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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切变

2024-08-07陈茜

上海文学 2024年8期

风切变——一种大气现象,风矢量在空中水平和(或)垂直距离上的变化。垂直风切变的存在会对桥梁、高层建筑、航空飞行等造成破坏。

1

五月初,万婷第一次走进岷山公司的数据处理中心,等待面试。

和她一起坐在等候室里的,男女老少皆有,大都穿着领口松垮的T恤和沙滩拖鞋,衬得万婷的一身衬衫西裤有些可笑,虽然已是特意买的平价货。房间里安静得有几分压抑,所有人都低头划着手机。

从落地窗往外望去,可以看到蓝灰色海岸线和沙滩上寥寥的游人。后来在北城岛待得久了,刘——不,现在是万婷,万婷才发现,哪怕在夏季阳光最灿烂的日子里,这里的海也显不出清透深邃的蓝色来——难怪只能当个十八线度假备选地。

面试官是个灰发瘦削的中年女人,戴一副细细的黑框眼镜。她盯着万婷的简历看了好一会儿。

希望那六千块物有所值,万婷暗自祷告。证件贩子保证过,他的作品足够应付市面上所有普通面试的背景筛查。但你很难真的相信一个在“暗网”上做生意的人。

“你的条件不错的,对这份工作肯定是绰绰有余了。”面试官说。

她摘下眼镜,随意往Polo衫的胸口擦了擦,语气中疲倦多于探究,“你对我们工作的具体内容有了解么?”

“为训练人工智能神经网络做前置素材处理。给图片打标注。”万婷回答得中规中矩,她补充道,“我有相关的工作经历。”

“很好,只是我们项目处理的素材对象,是比较特殊的。”面试官说,略带玩味地盯着她。

“嗯。”万婷应了一声。

她当然知道,他们要打标的是——人类尸体图片。风切变,一个岷山公司和安全部门合作的公益项目,训练人工智能通过天网监控系统自动搜寻失踪亡者。在北城岛的短工招聘帖吧里,这早已是一个公开的秘密。钱多,活少,不加班,只是需要通过涉密项目的背景调查和心理测试。原则上,这些本身也是保密信息,在入职之前需要装出一副全然无知的天真样子。

“很多年轻人出于某种猎奇心态来做,一般没能坚持几天就走了。”面试官说,“我们这个活儿,在技术上没什么门槛,但也有培训成本的。希望人员能稳定一些。”

“我在北城至少会待到今年年底的。”万婷说,刻意微微偏转目光,露出羞涩的神态,说出早已准备好的故事。“有一些私人原因——我的男朋友在G市工作。”

G市是北城岛邻近的一个军工业重镇。万婷为她的虚拟未婚夫精心编制了同样涉密的工作背景,这样入职后便能解释,他为何从来不来看她。

“明白了。”面试官露出了然的神色。她低头再次审视简历,指节轻轻敲着桌面。

万婷将双手平放在膝盖,保持呼吸平稳,避免透出过度的紧张。

“行吧。”面试官捏捏眉心,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又忍住了,“明天带身份证和学位证原件过来。能通过心理测试就签保密协议,参加入职培训。”

“谢谢。”万婷说,展露笑容。

她能看出来,面试官对她抱着某种将信将疑的疑虑。这位灰发女士肯定已面试过数百人,她很清楚什么样的人会想要这份工作。万婷不认为自己能将此类角色扮演到满分。但管他的,走一步算一步。

她离开时,下一个进去的是个裸露着花臂纹身的年轻男人,还染着一头黄毛。

可能就是面试官所说的猎奇者吧。万婷想。

2

入职后,万婷坐在岷山公司的大厅里,和另外八百个数据民工一起,给一张又一张人类尸体图片打标注。车祸而亡的,医院白色床单下的,闭目如恬静睡眠的,火灾现场面目全非的。

刚开始,她也会做噩梦。梦里充满了死者。他们站在外面的寒风中,用冰凉黏腻的手指在玻璃落地窗上留下道道划痕。她隔着玻璃与他们对视,奇异地并没多少恐惧感。有时她会在梦里看到小姨的身影。小姨总是站得很遥远,双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面目模糊。

但她还是能清楚地感知到,她已经死了。

从这样的梦中醒来时,万婷会在黑暗中坐起身,摸到床头柜上的烟盒,然后去青年公寓狭窄的阳台上抽一支烟。

她的小姨消失在风切变里。风切变,真是个语义双关的名字。

小姨对她解释过,为什么一个寻找意外死亡者尸体的AI程序最后定名为“风切变”。

“隐喻人生中不幸的风云突变。”她说,翻了个白眼,“文绉绉的,但在投票里赢了。他们觉得比叫‘秃鹫之眼’吉利多了。”

“秃鹫听上去确实不怎么样。”万婷笑。“秃鹫之眼”是小姨提出的名字。

当时,小姨刚刚接受岷山的邀约,成为风切变项目研发组的头儿。业界都很意外,王培合的行事风格不像会乐于参与政府保密项目的。万婷也很意外,她不了解什么人工智能或深度学习,但她了解小姨:这个女人喜欢在全世界飞来飞去,为如雷贯耳的大公司训练比人还聪明的专家系统。收入可观,一大堆有趣的朋友,拿不完的奖,在行业年会上发表演说,男朋友换得比风车还快。

让小姨憋在一个荒僻小岛上待三五年,就为了一个项目。不可思议。

“他们提出的目标很有意思。要是风切变真能搞出来,甚至可能对现在流行的机器学习思路有突破。”小姨说,眼神闪闪发亮,她提起自己的工作时总是这样子,“跟那帮人合作肯定不爽利,但我不介意试试。他们手里的很多资源,民用企业是接触不到的。”

后来,万婷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后悔过。

她们最后一次联络,是在今年的三月末。

事后回忆,那天确是有些异常。小姨很少直接给她打电话,她天生讨厌突如其来的电话。她们会在约好的时间挂着网络语音彻夜聊天,但电话,从来没有。

看到手机上跳出的号码,万婷有那么一瞬的惊恐,还以为是妈妈出事了。

结果接起来,小姨只是和往常一样向她抱怨操蛋的工作。万婷在哭笑不得的同时,也松了口气。

“他们又把我手里的人抽走了。往我们组硬塞了一个项目监管——那人可真是个婊子。”

这词儿要让妈妈听到,绝对会发出尖叫。万婷暗笑。

小时侯,万婷总觉得小姨是一个活生生的传奇。天才女性王培合的故事出现在整版的科技新闻报道和采访里。她令人惊艳的美貌,语速如机关枪哒哒,机车皮衣,发色和唇彩永不重复,每次向极致难题挑战总有完美结局。难怪每当有人知道她们有血缘关系,都会下意识冒出一句,你们不像。

直到多年后万婷自己踏入成人世界,小姨也开始把她当闺蜜吐槽职场琐碎,神话才开始破碎。哪怕你在做世界上最神奇的事业,仍不得不忍受鞋里的沙砾。小姨最近几年在岷山待得并不开心,虽然风切变是她自己一手带起的项目。岷山拉小姨入伙时答应的条件,后面的兑现大打折扣。

更别提指导内行的外行,互相牵扯的拖沓进度,各部门间的暗流涌动。

还有风切变本身,目前版本表现如同“一坨屎”——小姨毫不留情地描述道,永远将睡在草地上的露营爱好者报错为死人。

在抱怨完一支烟的时间后,小姨打住话头,问万婷新的城市和工作怎么样。

“还好。”万婷说,“饶阳也很合我胃口。你啥时能过来,我带你吃夜市的烤面皮,好吃到不行。我都胖了。”

“天啊,我简直想现在就飞过来。”小姨长叹一声,“北城那个破岛都快把我屁股冻掉了。”

“说真的,你过来度个假吧。”万婷说,“我现在租了个很大的一居室公寓,床有两米宽。我们还可以在顶楼的露台上烤东西吃。但别带你的男朋友们来,他们太可怕了。”

小姨咯咯笑出声来,“等风切变上线后,我一定过来找你。另外闭嘴,我现在的男人很不错的。”

“我不信。要多久?”

“顺利的话,两个月吧。”

“行。”

随后,万婷便失去了小姨的消息。

电话、短信、聊天APP、电子邮箱、各种社交平台账号,未读未回。一开始,万婷并没有感到异样,小姨是个工作狂,她的闲聊话头经常隔了二十四小时才会得到答复。

但二十四小时变成了四十八小时,然后是一周,半个月,一个月。

一个人怎么可能彻底消失呢?万婷企图给小姨社交平台上的朋友们留言,问他们最近有无联络。

“哦,她在公司呢。和我们也很久没出来聚了,听说快结项了,太忙。”

公司是小姨在承接风切变时建的套皮空壳名目,除了一个公司网页外,它根本就不存在。万婷在笔记本电脑前撑住下巴。她要是小姨的那些朋友,在面对陌生人询问时,也会做出这样的官方答复。

她考虑过报警。但想到风切变项目的合作方身份,万婷忍住了这种冲动。她不想过早暴露身份,断掉自己后续行动的机会。

妈妈说,也许她只是想自己安静待一阵子。天才嘛,总有些怪癖的。再说你小姨现在为保密项目工作,也许暂时有些事情不方便与外界联系。

不,这完全不正常。以前只要我想找她,她从来都在的。万婷拿着电话,最终说出口的是,“就是想去看看,图个放心嘛。”

然后她辞去原来的工作,收拾行李来了北城岛。

3

时间步入盛夏,万婷和数据组的同事们也日渐熟稔,甚至交到了几个可以周末一起逛街的女性朋友。想搭讪她的男人也不少,此时入职时编的故事又发挥了作用,万婷有意无意向他们展示手机屏保上与“未婚夫”的合影,成功避免了大部分此类麻烦。

但终究也只是大部分而已。

“你的男朋友是张AI合成照片。”

他经过她的工位时,用比耳语还低的声音轻轻说。

万婷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挺直腰板,装作什么也没听到。那男人走开了,拖鞋的踢踏声渐行渐远。过了几分钟,万婷的手机传来提醒音,工作软件上有人加她。

她直觉就是他。

果然,来人传给她一张照片:“用这张吧,手指和光影等细节都修过了,不会再露馅。”

万婷扬眉,点开大图,果然,比她在免费网站上跑出的合成图精细得多。

“谢谢。”她考虑再三,回复道。

对方正在输入,又停下。顿了几秒后,跳出一行字:“下班后一起喝一杯?”

万婷暗暗叹了口气,盘算如何客气地使对方死心。

结果对话框里接连蹦出的消息使她慢慢扬起眉毛。

“放心,我对你没那方面的企图——倒没说你不够漂亮的意思。”

“你应该也不是个普通打短工的。”

“我也不是,咱们商量商量,也许可以合作一把。”

“要是没兴趣,你可以直接删了我。”

“我很大度的,不会坏你的事,你也别去保密科举报我就行。”

万婷思考良久,最终回复道:“下班后在千海客等我。”

千海客是岷山沿海商业街上最大的烧烤店。刚刚入夏,游客高峰期尚未到来,大部分桌椅都空着。老板瘫坐在柜台后划手机,见有人来,指指墙角冷饮柜:“自己扫码自己拿。烤串也扫码点。”

万婷抬眼四望,角落的火车卡座里有个年轻男人冲她招了招手。他的左臂布满了青灰色的纹身,她眯起眼睛,这个特征似乎有些熟悉。

“我叫任杰。”落座后,男人说,将一瓶带着冰凉水珠的可乐推到她面前,“熟人都叫我阿杰。我是大计算机系的,上一份工作在‘黑箭’。或者说,我现在还在为他们干活儿。”

万婷直直打量他,没急着说话。

他肤色黝黑,刻意咧嘴而笑时露出一排白得耀眼的牙。长相倒不丑,但打扮实在令人难以恭维:头发也许曾经有过造型,但现在已经变成了直接拔拉向后脑的黄色乱毛,发根露出一截黑色。藏银耳钉。套一件洗得印花斑驳的短袖汗衫,可以想象,桌面下是同样随意的沙滩短裤。

简短的自我介绍后,他似乎在等待万婷将嘴唇拢成一个惊讶的O字形。大的高材生,最顶尖的同行公司履历,确实值得骄傲。

见对方没捧场,自称任杰的男人面孔皱起:“得了,咱都亮底牌了。再装下去也没啥意思,你是哪个公司的?”

万婷摇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任杰轻笑一声,报出了万婷的真名、真实学历,甚至她父母的名字,“我黑进岷山的人事数据库看过,你的入职简历是假的,但做得很不错。没人会白白花这样的成本来骗一个数据民工的岗位。”

万婷一瞬间头皮发麻。

“但你没有人工智能方面的工作背景。他们居然会找这样的人。”任杰饶有兴致地盯着她,“不过你是外语学院的学生,可能有别的接触渠道。麦文斯?卡得?”

他接连报出一串国际科技公司的名字。小姨倒是为其中一些工作过。万婷已然镇定下来。对方显然是个商业间谋,将她误认作同行。

别害怕,别露怯,万婷告诫自己。哪怕将一切摆上台面,她的行为也没什么可供追责的。用一份假简历混个基层工作算不得什么。而对方做研发出身,八成签过有法律效力的竞业协议,他比她的顾忌大得多。

但——也许他们确实可以聊聊。

万婷承认自己至今为止毫无进展。做图片打标的数据民工们,对于公司的消息都漠不关心。大家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标一张图片拿一份报酬。万婷混迹其中,一无所获。她也尝试过和管理层或研发部的人套话,但入职时的假背景反而成了她的障碍。作为一个只求闲职等待婚期的傻姑娘,她怎么和这些小姨的前同事们打开话题呢?

绝望中,她甚至找过暗网上的黑客打探风切变项目组的内部消息。但当他们听说她的目标后,都连连摆手:谁敢去偷窥安全部门做的活儿啊。至于北城岛的当地人,岷山公司产业园算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之一,面对万婷的打听,全都神色微妙地顾左右而言他。

她已经走进了死胡同。

“任先生,我不是什么外国公司派来的探子。”万婷开口说,语调恳切,“我是来找人的。”

对方一怔。

“找谁?”

“王培合。”万婷听到小姨的名字从自己口中念出,居然有几分陌生。

4

女伴们有时会问她,怎么会看上了阿杰那个黑小子,是不是打算甩了原本的未婚夫。

万婷笑笑,算作默认。要解释他们俩并非在交往状态,要花费更多口舌,招来更多闲话。旁人能看到他们俩经常同进同出。任杰会在下班后开着他那辆二手本田,接上她去沿着北城岛长长的海岸线散步。

那天在千海客,他们并未深谈。万婷描述自从三月底,她和小姨失去联系后,她做出过的努力与尝试。

“我可以和你交换一些岷山项目内部的消息,要是你手里有关于王培合的。”最终,万婷提出条件。她的手心里已满是汗水。

“你所说的东西,我得回去用我的方式验证一下。”任杰说。

万婷表示同意。她能看出他有兴趣。

当夜凌晨两点,她被任杰的电话惊醒。

“你说的都是真的。”电话对面的年轻男人嚷道,“见鬼,王培合居然失踪了。我就说她最近连视频会都没露脸。研发那边气氛也怪怪的,你还知道些什么——”

万婷在老旧空调制冷的嗡嗡声中坐起,用力捏着鼻根,驱散脑中迷雾。

“我们谈的是交易。”她说,提醒对方,“你也得告诉我一些有价值的东西。约个时间碰面吧。”

后来每次见面时,任杰都会给她带饮料。有时是玻璃瓶装的可乐——他似乎对之有执念,有时是中学生才爱喝的花花绿绿的糖精味儿果茶。

“道具。”任杰看出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嫌弃。

于是万婷只能接过纸杯,他们和北城岛沙滩上的其他一百对年轻情侣一样,缓缓并肩前行。

“其实我是你小姨的粉丝。”任杰说道,干笑一声,带着尴尬。

万婷脚步一顿。

“你应该也知道,她是本世纪最厉害的深度学习算法领域的专家。”任杰说,夸张地吸了口气,“或者说,之一吧。前年的图灵奖没颁给她,简直是图灵奖的耻辱。我从中学起就知道她,我读过她所有的论文,高中时参加过她的网络开源项目。我很想为她工作。去年,我甚至一直在刷她所在公司的面试测试题。”

“她是个很不了起的人。”万婷应道,忍不住一笑。她想起小姨叼着牙刷在客厅里团团转找手机的样子——其实手机就在她左手上。果然距离产生美。

“其实我当时进‘黑箭’,就是冲着传闻她会和‘黑箭’合作开发一个新的计算机视觉系统。”任杰踢开一小块半埋在沙砾里的浮木,“结果岷山突然冒出来拿到了招标,嗨,他们后头肯定有关系。这种事也没办法。对了,我先得向你澄清一件事。你是王培合的亲属,我不希望你误会。”

“嗯?”

“我没打算偷岷山或风切变的任何技术。”他说,“我们公司也没那个胆子,想去动安全局老大项目成果的歪脑筋。但等风切变上线,岷山肯定吃不下整个蛋糕的。风切变的视觉模型可以扩展出很多商业应用,比如无人驾驶、私人健康管理产品之类的。‘黑箭’一直有这方面的想法,他们只是想盯着岷山的进度,打个提前量。”

万婷默然点头。她很想说,她才不在乎这见鬼的项目是否泄露,或最终哪个公司能从风切变身上挣到百亿。

“目前风切变是遇到了一点儿麻烦。”任杰继续说,“研发组那边在同时跑几个测试版本,但每个的表现都不尽如人意。按常理,王培合应该负责解决这档子事,但她被调走盯天网系统那边盯后台对接的进度——至少公司官方通告是这么说的。”

“我听她提过。”万婷说,想起三月未的那通电话。小姨确实向她抱怨过技术细节,但她只能模糊记得一些碎片,“她说目前版本模型的辩识准确度始终上不去。她想试验一些新的训练方法或改进学习算法,但管理层有异议。她想说服他们。”

任杰“哼”了声,“王培合和洪雁一直不对付。”

看到万婷茫然的神色,他解释,“就是面试过我们的那个灰头发老太婆。她是管预算和风险管控的。风切变的第一个测试版本按计划得在今年九月上线。她逼得很紧,什么都卡,研发那边没人喜欢她。”

就是那位——了。

要是洪雁知道小姨在背后对她的称呼,一定相当生气。万婷吐舌头。

“把王培合调离那事儿整个就很荒唐,但我当时认为她是被洪雁撬出了研发部发配边疆而已。她的下属也都在抱怨,但后台那块工作涉密等级非常高,没人会去主动打听。”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万婷问。

“我在他们的内部论坛里有账号。”任杰的语气里透出一丝骄傲。

目前为止,听上去仍是普通的职场矛盾。但关于小姨在四月与外界断联,至少风切变的管理层肯定知道一些事情。那个洪雁。

万婷停下脚步,“我想去她的办公室看看——听上去问题还是出在她手头的工作。”

任杰咧嘴,“偷偷进去?风切变可是最机密的项目,你知道研发实验室那边安保等级有多高么?没有权限,连个蚊子都飞不进去。”

万婷侧头看他,“要是我有王培合自己的门禁密码呢。你能不能负责搞定监控警报系统?只要一小时。”

她将语气着重落在“自己的”上面。

任杰神色阴晴不定。

万婷说:“要是这事过去后,我小姨还活着,保证你可以参与她的下一份工作,当她下篇论文的第一作者。”

“你们到底什么关系?”年轻男人直发愣。

“放心,我差不多算是王培合带大的,我要什么她都会给我的。”万婷竖起一根手指保证道。

5

“我要是真留下什么案底,我爹妈会把我从家谱中除名的。”任杰说。他站在万婷身后,不住地将身体重心在左右脚之间挪动,腋下汗湿了一大片。

“你要是真的害怕,可以回去。”万婷说。

他们站在研发部管理部楼层的门禁前。时值午夜,只有寥寥几个窗口仍亮着灯。他俩的日常权限可以进入供测试组使用的楼层,任杰声称他已经中断了监控传送,并用静止历史画面暂时糊弄过安保系统,但也仅此而已。

接下来得指望万婷。

“她一直会给自己留个后门,她能进的地方,我都能进去。”万婷说,凑近门禁,让它扫描自己的虹膜。

“王培合为什么要这么做?”

“方便我给她偷偷带外卖。”万婷说,不由得嘴角卷起。小姨还会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给她开一台电脑和游戏账号,直到妈妈催她回家的电话接二连三打来。

任杰撇撇嘴。

玻璃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他俩站在昏暗幽长的走廊前,当惯了守法良民,一时间又有些踌躇。

“她的办公室在七〇九。”任杰悄声说。他昨夜总结了内部论坛透露的信息,将研发部办公室的建筑布局连蒙带猜摸清楚了,“走不走?”

“走。”

万婷跟着任杰穿过走廊,从消防步梯爬上七楼。

七〇九门口标志牌上居然还写着王培合的名字和职位。以及一张字迹张扬的手写纸条:“敲门不在直接发邮件。不要打电话,不要打电话。”

万婷一眼认出小姨的字迹,“对,应该就是这里。”

她再次凑近检验虹膜,门应声而开。里面扑出一股子闲置已久的干涩尘土气息。

任杰一把按住了她的胳膊,“先把窗帘放下。”

万婷才发现自己下意识想要直接开灯,不由得升起一丝惭愧。两人放下遮光帘,打开手机电筒,开始巡视。

办公室收拾得相当整洁。三台计算机都盖着防尘罩,甚至连马克杯都洗干净了倒扣在茶盘上。没有用过的纸张,碎纸机槽里干干净净。一间办公样板房。万婷缓缓摇头,此处早已被彻底清理过。看来今夜,除了知道小姨早已不再使用她的办公室外,他们无法得到更多信息。

任杰不死心,有条不紊地挨个打开抽屉和柜子的门,一面喃喃自语。“都是空的啊。”

“肯定被人清过了。”万婷苦笑,“我小姨可不是处女座。她常用的办公室,会和龙卷风袭击过的垃圾堆一样。”

“别这么说我的偶像。”任杰开玩笑地抗议道。

万婷抱起胳膊靠在墙边,目光落到书柜脚边缘。那里露出一对小小的彩色半圆形事物的边缘,一截粉色,一截荧光绿。在室内整体的黑白灰色调中显出几分突兀。

她心念一动,弯腰勾手,将之取了出来。

“什么东西?”任杰回头,“呃——扫地机器人?”

“扫地机器人。”万婷耸肩,又塞了回去,顺手在裤子上蹭掉指尖的灰。

此时,随着门锁一声轻响,有人直接推门而入。

万婷和任杰顿时像高速公路车灯下的鹿一般僵立当场。

“见鬼,你们是谁?”一个半秃的中年男人皱着脸,嚷嚷道。他右手提着一支细细的羽毛球拍,但看那架势,他一定自以为手持着狼牙刺铁棍。

万婷死盯着他的面孔,她记得他。

“蒋叔。是我,”她轻声叫道,“我是来找小姨的。”

男人缓缓眨眼,随后低声骂了句,问:“婷婷?”

万婷坦然接受他满是疑虑的审视。他侧过头,又吐出一句脏话。

“什么也别问。我送你们出去。”他说,脸色愈发阴沉,收起球拍,“你们没拿什么东西吧?”

“没有。”万婷摇头,“我小姨去哪里了?为什么我们联系不到她?”

蒋叔是小姨的老朋友了,一个性格温吞内向的“死宅”。他们合作过很多项目。万婷小时侯很爱和他下棋,他和别的大人不一样,从来不故意让她。当时他的前额还有很多头发。

“别问了。保密工作,以后你们会知道的。”他闷声说,“今晚的监控你们两个小鬼头是不是动手脚了?赶紧回去,要真给保安撞见了谁也保不住你们。”

“你在说谎。蒋叔,你一说谎就耳朵发红。小姨说的。”万婷说,站定在走廊里。

蒋叔摊开手,欲言又止,随即用球拍丧气地怼了怼地毯,“婷婷,听话。我是你小姨的朋友,我不会害你的。你们别自己找麻烦。”

“她还活着么?”万婷问。

这句话落在空气中,像一块石头。

蒋叔转开眼睛,“你瞎说什么。”

万婷哭起来。

6

最终,蒋叔也没说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万婷认为自己那天夜里掉的眼泪并没值回票价。

蒋叔像送瘟神一样将两人赶出了研发中心,说要在一周内看到他们自动离职,否则他会通知公司保安部。

万婷决定赖着。她有把握,果然,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并没被无故辞退。那天晚上,蒋叔发现小姨办公室的异样动静,没直接通知保安,而是亲自提着羽毛球拍来探路,已经说明了很多事。

他们都内心有愧。

然而知道了这些,也并无用处。时间继续一天天过去,万婷下班后窝在廉价青年公寓的小化妆桌前,已经啃完了人工智能原理网络入门课的三分之二。缺少数学和计算机基础,她学得云里雾里,还搭上了酸疼的颈椎,但她不想正儿八经去添置一张好椅子,因为那似乎暗示着她要更长久地在北城岛待下去。

她不想带着谜团走,又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可做的。

小姨很可能已经死了。从蒋叔的反应中她能清晰地看到这点。那天夜里,她把任杰带回了自己的公寓。他被举报和拘留的可能性吓坏了,而她需要暂时忘掉刚刚知道的消息。其后的几天里,这个毛头小子似乎自认为是她的男朋友。发现万婷没这个意思后,他尴尬地消失了几天,随后继续试图约她出去。

万婷有时会答应。

九月,风切变第一版如期上线。

万婷和任杰同时进入测试组,他们的办公区域离研发中心更近了,进进出出不时会遇到蒋叔,互相目不斜视装成不认识的样子。万婷也偶尔会看到洪雁。她满头灰发中银丝似乎更多了,端着咖啡纸杯步履匆匆,来找测试组的组长。

他们争论的声音会从办公室隔间传到走廊上。

而无论项目内部的齿轮转动得多么艰涩,风切变上线后战绩不俗。它找到了那些荒山里失踪多年的登山客,飞机失事后散落在森林里的残骸,被遗弃在无人小巷里的凶案受害者。它飞速检查像素低得可怜的监探镜头,所吐出的“有嫌疑”图片,万婷经常都辩识不出画面中是否有人类尸体。但它能认得。神奇的人工智能。

一时间,在新闻报纸上,岷山团队成了真正的英雄。但同时麻烦也接踵而至,除了收到死者家属送来的感谢信和锦旗外,一些行踪奇怪的人开始在附近徘徊。岷山随之加强了安保等级,并对所有员工再次进行安全培训。

万婷被任杰的一个电话叫醒时,她正梦到自己三四岁时,小姨带着一堆扫地机器人来她家。

那些圆盘状的、被涂成彩虹色系的小东西嘟嘟叫着满客厅转悠。

这都是什么鬼玩意儿,妈妈抱怨道。

你不是抱怨婷婷话太多狗都嫌么,小姨笑,让它们陪她聊。万婷在梦中听到了她们的对话,同时,她看到幼年时的自己抓住了一个粉色的圆盘机器人,毫不客气地咬了它一口。

“不是让你吃的。”小姨用袖子擦掉机器人外壳上的口水,示范道,“让婷婷给你讲个关于大卡车的故事。”

“大卡车,一辆大卡车来了。”万婷叫道,“数一数有几辆大卡车!”

妈妈大笑着抬手捂住脸,“她要再给我数一遍卡车我要疯了。”

“让婷婷数给小贝塔听。”小姨得意洋洋,“绿色的叫贝塔。粉色的叫阿尔法。随便你们叫它们什么,反正招招手都会过来的。”

后来那些扫地机器人都去哪里了?电池耗尽后在家具底下落灰?妈妈和小姨是什么时候开始疏远的?它们为什么突然发出和手机来电一样的铃声?

“明天老地方见。”任杰说,难掩语调中的兴奋感。“我突然有个想法,关于风切变和你小姨的。你一定得听听。”

7

夏日将逝,海边游人渐稀。他们坐在码头边的长椅上,用一袋面包条喂海鸥。

“我能说得直白些吗?”任杰说,“这会构成我们接下去讨论问题的基础。”

“说吧。”万婷说,拂掉膝头的面包屑。

“要是我们假设王培合已经死了。抱歉。”任杰干咳一声,“就是个假设。她三月底还和你联系过,随后失联。那么她遇害的时间很可能就在那几天。”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万婷说。

任杰侧头看她,似乎惊异于她的冷静。他又顿了几秒,“风切变现在除了连进实时监控的海量数据库,还在跑历年的影像资料库。然后,岷山附近的监控布控等级——”

他加重了语气,“非常、非常高,一个蚊子也跑不出去。”

万婷瞬间理解了他的意思。恍然间,她反而惊异于他们居然现在才想到这点。

“理论上,风切变看到过我小姨的尸体。甚至是遇害现场。”万婷慢慢说,“哪怕他们在监控死角干的,运送尸体的过程也不可能全程躲过任何摄像头。”

“风切变现在的测试范围只限于北城岛。初步效果很厉害,岷山拿到了特批算力。上周,它已经跑完了今年的所有监控录像,没报告王培合的案例。肯定有人筛检了风切变的输出结果,把这条删掉了。”任杰说,用力一挥手,几只靠得太近的白色海鸟被他的动作惊飞,“这是真正的证据。可以说是铁证。我们只要弄到——”

此时,一阵嗡嗡声从任杰的口袋里传出,他掏出手机一看,眉毛差点儿蹿入发际线。

“怎么了?”万婷问。

“是洪雁。”任杰用气声说,似乎电话那头的灰发主管现在就能听到他的声音,“我知道她的手机号。见鬼,但她怎么会有我的电话,哦,人事那边有,她打电话给我干吗?”

“我来接?”万婷提议。

“不用。”任杰吸了口气,接电话。他开了免提。

“任杰?你叫任杰对吧。”洪雁的声音从话筒中炸出,又急又尖,“你是不是在渔人码头?”

“呃,对。”

“你他妈的会游泳吗,去烧烤店,叫什么来着,千海客,对面那段海滩,跑起来!现在就跑!”洪雁已然在嘶声尖叫,“有个小孩要溺水了,红色泳裤的,快去!”

任杰傻愣愣地直眨眼,万婷猛地推搡他的肩膀,“先听她的。”

“哦。”

两人撒腿就跑。任杰跳下沙滩,直接甩掉了拖鞋,光脚朝千海客那边狂奔而去。万婷勉力跟着跑了一段,已经喘到脱力胸口火烧火燎。她只得扶着膝盖停下,先等眼前的金星散去。

待她继续走一段跑一段赶到,发现事情已经结束。

一小堆游人正扎堆挤成一团,围观一个穿红色泳裤的七八岁白胖男孩被父亲教训。男孩嘴角向两边撇开,哭得声嘶力竭。他的父亲脸色惨白,举手给儿子的屁股留下两道红印后,转而向任杰连连道谢。

任杰干笑着挠头。

万婷凑近,从围观者的议论中弄明白了刚才的场景。红泳裤男孩趁父亲走开买饮料,偷偷抱着浮板一直划到了防鲨网处,然后无意中放手松开了浮板。孩子拉着网绳尖叫起来,但眼下已是傍晚时分,附近并无其他游客。若不是任杰及时游过去将他拎回来,估计今天就交待在这块了。

“你手机没事吧?衣服?还有什么损失,我们要赔给你。”男孩的父亲说,嘴唇仍在发颤。

“不用不用,三防的。”任杰说,还掏出手机划亮了给对方展示。

围观者们起哄吹口哨:“问问单位,给这小伙子送个表扬信!”“还是来点实惠的吧,发个红包。”

任杰显然对一下子成为人群瞩目的焦点感到有些尴尬,他边摇头边往后撤,“哥们,也别再打他了,跟小孩儿好好说,注意安全。”

然后转头加速小跑,一溜烟儿消失了。

二十分钟后,万婷重新找到他时,任杰已经用一套在路边摊现买的鹦鹉椰树图案短衫短裤换掉了湿衣服。他坐在马路牙子上,开一瓶碘酒往脚底的伤口上倒,嘴里嘶嘶作声。

“洪雁刚才又打电话来了。”他说,“我告诉她,孩子救下来了。我问她怎么知道的,她承认和风切变有关系。电话里不好说,不过她答应咱们,可以一起坐下来谈谈。”

“谢谢。”万婷说。

“谢什么。又不是你的小孩。”任杰哼了声。

万婷忍不住笑着抬手盖住眼睛。她也不知道自己笑什么。

“约在明天晚上,我们可以直接去她的办公室找她。对,是我们。她知道你,面试时她就认出你来了。王培合的办公桌上以前有你们的合影照片。”任杰将空了的碘酒瓶子掷进绿化带里,“她说她知道你是王培合的女儿。”

他顿了顿,用难以置信的口吻重复道,“女儿?”

8

很普通的故事。

二十多年前,有一对年轻富有的医生夫妇,想要孩子却一直无法如愿。要是在福利院的收养名单上排队,他们起码得等上十年才有机会收养一个孩子。

正巧,有一个才华横溢的计算机系女研究生,在一次不算太严肃的约会后意外怀孕了。但她的人生规划中不包括抚育一个孩子,从来没有——不如这个孩子生下来,送给她最好的朋友?两全齐美。

孩子会有一对靠谱的爸爸妈妈,外加一个很厉害的小姨。比普通家庭多一份爱,和童话一样美好。至少当初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这个孩子就是我。很普通的故事。”万婷说。

“得了吧。要是真没什么了不起的,你会一开始就告诉我。”任杰说,“我觉得你不信任我。一开始也就算了。后来——”

他摇头。

万婷无言以对。他们站在她的公寓楼下。

“我明天还是会陪你去见洪雁,我对王培合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还挺好奇的。”他说,抬手揉揉鼻子,“明天下班我会来找你。”

他拖着步子一瘸一拐走开了,可笑的鹦鹉衬衫。万婷明白有什么东西在他们之间消失了。她深长地叹了口气,她确实从来没喜欢过他。

次日,万婷在工位上心神不宁。终于熬到下班,同事们陆续离开,她看到任杰在楼下等她。

“话说,你和王培合倒是一点儿都不像。”他像是已经调整好了心情,笑道。

“是啊。”万婷也笑,“我没遗传到她的天才或个性。我是个普通人。”

“我不是那个意思。”任杰说,“她真的和那些媒体报道里写的那样——”

他做了个手势。

“基本属实。直白点儿说,她是个风风火火的混蛋。”万婷说,“要是你真在她手下工作,不会多喜欢她的。”

“呃,果然还是得和偶像保持点距离。”任杰笑,他走起路来仍有轻微的跛行。

俩人上楼进研发中心,洪雁帮他们开过权限,一路畅通无阻。

八〇六室,有她的工牌卡。门是虚掩的,任杰轻轻敲门。

“进来吧。”

屋里除了洪雁,还有老蒋,和有几分面熟的一男一女,都穿着带研发部Logo的工装衬衫。四人围坐在屋角的沙发上,留下的两个空位显然是留给万婷和任杰的。

“坐。”洪雁招呼道,起身给他们拿了罐装咖啡。

万婷摆手谢绝,她觉得自己落座的动作僵硬得像年久失修的机器人。

“我们今天为王培合的事情坐在这里。”洪雁说,“我来替大家互相介绍一下。老蒋,你们已经认识了。这两位也是风切变beta版研发组的成员。万婷,王培合的女儿。这位年轻人?我知道你在测试部做事。”

“也算万婷的朋友吧。”任杰耸肩。

“你也同时替‘黑箭’工作。”洪雁说,语气里也没责难的意思。

任杰脸色一沉,“算是吧。但不是我坐在这里的原因。”

“你昨天冒了很大风险帮了我们。”洪雁无奈一笑,“你确实有资格,一起听听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首先,告诉我。”万婷说,死盯着对方的面孔,“王培合还活着么?”

他们都下意识转开视线。万婷心下一沉。

洪雁深吸一口气,手指紧握又松开,“关于王培合的死,是个不幸的意外。我们都不愿意看到这件事的发生。但出于一些原因,只能选择暂时对外保密。”

万婷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又哽住了。她从理智上早就预感到了事实,但当这些词语硬生生砸到面前,她仍感到室内的空气在一瞬间被抽干了。

“万婷,你是王培合唯一的亲属。她的遗嘱保管在我这里。最迟一年后,她的死亡会得到法律意义上的认证。我建议你和父母商量一下,找个职业律师来处理,那是很大的一笔遗产——”

“我不是来听这些的。”万婷说,她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单薄尖锐。她不想在陌生人面前失态,但她控制不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洪雁眼神转开,叹了口气,最终说:“是风切变,它出问题了。”

9

“风切变项目的初衷很单纯,安全部门想要一个能实时检查监控画面的人工智能,在非医疗场所辩识出人类尸体时,第一时间自动报警。要是应用落地顺利,还打算扩展到监控广义的暴力或非法行为。”洪雁慢慢说,像在做一场不带感情的项目汇报的开场,在那一瞬间万婷真切地恨她,“由于它的保密工作性质,我们不能直接拿世面上通用的那些大模型来用,它会是一个完全由我们岷山项目组训练出来的微型人工智能神经网。”

被血腥暴力图片喂大的风切变,变成了一个嗜血杀人AI,对么?万婷半是认真半是嘲讽地想,多么恶俗的老科幻片情节。

“类似的人工智能图片识别成功案例已经有很多,我们原以为不会遇到太大的困难。结果项目推进得并不顺利。培合是不是和你抱怨过,今年三月份前,它的辩识准确率陷入了瓶颈期。”洪雁浮起苦笑。

“你监听她的电话?”万婷皱起脸。

“当然没有。她一直习惯在茶水间给你打电话。我办公室就在隔壁。这破楼的隔音效果很一般。我知道她骂我婊子。”她自嘲摇头,“是的。当时我们遇到了麻烦。光凭借单独的图像,很难辨识出画面中的人物是否还活着。这和辨识出画面中是否存在一只猫、一只狗、一张人脸不同。人类也是通过对画面中各种元素的综合推论才能做出比较准确的判断。我那时的主张是,就让风切变对图像数据做初步筛选,然后靠人工后台再决定是否需要警方介入。这样不会拖慢上线进度,安全局那边对这个方案也没什么异议。但培合坚持想用另一种思路试试。我们当时吵得很凶。”

“你为什么不支持她试试呢?”万婷问,“那时是四月份,明明还有时间。”

“技术宅们都这样的,他们的完美作品可以掐着死线交上来。他们从不关心实际事务要花费多少时间成本。”洪雁说,“我也习惯了和他们谈判。最后我同意,培合可以抽一个小组去尝试她的新方案。她打算给风切变喂一些简单的因果逻辑链。”

“逻辑?”任杰倾身向前,表情露出真实的兴趣。

“一些常见的导致意外死亡的原因。比如,车辆撞击,在恶劣的天气下在野外独行,救护车的抢救画面,人与人之间的暴力行为。”洪雁说,“要是前后有相关画面元素,将会对判定进行加权。她的小组很快调试出了风切变的一个分支版本,我们按习惯叫它beta版。”

“效果怎么样?”任杰追问。

不会很好的。万婷猜测。目前的人工智能神经网络并不能理解真正意义上的因果,它们只是看上去有——这知识来自于她所看的网课。

“好到令人无法拒绝。”老蒋出声插言道,声音苦涩。另两个研发组成员也苦笑点头。

“那问题出在哪里呢?”万婷意外,内心已经隐隐有预感。她想起死里逃生的红色沙滩裤男孩。

“研发部对它内测时,发现它不仅能高效辨识死者,还开始主动预判。”洪雁的声音带着自嘲苦笑,“听上去是好事,对不对。它可以提醒我们去救人。”

“你让我们去捞的那个小孩,就是风切变通报的?”任杰的语气带着几分敬畏。

“是的。从内测到正式上线至今,它已经在类似的情况下避免了十六个人的死亡。”洪雁说,“有些情况它提前数分钟预报了,但我们来不及干涉,比如一些交通事故。国安那边已经在讨论将它直接连入自动驾驶系统的可能性。”

“那问题出在哪里呢?”万婷重复道。

“培合要求销毁这个beta版。”洪雁说,垂下眼睛,“她非常坚决。她声称beta版所展示出来的逻辑性只是一种幻觉,早晚会出事的。人命关天,她不同意将它交出去。”

“作为同行,我倒是倾向于同意她的看法。”任杰说。

“她想说服我们。她给beta版喂食了一些比较微妙的决策案例。比如:火车轨道选择,沉船该先扔胖子还是老人。结果确实不太乐观。”洪雁皱起嘴唇,“它做出的选择大部分很荒诞。”

“风切变不可能有道德考量那种高级玩意儿。”任杰说,他举起尾指掐着指尖,“它是个微型神经网,拿通俗点儿话说,它的脑仁就这么丁点儿大。另外,我不信王培合只靠理论实验就说服了你们。出过事吧?你们捂下来了?”

洪雁脸色微变,没否认。

她顿了顿,继续说,“项目的进度是公开的,包括beta版。上面要求我们完善它,他们认为这只是个小小的bug。他们已经雇佣了顶尖的团队,一定可以在死线前修复它,至少让它可以安全使用。”洪雁闭上眼睛,“王培合认为她能用某种方法禁掉beta版的预判能力。我不是做技术的,我不理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说实话我也不理解在座的各位居然跟着她胡闹——她的这次尝试把自己的命送掉了。”

“她做了什么?”任杰问,同时瞥了眼万婷。他似乎想把手放到她的手背上,又缩了回去。

“在理论上,王培合的想法——”坐在沙发最外侧的女技术员弱弱开口。她的狼尾发型挑染成显眼的绿色。小姨也染过这样的头发。

“闭嘴。”洪雁摇头,转向万婷,“我不是在推卸责任。要是我事先知道,不会让她这么干的,或者说,至少会多带一些人做安保。”

“你就说吧,我小姨做了什么。”万婷说,语气平静。

“王培合私下带着beta项目小组的四人,租了两艘船去公海。她让他们架着手机摄像头,同时向那个专供测试的beta版本用极大的权重输入信息。按照她的剧本,其中一艘船将会由于燃料不足停滞于海面,在风切变的提醒下,由岷山测试中心通知另一艘船去救援。王培合会扮演提着燃料跳过船舷的角色。她会意外跌入海中,假装溺水身亡。培合应该是想用这个案例,让风切变建立预测和干涉反而会引起死亡的认识。按原计划,她会在水下潜很长时间,在船底有备好的氧气瓶,她有潜水执照。本来不该有事的。”

洪雁停下,颤抖着呼出一口气,“结果她没浮上来。最后是老蒋看到附近海水里有红色,再下去才发现她出事了。她在取氧气瓶时,一段缆绳缠住了她的脚,在挣扎中被船体支出的金属板材划破了颈部动脉。她可能在数分钟内就已经死了。”

“你没事吧?”任杰轻声问。

万婷知道自己肯定脸色惨白。事实上她已经快要吐了。

“没关系。”万婷说,“请继续说。你们怎么处理她的尸体的?”

“我没能抓住她。很抱歉。”老蒋轻声说。他的语气听上去也快要哭了,“他们俩都不会游泳,也吓坏了。我们没办法——”

洪雁说,“她带着氧气瓶。那片海域很深,洋流很复杂——”

“操你妈。”万婷终于哭了起来。

在场的人都陷入一阵死寂。最终还是任杰拿着纸巾盒,小心地碰碰她的肩。

“所以,那个什么见鬼的beta版,修好了吗?”万婷强行止住抽泣,冲洪雁喊道。

“真的很抱歉——”另一个男技术员用几近不可闻的声音开口。

“我是在问,他妈的修好了吗?”

“那天项目带去测试的版本,彻底死机了。”洪雁说,“所有的风切变,无论是哪个版本,只要输入王培合的死亡现场相关的照片,都会死机。我不知道其中的原理是什么。没人知道。她只加重了那天带去现场的测试版的输入权重。”

“你们还拿她的死亡照片做各种测试?”万婷一时间难以置信。

“否则她就真的白死了。”

万婷重重鼓掌,“很好。为科学献身。”

“等整件事结束后,我们这几个在场的知情人都会去自首。”洪雁说,“我们不会要求你原谅我们——”

“那你们现在还在等什么?”

“现在上线的,还是原始的beta。它神奇的预告天赋,或说bug,依然在。昨天它提醒我们去救那个男孩,但同时也做出了两个虚假预告。说实话真有点儿令人毛骨悚然。”洪雁说,抬手捏捏鼻根,灰色的刘海下额头细纹涌起,像一瞬间老了十岁,“我们几个在私下整理培合的笔记,想在风切变注定要闯祸前搞定它。她的思路是对的,那个剧本确实有作用。但不是最终正确答案。”

万婷吐出一口气,重重倒在椅背上。她甚至不知道还能冲谁尖叫。

“死机。”任杰突然轻声重复,“死机。这听上去甚至有点儿像人类的情绪反应。它不能接受害死了自己的创造者。”

“你刚才还在说它的大脑只有黄豆大。”万婷说,余怒未消。

“你们是用什么原始语料集喂的风切变?我是说,除了十亿张死人图片?”任杰转向洪雁。

“是培合自己带来的一个语言素材包。她说不会有版权问题的。”一旁的女技术员说,“我帮她整理过,像是一个三四岁小孩语言爆发期的——”

粉色的扫地机器人。绿色的扫地机器人。某些东西连上了。拼图归位。

“确实不会有版权问题。”万婷说,“那是我。”

其余五人缓缓地看向她。

10

风切变没有逻辑,不解因果。

但它的行为像个小孩,它的所谓“快乐”来自于人类使用者的认同。测试组重试beta版本的预测功能,他们害怕,但他们仍想要。

风切变能看出他们的真实渴望。

王培合在她的笔记中写道,这类似于原始的生物情绪。可以尝试用一个强烈的情绪事件禁止它的预测行为。

一条心理学书籍中关于四岁儿童对亲子分离的恐惧感的摘记。

也许风险很高,她在实验临近的某天写道,字迹颤抖,风切变吐出了我尸体的照片。看上去头都要被削下来了,真他妈的惨。

但仍值得试试。

万婷的目光落到电子笔记边的时间标记,正是三月未突然给她打电话的那天傍晚。

现在,小姨死了。万婷是原始数据集,她拥有同样惊人的权重。老蒋他们和任杰都无法解释这是什么原理,任杰最后双手一摊:也正常,神经网就是个他妈的神秘黑盒。

但万婷明白一件事:她可以尝试把小姨未完成的工作做完。

11

按照天气预报,这是北城岛今年夏天最后一个气温超过二十五度的周末。

沙滩游人如织,入夜后一场露天脱口秀将在千海客对面的广场上举行。人声鼎沸,热闹无比。

在不远处的码头上,万婷正手脚并用爬上汽艇,任杰拉了她一把。老蒋抽动船尾的引擎索,慢慢朝公海驶去。另一艘船正载着研发组的几个工作人员及摄像装备,在指定坐标等他们。

“你的游泳水平到底怎么样?”任杰又问了一次,语调中充满怀疑和担心,“别逞强。”

“我以前是校游泳队的。有二级运动员证。”万婷说,抱臂站在船头。

任杰比了个OK的手势,没再多说什么,走开了。

沉入海水时,她睁着眼睛。

她想起多年前问过小姨,为什么不想当她的妈妈。我这么可爱,你把我送人不后悔吗?想起她的妈妈开玩笑说,你们关系这么好,索性把你还给小姨算了。小姨说我不合适当妈妈,你要是被我养大,不会这么可爱的。

这些话她们都是笑着说的。

想起很久以前,她不忌讳提到小姨和她的血缘关系,但人们总会随后评价道,你们真是一点儿也不像。最后她想起少年时读到过一篇关于小姨的报道。小姨说每个她训练过的人工智能,都像她的孩子。她如数家珍说出它们的昵称。

再后来,她进入青春期,总借着赖在小姨身边,以逃避和性格严谨的妈妈之间的冲突。她那时荒唐地觉得自己由于不够聪明被小姨拒绝,又由于过于散漫而不被妈妈认同。

在看似平静无波的日常下,风切变,暗流突然汹涌,毁坏发生。妈妈和小姨大吵一场,她没在场,但心知肚明。

后来她俩仍关系亲密友好,相处得如同一对永远同龄的酷朋友。但她清楚,小姨也清楚,一切都不一样了。

不知过了多久,万婷听到计时器的蜂鸣。随即她被任杰和老蒋拉上船,裹上毛巾。

船上的通话器传来洪雁的声音,说图像数据输入完毕。风切变暂时还没死机,宣布成功为时过早,但看上去有几分希望。

“给我手机。”万婷说。她擦干手上的海水,点开通讯录,将一个电话号码从黑名单中放了出来。

自从她来北城岛后,这个电话总是催她回家。

“你就不担心小姨吗?她到底也是你的好朋友。”

“比起培合,我更担心你。”

某天万婷一时情绪失控,将对方拉黑了。

“妈妈,我明天就回去了。”她说,声音很冷静,“小姨的事情,等我回来跟你慢慢讲。”

尾声

结果万婷次日没走成。

她又花了一天,在老蒋家整理小姨遗留下的东西。衣服,日用品。笔记本电脑之类的工作相关物件,已经交给了洪雁。

原来小姨提到过的,那个很不错的现男朋友,就是老蒋。万婷知道这事后,第一次认真地审视他,发现除了缺少点儿前额头发,他也是个长得很周正的男人。

品味不错,小姨。

最后,老蒋把纸箱扛上任杰那辆破东风的后备厢,“婷婷,回家去吧。别再怪你小姨了,她真的一直很记挂你。她是不适合当妈妈,但她是个好人。”

“我已经不怪她了。”

万婷说。

任杰开车送她去机场的一路上,万婷都在哭。年轻男人罕见地识趣,没有多余地安慰她。

确实,王培合你不适合当妈妈,她在脑中大声说道。瞧瞧你干的那些事,用自己的小孩当素材去训练搜寻尸体用的AI,再企图用亲妈死掉的画面去修这个AI的bug。知道自己实验中可能会死,还是跳下了海。你是个很疯的反社会属性科学家。

你把我送给妈妈,只当我的小姨,是对的。

这样我失去你时,才不会太难过。

“我就说一句,我车上就一盒纸巾。”任杰终于小声说。

万婷掩住眼睛,还是笑了。

送她进站安检时,任杰做了个手势:“还有机会再见么?”

万婷愣了愣,脸色也明亮了些许,“可能吧。”

他们挥手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