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出走,抑或归返

2024-08-07徐刚

上海文学 2024年8期

在近期的一篇文章中,有评论者对年轻作家笔下“不再出走的青春文学”颇为不满,认为“他们要么困守于有形的城市角落、家庭和学校,要么沉沦于无形的早年的特殊经历、创伤经历,却丧失了‘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的勇气;他们从人生字典中删除了‘反抗’‘逃离’‘背叛’的字眼,不再相信他乡、远方和彼岸,宁可在自己的狭小空间中自闭,默认和接受着社会的规训,与压迫自己的力量达成被迫的妥协”(鄢莉:《十八岁现象与不再出走的青春文学》,《长江文艺》二○二四年第六期)。这与早年间有关青年写作者老于世故,“未老先衰”的指责颇为相似。显而易见的问题在于,貌似反抗抑或妥协的叙事之中,未尝没有包含某种微妙的辩证。对于小说而言,积极反抗中洋溢的青春热血固然可贵,但妥协中的笃定与沉静其实同样值得珍视。纵观整个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我们见过了太多叛逆的出走。初涉世事的青年写作者,往往会以强烈的代入感,投射个体的诸多不易,以此表达个体面对象征秩序时的不适乃至愤怒。在今天的写作者这里,叙事的俗套或许在于,他们往往虚置一个超凡脱俗的“出走”姿态,以其“不负责任的自我”,塑造所谓“勇敢做自己”的个性神话。因此更加值得反思的或许是,那些廉价的反抗究竟意义何在?换言之,相较于出走的反抗而言,归返者的妥协或许更加值得重视。

从历史来看,离家出走是中国文学最重要的主题之一,自古到今从未中断。伴随“五四”启蒙思潮的深入人心,反对包办婚姻,追求爱情自由的呼声,就曾令女性的出走甚嚣尘上。对于当代作家来说,出走的最初意涵是指从旧有的世界跨出去,寻找别样的生活。这种跨越可能只是一次蓄谋已久的远行,一场随时出发的旅行。在刘汀的小说《少女苏慧兰》里,好心办了坏事的苏慧兰,终于认识到自己的那点儿自我感动的善意常常并不可靠,甚至是危险的。于是她辞职了,并且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在苏慧兰这里,旅行成了平复个人心灵创伤的一剂良药,甚至是某种特殊的仪式。在这个如此嘈杂喧嚣的世界里,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它的洒脱和喜悦永远具有蛊惑人心的力量。旅行也确实可以视为一次疗愈,它让人重振旗鼓,满怀信心地面对曾经的阴影、不堪的爱恋,以及平庸琐碎的日常生活带来的伤痛与悔恨。当然小说最后,来到国界边上的苏慧兰,并没有实现她的全部目标,“通体轻松,内心舒畅”的她终究明白,“自己终于不再是一个少女,甚至不再是女人,而成了一个人”。

在无数的青年写作者那里,边地的淳朴总是让人心旷神怡,而原始的民俗更是有着超脱现代生活之外的壮美与雄奇。陶醉在边地的民风和美景中,城市的烦恼被抛诸脑后。当然,对他们来说,出走的深层意涵,可能并不像旅行那么简单,而是更抽象的“到世界去”。徐则臣的小说有一个念兹在兹的重要主题,那便是“到世界去”。这位出生于运河边的少年,对世界充满了探究的欲望。在他这里,要想获得这种“空间与内心的双重变迁”,就必须出走,从旧有的世界跨出去,执著探寻一种新的生活。从边红旗到初平阳,再到谢平遥,徐则臣笔下几乎所有人物都在持久渴望一种开阔的新生活。

除此之外,逃避毫无悬念的人生,也是出走的题中之义。就像齐格蒙特·鲍曼在《个体化社会》中所说的,“生活的固定格局在人的内心产生刺痛,风俗习惯和日常事务在这种刺痛中吞下了荒诞不经这剂毒药”(【英】齐格蒙特·鲍曼:《个体化社会》,范祥涛译,上海三联书店二○○二年版)。张悦然的《家》所叙述的同时离家出走的两个人,正是为了逃离毫无悬念的人生。裘洛和井宇想要告别这个“从一开始就在说谎”的世界,过一种崭新的“有节制的生活”。他们拉着皮箱离去的背影,是向着自由而去的。他们逃避的,却是比婚姻更大的东西——一种毫无悬念的人生。然而对于裘洛和井宇来说,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进入到二○○八年汶川大地震这个“历史现场”,同样意味着一种逃避。出走,是寻求自救的一种方式,而投身救灾,想要拯救别人,其实最终不过是想拯救自己。这大概正是《家》的最后,那些“蝗虫”般的小资产阶级志愿者们占据灾区的主要原因。现代社会为出走提供了种种便利,人人都可以看到生活的“别处”,都试图向着“别处”不顾一切地奔赴。逃离过分熟悉的生活,以及可以预见的未来,他们乘火车、轮船、飞机,竭尽一切可能。出走成为一种普遍的愿望,但出走的可能中却蕴含着宿命性的后果。在爱丽丝·门罗的小说《逃离》里,卡拉决定离家出走,她留给父母一张简短的字条:我一直感到需要过一种更为真实的生活。我知道在这一点上我是永远也没法得到你们的理解的。这个时代,服从自我与内心,早已庸俗化为一碗寡淡的鸡汤。而所谓“真实的生活”,永远都是最好的蛊惑,却是极短暂的梦幻,梦醒之后,依然是无尽的琐碎和庸常。逃离的卡拉,还没有走到一半,便被丈夫接了回去。

无论是旅行,还是“到世界去”,抑或逃避毫无悬念的人生,出走的目的都是为了逃避庸常的生活。鲁敏的长篇小说《奔月》也是一个关于出走的故事,逃离庸俗的日常生活,以骇俗的消失去寻找本我的根源,然而遗憾的是,小说里的小六最终绝望地发现,“别处”和“异地”的生活和她之前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同,这就是生活本身的残酷所在。大概正是基于这种残酷,有的人干脆放弃寻找,甘愿在绝望和颓丧中做一个无所事事的“佛系”青年。这里值得讨论的是马小淘的《毛坯夫妻》和蔡东的《我想要的一天》。《毛坯夫妻》里的温小暖其实一方面被世俗生活无情地甩了出来,早早失去了社会竞争的能力;但另一方面她又奇迹般地超越了世俗生活,获得了一种难得的“神性”。某种程度看,温小暖身上所体现的恰恰是另一种形式的出走,她“逃离”了世俗的秩序。她宅在家里,干脆不上班,拒绝社会参与,拒绝一切形式的竞争和一切职场的尔虞我诈。这既是一种迫不得已的得过且过,也包含着对于世俗生活的新的反抗。而作者显然礼赞了这种神性。小说最后,温小暖获得了一对“隐形的翅膀”,成为人间的天使,她的灵魂能够轻盈而自由地飞翔。对于青年失败者而言,这既是一种无奈的自嘲,更是一种神性的反抗,预示着某种形式的希望。

赋予“逃离”以神性,将慵懒、颓丧与无所事事,视为社会重压下青年反抗的一种行动方式,在今天的青年写作中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在蔡东的小说中,我们亦可发现一种将出走作为“小资产阶级斗争的方式”的写作意涵。在她笔下,生活中那些并不落魄的男女们,总是幻想找个地方躲起来,无所事事地虚度光阴。《我想要的一天》里“我想要的一天”不就是这样吗?什么事也不想,什么事也不干,就是要逃避家庭、婚姻和工作,因为这些都是让人难以忍受的。现代生活像牢笼一般无法忍受,而对它的“逃离”显得合情合理。人人都在幻想着,那命定的没有风景的人生里会流过一条梦幻的河流。就像小说里的春丽,辞职写作的她可能只是急于找到一个外壳,一个臆造的自由澄明之境,好不去面对真实的世界。而在离家出走的高羽这里,也显露出一种拒绝世俗的纯真,纯真得让人心疼。在她这里,人人都想做塔希提的高更,在这个意义上,勇敢出逃的春丽是令人羡慕的,她做了多数人不敢做的事。是的,蔡东提到了高更,《我想要的一天》原本的题目就叫《我们的塔希提》。这不禁让人想起毛姆的小说《月亮和六便士》,主人公思特里克兰德的原型就是高更。他厌倦了文明社会而一心遁迹蛮荒,太平洋上的塔希提岛成了他最后的归宿。毛姆的另一部小说《刀锋》塑造了不合时宜的主人公拉米,他的原型被认为是哲学家维特根斯坦。这个无所事事、自由自在的人,拒绝别人给他安排的工作和婚姻,拒绝一切资产阶级的生活。他梦想周游世界,去寻找活着的意义,并赋予这种意义以个人拯救的功能。这些都在不断强化出走的“神性”所在,并将其作为“小资”青年自我拯救的重要方式。然而问题在于,在“我想要的一天”之后,生活还得继续。出走作为一种反抗现代生活的方式是不是有效,终究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

从一种日渐程式化的状态中抽离出来一段时间,会给身心带来不一样的砥砺,这是人们之所以出走的主要原因。在他们那里,莫名的焦虑,以及更多的负面情绪,终究需要找到一个出口。但出走只是人生的“例外状态”,一场预谋已久的出走,不过是人生短暂的“休止符”。他们处心积虑,从边缘的雄奇中积蓄力量,为的是归返之后的重振旗鼓,而绝非日常生活的长久之计。

《魏小菊》的开篇,大概是文学史的一个经典时刻:来自乡村的钟点工魏小菊慵懒而沉醉地置身于雇主的别墅里,假装自己是那座豪宅真正的女主人。“她正靠着有着巨大落地窗的阳台的紫蓝色靠垫,脸上涂着一片日本原装进口的面膜,手旁的果盘里,美国进口的车厘子和欧洲空运过来的大樱桃娇艳欲滴。透过玻璃望出去,最蓝最干净这天的北京好像是某种特制的景观,像一个她想不起名字的动画片的场景。”(刘汀:《魏小菊》,《大家》二○一九年第一期)在魏小菊这里,这种沉醉与迷恋,固然包含着对于城市贵妇生活的艳羡,却并不能将之视为一个堕落的故事。我们的女主人公费了很大的劲,终究忍住没有从豪宅“数也数不清的漂亮衣服”中取走一件。看得出来,她的沉迷与艳羡并非出于一种粗鄙的物质欲望,而更像是对外部世界的朴素向往。这一切开始于她逃离乡村,对小镇生活的喜爱。魏小菊的想法当然也是每个乡村女孩的朴素愿望,烫发吃串逛超市,这显然比在乡下种菜养鸭强。而外出打工,更是既能满足她对世界的向往,又是其追求自主经济生活的重要手段。恰是因为这种对世界的向往,魏小菊果断地离了婚,从自己原有的生活中“逃离”了出去,以成全自己寻求别样生活的冲动。而离婚的口子一开,魏小菊便开始尝到了和自己不喜欢的生活斩钉截铁告别的甜头。然而,在攫取了生活的“甜头”之后,她不得不面对“逃离”必然承受的代价。这便正如小说所言的,“最开始,她沉溺于这些感受里,但是不多久,她就发现它们背后是一大片虚空。特别像去一个绿草茵茵、鲜花盛开的地方踏青,走了几百米之后,一切景物都消失,面前只剩下一处深不见底的断崖。她走在悬崖的边上,一面是让她开心、放松的东西,另一面却是坠落就会永远陷在失重的感觉里……那个小小的我却一直浮荡在半空中。”这里描述的既开心又空虚,既让人兴奋莫名又深深地感受到虚空和失重里的“浮荡”的感觉,非常接近吉尔·利波维茨基在《空虚时代》中所谈到的一种流行的大众病理学,即“在兴奋与抑郁之间的摇摆不定”(【法】吉尔·利波维茨基:《空虚时代:论当代个人主义》,方仁杰、倪复生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二○○七年版)。这大概正是出走的功效与代价的生动体现。正所谓,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即使万分辛苦,也都是自找的。小说最后,在辛辛苦苦转了一圈之后,魏小菊又回到了当初的小镇,一切似乎都回到了从前,然而一切也都如此不同,一如生活本身。

在张楚的长篇小说《云落》中,一条重要的叙事线索是徐天青的逃离、归返以及最后的再次离开。这位奥德赛式的“归来者”,直到小说进行大半时才终于亮明身份。然而,这又是一部有关归乡者找不到自己位置的故事。面对鸠占鹊巢的“入侵者”,天青的延宕耐人寻味。小说中意外归来的天青,引出的是少年出走的隐秘往事。出走,意味着从难以忍受的人伦关系中抽身离去,彻底摆脱原有的生活。出走的天青,当然是为了寻找失落的爱。这个胆小如鼠的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找一种母爱的替代物,离家出走之后,终于在失去儿子的田家艳那里得到了补偿,这种难得的温暖是他的原生家庭所没有的。然而对他来说,出走的宿命又是重返出发之地。归返的他面临着两种截然不同的选择,一是极为老套地与常献凯父子相认,引出一段鸠占鹊巢的“狗血”伦理剧;二是他来了又走了,犹如过堂里的暗夜疾风,谁也不打扰。天青的两种选择,意味着小说两种可能的情节走向,也在更深的意义上昭示了张楚内心的纠结与矛盾:一种有关出走与归返的矛盾。有趣的是,因为一系列变故,天青的选择其实居于二者之间,他确实是走了,却并不是“谁也不打扰”。他一度要通过司法程序检举常云泽,从而恢复原有的伦理秩序。然而,哪有什么“秩序”可言?真实的常云泽与常献凯,原本就没有血缘关系。更关键的是,当天青气势汹汹地重新出现时,可怜的常云泽早已意外身亡。天青也确实试图向常献凯揭示真相,然而那个伤心的父亲,显然把他当成了胡言乱语的醉酒之人……最终,天青只能留下情感的羁绊再次离去。

之所以将天青的不同选择所昭示的情节走向,视为张楚内心的矛盾与纠结点,这是因为他的离去、归返,以及再次离去的行动脉络和情感逻辑,对应着当代人对县城的感知结构,而背后折射的也是永恒诱惑我们的“生活的别处”。首先,出走或逃离,几乎是每个生于小县城的人在脑海中酝酿过无数次的情感选择。作为故乡的县城,是一个既让张楚怀想给予他温暖的地方,同时也是一个让人无比厌恶、时时谋划着离开的地方。可问题在于,出走是容易的。远离尘嚣,复归自然式的出走,却总会以失败而告终。这就像张楚在短篇小说《在云落》中所昭示的:逃离都市的“我”自有其理由,焦虑迷惘的艺术青年需要一次短暂的“游魂出窍”,然而很快“我”就会发现,“归去来兮,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桃花源。”(李蔚超:《归去来兮辞》,《文艺报》二○一四年三月三十一日)这也亦如《云落》里的天青,他虽是偶然重返故地,却在内心深处暴露了对当下生活的不满。由此回溯他曾经的出走,田家艳一家并不比天青离开的原生家庭好过多少,他的城市生活虽光鲜体面,却并不幸福安稳,他仍是孑然一身的失败者。甚至直到重新归返之后,天青仍然没有找到心生安稳的感觉。现实的变化令人猝不及防,他成了一个“多余的人”。在云落这个小县城里,时代的变迁以一种不可阻挡的方式进行着,昨日的一切美好显然不再重来。县城开始变得越来越陌生,陌生到令老江湖们都狼狈不堪。新的历史呼啸而来,这也终究是整个时代变化的侧影。面对县城的变化,小说人物只能选择再次离去,出走的宿命变成了永无终点的跋涉。

我们见过太多负气的出走,以及最终无奈的归返。叙事的“神话”,终会在某一刻被无情“窥破”。孙频的《棣棠之约》写到一位真正的诗人,戴南行,这是物质主义时代的一个纯粹的精神性的人,一个真正依附精神而存在的人,当然也是完全弃绝了俗世生活的“头足倒立”的人。他写诗,下棋,研究《易经》,他的使命是在天地间漫游,去实现真正的自由,并且向人间播撒诗歌的消息。小说通过塑造这个神话般的人物,其实是要建构一种“招魂”的仪式,去召唤业已消失的理想主义和诗歌精神。这大概正是今天特别少有的,能够让人感受到精神光芒的人物。是的,那些与俗世生活截然相反的人与事,总会让我们深深折服。由此滋生的浪漫主义或乌托邦色彩,也时时令人津津乐道。但是于写作而言,那些高扬的理想,遗世独立的姿态,其实是相对容易的。真正不易的是,如何审视这种略显廉价的“浪漫”,甚至无情“窥破”其中暗藏的虚假。从这个角度来说,孙频的近作《落日珊瑚》其实有些微妙变化,借用评论家宋嵩的话说,小说有一种“‘反讽’风格的暗潮涌动”(宋嵩:《她们的“诚”与“真”——谈几位青年女作家的中篇小说近作》,《上海文学》二○二三年第十期)。

《落日珊瑚》讲述了“我”在漂泊多年之后的归返,其主要原因在于,“在城市里一直看不到扎根的希望”。或者说,“归返”其实是“出走”失败的产物。无数奋斗者从农村去往城市,本是追逐现代文明而去,却始终无法真正进入城市。“后来我渐渐想明白了,与其在城市里栖息于这样可怜的田园假想,还不如去往文明的边缘地带,因为那些边缘地带倒还存在着一些真正的乌托邦。”(孙频:《落日珊瑚》,《钟山》二○二三年第一期)大概正应了弗洛伊德在《文明及其不满》中的那句话:“被我们称为文明的东西在很大程度上造成了我们的痛苦,而且如果我们放弃文明,返回原始的状态,我们将变得更加幸福。”(【奥】弗洛伊德:《一种幻想的未来文明及其不满》,严志军、张沫译,上海人民出版社二○○七年版)越是边缘地带,越是有着“一种近于魔幻的四通八达”,蛮荒之地总是被寄予蓬勃的生命意志。正是在这种“原始激情”的蛊惑之下,城市里穷途末路的小资产阶级,总是幻想着从边缘地带吸取新的生命能量,这是他们从困顿中逃离和出走的主要原因。事实上,《落日珊瑚》确实能够让人看到其中的不凡之处,小说以大量篇幅细致描绘了边缘之地的“情致”,包括海边的民宿、用蚝壳铺出的小径,以及各种极具特色的地方植物。海边的珊瑚屋不禁让人“惊觉出其中的美丽与独特”,这简直就是“从大海走到陆地上的珊瑚雕塑”。正是基于这种有关边缘之地的无穷活力的偏执想象,珊瑚民宿里简单的饭食也会变成“一种奇异的盛宴”,而边缘的“神性”也顺势升腾,一时间,仿佛“边缘之地的精灵们再次从丛林中走出来,加入了人类的生活”。这种无穷的活力与神秘的灵性,又恰恰是人们所需要的。于是,边缘之地的神性,对于偏远之人的单纯朴素的美好想象,以及在繁华的大城市不可能产生的淳朴,都对城市“小资”产生了莫名的吸引。

但问题在于,对于“我”这样一个见过世面的人来说,“民宿越开越多,已经有点失控了”。神秘的边缘之地,固然有其无尽的吸引力,但在淳朴和美好的外表之下,也不难发现其中暗藏的蛮荒和愚昧。这也就像段义孚所说的,“丰富的想象会将人类带入一个两难境地,一方面它可能让人类逃向更好的生活,另一方面它也可能是谎言和骗局、自我的白日梦、疯狂、无法形容的残忍、暴力、破坏,总而言之就是邪恶”(【美】段义孚:《逃避主义》,周尚意、张春梅译,商务印书馆二○二三年版)。《落日珊瑚》里令人震惊的真相在于,边缘之地的诗意与美好,其实是建立在看不见的囚禁与杀戮之上的。直到小说最后我们才发现,那位忽然失踪的艺术家,其实是被舅舅囚禁起来了,为的是长期“剽窃”他开办珊瑚民宿的创意;而久居边缘,从未出过门,看似与世无争的阿梁,也似乎处处都想胜过从文明之地归返的“我”,淳朴背后的好胜心早已溢于言表。正如小说极为隐晦地展示的,他出于嫉妒杀死了移情别恋的女友,并用她的身体作为养料培育了名为“落日珊瑚”的奇异花朵。边缘之地的极致之美背后,暗藏的如此凶相着实令人震惊。而“木瓜镇的高更”们,那些俨然“隐士”的“浪漫主义英雄”,也清晰暴露出他们如此不堪的真实嘴脸。小说也是在这个意义上,于不经意之间洞悉了人们心心念念的“神性”背后种种的虚假与残忍。

从这个角度来看,袁滕的中篇小说《加那利》其实也极富意味。小说里的“加那利”是位于非洲西海岸的西班牙群岛,也是著名作家三毛和她的男友荷西生活过的地方。乍看上去,《加那利》试图在全球化背景下讲述自我与世界的关系,但作品其实提出了一个极为严峻的问题:究竟是要因积极事功而“迷失”自我,还是要因做回自我而“不务正业”,这是我们每个人无时无刻不在纠结的矛盾点。在这个意义上,所谓的“加那利”和三毛的故事,其实只是某个具有隐喻意味的触媒。小说中的生活悖论在于,面对琐碎乏味的日常生活,我们需要某种心之所向的目标来予以调剂,这也就是“生活在别处”的意义所在。但另一方面,“生活在别处”所构成的永恒吸引,又会让我们陷入到无意义的执念之中,导致我们与身边之事,与“附近”之人产生永恒的“时差”。因此,如何从执念中解脱,重建与身边人的密切联系,去爱自己和爱他人,这恐怕又是今天我们所有心向远方的人不得不扪心自问的重要问题。

世俗世界里那些“不合时宜的人”,总会被我们高看两眼。然而在一个世俗社会里,所谓的高尚与天真,其实很难有着截然的区别。钟求是的小说《宇宙里的昆城》里研究量子力学的张午界,是一位“生活脆弱者”。对他来说,做一个天真而高尚的人无疑是更加容易的。但问题在于,这位一意孤行的人,一个堂·吉诃德式的人物,究竟是无畏的勇者,还是彻头彻尾的笑话,却终究是个问题。“他举着长矛,不顾一切地向着自己的梦想奔去,甩掉了周围很多的人。但这种行为落在别人眼中,也许只是一个笑话。说得正式一些,他望向天空执著了许多年,也许恰恰是被人类正常生活所淘汰的过程。”对于小说而言,“在谈不上任何功利性回报的情况下,仅仅只是因为对宇宙起源问题的严重好奇,现代物理学家张午界竟然不惜冒着再也醒不来的生命危险以及宇宙大爆炸假说被证伪的可能,也要态度坚决地自我冷冻,在说明其精神纯粹的同时,也更证明着他有着行动力的绝大勇毅”(钟求是:《宇宙里的昆城》,《收获》二○二三年第一期)。但对他妻子徐从岚来说,她希望的是,丈夫“是个勇敢的人,又是个平常的人”。

这不禁让人想起刘涛对于毕飞宇长篇新作《欢迎来到人间》的批评。他将小说中干净、易碎,与世界格格不入的主人公傅睿,比作被世俗生活所吞噬的单豹,或是《红楼梦》里心性高洁的妙玉,以及阿里斯托芬《云》中的苏格拉底,并借用施特劳斯的解释予以阐释:“云中的苏格拉底是青年苏格拉底,刨根问底地研究自然问题;来到了人间的苏格拉底才是成熟的苏格拉底,需要考虑政治性,要顾忌城邦。青年苏格拉底似齐天大圣,成熟的苏格拉底似孙行者,前者高高在上、居于云端,后者行于大地、踏踏实实。”(刘涛:《亦新亦旧之典型人物——读毕飞宇〈欢迎来到人间〉》,《文汇报》二○二四年三月十三日)或者可以这么说,“出走”的苏格拉底是齐天大圣,“归返”的苏格拉底则是孙行者,一个居于云端,一个脚踏大地。于是在青年与成熟之间,在出走与归返之间,“勇敢”与“平常”有了一种微妙的辩证,而自我内心与世俗生活的撕扯和张力也被惊人地提示了出来。

沿着这条思路,刘建东多年前的小说《阅读与欣赏》和《完美的焊缝》值得一提。事实上,刘建东的作品里始终回荡着一种声音,一个遵循自己内心意愿生活的声音,为了这样的执念,小说里的人物不惜与世俗生活展开了殊死的搏斗。《阅读与欣赏》里放荡的女师傅冯茎衣就是“一个完全顺着自己内心的意愿生活的女人”(刘建东:《阅读与欣赏》,《人民文学》二○一五年第三期)。《完美的焊缝》里的师傅所象征的世俗压力,也令“不能违背内心意志”的主人公郭志强苦恼不已。因而,小说顺理成章地表达了这个时代的“叛徒犹大”如何忠于内心,却又不得不在无尽的煎熬中完成与世俗的“焊接”,并在自我内部留下一道“完美的焊缝”的艰难过程。在他的小说里,世俗世界与纯真自我,始终绷着一道紧张的人性之弦。当然,这也是一个非常古老朴素的文学主题。在《诚与真》里,特里林对“真诚”与“真实”关系的辨析,就是要触摸这个世俗与纯真的关系命题。特里林借助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中的“高贵意识”与“卑贱意识”等概念,来分析《拉摩的侄儿》《少年维特的烦恼》等作品。在他那里,“公开表示的感情与实际感情的一致性”,就叫做“真诚”,反之则是“真实”。简而言之,“真诚”就是我们常说的无所顾忌,我行我素,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即某种意义上的“自我授权的主体性”。然而黑格尔认为,我们习惯上高看一眼的“真诚”,其实并不值得尊敬。黑格尔虽然将个体意识与外部权力的一致称为“高贵意识”,将因不一致而不得不委屈求全的意识称为“卑贱意识”,但在他那里,从“高贵意识”向“卑贱意识”的蜕变并不是一种退步,而意味着某种意义上的进步。也就是说,从“诚实的灵魂”向“分裂的意识”的蜕变,恰恰是自我意识向更深层次发展的证明。换言之,自我要发展出真正的、完全的自由,分裂就是必要的,这也是他所说的“卑贱意识”其实更加高贵的原因所在(参见【美】莱昂内尔·特里林:《诚与真:诺顿演讲录1969—1970年》,刘佳林译,江苏教育出版社二○○六年版)。

我们回头看《完美的焊缝》里郭志强,他在大部分时间里都呈现出少年维特式的真诚,一种单一的自我形象。他与师傅所代表的世俗世界的绝对对抗,体现的是一种真诚的“高贵意识”。但小说更加可贵的是,也写出了他最后与生活的和解。某种程度上,这恰恰是一个从“真诚”到“真实”的自我意识生成过程,也是黑格尔意义上的“卑贱意识”的彰显。刘建东的小说展现的是个性主义的戏剧化挫败,而不是廉价的胜利。小说并不是通过一味展示人物性格命运的绝对对抗,而让其流于一种“心灵鸡汤”式的简单想像,用所谓“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的庸俗故事,塑造廉价的个人主义的励志传奇。他的小说试图通过这种个体的成长、自我意识的蜕变获得一种思辨性,也正是这种思辨性囊括了人性的丰富与斑斓,彰显出成长的痛楚以及最后和解的宽慰。其可贵之处在于,没有让那种“不负责任的自我”所允诺的“真诚”期待完全遮挡我们的视线,相反,他执著地让我们看到了我们不愿意承认的“真实”。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能够深切领悟出走的反抗中暗藏的高蹈、夸饰或虚张的正义,而归返的示弱和妥协里,却预示着难得的稳健与成熟。一切都不像看上去的那么简单,这或许正是出走抑或归返的辩证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