻姑宝卷》中,侯先定的父亲即使不愿女儿离家修行,但仍帮其准备行囊,并陪伴女儿外出历险近六个月;在一次偶遇猛虎化险为夷后,侯父劝侯先定回家遭到拒绝,他说道:“历来都是孩子抛弃父母,哪有父母抛弃孩子的”,试图唤起侯先定的愧疚之情。第三种是管佩达所言的“更有力量”的“共情”(common-sense)①,即通过刻画生活的愉悦和富足,以及对比此生的短暂却真实和来世的虚无,达到规劝的目的。
其次,管佩达认为,这种误读是各种外部因素与女性信仰经历叠加的结果。这些外部因素包括社会现实、作品受众、宗教观念等。
一是社会现实。清代由于巨大的社会经济变动,产生女性文学的空前繁荣、女性活动空间扩大等诸多变化,导致传统上基于男主外、女主内性别角色界限的突破②,并由此造成清代男性文人书写中的“噩梦”。③这种噩梦反映在女性追求信仰的文本中,就是对女性外出追求信仰的矛盾心理。实际上,通过细读文本,可以揭示这种矛盾心理。例如,在《何仙姑醒世妇女词》中,何仙姑将自己的成功归因于具有超越普通女性的智慧和毅力,即“英女”。管佩达认为,这种观点实际表达了一种蔑视,暗示了资质平庸的普通女性实际上无法获得成功,尤其是在宗教信仰方面无法实现最终的灵魂救赎,这也是一种男性观念的体现。何仙姑形容她永生后的生活为“潇洒”,而潇洒通常是传统文学中对男性生活状态的概括。
二是体裁和作品受众。一方面,尽管上述七位女性的婚姻各有不同,但她们经历了不同程度的妥协,或与社会和家庭的重新融合后,均获得灵魂救赎。管佩达认为,这样的书写模式更符合维克多·特纳(Vitor Turner)对社会剧四种行动的定义。维克多·特纳将社会剧的四个阶段归纳为破裂、危机、调整和重新融合④,而以上关于女性信仰经历的描写更符合戏剧模式。管佩达质疑这种模式其实是以男性而非女性经验为主体结构的。另一方面,宝卷、戏剧、弹词、弟子书等不同体裁中的黄氏女故事,往往不能完整涵盖黄氏女的三次转世,而各有删减侧重,其中体裁和受众的性别组成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仅就受众的性别而言,戏剧版本是为了迎合男女听众。
三是宗教观念。在黄氏女故事中,“不洁”与净化是基于“女性污秽说”的传统信仰,该信仰认为女性的经血和产妇生育时的血露皆为“不洁”,从而限制了女性参与各种祭祀和仪式活动,同时死后亦要坠入地狱饱受折磨,除非她的男性后代通过仪式净化她们的“不洁”。①
最后,在指出和分析了男性视域下的误读之后,管佩达对这种误读予以解构。她认为,清代大量女性参与宗教活动,并不是像官方所担心的那样会造成社会秩序的混乱。这些女性中大部分是没有家庭养育负担之后才成为佛教徒的。另一部分女性信徒或为自己或为家人的福祉而选择信教。管佩达的观点无疑更接近事实。赵世瑜在对明清女性宗教活动的考察中指出,宗教活动构成明清女性闲暇生活的重要内容,并因此引发了部分“地方官员对妇女借宗教活动而抛头露面行为的不满”,进而颁布告示以“整顿风俗”。然而,通过对相关文献的分析,赵世瑜认为,妇女外出参加宗教活动,既是“为了履行传统赋予自己的照管家庭的责任”,也是“为了解决与自己相关的精神或生活问题”。②实际上,这些女性并不希望她们的宗教生活造成自身与家庭或社会的“冲突与对立”,而是出于“妥协”(negotiation)。③
总而言之,管佩达解构了他者视域下的男性文人对中国古代女性追求宗教信仰经历的曲解和误读,而非这些女性的真实情况。这是对中国女性信仰经历的丰富性与复杂性的曲解,如她所说:“这虽不完全遮盖宗教女性实际生活的多样性,却是对其的扭曲”。
二、传统中国女性信仰主体性的发现与重构
20世纪80年代开始,美国汉学的性别研究学者首先突破了女性是受害者这一预设,他们根据中国女性所处的真实历史语境,质疑西方性别研究理论的普适性。高彦颐以17 世纪中国江南地区为例,阐述了中国女性诗人的能动性。受此影响,美国汉学家有关中国妇女史的研究逐渐发生转向,学者们“不再罗列女性受压迫的例子,而是去探讨两性之间的互动以及他们在经济、政治等架构下所拥有的权力”。④此外,西方汉学中关于中国佛教禅宗的研究也成为管佩达的理论资源之一。⑤
管佩达在吸收以上观点的基础上,研究重点、对象、视角和材料都发生了转变。总体而言,其研究重点从揭露男性对女性的误读,转向发现女性在宗教中的主体性和能动作用,如在专著《明尼:十七世纪女禅师》(Eminent Nuns:Female Chan Buddhist Masters of Seventeenth-Century China)中,管佩达指出17 世纪临济宗的七位女性禅师在禅宗历史上拥有很高的地位。⑥由此,她的研究对象转向以女性为主体,既包括比丘尼,也涵盖礼佛的闺秀。如在《谁是这个我?谁是那个他?一个18世纪俗家妇女的诗作》(Who Is This I? Who Is That Other? The Poetry of an Eighteenth Century Buddhist Laywoman)、《禅友:明清时期尼姑与俗家妇女之间的诗歌交往》(Chan You: Poetic Friendships Between Nuns andLaywomen in Late Imperial China)中还原比丘尼、闺秀的实际宗教生活与真实心理状态,描绘比丘尼与闺秀的交往。①管佩达将研究视角聚焦女性的同时,亦考虑男性与女性之间的互动,而不是简单的对立,如破山海明、铁壁慧机等大师对女性弟子和女信众的不同态度,或支持,或默许,或反对。②她的研究材料也不再以男性著述为基础,转而挖掘女性的著述,既有佛教经典与禅宗灯录等,也有非佛教文献,如诗文。
更为重要的是,管佩达批判地指出汉学性别研究与汉学宗教研究的“双盲点”现状,即性别研究忽视宗教在传统女性生活上所占据的重要作用,而宗教研究又忽视女性的存在。于是,她以“宗教之于女性”和“女性之于宗教”的双重研究路径,发现和重构传统中国女性信仰的主体性。
(一)自信与自卑——佛教女性之内在精神
管佩达发现,无论是比丘尼,还是礼佛的闺秀,在追求信仰的过程中,她们面临的困境往往是内在的,表现为一种“自信与自卑”的张力,主要是由佛教女性观所蕴含的矛盾思想造成的,即管佩达所说的“大丈夫修辞”(rhetorical of Da Zhangfu)。
管佩达分析了佛教女性观的矛盾之处。一方面,佛教将其法门建立在包括男女性别的超越上,强调众生皆能通过不断修行,达到最高境界。另一方面,小乘佛教和原始佛教中的“女性五碍说”在佛教中国化过程中,与本土“男尊女卑”“三从四德”等贬斥女性的观念相结合,将追求信仰的女性限制于多重束缚中。然而,如果仔细研读佛教经典,就能发现“女性五碍说”并不针对女性本身,而是一种关于“女性气质”的概念化表达。这种观念认为“女人”本身是一种多染、多欲、懦弱、善妒、烦恼的存在。同理,一些生理特征为男性的人,因为其人格心性具有以上特征也会被描述为“女人”。可以说,这里存在两种性别标准:生理性别与人格心性。佛教所说的“女人”主要是一种人格心性,是对“女性气质”的概括。
管佩达认为,将杰出的佛教女性称为“大丈夫”是一种“大丈夫修辞”,这种修辞造成信仰佛教的女性“自信心和不足感”同时存在的困境。③管佩达所指的“修辞”是西方修辞学中的概念。20 世纪修辞学之父肯尼斯·伯克将修辞定义为一种劝说的符号行为,其目的是形成看法或态度,“要么是改变原先的观点或态度,要么是加强已有的观点和态度,最终落实在采取相应的行动上”。④在汉学宗教研究中,雷夫琳(MiriamLevering)通过研究宋代男性宗师语录,发现他们经常提及宗教平等的观念,而这种平等观念是一种修辞,并促成越来越多女性佛法学习者和捐献者的出现。⑤基于雷夫琳的观点,管佩达指出,佛教中的“大丈夫修辞”一方面强化了女性成佛的困难,因为这需要她们克服自身的女性气质,具备英雄的毅力和至高的品格,另一方面也描绘了美好的愿景,暗示她们通过克服所谓的女性气质,即可成为大丈夫中的一员。基于“大丈夫修辞”带来的效果,女性面临的则是“自信心与不足感”的同时存在。譬如,在18世纪闺秀陶善的诗作中,一方面,陶善参悟佛教经典,通过念佛等手段提高修为,用“行树何殊七宝林,枝头也得听灵禽”①抒发自己对“即心即佛”等佛法教义的领悟,她用一些英雄女性的故事激励自己,如“娇昙弥愿广无边,度尽阎浮妇女缘”,表达自己对身为英雄女性摩诃波阇波提夫人的敬仰;另一方面,陶善又道:“惭愧夙生多障业,输他灵照悟先机”,担心自己不能与这样的杰出佛教女性相匹敌。
(二)佛教女性之自我认同与能动性
管佩达认为,大部分比丘尼的自我认同已经超越了“男性”和“女性”的性别标签。于比丘尼而言,相较于纠结性别所带来的束缚,她们更在意自己所能达到的高度。管佩达指出:“对于17世纪许多中国佛教徒来说,大乘佛教中关于缺席的主体(an absent doer)的基本概念……既给那些认为有必要矫正和强化性别秩序的人带来了挑战,也给那些试图冲破这种秩序限制的人带来了机会。”②
管佩达指出,佛教中有一批女宗师成为禅宗大师,这使更多的比丘尼对自己充满信心。成为禅宗大师绝非易事,诚如学者所言:“禅宗的法脉传承,建构出类似宗法父子承继的系谱,它不以血脉论,而以法脉、心脉相传,但如同世俗的宗法系谱一样,系谱人物大都是男性禅师的天下,偶尔出现的女性禅师,是孤绝而起,也多是孤绝而绝。”③"然而管佩达梳理了七位女性宗师皆有自己的禅师传承谱系,如祇园行刚是17 世纪女性禅宗大师“女家长”(matriarch),是第一个进入历史舞台并拥有七个女性法嗣的女性宗师。她的七位弟子中有两位,即管佩达讨论的一揆超琛和义公超珂,仍有语录作品存留于世。另外,这七位宗师不仅命名自己的法脉弟子,还不囿于庙宇,与自己的男性导师互相拜访,广泛交游。她们筹集资金,修缮寺庙,如一揆超琛的兄长长期资助和支持她。总之,无论是建立禅宗传承世系还是致力传法弘业,都显示了17世纪禅宗世系中女性的能动作用。
(三)整理佛教女性的诗作
重视材料的发掘、研究和保存是汉学性别研究的主要任务。④管佩达曾指出,传统中国宗教女性之所以仍处于学者的盲视中,主要是因为有关女性的材料,要么已不复存在,要么是零散分布于历史的角落。⑤而管佩达最关注的就是对宗教女性材料的发现和整理。基于这些材料,她选编了比丘尼诗词英译选集。这些英译选集对于纠正西方读者的误解具有重要作用。西方读者一般不了解中国女性文学创作的历史,认为她们无法掌握写诗所需要的知识,作为边缘群体的比丘尼更是如此。管佩达指出,与西方读者不同,中国不光拥有丰富悠久的女性书写传统,就连比丘尼也有悠久的诗歌创作历史。⑥
管佩达整理比丘尼诗歌的努力之一体现在与伊维德(Wilt L. Idema)合作完成的《彤管:中华帝国时代的女性书写》⑦(下文简称《彤管》)中。这部女性作品英译选集在体裁和作者类型,展现了宏大的视域,如囊括比丘尼等边缘女性。伊维德评价说,虽然关于中国女性作品早已有荷兰语选集⑧,但是管佩达“把佛教和女性宗教的专业带进这个项目”,因此《彤管》的最终成果“在很大程度上变成一个与早期的荷兰语原型差异很大的合作项目”①。
《虚空的女儿》是管佩达第一本比丘尼诗歌选集。著作正文部分整理了自六朝至民国时期48 位比丘尼的诗作。就成就而言,一方面这部作品在一定程度上解构了西方世界对于比丘尼,乃至中国女性诗歌创作的观点。例如,哈佛大学教授罗伯特·詹密罗(Robert Gimello)认为:“管佩达精巧的翻译、信息量丰富的介绍和简洁的人物传记,展现了曾被掩盖或忽视的,属于中国妇女精神和文化的丰富创造性。”②另一方面,对原本被文学史忽视的边缘女性作品的重新整理和发现,使比丘尼的诗歌创作经历了从“隐”到“显”的过程。在传统中,男性长期占据中国历史书写的中心。相比于闺秀,比丘尼处于社会更边缘的位置,因此在官方记载、一般性的记录和诗歌选集等中,比丘尼常被忽视。通过重新整理这些边缘女性所创作的丰富材料,学者们开始反思文学史的生成。伊维德在认识上的转变体现了管佩达努力的结果。
(四)重构佛教女性之交往历史
对于佛教的虔诚信仰架起看似没有联系的两类女性身份之间沟通的桥梁:比丘尼与闺秀(管佩达称之为“禅友”)、闺秀之间,管佩达以她们的交往反驳了所谓的社会阶层壁垒。
管佩达认为,正如高彦颐所揭示的,明清时期的社会礼教与现实之间存在隔阂,女性之间存在超越社会阶层的交往③,比丘尼与闺秀之间正是如此。管佩达在研究中指出,明清时期约束闺秀的妇德规范和比丘尼所在庵堂的戒律,都严格限制了这两类身份女性的交往。然而,“事实上这些女性之间结成朋友的例子并不鲜见”。④一方面,比丘尼与闺秀之间有机会交往是因为这些女性生活在同一种“文化共同体中”⑤,或者吴疆所说的“同一种文本文化”中。⑥吴疆在关于禅宗的研究中指出,僧人和文人都生活在同一种文本文化中,这种文化把佛教文本,尤其是禅宗文本,视作由文本建构起来的古典思想的一部分。同样,比丘尼与闺秀之间也存在这样的交集:明末清初,商业印刷和出版业的发展,使得越来越多的佛教典籍得以出版,而比丘尼和信仰佛教的闺秀之间以赞助的形式参与了此过程,并且这些典籍也流入闺阁女性的手中。通过阅读佛教典籍,比丘尼和闺秀之间有了共同的爱好,正是“阇黎上座,林立镜奁。语录伽陀,交加丹粉”。⑦如管佩达所说:“许多有诗文才华的闺秀不但阅读品评这些‘语录伽陀’,她们还与包括比丘尼在内的其他人一起讨论这些文本。”⑧
另一方面,在17世纪,比丘尼与闺秀的世界本就存在联系。“闺秀的世界与比丘尼的世界之间存在相当大的重合,她们有着共同的精英文化背景,都受过良好的教育,精通诗文,并且往往经历过共同的国难和痛苦。此外,她们或因血缘或因姻亲而彼此联系。”⑨比丘尼与闺秀之间的诗歌唱和显示了政治、宗教、美学上的复杂纠缠:闺秀归淑芬通过拜访庵堂,并与女住持交流,方才体会“缓步女丛林,积怀颇展”的乐趣;王静淑与出家为尼的亲姐姐比丘尼一贞之间的诗词往来体现出妹妹对一贞既同情其孤独终老,又崇拜其超越三界的境界的矛盾心理;而经历从闺秀到比丘尼转变的金淑修与友人的诗作更是身份转变的记录和明清易代国殇的写照。需要指出的是,比丘尼与闺秀的交往是在社会礼教所容忍的范围内进行的,并未对社会阶层造成挑战。
一言以蔽之,无论是对女性佛教徒内在精神的剖析、能动性的探寻,抑或对比丘尼诗歌创作史的梳理,还是钩沉比丘尼与闺秀、闺秀之间跨越社会阶层的交往,其目的在于发现和重构传统中国女性宗教信仰的主体性和能动性。同时,管佩达将这种宗教主体性和能动性视为一种异质思想文化资源,用以解决西方的困境。
三、管佩达中国女性研究的“中国经验”
管佩达充分认识到传统中国女性生活和经历作为一种文化资源对当代西方乃至全球问题的借鉴性作用。汉学家曼素恩(Susan Mann)曾提醒人们:“在美国,过去20 年中发展成熟的女性主义理论已经为研究中国女性的历史学家提出新的挑战、提供新的契机”。①然而,虽然汉学性别研究领域的相关研究成果正以惊人的速度增长,但是汉学的热潮并没有引起美国性别研究以及女性主义研究学者的关注。在此过程中,孙康宜是最积极倡导汉学性别研究与美国性别研究进行“互动性”对话的学者。她认为,二者缺乏对话的主要原因有两个:一是中国及中国女性被置于边缘的“他者”位置;二是对于传统的偏见,认为前现代的中国与当代社会之间存在很大差距。②实际上,管佩达的中国女性研究充分认识到传统中国女性的现代性价值,并始终致力用中国经验与西方性别研究形成对话,即孙康宜所说的“互动性”。管佩达曾直言:“我选择研究传统中国的一个原因,是我相信许多中国的文化价值观和对人性困境的洞察至今仍然使我们(西方)受益。”③
管佩达的中国女性研究以解构他者视域展开,考察中国明清女性佛教徒的主体性与能动性。她的研究成果之一是质疑西方性别研究的“唯别是论”。西方女权主义批评者提出“唯别是论”,通过强调性别的差异,对抗男性偏见,促进男女平等。在文学领域,性别差异体现为解构男性对女性的压抑而造成的女性在文学史上的失声,而这种对差异的强调往往将女性塑造为受害者,突出男女之间的对抗性。如孙康宜所说:“过去二三十年,美国乃至整个西方性别研究,基本遵循的是由‘差异观’到‘迫害论’的思路,由此探讨性别‘差异’所造成的权力关系和文学传承观念”。④于是,通过对女性佛教徒修缮寺庙,留下文学遗产,广泛交友,以及闺秀与比丘尼之间形成的女性文化和交往历史等的强调,管佩达质疑所谓的女性受害者形象。同时,她梳理了男性宗师语录中记载的对女性弟子的不同态度,指出其中亦有认真对待女性的宗教信仰,这些男性宗师往往用“大丈夫”对其予以鼓励,而他们也将“大丈夫”用于男性僧人,表明了一种忽视性别差异的态度。可见,管佩达与其他汉学性别研究的专家解构了所谓的“唯别是论”。
管佩达总结的经验之二,是比丘尼超越男女对立的性别认同观念及其实践对西方性别建构性理论的启示。在后现代主义理论的启发下,女权主义者们逐渐认识到女性身份的多元性、异质性,这有助于瓦解之前对女性和男性身份的既定认知,但当后现代主义的“不确定性”“消解主体”等概念与女权运动对接时,却取消了女权运动赖以生存和斗争的主体,于是性别研究和女权主义运动本身的合法性遭到前所未有的怀疑,甚至面临“终结”。⑤在这一阶段,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的“性别表演”理论影响巨大。巴特勒认为,性别不是既定的,而是“生成的”,不存在一种稳定的身份认同。⑥巴特勒超越男女性别的二元维度造成性别研究的困境。管佩达指出,比丘尼的性别认同是“模糊、流动和语境化的”。她将比丘尼的性别认同与朱迪斯·巴特勒的“性别表演”相联系。管佩达认为,西方女权主义者质疑巴特勒观念性别的定义,因为这种定义取消女性的能动作用及最终改变社会的可能性——而这恰恰是女权主义关注的重点,实际上中国17 世纪的比丘尼们已经用自身的存在证实了巴特勒的“性别表演”。
为了传播其在从事中国女性研究时总结的中国经验,管佩达采取了三种方法。方法一是跨文化视域。如在《从不洁到净化:黄氏女的精神史诗》中,管佩达将黄氏女的故事放入世界文化中,指出“女性污秽说”在世界范围内广泛存在,又将弹词体裁的故事与佛经联系在一起,谈到其影响与被影响之关系。方法二是平易化表述。管佩达希望自己的学术研究不仅仅局限于学术圈内,而且能够对普通人产生影响,为此她的表述做到了充分的平易化,专业性内容也往往被隐藏在注释中。她说:“我一直对学术处于象牙塔之内的观点持怀疑态度。我个人认为,作为一名学者,我们的部分责任是让普通读者能够接触到我们的工作。”①梅维恒(Victor H. Mair)对管佩达研究的评论证明了这一点,他说道:“她的一些最具启发性的评论隐藏在注释中,大部分普通读者将不会接触到这类具有专业性的汉学研究成果”,这其实是管佩达一贯学术研究方式的体现。方法三是从边缘观照中心。以佛教女性切入,是为了确定边缘群体如何在主流文化中生存,因为她认为即使是处于边缘的宗教女性,也存在令人难以置信的丰富性和多样性,那么对于中国文明的主体部分,其与西方或者世界文化之间的共性和多样性更值得挖掘。②综上所述,管佩达的中国女性研究既具有汉学性别研究转型时期的一般性特征,也在研究对象和研究路径上具有特殊之处,尤其是她对中国女性经历现代性价值的挖掘,值得充分肯定,然而国内学界无论是在对海外汉学性别研究,还是宗教研究的整理和研究中,都忽视了管佩达及其研究成果。笔者认为,对管佩达中国女性研究成果的挖掘和整理,可以管窥汉学性别研究的发展动向,又可以补充国内在性别研究和宗教研究领域的不足。
(党从心: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李永平: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海外藏中国宝卷整理与研究”(项目编号:17ZDA266)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①"Judy H. Watts, “Writing on the DOME of the SKY,” https://magazine-archives.wustl.edu/Winter02/BeataGrant.html,最后访问日期:2022 年7 月28 日。
①Beata Grant, “Patterns of Female Religious Experience in Qing Dynasty Popular Literature,” Journal of Chinese Religions 23.1 (1995): 29 – 58.
②高彦颐(Dorothy Y. Ko)著,李志生译:《闺塾师: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Teachers of the Inner Chambers: Women and Culture in Seventeenth-Century China),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 年,第13 — 15 页。
③Grant, “Patterns of Female Religious Experience in Qing Dynasty Popular Literature,” pp. 29 – 58.
④Victor Turner, Dramas, Fields and Metaphors: Symbolic Action in Human Society. New York: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74,pp. 38 – 42.
①Beata Grant, “From Pollution to Purification: The Spiritual Saga of Laywoman Huang,” Ritual Opera, Operatic Ritual. Mulien Rescues His Mother, Ed. David Johnson.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1989, p. 226.
②赵世瑜:《明清以来妇女的宗教活动、闲暇生活与女性亚文化》,载赵世瑜《狂欢与日常:明清以来的庙会与民间社会》,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2 年,第148 — 180 页。
③Grant, “Patterns of Female Religious Experience in Qing Dynasty Popular Literature,” p. 49.
④宁一中、段江丽:《跨越中西文学的边界——孙康宜教授访谈录(下)》,《文艺研究》2008 年第10 期,第67 — 76 页。
⑤李四龙:《论欧美佛教研究的分期与转型》,《世界宗教研究》2007 年第3 期,第65 — 72 页。
⑥Beata Grant, Eminent Nuns: Female Chan Buddhist Masters of Seventeenth-Century China. 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2008, pp.1 – 12.
①Beata Grant, “Who Is This I? Who Is That Other? The Poetry of an Eighteenth Century Buddhist Laywoman,” Late Imperial China 15. 11(1994): 1 – 40; “Chan You: Poetic Friendships Between Nuns and Laywomen in Late Imperial China,” The Inner Quarters and Beyond: Women Writers from Ming Through Qing, Ed. Grace Fong and Ellen Widmer. Leiden: E. J. Brill, 2010,pp. 215 – 248。中文译本参见管佩达:《禅友——17世纪中国闺秀与比丘尼之间的诗词交流》,载方秀洁(Grace S. F.)、魏爱莲(Ellen Widner)编《跨越闺门:明清女性作家论》(The Inner Quarters and Beyond: Women Writers from Ming Through Qing),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年,第200 — 229 页。
②Beata Grant, “Women and Gender in the Discourse Records of Seventeenth-Century Sichuanese Chan Masters Poshan Haiming and Tiebi Huiji,” The Chinese Historical Review 22.1 (2015): 52 – 71.
③Beata Grant, “Da Zhangfu: The Rhetoric of Female Heroism in Seventeenth-Century Buddhist Writings,” Nan Nü: Men, Women and Gender in China 10. 2 (2008): 177 – 211.
④鞠玉梅:《肯尼斯·伯克与陈望道修辞学思想比较——从修辞学的定义、范围和功用来看》,《当代修辞学》2012年第5期,第46 — 53 页。
⑤Miriam Levering, “Lin-chi (Rinzai) Ch’ an and Gender: The Rhetoric of Equality and the Rhetoric of Heroism,” Buddhism,Sexuality and Gender, Ed. Jose Ignacio Cabezon.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1992, pp.137 – 156.
①Grant, “Who Is This I? Who Is That Other? The Poetry of an Eighteenth Century Buddhist Laywoman,” pp. 1 – 40.
②Grant, “Da Zhangfu: The Rhetoric of Female Heroism in Seventeenth-Century Buddhist Writings,” pp. 177 – 211.
③苏美文:《梦寒霜月冷师门:义公禅师之修悟教化与继席》,《幼狮台北大学中文学报》2009 年第6 期,第37 — 84 页。
④孙康宜著,张建译:《古典文学的现代观》(Modern Perspectives on Classical Chinese Literature),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第311 页。
⑤Beata Grant, “Women in the Religious and Publishing Worlds of Buddhist Master Miaokong (1826 – 1880),” At the Shores of the Sky: Asian Studies for Albert Hoffstädt. Ed. Paul W. Kroll and Jonathan A. Silk. Brill, 2020, pp. 173 – 184.
⑥Beata Grant, Daughters of Emptiness: Poetry of Buddhist Nuns of China. Boston: Wisdom Publications, 2003, p. 2.
⑦Beata Grant, The Red Brush: Writing Women of Imperial China. Cambridge M. A: Harvard East Asia Center, 2004.
⑧伊维德指的是原为荷兰文编选的中国女性诗人作品选集,后来于2008 年译为英文出版,名为《晶莹的泪珠》(Transparent Tranen)。参见伊维德:《中国文学之旅》,见《我的中国故事》编委会编《我的中国故事:海外汉学家视野里的中国》,北京: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8年,第17页。
①伊维德:《中国文学之旅》,第19 页。
②Beata Grant, Daughters of Emptiness: Poetry of Buddhist Nuns of China. Boston: Wisdom Publications, 2003, Back Cover.
③高彦颐著,李志生译:《闺塾师: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第14 页。
④方秀洁、魏爱莲编:《跨越闺门:明清女性作家论》,第202 页。
⑤同上。
⑥"Jiang Wu, Enlightenment in Dispute: The Reinvention of Chan Buddhism in Seventeenth-Century China.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8, p. 251.
⑦钱谦益:《坐脱比丘尼朝音塔铭》,见《牧斋有学集》,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79 年,第508 页。
⑧方秀洁、魏爱莲编:《跨越闺门:明清女性作家论》,第203 页。
⑨同上,第228页。
①Susan Mann, “What Can Feminist Theory Do for the Study of Chinese History? A Brief Review of Scholarship in the U. S.,”Research on Women in Modern Chinese History 1 (1993): 241.
②孙康宜著,傅爽译:《从差异到互补:中西性别研究的互动关系》(From Difference to Complementarity: The Interaction of Western and Chinese Studies),《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 年第1 期,第7 — 13 页。
③Judy H. Watts. “Writing on the DOME of the SKY,” https://magazine-archives.wustl.edu/Winter02/BeataGrant.html,最后访问日期:2022年7月22日。
④宁一中、段江丽:《跨越中西文学的边界——孙康宜教授访谈录(下)》,第70 — 77页。
⑤Stacy Gillis, Rebecca Munford, Interview with Elaine Showalter, Third Wave Feminism: A Critical Exploration, Ed. Stacy Gillis,Gillian Howe and Rebecca Munford.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4, pp. 60 – 64.
⑥Judith Butler, Gender Trouble: Feminism and the Subversion of Identity. New York: Routledge, 1999, p. 34.
①"Judy H. Watts, “Writing on the DOME of the SKY,” Washington University in St. Louis Magazine,https://magazine-archives.wustl.edu/Winter02/BeataGrant.html.,最后访问日期:2022 年7 月28 日。
②Ibi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