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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运动以前的荷马

2024-08-14李奭学李以清

国际汉学 2024年3期
关键词:伊利亚特荷马奥德赛

关键词: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奥德赛》;周作人

中图分类号:I222.6 doi:10.19326/j.cnki.2095-9257.2024.03.001

一、“荷马”问题

公元1925 年,五四运动已过去六年。这一年五月廿日,周作人在北京沟沿写下《希腊人名的译音》。文中指出过去中国人音译希腊人名多以英文为准,因此强烈谴责这种“霸权论”,而且认为音译要“名从主人”,也就是希腊人名应循希腊音,不可再用英文音翻译。因此,《奥德赛》中的海中妖女Circe 不应译为“塞栖”,应从希腊音Kirke 译为“岐耳开”①。周作人的主张,他自己也不见得完全遵从。他在五四运动前音译“荷马”(Homer),时作“鄂谟”,如光绪三十四年用“独应”的笔名写的《论文章之意义暨其使命因及中国近时论文之失》②;如1908 年写的《哀弦篇》、1915 年所撰《希腊女诗人》,以及1916年写的《一篑轩杂录》,时作“诃美洛思”。③“鄂谟”只有两个字,也就是两个音节,想来所据为英文,倒是“诃美洛思”有四个音节,应从荷马的希腊音中译,拉丁字母的拼法为Homêros。《希腊人名的译音》里,周作人说对于译音,他“主张用注音字母”。1917 年,周作人在北京大学授课,写了一本《欧洲文学史》。从此书看来,周作人所称的“注音字母”,应该就是前及的拉丁字母,故此书谈“史诗”的部分,周作人一路到底,都作Homêros。其实在得出这个结论之前,周作人用的词,时而也有“荷马”一译,而在他提出自己的结论后,偶尔又会用“荷马”——虽然“诃美洛思”更常见。④

在清末民初的当头,周作人确实有资格讨论荷马名字的音译,因为若不计教会中的西洋人士或其本土的追随者,以及曾留洋的小留学生如容闳(1828 — 1912)者①,当时的中国知识分子中,几可谓也只有周氏懂得希腊文。1908 年周作人尚在东京留学,在《知堂回想录》中写到,秋天他便进入筑地的立教大学学习初阶的古典希腊文。他不但修了基本文法,也念了色诺芬(Xenophonof Athens,约公元前 430—约前354)的《长征记》(Anabasis)。所以讨论荷马名字的音译,周作人确实是当行本色,说服力强甚。

不过,谈到荷马之名的音译,我们难免重复以前之所论。在《阿哩原来是荷马——明清传教士笔下的荷马及其史诗》中,李奭学指出在明末,荷马即以“阿哩(嘿)汝”之名在华“现身”,乃高一志(Alfonso Vagnone,1566 — 1640)从南欧各国,尤其是意大利文之音“Omero”译出。到了清初,法国耶稣会士马若瑟(Joseph dePrémare,1666 — 1736)又从拉丁音译得“何默乐”(Homerus)一名。时届清末,荷马之名更进一步,争相从基督教传教士的西方古史引介中现身,最早出现在郭实猎(Karl Friedrich August Gützlaff,1803 — 1851)主编的《东西洋考每月统纪传》上,先作“和马”,后译“何马”,时为1837 年。②郭实猎是荷兰传道会按立的普鲁士传教士,但入华初期和马礼逊(Robert Morrison,1782 — 1834)的伦敦传道会(London Missionary Society)走得较近。可想不论“和马”或“何马”,郭实猎所用的二名俱出自英文的“Homer”——虽然德文除了发音稍异,也是如此拼写。从1857 年伟烈亚力(Alexander Wylie,1815 — 1887)主编《六合丛谈》开始,希腊文史一贯就是西学介绍上的大关目,荷马之名尤常见诸艾约瑟(Joseph Edkins,1823 — 1905)撰述的文章,大多从郭实猎而作“和马”。不过1898 年艾约瑟在《希腊志略》上再谈荷马的时候,他强化“Homer”的尾音像美国英语般拖长了“r”的音,把“和马”另译为“和美耳”了。如此中译,艾氏有可能受到丁韪良(William Alexander Parsons Martin,1827 — 1916)或谢卫楼(Devello Z. Sheffield,1841 — 1913)等西人的影响。丁氏在1883 年与同文馆学生撰《西学考略》,荷马作“贺梅尔”③,而谢卫楼此前一年的《万国通鉴》则称“侯美尔”④。这些译名,都因“Homer”的尾音加重,衍生而成,但从英文的习惯来说,倒变成了三个音节。

清末的荷马名字,有从郭实猎的路数走,形成两个字者。1857 年,伟烈亚力在《六合丛谈》上译赫歇尔(John F. W. Herschel,1792 — 1871)的《天文学纲要》(Outlines of Astronomy),王韬(1828 — 1897)笔受,名之为《西国天学源流》。此译第二篇刊于《六合丛谈》第九号上,荷马即依其惯用的译法而称为“和马”⑤。1859 年,伟烈亚力口译、李善兰(1810 — 1882)删述的《谈天》出版,仍然援用旧译。⑥不过英人高葆真(WilliamArthur Cornaby,1860 — 1921)1906 年3 月在《万国公报》上所写的《雅典法政之起源》一文中,荷马则作“荷麦”。①至于像丁韪良加重尾音而形成的三个字的荷马名,上述之外,清末另有其人, 如1899 年韦廉臣(Alexander Williamson,1829 — 1890)著,董树堂笔录的《古教汇参》,便作“合墨耳”。②来年,英国教士李思(JohnLambert Rees,1862 — 1947)或著或译《万国通史》,其前编中,荷马名译得与众不同,作“好佅儿”③。在李思和韦廉臣的书中,都附有荷马的绘像,但长相有殊。此外,1908年英国内地会传教士窦乐安(John Dorroch,1865 — 1941)主编,由山西大学堂译书院学生中译的《世界名人传略》则作“何梅尔”。总之,在传教士的著译中,“荷马”的译名五花八门,不一而足,尽管所本都是英语。

非基督徒的中国士子中,想来也不遑多让。最早提到荷马的外交官,郭嵩焘系其一。他曾出使英、法,为光绪皇帝的钦差大臣,而依据1877 年开始的两年欧洲行旅见闻,写成《使西纪程》一书。此书因政治争论而毁板,今日可见者有后人所编的《伦敦与巴黎日记》,其中至少五次提到荷马,有作“何满得”者,有作“河满”者,亦有作“胡迈卢”者。郭嵩焘是进士出身,乃传统的读书人,对外文所知恐怕有限,“何满得”的尾音,显然有误。不过他后来诸译,就精确多了。“胡迈卢”可能出自拉丁音,而且郭嵩焘还指出此名“西人皆称曰:‘河满’”。④郭嵩焘之后,中国士人中除了和传教士走得较近者如李善兰等,涉及荷马译名最早的是严复。他留学英伦后归来,1896 年译赫胥黎(Thomas HenryHuxley,1825 — 1895) 的《天演论》(Evolutionand Ethics),其中将荷马译为“鄂谟”或“鄂谟尔”。首次译到“鄂谟”时,严复在名字下面用小字加注道:“或作贺麻”,显示“鄂谟”乃严复首创,至少他是最早使用者之一。“贺麻”一译,我们前此未见,至于“鄂谟”一译,严复在1903年译斯宾塞尔(Herbert Spenser,1820 — 1903)的《群学肄言》(A Study of Sociology) 时, 都还在用, 而且曾引“ 阴格里”(Jean–Auguste–Dominique Ingres,1780 — 1867)所绘《鄂谟加冕图》(Crowning of Homer)衍道:“鄂谟为诗中王者”也,⑤这个译法,同时影响了王国维与鲁迅。鲁迅的用法见名文《摩罗诗力说》,而王国维的用法则见《教育偶感四则》。⑥在1908 年发表《哀弦篇》之前,周作人所用也是“鄂谟”,想来都因严复影响所致。

《哀弦篇》中所用,是后来周作人屡次强调的希腊音“诃美洛思”。但是中国士子音译荷马,受到传教士的影响仍然较大。艾约瑟交善于中国官宦,与曾纪泽就很熟,《出使英法俄国日记》中记曾氏使外前,他们屡次见面“久谈”或“谈甚久”①。孙宝瑄(1874 — 1924)出身于官宦世家,于书无所不窥,光绪二十四年(1898)“正月初四日”读到艾约瑟的《西学启蒙十六种》,随手在日记上便记下:西方“诗学始于和美耳威耳吉利”②。“威耳吉利”便是维吉尔(Virgil,公元前70 — 前19),而“和美耳”正是荷马。文廷式(1856 — 1904)乃清末翰林,他也读过《西学启蒙十六种》,对其中《希腊志略》印象尤深,尝引“和美耳”而极美希腊古人之“孝敬恭顺”③。1898 年,数学家黄钟骏(生卒年不详)继阮元(1764 — 1849)等人之后,撰《畴人传四编》。此书因《西国天学源流》提到荷马诗中有星象之谈而以历算学家视之,亦即所谓“畴人”也。不过黄钟骏也了解荷马生当“春秋初年,……以诗名世”。他用的是“和马”,当因伟烈亚力与王韬的用法使然④。受到洋人译音影响的中国士人,还要加上维新派的康有为(1858 — 1927)。1904 年春,戊戌变法失败已多年,康有为由中国香港登轮,往游欧洲。同年五月,船抵希腊伊瑟佳(Ithaca)。他抚今追昔,想到“贺梅尔”有“诗二十篇咏之”⑤,所指当是《奥德赛》(The Odyssey)中奥德修斯(Odysseus)的返乡之旅,尽管“二十篇”应订正为“二十四篇”。“贺梅尔”之名,想系取自丁韪良的《西学考略》。对希腊历史,所撰最具企图心的中国士人乃王树枏(1852 — 1936)。1906年,他在甘肃新疆布政使任内参考多种著作,考镜源流,写出了《希腊春秋》一书,从公元前2089 年写到公元前145 年。希腊历代的典章制度,无不该备,难免也谈到荷马,所用的译名是“和墨耳”,有可能改译自七年前韦廉臣的《古教汇参》,因为其间只有“和”及“合”的差异,⑥其他字皆同。这些中国士人中,我们不可漏列一位女中硕学单士厘。她自幼博学于文,有语言天分,1910 年曾随夫婿钱恂驻节欧洲,亲历各国古寺名刹,在考述宙斯(Zeus)的神话时,提到了荷马,称之为“华曼尔”⑦,似乎仍由英语转译,和郭嵩焘的译法一样,相当独特。

就我们所知,今天“荷马”这个“标准译法”,维新派大家梁启超(1873 — 1929)可谓首开其说者。1902 年,他在《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中犹称荷马为“和马耳”,初不以他所代表的希腊文化为意,但同年稍后刊出的《饮冰室诗话》中,他不但改称之为“荷马”,而且认定他的史诗,中国古人中无出其右者。⑧再稍后所撰的《斯巴达小志》里,“荷马”之名更加确定,几乎定形。李元音为湖南平江人,尝友张之洞,也是个立宪维新派,光绪三十二年(1906)撰有《十三经西学通议》,鼓吹以西法重诠中国古经。论及《诗经》时,他引希腊史诗以说之,用的又是“荷马”一译。由李著的上下文看来,他应该读过梁启超的《斯巴达小志》;若再以他维新派的身份分疏,则“荷马”一译绝对是祖述梁氏而来⑨。1915年,周作人撰《希腊女诗人》,谈“萨福”(Sappho, 约公元前630—约前570)的诗,随手提到“荷马”,马上分辩道,此乃“旧译”,他的“诃美洛斯”才是“正译”。《希腊女诗人》撰作之际,上距梁启超《饮冰室诗话》开笔的时间已经13 年,而周作人仍要分辩“正确”的译词,说明梁译的影响力势不可挡,《饮冰室诗话》中还说此名“旧译作和美耳”,“荷马”二字自此一锤定音,中文世界沿用迄今。

二、“史诗”由来

中国传统中有“咏史诗”,但是没有鸿篇巨制如欧洲式的“史诗”,最接近的诗体是“弹词”。1857年,艾约瑟在《六合丛谈》第一期介绍荷马史诗时,就是拿杨慎(1488 — 1559)所谱的《二十一史弹词》比拟之①,而40年后严复的《群学肄言》(1897)“谈”到“史诗”,从弹词的角度称之为“史词”,道是“以诗为史,体若今世之弹词”②。然而荷马式史诗乃民间传唱的故史,作者是否为荷马还是个大问题,一般多以为是集体智慧经年积累的结果。而《二十一史弹词》却是个人的著作,也缺乏西方史诗特有的吟唱“传统”(conventions), 如“ 拦腰起述”(in medias res)等,难以等量齐观。艾约瑟因杜甫有“诗史”之称,《希腊为西国文学之始》故有“和马所作诗史,传者二种”之说。所谓“传者二种”,当然指《伊利亚特》与《奥德赛》,而所称“诗史”,当指严复解释的“以诗为史”,所以英文“epic”一字,最早当以“诗史”译之。

不过艾约瑟这里语意模棱两可,盖他接下来在注文中所说“杜甫作诗关系国事,谓之诗史”一语,便与传统所见不同。“诗史”一词应和“柱下史”一样,是“称号”,非指杜甫所作之诗。此所以《新唐书·杜甫传》谓:“甫善陈时事,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世号‘诗史’。”③同一名词,高葆真讲得就精确多了:“荷麦,希腊之诗史也。”④当然,艾约瑟确以“诗史”中译“epic”,否则继之所述“西国则真有诗史”一语恐无意义。在中国史上,也有如艾约瑟的用法者,例如钱益《书〈汪水云集〉后》就说过汪元量(1241 — 1318)之诗多“ 纪国亡北徙事, 周详恻怆, 可谓诗史。”⑤由是观之,艾约瑟也未必错用了“诗史”一词。总之,荷马因所咏多故史,故《伊利亚特》或《奥德赛》俱称“诗史”。

严复把史诗称为“哀歌”,心中所存可能是《伊利亚特》里几个悲壮又凄惨的场面,例如普里阿摩斯(Priam)夜赴敌营为子收尸,再如赫克托耳(Hector)阵亡后特洛伊妇女的哀号等。严复见树不见林。中国士子如王树枏,则将两部荷马所吟中国化了,称之为“怀古二章”⑥,尚不失真。而李思的《万国通史》前编则以“长谣二首”称之⑦,正可前导五四运动前三年,林纾(1852 — 1924)所译的“古歌谣”一词。林纾其时偕陈家麟中译鲍德温(James Baldwin,1841 — 1925,也译鲍尔敦)的《泰西三十轶事》(Thirty Famous Stories Retold), 更题为《秋灯谭屑》。不过,鲍德温的原文这里作“story andsong”⑧,不是“epic”,林纾可能在陈家麟的解说下,体会到荷马原诗乃歌谣体的长诗,所以以“古歌谣”对应之。但不论李思的“长谣”或林纾的“古歌谣”,这些名词都可形容史诗,亲切兼精确,颇能体会吟唱的本质:《伊利亚特》等诗,本来就是吟游诗人的套语式歌谣体创作。⑨马若瑟在清初写《天学总论》,形容“何默乐”所作为“深奥之诗”①,同样字字有本:“epos”也有“唱出的神谕”之意,“深奥”乃理所当然。单士厘曾以“神诗”称“史诗”,因为她在荷马所吟中看到的是神话——关于《伊利亚特》里宙斯等天神的神话。单士厘对西方语文学(philology)颇有所知,所译之词当然也说得通,因为希腊文“epos”也有“神话”的意指。

然而艾约瑟或高葆真,甚至是更早的郭实猎等人所见却是西洋上古的历史,故此荷马称此“诗史”。至于以“史诗”对译“epic”或“epos”,其事却要迟至10年后的1867年左右。1864年,在郭实猎呼吁下来华的德籍牧师罗存德(WilhelmLobscheid,1822 — 1893)开始中译1847 年版的《韦氏字典》(Merriam–Webster’s Dictionary), 题为《英华字典》,并于1867 年在中国香港出版了前两册。②而第二册一经推出,我们即见罗氏把“epic”解为“说”“记”,而“epic”确也有此意。罗存德顺藤摸瓜,又把“epic poem”译为“史诗”,而且补充道:“这是‘记事之诗’,也是‘怀古之诗’”。③从年代顺序上看,罗存德开译之时,大有可能受到艾约瑟的影响,因为他只要把“诗史”二字对调,称号就变成诗体“史诗”了。罗存德的贡献,大矣!

罗存德的《英华字典》曾经远迈日本,不但重复翻刻, 而且走进日本思想家中村敬宇(1832 — 1891)所编的《英华和译辞典》(1879)之中,“史诗”这个译词赫然现身,也广泛为日本人所接受。④以1891年渋江保(1857 — 1930)所写的《希腊罗马文学史》为例,第一篇总论上古文学,而在第二章便谈到了“史诗”。⑤渋江保所用系汉字,不用迻转也可化为中文之用,章太炎、周作人等都受其影响,也把“epic”译为“史诗”了。章太炎的接受更加明显,因为1901年,他便读到《希腊罗马文学史》,而且译之成中文。⑥在《訄书》重订本中,章太炎又畅论希腊文学,而且直接引用渋江保的汉字,谓之“自然发达”,而“其秩序”乃先有“韵文”,后有“笔语”。“韵文”之中,章太炎又说“史诗”为先。非特如此,章氏还添上了一个新词“正史诗”,亦即“有韵历史也”。他明白在一个“文字未兴”、口耳相传而易忘的时代,唯“缀以韵文”而“易记忆”者可长久留存,而这已非“史诗”莫属了。⑦到了1908年,周作人的《哀弦篇》萧规曹随,也称荷马之作为“史诗”,甭谈《欧洲文学史》中,他辟有专章论荷马的“史诗”。⑧“史诗”一词,罗存德创之,明治时代的日本文人如渋江保沿用之,最后终因在日本的留学生如章太炎等的使用,在中文里拍板定案了。刘禾曾据马斯尼(FedericoMasini)的研究而指出,由中国东传的传教士译词,常见回归中土者。⑨上述“史诗”的传播与接受强而有力地印证了这一点。

史诗的吟诵传统首重“呼唤”(invocation),呼唤的是缪斯女神或文艺女神。诗人希望可得神凭,借以助其文思泉涌,吟唱不绝。缪斯女神一共九位,都是宙斯偕记忆女神(Mnemosyne)所生。这九位女神中的四位在明末即经耶稣会介绍入华,描绘据传为董其昌(1555 — 1636)所绘的一幅图画之中。⑩ 清末则更进一步,九位女神连执掌都已列出,尽管精确有缺。她们的名字也未译出,但谓她们“在人间分司文明之事”。学者皆信,荷马在《伊利亚特》首卷呼唤的乃卡利俄珀(Calliope)①。孙宝瑄在《忘山庐日记》中除了提到荷马之外,光绪二十四年六月八日因读到艾约瑟著《西学略述》,从而把九缪斯随希腊音译为九“慕赛”(Musai/ Muses),逐一述其所司。孙氏所述的第一位慕赛,其实就是史诗女神卡丽欧普。孙氏未道其名,仅随着艾约瑟描述到,她乃女神中之“首座”,而且“左执简,右把笔,主增慧于咏事”②。换句话说,卡丽欧普为诗歌女神,她的降临可增人咏诵之聪慧。孙宝瑄这里说得较含糊的是,她之“咏事”,实乃“史事”。孙氏虽未道出卡丽欧普之名,但她主史诗的执掌已有所陈示。荷马得获其“默佑”,才能尽情吟唱。③慕赛一名,服部宇之吉(1867 — 1939)在1902 — 1909 年执教京师大学堂时,则依英文音译为“缪资”。他连荷马也一并介绍了,如“芝哀斯”(Zeus)为奥林帕斯12巨神之首,又如“阿夫洛的”(Aphrodite),为“爱及美神”。服部的介绍尚称详细,不过他称道希腊人骁勇善战,诗人辈出之际,倒没提到“荷马”之名。④

三、翻译荷马

黄钟骏的《畴人传四编》将荷马列为历算学家,所持的理由虽然牵强,却相当有趣,乃“其所著书屡言天星”,例如《奥德赛》中奥德修斯“论昂璧觜参及青龙七宿,北斗七星,太阳长行不息,月之望诸恒星若晃旒”等。这段天文学上的描述,王树枏的《希腊春秋》亦曾照录,但黄说及王说所本,字字若非前述1857 年《六合丛谈》上的《西国天学源流》,就是1889年此书的上海合订本。究之于《奥德赛》,这段荷马的叙写至少有部分出诸第五卷第262行至第278行,写的是海中宁芙(nymph)卡吕普索(Calypso)放归奥德修斯时,告诉他所应遵循的天象。⑤即使如此,荷马也不应被称为“畴人”,史诗所吟不过希腊人的天文常识。

中国士人论荷马史诗,比较有见地的是李元音在《十三经西学通义》中的论述。我们对李元音所知不多,但他在此立论的材料,有部分出自梁启超的《斯巴达小志》,可想而知他和维新派走得近。他知道荷马史诗“无孔不入”,“虽以斯巴达之尚武,蔑视文学,而于荷马诗固常讽诵者。今欧洲各国文学祖希腊,武事祖斯巴达,故其学校及军营所唱之歌,皆有古意,盖彼中诗教之渊源甚远也。”李元音的看法,其实可溯至六年前李思夹译夹述的《万国通史》前编。李思注《赫涕志》时,尝云“泰西最重诗教”⑥。换个角度说,李元音以荷马史诗为西人之“诗教”,并举以和儒家相比,希望中国人也能保有以《诗经》为主的“诗教”。①在欧洲,即使历史进入天主教时代,荷马诗教仍难拔除,圣奥古斯丁(St. Augustineof Hippo,354 — 430) 写《天主之城》(City ofGod),希望将希腊神话及荷马史诗扫地出门,但他也难扺挡这些“固有文化”的力量,荷马史诗依旧传唱不绝,难怪明清之际入华耶稣会士的著作中,西方古典频见,②而清末民初的窦乐安,在他主译的《世界名人传》里亦称,“欧美各大学”迄今皆以荷马“诗为教授,可见其入人者深”③。

在华的基督教传教士,每以缕述荷马的《伊利亚特》为能事,《奥德赛》其次,这是因为他们多将《伊利亚特》视为“历史”,而《奥德赛》则并非如此。以林乐知(Young John Allen,1836— 1907) 及严良勋(1845 — 1914) 合译的《四裔编年表》为例,“希利尼人围秃累城”乃事实,于是“秃累始战争”,其事可以系于公元前1193 年。不过这一年的记载却非我们熟悉的荷马笔下的故事,因为“希腊人百里与其妻海伦航海漂至埃及,朴鲁地乎逐百里而纳海伦”。林乐知等译者及纂者参照的是优里皮底士(Euripides,约公元前480—约前406)和希罗多德(Herodotus,约公元前484—约前425)的陈述。④然而“百里”是特洛伊人,当然不是“希腊人”。荷马让他和海伦回到了特洛伊城,但优里皮底士等人不同,让他们渡海到埃及去,而埃及王“朴鲁地乎”(Proteus)不愿开罪海伦的丈夫孟内勒渥士,确实强留海伦在埃及。再下去的情节又回到了主流的说法,悲剧诗人伊斯奇勒士(Aeschylus,约公元前525 — 约前456)的《奥勒斯提亚》(The"Oresteia)三部曲也加入了“战局”,盖第二年,“秃累人以吉士朵通于阿改门之女克来得乃司”。这里所称的“以吉士朵”,应该是希腊人“以吉特斯”(Aegistus),而他所通的“克来得乃司”应为“克来婷尼斯特拉”(Clytemnestra),是“阿改门”(Agamemnon)之妻,并非其女。十年后的公元前1183年,“秃累降于希利尼”,而“希利尼兵还,克来得乃司与以吉士设局杀了阿改门,而立以吉士为王”,希腊人遂“夺海伦及珍宝而归”⑤。“阿改门”死后,“以吉士”果然当上阿果斯的国王,时间长达七年。但他不得善终,系遇刺身亡。

《伊利亚特》的故事,郭实猎是基督教士中论述最精者,他的《希腊国史》冠绝当代,几乎是长篇中文摘要版的《伊利亚特》,不过这点李奭学业已在他处论及,兹不赘。⑥我们可以再谈者,是谢卫楼1882年《万国通鉴》中之所述:

耶稣先一千一百八十四年,希利尼人和特罗亚人兴战。论此用武之由,特罗亚王派阿木之子怕利斯,一次至希利尼国为客。希利尼王门伊雷乌有一美艳之后,名赫勒内。怕利斯旋国之时,窃而归焉。希利尼王忿怒,会集国人攻击特罗亚人。希利尼王之弟阿嘎门南和众多勇敢之士,渡海困特罗亚城。不意特罗亚人奋勇抵拒,十年之久,未能获胜。嗣后希利尼人暗施奇计,造作木马,腹藏精兵,置于城外,阳撤围城之兵。城内见敌兵已退,遂将木马移置城中。藏兵乘夜而出,攻击特罗亚人。此时希利尼兵复来进攻,大获全胜。据书中载此战事,虚实难辨,且云五四运动以前的荷马有神辅助希利尼人,有神辅助特罗亚人,大显威力,施行异能。①

上引“希利尼王门伊雷乌”,其实是“斯巴达王孟内勒亚士”(Menelaus),而“阿嘎门南”乃其“兄”而非“弟”也。上引中所谓“书”,即指《伊利亚特》。此书由来,谢卫楼的说法如下:“特罗亚战事以后,在希利尼国有一瞽者侯美耳,作成诗歌,到处念诵,以此为糊口之计。其诗之所咏,即特罗亚之战事与希利尼人旋国遭险事也。当时多有好学其诗者,并笔之于书,代代流传。”

谢卫楼又说道:“论侯美耳,生前虽一穷乏之人,身后却有大名望,至今西方文士,俱好其诗。”②

荷马为“瞽者”,上述是迄今所知在华最早的记录,③其后则是丁韪良《西学考略》中的说明。④无论如何,他们都以荷马为实人,而特罗亚(特洛伊)围城也确有其事。然而艾约瑟虽写过一篇《和马传》,我们若证之于其人的《希腊志略》,却是事有不然者。在这本小书中,艾约瑟在《和美耳诗》这一节中说:“和美耳诗所咏者”并“非事实”。为强调这一点,艾约瑟在下一节《初立革哩底德罗亚诸国》中又说:“和美耳诗中咏歌德罗亚之战事,俗间相传之浮词过多,事实绝少,殆取其悦人耳目也。”⑤《希腊志略》其实是一本翻译的书,译自法伊夫(Charles Allen Fyffe,1845 — 1892)的《希腊史》(History of Greece)。后者用“故事”(stories)和“童话”(fairy tales)形容《奥德赛》,至于《伊利亚特》,那就是上引的译文了。然而艾约瑟最后的看法仍然可以在他的译笔中看出:所谓“浮词过多”和“悦人耳目”等词,殆非法伊夫的用语,而是艾约瑟自己的看法。⑥

有关《奥德赛》的介绍,通常较简单,浮踪掠影,一述即过。李思的描绘,方之艾约瑟的缕述,当然差了一截⑦,但可称此时之典型:

《奥瑇犀》专咏希腊小王出游事,寻绎诗旨,知希腊全部中,有小国王奥瑇犀者,天资聪颖,博闻强识,自特罗琊罢战之后,将与将士偕归,沿途游览名区,访寻胜地;星言零雨,问俗采风。其事其闻,并堪不巧。⑧

李思这里把史诗及其主角混为一谈,后世还真有从者⑨。李思又有点语带轻佻,把奥德修斯沉重的返乡之旅,说成是他在寻幽探赜,观光异域。李思又评到,《奥德赛》与《伊利亚特》“虽有巧构形似之语,不及史家实录,信而有征”。李思继之再用中国诗话、词话式的语言道:“《懿丽雅特》诗为短衣匹马之铙歌,《奥瑇犀》诗为月店霜桥之锦字。”所谓“铙歌”乃军旅壮威的凯歌,明许《伊利亚特》为颂扬武人之诗,而“锦字”系赋归怀乡的华辞,暗示《奥德赛》为客旅的返国之诗。总之,荷马这两部诗的属性不同,“一治一乱,夷险殊途,而上古之土风已得”⑩。

中国传统士子中,郭嵩焘的《使西纪程》仍然是《伊利亚特》撮述得较早,也较清楚的著作,不过郭氏恐怕读错了伦敦某“倭里巴尔”女士送给他的一本所著《桑达克来斯低拿》(SaintChristiana)。郭氏谓“倭里巴尔博通古今”,所著中“希腊罗马文学始末皆详之”。因此,郭氏知道《埃涅阿斯纪》(Aeneid)大致的内容:“罗马初为得罗尔国,一名伊里恩,立国马拉海南。希腊攻克之,其遗民逃至罗马。其时居罗马者意得罗亚里也。伊里恩人始于此建立罗马国。”但是郭氏对荷马史诗所记,则正误参半:

泰西诗人以希腊何满为最,罗马费尔颉尔次之。两人各著书言罗马原始。何满书曰《伊里亚得》,纪伊里恩王掠得邻国一公主,美艳绝伦,公主拒不从。希腊因兴问罪之师,围攻伊里恩,经年始克之。盖记事诗也。其时泰西尚无纪载,以何满诗详其事,泰西相与传颂,遂据以为史录。①

所谓“伊里恩王掠得邻国一公主”,当指“掠得”海伦,然而海伦并非“公主”,而是“王后”。她也非经人“掠得”,而是为“伊里恩”王子帕里斯(Paris)诱拐而去,是以没有所谓“拒不从”之说。郭嵩焘这里误听了。当然,泰西“据以为史录”是事实,前引李思与谢卫楼的著述俱可为证。

附带再提,郭嵩焘接下所记的《埃涅阿斯纪》精确无比,是中国人记录西方文史最得其真谛者:荷马之后,“费尔颉尔著书曰《意拟亚斯》,则叙希腊攻克伊里恩,其国人意拟亚斯者,负其父安开色斯以逃至西舍里,又转至罗马。其后生二子,一曰洛莫勒斯,一曰里麦里[斯]。洛莫勒斯始开罗马城。罗马原始,得两诗人记载而始详。”②郭嵩焘的“费尔颉尔”是维吉尔,而《意拟亚斯》当系《埃涅阿斯纪》,可能从拉丁名Aenē̆is 而得,更有可能把主角Aeneas 误为诗名。不论如何,郭氏最称见地的是他借《桑达克来斯低拿》的转述,串连了荷马与维吉尔,又将《伊利亚特》与《埃涅阿斯纪》绾为一体,乃此时中国人对西方文史最早最精的描述。

在《伊利亚特》的故事中,“木马屠城”最为著名,稗官多见提及,林纾中译的《秋灯谭屑》也有《木马灵蛟》专章述之③。此章在“木马”之外,另有“灵蛟”一事,处理拉奥孔(Laocoön即下文中的“劳贡”)父子奋战海中窜出的巨蟒的传说。不过拉奥孔的故事不见于荷马,反而是维吉尔透过埃涅阿斯在黛朵(Dido)面前的回忆而缕述较精,通常认为是“木马”故事的一环。④单士厘参观梵蒂冈博物馆中的拉奥孔石雕时,用中文讲得倒比林纾的翻译还要早七年。单士厘不名史诗,但多处提到“诗”字⑤,说明自己所述和荷马之后相关的诗作有关。即使林纾所译的“木马”出处可能也是上述的《埃涅阿斯纪》第二卷⑥,盖《伊利亚特》并未吟及木马屠城。特洛伊人收到木马的塑像时,高兴得在海岸献祭,独祭司拉奥孔察觉情况有异。就在此刻,有神遗巨蟒从海上来。拉奥孔偕二子与之战,不敌而亡。此事荷马从未言及,若有,所吟也是“木马屠城”的故事,是《奥德赛》第四卷(271—289)、第八卷(492 — 520)、第十一卷(523 — 532)的转述,是盲眼诗人得摩多库斯(Demodocus)在阿尔喀诺俄斯王(King Alcinous)的王宫中所唱者。⑦

整个《伊利亚特》的始与末,仍推单士厘讲得最完整。特洛伊之战起因于所谓“帕里斯选美”(The" Judgement of Paris),亦即三位女神之争金苹果的往事,单士厘故说“因三神之争也,遂有脱罗耶十年大战至惨之事”⑧。讲“劳贡室”的塑像的起源时,单士厘夹叙夹议,长篇大论《伊利亚特》:

相传劳贡者,脱罗耶人也。脱罗耶者,小亚细亚地,彼时一小国也。王子名巴黎斯者,美而钟于所爱;神话中所以金苹果判三女神争美案者,即此巴黎斯。巴黎斯旅游希腊,见斯巴达国王后宫爱丽那而悦其色,挟载以归。斯巴达者,尚武之国,希腊史中所著称;恶爱丽那之见夺也,于是约诸侯会战于脱罗耶之城。十年而城不下,围亦不解,为神话中最有名之脱罗耶战争。是役也,希将多丧,而城仍未破。乃选勇士,征战策,以图一决。再不胜,舍之去矣。时有阿迭色斯者,巧制木马,藏机自动。挺然应募,且布流言,谓此物为女战神密讷尔佛所授,苟供神前,神立福己。私隐军士于马腹,往还营阵间。脱罗耶兵睹此巨大之物徘徊城下,又闻流言而信,羡欲得之。独劳贡洞窥诡谲,固执不可,而脱人迷信,终不可释。脱兵固守,十年于兹,军气衰颓,民不聊生,乃大合市民为海神祭。适祭官死,继者无人,循例拈阄,阄得劳贡。劳贡本曙神阿博隆庙及海神讷都诺庙僧也,有被选权利。既被选,乃率长次二子,登祭坛,屠牺牲,行例礼。礼未毕,而海上陡见二蛇,金目白躯,神飞而来,攫二子环之。劳贡驰救,同陷其害。蛇围重迭,呼吸不通,肢体牵系,密勿得逃,劳贡大呼而死。二蛇片裂三尸,逸去无踪。脱人见此,益信木马有神,以为劳贡之死,神明惩戒也。用请于希人,入木马于城,献之密讷尔佛之堂,再拜而祷焉。是夜,脱市人欢乐无极,满意城围从此解矣,故军民盛宴,相庆贺而散。夜深人静,希人之匿于马腹者,持械突出,举火燔城,内外袭击,脱军大溃。一夕欢乐,弃尽十年苦守之功。①

单士厘述毕,又援引索福克里斯(Sophocles,约公元前497—前406)的悲剧《劳贡》和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等希腊罗马名典,解释、评论拉奥孔之死。我们观其所述,其实也可知单士厘绝非仅了解荷马史诗的内容;她也从维吉尔及索福克里斯的诗作中认识到金苹果和木马屠城的故事。在《伊利亚特》中,“帕里斯选美”其实不详,仅第24 卷中有三五行的暗示。其余的故事,散见于欧里庇得斯(Euripides,约公元前480—约前406)的《特洛伊的妇女》(The TrojanWomen)或《赫卡柏》(Hercuba)等诗剧或散体叙事文学。单士厘对荷马故事的体会,绝不让清末须眉专美于前,殆为定论。

林琴南的《秋灯谭屑》所译和荷马有直接关系的是奥德修斯的王后珀涅罗珀(Penelope)《织锦拒婚》的故事②,可见于《奥德赛》第二卷。卷中其实是透过一位求婚者的转述,我们才知道珀涅罗珀为应付多达108位的求婚者,曾应允他们:她为公公织好一件寿衣之后,就会择一下嫁。她每个白天都在织布,夜晚在灯光下,却把织好的布拆掉,第二天重新再来。如是者三年,直到第四年才为人识破而事发。③珀涅罗珀拒婚的巧计其实不止“织锦拒婚”,但这是最出名的一个,鲍德温早已敷衍成篇,表明她对丈夫忠贞不贰,等待他归来。其实在中国,珀涅罗珀因为《万国公报》上林乐知的介绍,在前一年即已变成西方贞妇守节的典范。④

五四以前,类似《织锦拒婚》和《木马灵蛟》的改写版荷马故事数量有限,我们所了解者唯有周梦贤的《希腊稗史选译》。这本书其实只选译了两个故事:一个是《瘦西宫的故事》,另一则为《寻获金羊毛记》。⑤《瘦西宫的故事》出自《奥德赛》第十卷:“瘦西”者,今人通译为“瑟西”(Circe),是海中宁芙。她美声绝唱,会用毒药把来到她的城堡的人变成各种动物。奥德修斯(由列西司)因神使赫米斯(Hermes)赠送解药,所以没有变成牲畜,而“瘦西”最后也只好让他的部下恢复人形,而且还放他们走。《瘦西宫的故事》译自美国大文豪霍桑(Nathaniel Hawthore,1804 — 1864)为青少年编写的《唐格乌故事集》(Tanglewood Tales for Boys and Girls,1853), 而这本书也应该是霍桑的文字首见于中文者。《瘦西宫的故事》是《唐格乌故事集》六篇神话中倒数第二篇。霍桑踵事增华,在《瘦西宫的故事》中把“瘦西”将人变猪变羊改写成系各自欲望反映的结果。周梦贤在清末所译的这个故事,其实早在明末即经高一志改写,在《则圣十篇》中以“证道故事”的形态出现,足足提前了284 年。①

《寻获金羊毛记》是伊阿宋与阿耳戈船英雄(Jason and his fellow Argonauts)冒险犯难的故事,荷马史诗虽乏正面处理,但《奥德赛》第12 卷第66 行至72 行却也由“瘦西”口中述及。瑟西送奥德修斯离岛,告诉他船可以两路择行,其中一条路线是经由安菲特里忒(Amphitrite)走,狂风巨浪,史上除了阿果斯号外,没有第二艘船能强行通过,而阿果斯号之所以走得成,原因在伊阿宋甚得天后赫拉(Hera)喜爱,是以放行。换个方向看,周梦贤所译《寻获金羊毛记》的故事时间,原早于荷马史诗,当然也早于《瘦西宫的故事》。伊阿宋得“可吉司国”(Colchis)公主“米底亚”(Medea)的法术之助,收服了镇守金羊毛的金牛与恶龙,盗走了羊毛,而“米底亚”不是别人,正是瘦西或瑟西之侄。伊阿宋在希腊的老师乃仙驼(Centaur)卡伦(Chiron),而这位神话中的良师,往后也会教希腊联军大将阿喀琉斯(Achilles)和张弓射死帕里斯的神射手菲罗克忒忒斯(Philoctetes),周梦贤的音译分别作“爱欺利司”及“非陆梯司”。②

霍桑的原作可能源于阿波罗尼(Apolloniusof Rhodes, 公元前3 世纪) 的《阿果斯号记》(Argonautica)或其他材料,故事发生的时间也比特洛伊战事和奥德修斯的返乡之旅早了二三个世代。五四运动以前,除周梦贤的译文外,马相伯曾以“绍良”之名在1912 年中译了金勒(Charles"Kingsley,1819 — 1875)的《西方搜神记》(TheHeroes: Greek Fairy Tales),也译出了《亚格海舰之英杰事略》,把荷马提到的这则故事又讲了一遍,显然像金勒一样,认为“侠之大者,为国为民”③。伊阿宋的名字,周梦贤根据法文或拉丁音译为“雅生”,但马相伯却译之为“参孙”,令人不解,正如他把“宙斯”译为“秀斯”,而且还标出“Jason”和“Zeus”这两个英文名字,令人倍感困惑。马相伯曾为耶稣会士,乃神学博士,具有一定的外语能力,不知他的“参孙”“秀斯”音从何而来?

那么在明清二代,有没有直接出自荷马史诗的中译文?答案是并非没有,而是多少又经过一番加工改写。可见者之一,仍然出自高一志,是《十慰·慰失耄老者第四篇》(约1628 — 1630)中所译:“西王亚加墨,智勇者也,遇难事曰:‘与取十幼勇士,宁取十老智士。’”④译文中的“亚加墨”是一个省音,乃特洛伊之战中希腊联军的统帅阿伽门农(Agamemnon)。《伊利亚特》第一卷写“阿喀琉斯之怒”(the wrath of Achilles), 联军帐中内讧时起,老将皮洛斯(Pylos)涅斯托耳(Nestor)高呼团结,不时献策,阿伽门农对他的演说大表称许,从而向诸神许愿道:“给我十位如涅斯托耳的参赞,我就可以把普里阿摩斯的城市攻占。”⑤这段话后经普鲁塔克(Plutarch,约46 — 119)引用⑥,再经西塞罗(Marcus Tullius Cicero,公元前106—前43)改写,在《论老年》(De senectute)中变成如下两行对句:“与其有十位如埃阿斯(Ajax)的人,不如有十位如涅斯托耳的人。”①涅斯托耳是谋略家,埃阿斯却有勇无谋。在“亚加墨”的译句中,埃阿斯和涅斯托耳名姓俱杳;其实就算译出,中国人也未必知晓。

清末可见的荷马中译,则不是译成对句,而是直接出之以诗体。谈到这里,我们仍得搬出李思的大名。《万国通史》前编中的《赫涕志》,不止考论赫涕(Hittites,亦译西台)帝国的丰功伟业,也因赫涕人尝以凯泰安(Ceteians)人之名出现在《奥德赛》中,从而把“相关”的诗行译出。用李思的话来说,“好佅儿……以诗名家”,所著“《奥瑇犀》诗,古今传诵”。他紧接着便写到《奥瑇犀》诗中且“有一绝句”,云:

风雨声中异境开,

读书人在授经台。

何如赫涕吾良友,

击柝相闻负笈来。②

李思这里是“有意”以七绝译诗,我们暂且按下。李思在此诗稍前谈西人诗教的历史时,早已有“译诗理论”如下:

[泰西]音节固难摹写,然能本其意旨,纬以中华韵语;太师倘举观风之典,必将有取乎尔!比见译西诗者,不徒有意无辞,更多全不用韵。揆诸朱文公所谓“音韵相叶,吟哦风诵,易见道理”之说,相去太远。本书(案指《万国通史》)力矫其失,凡遇流传篇什,尽为之:按切意义,以成中国各体之诗,自谓颇费苦心,愿以质诸大雅;只惜绳枢草舍,聊庇风雨,不能如韩洎之造五凤楼耳。③

李思这里用了唐人范荣的《观风台赋》之典,也引了朱熹答弟子陈埴的话,又引来宋人韩洎造五凤楼的故事,④自谓难比其人为文之华丽而有风采,但译诗必案其原意而出以中邦之韵,则其说甚明,和明末艾儒略(Giulio Aleni,1582 — 1649)译《圣梦歌》有异曲同工之妙。上面所引李译《奥德赛》诗句,我们确可在全诗第11 卷第520行中窥其一端,因为据后人考证,其中提到的凯泰安大有可能便指西台人(赫涕人)而言。⑤不过讽刺的是,我们合上下文观之,李思所译却与原文全然不符。李思不可能伪托,他应据记忆译诗,再敷以个人的想象,所以出现我所谓的“撮译”这种差池。无论如何,李思自称所译乃“以意构”而“未知《奥瑇犀》之音节如何”,⑥但以诗译诗的用意甚显,是以上译仍然可称中文世界首先移译荷马的例子,至少是意图上的首例,令人感佩。

尽管如此,清代仍可见其他的荷马中译。据王树枏的《希腊春秋》载,公元前332年,亚历山大大帝降北非,遂拟在开罗建都城,两年后选定尼罗河西口,亚历山德拉终于建成。在选定城址之前,亚历山大大帝夜梦“一老人歌和墨耳诗”,诗曰:

度阴阳兮带江河,

法洛斯兮帝所都。

挹海汐兮注尼罗。⑦

醒来之后,亚历山大大帝乃登法洛斯(Pharos)岛。他“览其形胜,宅中驭外,又便互市”,宜于建城,乃叹曰:“和墨耳真天才也!”上引中的诗句,想系王树枏笔受,至于何人口译,则尚待考。在荷马《奥德赛》的原文中,诗句不止三行,王树枏系“撮译”而得,至为显然。用“阴阳”二字形容尼罗河口的海水,则是神来之笔。此地乃“黑色之水”(black water),亦即水面可以见光,但深处则暗黑一片,所以有“阴阳”之说。宽松言之,王树枏以诗译诗,上引三行可能是荷马诗最早的中译,虽然是意译,而且其间颇有增损。

四、荷马学案

对五四之前绝大多数中国人而言,荷马只是评比中西时可取为文学启蒙的口号性人物。对王国维如此,对鲁迅亦然。《饮冰室诗话》中,梁启超又称“荷马”为“古代第一文豪”,而且晓得他的诗“每篇率数万言”,系“今日考据希腊史者独一无二之秘本”。他更知道“勿论文藻”,光是荷马史诗之“气魄,固已夺人矣!”不过梁氏评比荷马与中国诗人后,却也坦承荷马他“未能读,不敢妄下笔骘”①。如此典型,王国维、鲁迅又复如是。评比既毕,荷马遂变成中国人可以取法的欧洲诗魁,但因语言能力故,仅属口号,未必是研读或研究的对象。

此中不喊口号者,几唯周作人一人而已,而他也是时人中仅有的能读史诗,能了解荷马的文界干将。前文说过,周作人曾入日本立教大学习古希腊文。不多久,周作人又研习通用希腊文(Koine Greek)或所谓《新约》希腊文,20世纪30年代还译了《希腊拟曲》,1949 年后更是集其心力,中译了《伊索寓言》、伪阿波罗多洛斯(Pseudo–Apollodorus, 公元1 或2 世纪)的《希腊神话》(Bibliotheca)、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s,约公元前446—约前386)的喜剧一种,甚至中译了欧里庇得斯(Euripides,约公元前 480—约前406)的悲剧13种,“总计约百万言”②。虽然这些名作都译于五四之后,然而由此回证,我们可以体会到周作人的希腊文根柢必然雄厚,足以在中外教会系统外,担当五四以前的荷马研究工作。

周作人的《欧洲文学史》,率先由所谓“荷马问题”谈起③,而揆诸这部分周氏所论,他几乎认定荷马为艾欧尼亚(Ionia)人,后世“争自承为其故乡”者,“皆不可据”。后世多半认为居于希俄斯(Khios)的盲人某系荷马,盖此人“歌”最美,“永永无匹”,而其人“老且瞽,行吟乞食”。周作人的看法是我们对此人几无所知,“实不知其为何人,故不得决为”荷马者的自报自门。荷马的身世难考,学界多认为“非实有其人”。在希腊文里,“荷马”一名乃“人质”之意,希俄斯尚有这类人物,吟游四方。他们自称系“诃美洛斯”的后代,乃立此名而追崇之。不过,周作人又指出,希俄斯人世代为编连歌者(rhapsôdoi)。

这个词的意思是“唱补缀之诗者”,而“大抵史诗之作,由短而长,由散而聚”,编连歌者遂“收散片之诗,联集而吟咏之。又递相口授,多有变意,后乃辑录,成为今状”。易言之,荷马不是《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作者,而是由希俄斯的行吟诗人先唱其歌,而后荷马再“分而歌之”,成此二诗。④

较诸艾约瑟等传教士,周作人对荷马及其史诗的认识一点也不逊。他指出要待纪元前7 世纪,“荷马”之名方才出见。西蒙尼德斯(Semonides of Amorgos,公元前7 世纪人)尝引过《伊利亚特》里的名句,史家修昔底德(Thucydides,公元前约 460—约 前400)更直言《伊利亚特》《奥德赛》乃荷马所作,而为之编定者系5 世纪的雅典执政者庇西特拉图(Peisistratos, 公元前约600—前527)。至于斯巴达的立法家里古峨(Lykurgos,著称于公元前820)则云二诗殆“先人所定,不举其名”。周作人认为里氏之说“差可据也”⑤。易言之,史诗诗人的名姓,我们不必强名荷马。

史诗的故事,周作人的缕述也较艾约瑟翔实,而且错误甚少。以海克特为例,从艾约瑟在清末说系帕里斯之“弟”后,从之者甚伙,恐怕要到周作人才改正为其“兄”。周作人了解近代西方人曾在土耳其挖掘考古,“见有古城焚余之迹”,当系公元前1200年左右的遗址,所以特洛伊之战应“本于事实”。这里我们还是得指出,周作人的缕述仍然没有郭实猎精详,然而又比谢卫楼高明了一点。不过《奥德赛》的叙写,周作人所为,应该是五四之前最细者,历数了卡吕普索之岛、史科利亚(Skeria)国王的厚待,以及奥德修斯为国王倒叙的食莲族(Lotophagoi)之岛的危难,另含独眼巨人(Kyklops)“食其同伴”的情节。他又讲到他们经过风王埃俄罗斯(Aiolos)之地而迷途,终抵瑟西之岛,羁留了一年。返国之前,舟遇赛壬(Seirenes)的岛屿,又因错杀太阳神牛而“雷震其舟,众皆溺”。唯奥德修斯“以不食牛”而幸免,终而话说从头,再谈卡吕普索之岛。奥德修斯为史基利亚国王讲述至此,王乃“厚赠而遣之”。返国后,正当潘尼萝比为求婚者所窘,奥德修斯遂偕其子忒勒玛科斯(Têlemakhos)“共殊众恶”,合家团圆。他最后“退隐村间,躬耕以自给”①。

在《奥德赛》的故事中,奥德修斯确曾过访他父亲栽种的田园,但所谓他殊戮求婚者后,“退隐村间,躬耕以自给”,则与故事不合,至少史诗于此所吟并不明显:奥德修斯最后复得王位,仍然统治伊瑟佳。较《伊利亚特》,周作人似乎更喜欢《奥德赛》。他相信这两部史诗出自不同的诗人之口。奥德修斯漂泊海上的故事更是神奇无比,而“事既瑰奇,诗亦益妙”,虽则因性质不同,其“伟大悲壮”不如《伊利亚特》。后者以阿喀琉斯的恚怒为主题,然而“最得人同情者”,却是海克特的英勇战死。就这一点而言,周作人说荷马对战败者所持的同理心更重;他并“不为爱国思想所囿”。总而言之,史诗诗人充分了解成者与败者的情感,故和着三弦琴而为之歌,为之吟,而这正是希腊人特有的文学才能。今人撰诗犹难照见人心,不意荷马早就洞悉其间了。②

五四运动可谓中国文学现代化的开始,但这不表示此前中国与西方的文学接触有欠。明末清初是接触之始,而历史走到清末民初,中国与西方的文学接触更显,荷马当然一马当先,经常又是此刻西方传教士与中国开明派知识人物笔下的西方诗人的代表。荷马的史诗——尤其是《伊利亚特》——有历史的成分,可以举为希腊古史的说明,而希腊古史又是西方历史的源头,李思或谢卫楼等撰史者自然也不会忘记荷马,中国开明之士亦然。

希腊既为西方历史的开头,西方文学不也源自希腊?所以套个艾约瑟的文题,“希腊为西国文学之祖”,而在郭实猎或周作人笔下,荷马自是希腊文学之始:不谈西方文学便罢,如果要谈,则荷马轻忽不得。到了五四时期,从郭实猎开始的西人文史撰述大约历经了80个年头。这一时期,尽管中国被列强不断侵扰,文学史的引介却从未停歇。关于荷马的讨论,也是垂八十年而不止,最后终于在五四运动前夕,由周作人收山:一部《欧洲文学史》,详细论述了《伊利亚特》与《奥德赛》,而时人对荷马所知,再也不是梁启超、王国维或鲁迅式的口号,而是就诗论诗,以文学为重了。周作人在1917年编写的这部《欧洲文学史》,承先启后,堂皇开启了另一个文学的世代。

(李奭学:台湾“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李以清:四川大学道教与宗教文化研究所)

* 本文承北京外国语大学谢明光博士协助搜集资料,又承上海复旦大学张巍教授指正,谨此志谢。李以清为本文通讯作者。

①周作人:《希腊人名的译音》,见《谈虎集》下卷,载《周作人先生文集》,台北:里仁书局影印,1982 年,第483—486 页。周作人对Circe的另一个音译是“吉尔开”,出自其《荣光之手》(1928),见《永日集》,载《周作人先生文集》,台北:里仁书局景印,1982年,第39页。

②独应(周作人):《论文章之意义暨其使命因及中国近时论文之失》,载《河南》第4 期,第96 页。

③独应:《哀弦篇》,载《河南》第9 期,第44 页;启明(周作人):《一篑轩杂录》,载《叒社》第3 期,第6 页。在《一篑轩杂录》之后,周作人当然也用过“诃美洛思”,例如中译英人劳斯(W. H. D. Rouse,1863 — 1950)的《在希腊诸岛》(1921)时便用之,见《永日集》,载《周作人先生文集》,台北:里仁书局景印,1982 年,第80 — 81、98 页。

④例如,周作人:《镜花缘》,载《周作人先生文集》,台北:里仁书局景印,1982 年,第147 页;又如《神话与传说》,载《周作人先生文集》,台北:里仁书局景印,1982 年,第139 页;再如同书中英国哈利孙(Jane E. Harrison)女士著,周作人译:《论山母》,第50 — 51、69页。《论山母》中,周氏在“荷马”之后,特地用括号写道“正作Homêros”,表示他这篇译作的音译受到英文的影响,见第50 页。如果不计五四运动之前,则1921 年的《新希腊与中国》也用“荷马”,见《谈虎集》下卷,第490页。

①容闳说他在耶鲁大学求学时,学过“十二个月”的希腊文,见Yung Wing, My Life in China and America. New York: HenryHolt and Company, 1909, p. 37。

②虽然原文未注明作者,但因《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供稿者有限,未言明作者之文多出自主编郭实猎之笔。故在没有明确证据表明相关文章所属之前,姑且将之置于郭氏名下。

③以上见李奭学:《阿哩原来是荷马——明清传教士笔下的荷马及其史诗》,见《明清西学六论》,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6 年,第80 — 114 页;或见Sher-shiurh Li, “‘Translating’ Homer and His Epics in Late Imperial China: Christian Missionaries’Perspectives,” Asia Pacific Translation and Intercultural Studies 1. 2 (2014): 83 – 106。

④谢卫楼著,赵如光记:《万国通鉴》,载《丛书集成续编》第224 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9 年,第350页。

⑤沈国威编著:《六合丛谈》,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年,第654 — 655页。《西国天学源流》在光绪十五年出版合订本时,“和马”不变,见王韬:《西学辑存六种》,上海:淞隐庐,1889 年,第2b 页。

⑥1879 年徐建寅(1845—1901)根据原文第12版,增补了1871年后的天文学成果。伟烈亚力口译,李善兰删述,徐建演续述:《谈天》,见《丛书集成续编》第78 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9年,第441页。

①高葆真:《雅典法政之起源》,见《万国公报》第206 册,第47 页。

②韦廉臣著,董树堂笔:《古教汇参》第1 卷,上海:广学会,1899 年,第3b 页。

③李思(John Lambert Rees)辑译,蔡尔康笔述:《万国通史》前编,第7 卷,上海:广学会,1900 年,第3a 页。

④郭嵩焘的《使西纪程》见郭嵩焘:《伦敦与巴黎日记》,载钟叔河主编《走向世界丛书》第1 辑,第275、374、869、895、946 页。

⑤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著,(清)严复译:《天演论》(下),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景印,1987 年,第13页。有趣的是,在相关章节中,赫胥黎原作“Works and Days”,乃贺西德(Hesiod)的史诗之名,严复删之,代之以“鄂谟的哀歌”,见Thomas Henry Huxley, Evolution and Ethics and Other Essays, Collected Essays of T. H. Huxley, Vol 9. London:Thoemmes Press, 2001, p. 59。赫胥黎原书,只有在第77 页提到“荷马史诗”(Homeric epos),而严复舍“史诗”不译,笼统道是“鄂谟尔之什”,见严复译:《天演论》(下),第40 页。另见斯宾塞尔著,严复译:《群学肄言》,载《续修四库全书》编纂委员会编《续修四库全书》第1298 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 2002 年,第16、100 页。不过第16 页斯宾塞尔的原文是“Greek epics”,倒是“鄂谟为诗中王者”所译较为精确。参见Herbert Spencer, The Study ofSociology. Ann Arbor: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1966, pp. 27, 194。当然,严复的曲笔并不表示他会错意,第27 页斯宾塞尔的原文如下:“And similarly from the Greek epics, though we gather incidentally that there were towns, and war vessels,and war-chariots, and sailors, and soldiers to be led and slain, yet the direct intention is to set forth the triumphs of Achilles, theprowess of Ajax, the wisdom of" Ulysses, and the like.”( 同样地,在希腊史诗中,尽管我们是无意间提及城镇、战船、水手和带领及战死的士兵,但我们的直接意图是表现阿喀琉斯的胜利、阿贾克斯的勇猛、尤利西斯的智慧等。)斯宾塞尔这段话所指,显然是《伊利亚特》中的战争。

⑥鲁迅:《摩罗诗力说》,见《坟》,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第56页。鲁迅大概因周作人之故,此地所标出的音译,乃荷马的希腊音“Homêros”。王国维拖长了尾音,“鄂谟”作“鄂谟尔”,见王国维:《教育偶感四则》,载《王观堂先生全集》第5 册,台北:文华出版公司,1968 年,第1760—1761页。

①曾纪泽:《出使英法俄日记》,长沙:岳麓书社,1985年,第52、68 — 69、71 — 72、79 页。

②(清)孙宝瑄:《忘山庐日记》第1 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64页。

③(清)文廷式:《纯常子枝语》,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景印,1990年,第275页。

④(清)黄钟骏:《畴人传四编》,见李学勤编《中华汉语工具书书库》第82册,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年,第623 页。

⑤(清)康有为:《欧洲十一国游记二种》,梁启超:《新大陆游记》,钱单士厘:《癸卯旅行记》《归潜记》合刊,长沙:岳麓书社,1985 年,见钟叔河主编《走向世界丛书》第1 辑,第67 页。

⑥(清)王树枏:《希腊春秋》,兰州:兰州官报局,1906 年,第5页。

⑦(清)钱单士厘:《归潜记》,见钟叔河主编《走向世界丛书》第1 辑,第891页。

⑧"(清)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见张品兴主编《梁启超全集》第2 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 年,第561 页;梁启超:《饮冰室诗话》(《诗话》),见张品兴主编《梁启超全集》第9册,第5297 页;梁启超:《斯巴达小志》,见张品兴主编《梁启超全集》第2册,第870页。

⑨(清)李元音:《十三经西学通议》,载四库未收书辑刊编纂委员会编《四库未收书辑刊》第4 辑第10 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 年,第559页。1902梁启超创办《新民丛报》,半月一期,从第4 期开始,《饮冰室诗话》即以《诗话》之名连载之,李元音是否曾受影响,尚待查考。

①艾约瑟:《希腊为西国文学之始》,见沈国威编《六合丛谈·附解题·索引》,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 年,第524 页。

②严复:《群学肄言》,见《续修四库全书》编纂委员会编《续修四库全书》第1298 册,第16 页。

③(宋)欧阳修、宋祁等:《新唐书·卷二○一·杜甫传》,见编委会整理《传世藏书·史库·二十六史》第9 册,海口:海南国际出版中心,1996 年,第1268 页。

④(清)高葆真:《雅典法政之起源》,载《万国公报》第206 册,1906 年3 月,页47。

⑤(宋)钱益:《书〈汪水云集〉后》,见(宋)汪元量《水云集》,载《丛书集成续编》第107 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4 年,第524 页。

⑥王树枏:《希腊春秋》,第5 页。

⑦李思:《万国通史》前编,卷7,第3a 页。

⑧鲍尔敦(James Baldwin)著,黄深译:《英汉对照泰西三十轶事》(Thirty Famous Stories Retold),香港:启明书局,1953 年,第118 页;林纾、陈家麟译:《秋灯谭屑》,上海:商务印书馆,1916 年,第13页。

⑨荷马史诗的套语式结构,参看Ann Chalmers Watts, The Lyre and the Harp.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69。

①马若瑟:《天学总论》,第491 页。

②熊英:《罗存德及其〈英华字典〉研究》,北京外国语大学比较文学与跨文化研究中心博士学位论文,2014 年,第47 — 58 页。

③罗存德:《英华字典》,第2 册,香港:孖剌西报,1866 — 1869 年,第743 页。

④唐卉:《“史诗”词源考》,载《江苏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第41 卷第5 期,第17 — 18 页。有关《英华字典》对日本的影响,参见熊英:《罗存德及其〈英华字典〉研究》,第60 — 61 页。

⑤渋江保:《希腊罗马文学史》,东京:博文馆,1891,第41 — 77 页。

⑥谢樱宁:《章太炎年谱摭遗》,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第148 页。

⑦(清)章太炎:《訄书》(重订本),见上海人民出版社编,朱维铮点校《章太炎全集》第3 册,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 年,第228 页。

⑧周作人:《欧洲文学史》,第6 — 11 页。1916 年的《一篑轩杂录》中,周作人附和《秋灯潭屑》中的《织锦拒婚》和《木马灵蛟》等荷马故事,当然也用到“史诗”一词,载《叒社》第3 期,第6 页。

⑨Lydia H. Liu, Translingual Practice: Literature, National Culture, and Translated Modernity, China, 1900 – 1937. 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5, p. 34.

⑩黄一农:《两头蛇:明末清初的第一代天主教徒》,新竹:台湾清华大学出版社,2005 年,第238 页。另见JosephNeedham, Science and Civilization in China. Taipei: Caves Books, 1986, p. 436。

①Gregory Nagy, “A Re-invocation of the Muse for Homeric Iliad,” Classical Inquiries, https://classical-inquiries.chs.harvard.edu/people/,最后访问日期:2023 年6 月2 日。

②艾约瑟:《西学述略》,见艾约瑟等著,赖某深校点《西学启蒙两种》,长沙:岳麓书社,2016 年,第60 页。在《西学述略》卷四中,艾约瑟再度介绍荷马:“希腊有一瞽者名曰和美耳,最长于诗,其生平著作惟时已脍炙人口,后人为之校定成集,计其大者分有上、下二部,每部二十四卷,中皆详咏希腊,国人时与邻境构兵,而希腊人多好勇,以独身挑战为能等事,虽其言多奇诡,而义皆终归于正,固未足称史,而实开作史之先,即后人之著作篇什,下而至于农歌戏剧等文皆祖之。迨和美耳殁后数百年,时小亚细亚西滨海处毗连海岛计有七城,其间人民多争言所居之城为和美耳之故里,则和美耳之名芳可知矣。”艾约瑟非但介绍荷马,连史诗诗行的定式也曾如《六合丛谈》中的《和马传》,谓之“每句分六部,每部作二节、三节不等,若第一、二、三、四诸部,其间或二长,或一长二短,尽可随意参错,至于第五部则一长二短,第六部则二长,千篇一律,不容谬误。”见艾约瑟:《西学述略》,第55、58 页。

③孙宝瑄:《忘山庐日记》第1 册,第236页。

④服部宇之吉:《希腊国发达概略》,载刘开军编校《京师大学堂历史讲义合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 年,第389、392 — 394 页。

⑤以上见黄钟骏编:《畴人传四编》第82卷,第623页;王树枏:《希腊春秋》,第5 页,以及伟烈亚力口译,王韬著:《西国天学源流》,第2b 页。Homer, The Odyssey, Vol. I, pp. 270 – 278; A. T. Murray, trans., Homer: The Odyssey. 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4, p. 189.

⑥李思:《万国通史》前编,第6 卷,第27b页。

①李元音:《十三经西学通义》,见四库未收书辑刊编纂委员会编《四库未收书辑刊》第4 辑第10 册,第559 — 560 页。

②Sher–shiueh Li, “Late Ming Jesuits and Western Classicism,” Thomas J. Sienkewicz and Jingyu Liu, eds., Ovid in China:Reception, Translation, and Comparison. Leiden: Brill, 2022, pp. 49 – 65; Andreas Müller–Lee, “The Jesuit Mission to China and the Reception of Ancient Greek and Roman Culture in China and Korea,”; Noël Golvers, “Reading Classical Latin Authors in the Jesuit Mission in China: Seventeenth to Eighteen Centuries,”; Yang Huang, “Classical Studies in China,” all in Almut-Barbara Renger, Xin Fan, eds., Receptions of Greek and Roman Antiquity in East Asia. Leiden: Brill, 2019, pp. 19 – 72, 363 – 375.

③窦乐安编:《世界名人传》,太原:山西大学堂,1908 年,第36 页。奥古斯丁的意见,见Saint Augustine, The City of God, trans. John Healey, 2 Vols. London: J. M. Dent and Sons, 1962, pp. I–VII;希腊人的“诗教”见Werner Jaeger, Paideia:The Ideas of Greek Culture, trans., Gilbert Highet, Vol 1.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7, pp. 35 – 56。

④Richmond Lattimore, trans., Helen, in David Grene, Lattimore eds., The Complete Greek Tragedies: Euripides II. 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52, pp. 1 – 48; Herodotus, The History, Vol 2, trans., David Grene.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7, pp. 112 – 120.

⑤林乐知、严良勋译,李凤苞汇编:《四裔编年表》,上海:江南制造局,1899 年,第11a—11b 页。

⑥李奭学:《阿哩原来是荷马》,第96—97页。

①谢卫楼:《万国通鉴》,见《丛书集成续编》第244册,第350页。

②同上。

③李奭学原本以为是丁韪良在《西学考略》上的说法,其事在1883年。

④丁韪良:《西学考略》,见同文馆聚珍版,北京:总理衙门,1883,载《续修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 2002 年,第708页。

⑤法伊夫、克赖顿(M. Creighton)著,陈德正、韩薛兵校注:《〈希腊志略〉、〈罗马志略〉校注》,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 年,第30—31页。

⑥C. A. Fyffe, History of Greece. New York: D. Appleton amp; Co., 1876, pp. 11, 13.

⑦李奭学:《阿哩原来是荷马》,第102 页。

⑧李思:《万国通史》前编,卷7,第3b 页。

⑨吕建忠并非耸听的危言,见吕建忠:《荷马史诗——仪轨歌路通古今》,台北:三民书局,2023,序言第3 页。

⑩李思:《万国通史》前编,卷7,第3b页。

①郭嵩焘:《伦敦巴黎日记》,第869 页。

②同上。

③林纾、陈家麟译:《秋灯谭屑》,第12 — 20 页。

④J. W. Mackail, trans., Virgil’s Works: The Aeneid, Eclogues, Georgics. New York: The Modern Library, 1934, pp. 24 – 29.

⑤钱单士厘:《归潜记》,第825 页。

⑥Mackail, op. cit., pp. 23 – 43.

⑦Homer, The Odyssey, Vol. VIII;另参Clifford Broeniman, “Demodocus, Odysseus, and the Trojan War in ‘Odyssey’ 8,” The Classical World 90.1 (1996): 3 – 13。

⑧钱单士厘:《归潜记》,第885页。

①钱单士厘:《归潜记》, 第821—822页; 另参Euripides, Helen, in D Grene and Lattimore eds., The Complete Greek Tragedies: Euripides, Vol. II, pp. 22 – 30。

②林纾、陈家麟译:《秋灯谭屑》,第1 — 10页。

③Homer, The Odyssey, Vol. II, pp. 86 – 96; Murray, trans., Homer: The Odyssey, p. 43.

④林乐知著,任保罗述:《论欧洲古今女人的地位》,载《万国公报》第189 期,第4b页。

⑤《瘦西宫的故事》,见周梦贤(M. E. Tsur)译《希腊稗史选译》,上海:华美书局,1910年,第1a—15a页;《寻获金羊毛记》,第15b—33b页。

①李奭学:《阿哩原来是荷马》,第92—93页;另参见高一志:《则圣十篇》,见钟鸣旦(Nicolas Standaert)等编《法国国家图书馆明清天主教文献》第4 册,台北:利氏学社,2009 年,第208 — 209 页。

②周梦贤译:《寻获金羊毛记》,见《希腊稗史选译》,第16a、28b 页。另见Nathaniel Hawthorne, Tanglewood Tales for Girlsand Boys. Cambridge: The Riverside Press, 1887, pp. 180, 208。菲洛克忒忒斯的故事见Homer, The Iliad, Vol. II, pp. 718 – 720;The Odyssey, Vol. VIII, pp. 219 – 220; both in Murray, trans., Homer: The Iliad, p. 105 and Homer: The Odyssey, p. 219. See alsoSophocles, Philoctetes, trans., David Grene, in Grene and Richmond Lattimore, eds., The Complete Greek Tragedies: Sophocles,Vol. II.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57, p. 253.

③金勒著,马绍良(Ma Shao–liang,马相伯)译:《西方搜神记》,上海:广学会,1912 年,第14a—34a 页。我们把希腊“英杰”和中国人所称“侠之大者”相提并论,而金勒对“英杰”的定义,正是如此,见Charles Kingsley, The Heroes:Greek Fairy Tales. London and New York: Macmillian and Co., 1889, p. 12。

④高一志:《十慰》,见钟鸣旦等编《法国国家图书馆明清天主教文献》第4 册,第121页。

⑤Homer, The Iliad, Vol.I I, pp. 369 – 375, in A. T. Murray, trans. Homer: The Iliad.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8, p. 79.

⑥Plutarch, “Old Man in Public Affair,” Moralia, pp. 789 – 790; H. N. Fowler, trans., Plutarch: Moralia X. Cambridge: HarvardUniversity Press, 1978, p. 113.

①Cicero, De senectute, pp. 31 – 33, in Cicero, trans. William Armistead Falconer.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1, p. 41.

②李思:《万国通史》前编,第6 卷,第31a 页。

③同上,第27b 页。

④朱鉴:《诗传遗说》,见中国诗经学会编《诗经要籍集成》第6 卷,第10 册,第16 页,北京:学苑出版社,2003 年。

⑤"Ilan Peled, Lawand Gender in the Ancient Near East and the Hebrew Bible. London: Routledge, 2019, p. 85.

⑥李思:《万国通史》前编,第6 卷,第31a页。

⑦王树枏:《希腊春秋》,第25 页。另见Homer, The Odyssey, trans. A. T. Murray, Vol. I,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4, p. 133。

①梁启超:《诗话》,见张品兴编《梁启超全集》第9 册,第5297 页。

②见周作人:《知堂回想录》第1 册,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 年,第152 — 154 页。周作人和希腊古典文学的关系,下文所论最精深:杨牧(王靖献):《周作人与希腊古典》,见《失去的乐土》,台北:洪范书店,2002年,第327—371页;以及Wei Zhang, “Zhou Zuoren and the Uses of Ancient Greek Mythology in Modern China,”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the Classical Tradition 22 (2015): 100 – 115。

③所谓“荷马问题”,可参较张巍:《尼采重估“荷马问题”——或语源学如何向哲学转化》,见范丽梅主编《离词、辨言、闻道:古典研究再出发》,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2003 年,第279 — 301 页。

④编连歌者的工作, 下书有缜密的说明:Gilbert Murry, History of Ancient Greek Literature. New York: D. Appleton and Company, 1897, pp. 20 – 21。

⑤周作人:《欧洲文学史》,第8页。

①周作人:《欧洲文学史》,第9—10页。

②同上,第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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