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倒纪元

2024-08-07滕野

上海文学 2024年8期

眼前一片漆黑,污浊的恶臭冲击着我的鼻腔。

我躺在某个冰凉的表面上。我支起身子,却一头撞上了坚硬的东西。剧痛把我按了回去,我摸摸头顶,发现上方是一块坚硬的盖板,再摸摸左右两边,也是同样坚硬的盖板。我被困在了一个狭小的空间中。

我恐惧得想要喊叫,但叫声还没传出喉咙就变成了一连串咳嗽。恶臭越来越强烈,我侧过头,开始呕吐。

老天爷,你试过在躺着的情况下呕吐吗?万幸的是我什么都没吐出来,胃里似乎空空如也。

我是谁?这是哪儿?擦了擦嘴唇之后,我试图回忆发生了什么,脑海中却一片空白。

我感到身体很虚弱,但还是努力抬手敲了敲头上的盖板。咚,咚,咚。仅是这样简单的动作就耗尽了我的力气,我不得不休息一会儿,然后再继续敲击,咚,咚,咚。一段时间后——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是五分钟,也可能是两个世纪——我似乎听到头顶传来挖掘的声音。

我顿时兴奋起来,继续锲而不舍地敲击盖板,上面的人好像收到了我的信号,挖掘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最终,有个男人喊了起来:“拿撬棍来!”

接下来的一句话显然是对我说的:“爸爸,您能听见吗?能的话,就连敲三下。”

我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有过儿女,也记不起他们的长相,但只要能离开这鬼地方,我一切照办。

听到我的敲击后,外面那个人仿佛松了口气:“别着急,爸爸,我马上让您出来。”

“嘭”地一声轻响,黑暗中裂开一条透光的缝隙,我嗅到了满是尘土味儿的空气,随即又开始剧烈咳嗽。两只手从那条缝隙里伸了进来,往上一掀,黑暗随之退去,强烈的阳光刺得我眯起了眼。

那双手扶住我的肩膀,帮我慢慢直起身。我发现自己坐在一口棺材里,周围到处是翻开的泥土,我低头看看,惊恐地看到了一具干瘪腐烂的可憎躯体,裹着早已褪色的寿衣,它正是那股恶臭的源头。

我像是从死者的国度被拽回了人间。

我转头望向陌生的“儿子”,努力想说些什么,但嘴巴张了又张,竟没能发出任何声音。“爸爸,我知道您有很多问题,我会解释的。”扶着我的中年男人说道,“不过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吧。”

我像婴儿一样笨拙地爬上地面。一块雪白的石碑竖立在墓穴前,上面刻着一个名字。

那大概就是“我”了。我默默用舌尖和牙齿一遍一遍品味它的发音,可声带还是固执地拒绝念出这个名字。

“爸。”一个温婉的女声响起,我扭过头,一名中年女子递给我一身干净衣物,“欢迎回来。”

“这是我妻子,您的儿媳。”我的“儿子”介绍道,“来吧,爸爸,先把这一身换了。”

两人开始帮我脱掉寿衣,这并不容易,因为布料已经被尸油紧紧黏住。儿子“呲啦”一声将寿衣从我身上撕了下来,把衣服披在我肩头。儿媳从随身的包里拿出镜子和梳子,细心地帮我梳理头发。我看到了镜中的自己:一个目光浑浊的老人,脸上布满丑陋的尸斑,神情还略显恼怒,似乎并不愿意在长眠中被惊醒。

“我们现在带您去医院。”儿子说,“您将在那里恢复健康。”

他们的车载我到了医院,接收的大夫看看我:“又一个回魂尸?”他不耐烦地塞给儿子一个号码牌,“床位很紧张,去那边排队。”

走廊里满是像我一样刚刚爬出坟墓的老人,他们的尊容并不比我好看多少。

“爸爸,如今您这样的人很常见,我们把你们称为回魂尸。”儿子在一旁解释道,“大概从五十年前起,社会上不再有新的婴儿诞生,取而代之的是从坟墓中爬出的大批回魂尸,给当时的世界带来了巨大恐慌……”

我记忆里模模糊糊浮现出一些丧尸电影的场景,但儿子接下来的话与丧尸毫无关系:“跟人们想象的不同,回魂尸并没有攻击能力。最初的恐慌过去后,我们发现回魂尸只是一些无助的老人,带着逝世时的所有伤痛和苦难回到了人间。您也是这样,您患上了喉癌和肺癌,在去世前的治疗中,医生摘除了您的声带。”

我下意识摸摸喉咙。怪不得我发不出声音。

“有些大胆的人开始试着照料这些回魂尸,很快,我们发现回魂尸有极强的复原能力,他们的白骨上长出血肉,腐烂的皮肤变得光滑,残缺的器官恢复健康,接着他们重拾记忆,甚至能回到社会,继续生前的工作……”

这听起来简直是无稽之谈,但看看自己,再看看这条走廊里的其他人,我决定暂时相信他。

“随着时间流逝,我们又发现这些尸体还魂的日子很有规律,以五十年前的某一天为起点,在那一天之前死了多久的人,就会在那一天之后多久重生。”儿子继续在我耳边唠叨,“死在那天之前一个月的人,会集体在那天之后一个月爬出坟墓;死在那天之前一年的人,也会在那天之后一年回到阳世,分秒不差。”

“因此,那一天具有了特殊意义,被我们称为‘倒纪元元日’,从那天开始,整个世界采用了一套崭新的历法——将公元历法的计数颠倒过来,每过一天就将日历向前翻一页,也就是说,自倒纪元元日以后,每年的开头是十二月份,结尾是一月份,每个月的月初是三十一日或三十日,然后是二十九日、二十八日,月底则是一日……这样能方便人们计算什么时候该去墓地迎接自己家的回魂尸们。”

等待进入病房的队伍仍在缓慢移动。回魂尸行动不便,因此都是健康的家人在代替他们排队,儿媳正在队伍前面踮着脚往病房里看。

我们直到下午才进入病房。病房里安装着两排透明长方体,里面注满了琥珀色的液体,每个长方体里都躺着一个沉睡的老人。

“爸爸,那是回春舱,是您逝世后六十年,也就是倒纪元第十年诞生的科技。在那之前,回魂尸们只能靠自己慢慢复原,这个过程通常长达好几个月。回春舱出现后,每位逝者只需要浸泡四十八小时,就可以恢复到生前的状态。”儿子说着搀扶我走到一口空的回春舱旁边,我颤巍巍地坐了进去。

护士按动一个开关,舱盖合拢,琥珀色的液体汩汩注入舱内,不久,它淹没了我,透过液体望去,外面的世界就像被岁月染黄的老相片。

“好好休息,爸爸,两天后我们会来接您。”隔着舱壁,儿子的声音听起来沉闷、厚重。

液体开始变得混浊,有一些渣滓般的杂质浮了起来,可能是我身上的灰尘,也可能是死后生长在我皮肤表面的霉菌。

久违的睡意向我袭来,我慢慢闭上了眼睛。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我梦见短暂的童年,青涩的少年,漫长的中年,寂寞的晚年。我梦见我的婚礼,梦见父母的葬礼,梦见儿子的成人礼。我梦见玩伴、同学、恋人、故友。我梦见许许多多的面孔、城市、季节与风景。我梦见一个普通人平凡的一生。

我醒来时,儿子和儿媳已经等在外面了。我记起了他们是谁,也喊出了他们的名字。儿子的表情看起来十分欣喜:“欢迎回到人间,爸爸。”

回春舱内的液体已经排空,我站起身,第二次赤条条地来到世上。我伸出双手,手上的皮肤干瘪、松弛,布满了皱纹和老年斑。我用这双手慢慢将全身上下抚摸了一遍,感觉到了脉搏的节奏和血肉的温度,听见了呼吸和心跳的声音,这毫无疑问是活人的躯体,我已不再是坟墓中那具腐烂的死尸了。

儿子帮我换上了一套新衣服,带我回到家中。

“爸爸,您在倒纪元前五十年去世,而现在是倒纪元的第五十年。”我在沙发上坐下后,儿子告诉我,“也就是说,您去世已有整整一百年了。”

客厅的窗户开着,冰凉的空气随风灌入我衰老的肺,我努力想象这一百年的光阴是何等漫长。

“世界变了很多。”儿子说,“所有回魂尸从回到人间那一刻起,就开始经历返老还童的过程。您的身体现在是七十三岁,随着时间流逝,您会越来越年轻,根据法律,您应该在十三年后,也就是六十岁时重返工作岗位。”

“那么,返老还童的过程到什么时候为止呢?”我问。

“到受精卵为止。”儿子的回答出乎我意料,“您将从老人变成中年人,再经历青春期、童年和婴幼儿阶段,继而缩小为胚胎,最终化为一颗受精卵。”

我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太阳依然高悬在天上,但我却觉得自己正深陷一个疯狂的梦境之中:“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问得好,世界上每个人都想知道。”儿子回答,“就现在来看,倒纪元正在明目张胆地践踏热力学第二定律。”

“什么定律?”

“熵增不可避免。烧光的火柴不能变回树木,腐烂的尸体不能复活,爆炸的超新星不能恢复原状,简单来说热力学第二定律就是这么一回事。它简洁地指出了一个真理:随着时间前进,一切都在不停地崩塌毁灭。只需要几十年,精良的织物就会化作尘土;过上几百年,最坚硬的金属也会锈得一干二净;草木发芽,万物生长,那都不过是昙花一现,从天文尺度看,每一颗恒星都会熄灭,每一种生物都会死亡,宇宙终将走向混乱无序,它被时间这根链条死死拴住,直至滑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听得有点糊涂。

“就像水总会往低处流动一样,宇宙也是一种液体,不停地从有序朝无序流动,而热力学箭头则扮演着控制水流重力的角色。自倒纪元之后,热力学箭头的方向不知为何逆转了过来,宇宙也随之开始从无序向有序流动,由此引发的现象可不止是死者复活,您日后会慢慢看到的,爸爸。”

“记得接孩子回来吃饭。”儿媳从厨房里探出头,打断了我们的谈话。儿子答应一声,拿起外套向门口走去。

“孩子?”我问。

“是的,我们的女儿,您的孙女。”儿子说,“您的记忆还没完全恢复,但您会想起来的。”

“她去上学了吗?”

“不,她在游乐场,我带您一起去吧。”

游乐场不远,开车十五分钟就到了。这里与我的想象大相径庭,没有过山车、旋转木马或摩天轮,只有一幢气派的大楼,看起来和我那个时代的酒店没什么两样。大楼入口处有一个接待柜台,后面站着一个中年人,四个孩子正挤在那儿大声抱怨淋浴间的水太凉,而中年人则一脸歉意地解释说管道出了问题,工作人员正在抢修。

接待台旁边立着一块指示牌,从牌子上看,这幢楼共有三十五层,内设篮球、排球等十几种运动场馆,还有泳池、图书馆和影院,甚至包括酒吧、舞厅等理应禁止未成年人入内的场所。

“这是游乐场?”我疑惑地问儿子。

“没错。”

“游乐场不应该是像公园一样的地方吗?为什么还有舞厅和酒吧?”我指着牌子问。

儿子愣了一下,随后哑然失笑:“爸爸,我忘了您刚从坟墓里回来。现在的游乐场发挥的是倒纪元之前的养老院的功能,倒纪元的人们从五六十岁开始工作,到十八岁退休,游乐场是孩子们退休后的去处。”

我们乘电梯上了七楼的夜总会。大厅中央的舞池里,少男少女们随着音乐节拍疯狂摇摆身体,周围昏暗的灯光下坐满了十几岁的孩子,他们熟练地点燃雪茄、香烟,在蓝灰色的烟雾中互相碰杯。

儿子带我走到房间一角,五六个孩子正围在那儿聊天。“爸爸!”一个穿着白色旗袍的女孩冲他挥了挥手,她梳着高高的发髻,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黄铜烟杆,活像民国时期的挂历女郎。“啊,爷爷您也来了!”看到我后,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这笑容触动了我生锈已久的记忆——我回忆起来,她确实是我的孙女,我逝世时,她还只是个孩子。

“稍等一会儿,爸爸,我们很快就聊完。”女孩又对我儿子说,然后把注意力转回了高声交谈的伙伴们身上,他们似乎正在讨论政治方面的话题。

“人口爆炸是近几个世纪才发生的事情,”一个白人男孩呷了一口香槟,老气横秋地说,“如果倒纪元一直持续下去,那么再过两三百年,等人口降低至十八、十九世纪的规模,现有的科技与资源就足以让全人类都过上天堂般的日子。我们这一代人——不,我们这一代回魂尸的责任,是让世界平稳地回到人口爆炸之前。”

“既然你都想到这里了,不妨再想得更远一些。”女孩摇摇头,她深深吸了一口烟斗,燃烧的烟丝明亮地闪烁了一下,“我们的历史有多少年?”

“文明史吗?从石器时代算起,八千到一万年吧。”男孩怔了一下,“问这个干什么?”

“不不,我是说,生物学意义上的人类存在了多少年?”女孩挥挥手,烟雾弥漫开来,在金黄的灯光下,她看起来就像一尊美丽的玉雕。

“大概两百万年。”男孩似乎有点明白她想要说什么了,神情也随之严肃了起来,“你的意思是……”

“子孙不断消亡,父母不断复活,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过程?这是人类在进化的长河中逆流而上的过程。如果倒纪元真的一直持续下去的话,两百万年后就是人类这个物种的死期。”女孩叹了口气,“我们的父辈、祖辈,乃至古人的大脑与我们都并无区别,只要受到适当的教育,他们也能掌握裂变反应堆和火箭引擎。但是,随着时光向前回溯,迟早会有那么一天,从坟墓里站起来的回魂尸将不再是人类,而是我们在进化史上的远祖——尼安德特人、直立人、能人,甚至猿猴——到那时,就算我们想教,他们的智力是否还能理解语言、文字、艺术和科学呢?他们的大脑是否还能明白我们创造的一切的意义呢?”

桌边的孩子都陷入了沉默。大厅另一头,舒缓的乐声仍然不停地从舞池流出,像暖流一样努力想要融化坚冰般的寂静。

“你说得对。”男孩缓慢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这不再是某一个国家的问题,而是事关整个人类……以及文明的存续的问题。”

“想想我们头上的宇宙吧。”女孩仰起头,目光似乎穿过了坚硬的天花板,“我真怀念倒纪元之前的时代。那时我们无忧无虑,以为光阴挥霍不尽,以为群星就像未知的岛屿一样,会永远停留在宇宙这片大海的某处,等着我们去探索……可现在,历史告诉我们,人类至多,至多只剩两百万年的岁月,你们还记得宇宙有多广袤吧?”

“可观测宇宙的直径约为九百三十亿光年。”男孩不暇思索地给出答案。

又是一阵沉默。

“两百万对九百三十亿,连万分之一都不到,万分之一都不到啊……”女孩的声音中带上了一个孩子绝不应有的悲怆,“而且,两百万年只是进化论给出的理论极限。很可能到四十万年前的尼安德特人阶段,我们就已经无法理解高等代数和流体力学方程,按最保守的方式计算的话,我们甚至可能只剩二十万年,那是现代智人完成进化、走出非洲的时刻……”

“我要回华盛顿。”男孩突然站了起来,他身高还不及我胸口,眼神里却透出无比的决绝,“人类的太空探索工程必须尽快提上日程了,否则我们真的会生于地球这个摇篮,也死于地球这个摇篮。”

“我明天回北京。”女孩也站了起来,“各位,我相信伦敦、巴黎和莫斯科都在等着你们。”她环视着桌子周围说道,“虽然我们都已退休,可我们这些孩子有责任给刚刚从坟墓中回来的大人们留下一个更有希望的世界,就像倒纪元之前,他们在撒手人寰前给我们留下一个更有希望的世界一样。”

桌边的孩子们纷纷点头,神情严肃。

“一般来说,这时候我应该举杯祝酒,说一声愿上帝保佑美国。”男孩给自己重新斟满香槟,“不过我今天还是换句词儿吧,愿上帝保佑人类。”

“我的国家不信鬼神。”女孩笑着说,“祝人类繁荣昌盛。”她举起手边的葡萄酒杯,和男孩碰了一下。

孩子们低声附和,纷纷举杯。

“走吧,爸爸。”喝完酒后,她从沙发上跳了下来。

我们离开游乐场,上了车,朝家的方向驶去。

“经历第二次人生的感觉如何啊,爷爷?”孙女调皮地冲我眨了眨眼。

“我……我不知道。我好像在做梦一样。”我诚实地回答。

“很正常,我回到人间时也花了好久才适应。”她宽容地笑道。

“孩子,你是干什么工作的?”我问,“刚才听你们的聊天,你们好像很有权势。”

“权势?几十年前也许有一点吧,如今我们不过是些退休的官僚,实在闲得没事可做,于是组织了一个老年俱乐部,定期聚会喝喝酒、聊聊天,打发时间。”孙女轻描淡写地说。

到家后,儿媳已经准备好了饭菜,米粒和鱼肉的香气飘进我的鼻孔,这是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味道,距离上一次闻到它们,已经过去了一百年。我拿起筷子,手指却不停发抖,控制不住这两根小棍子。儿子看着我,摇头笑了笑,递给我一只勺子:“爸,用这个吧。”随后他给我盛了几样菜,还贴心地帮我把食物磨成糊状。

我舀起碗里的食物,慢慢送进嘴里。盐和汤汁的味道在干瘪的舌尖上爆炸,温热的肉糜顺着喉咙滚下食道,漫长的蠕动将这些碎末送进胃里,随后一股暖流沿着血管流遍全身,令我感到一阵久违的战栗。

孙女递给我一张纸巾。“爷爷,你在哭。”她说。

我这才感觉到自己脸上有两条凉凉的泪痕。我赶忙放下勺子,接过纸巾擦了擦眼睛:“谢谢,我……我没事,只是……”

“吃饭是一种幸福,对吧?”儿子拍了拍我的肩膀表示理解,一时间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他才是父亲,而我则是孩子。

“妈妈做的菜真好吃。”吃饱喝足后,孙女放下碗,满足地说。

“最近你的饭量越来越小了。”儿媳摸摸她的脑袋。

“没办法,人家快要回到童年了嘛。”孙女淘气地摊开双手。

家庭。看着他们的笑容,我真切地意识到,我的另一次人生开始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从头学习如何生活,在他们的帮助下,我渐渐适应了一百年后的社会。随着时间流逝,我果然愈发强壮,头脑也越来越灵敏。

与此同时,我的孙女却在通往童年的道路上狂奔不止。她的躯体变得越来越娇小,记忆也随之不断丧失,与倒纪元之前年老健忘的人不同,回魂尸记忆消失的原因更为残酷:颅骨的缩小与脑容量的减少。

心理学研究表明,人记忆在三四岁之间形成,大脑约在十岁时发育成熟。当回魂尸返回十岁以下后,他们的智力、记忆力和理解力就沿着一条陡峭的曲线迅速下滑。

返回人间的第十年,我带着我的儿子、儿媳还有年仅两岁的小孙女,去墓地迎接我的妻子。

我妻子从棺木中坐起时的样子比我当初好看不了多少。在回春舱中躺了两天后,我带她回家,向她介绍了疯狂的倒纪元世界。

妻子躺在床上,看起来仍有些虚弱。儿媳把年幼的孙女抱到她身边,她慈爱地摸了摸孙女的脑袋:“你好啊,小美人。你真可爱,和我最后一次见到你时一模一样。唉,你已经不记得我了吧?”

小家伙懵懂地看着陌生的奶奶,抓住她的手指吮吸了起来。

两年后,我们全家陪着儿媳来到医院的妇产科。

我和儿子守在产房外,他看着手术室门上亮起的灯,坐立不安,就像每一个即将成为父亲的男孩子那样。

“放松点儿。”我攥住他的手安慰道,只有这时,我才觉得自己像一个长辈。

这一夜很漫长。手术室门上的灯终于熄灭时,窗外已经泛起了晨曦。

儿子跳了起来,冲到门前。

护士推着产床走了出来,儿媳看起来筋疲力尽,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但她还是努力冲我们露出一个微笑。

她的腹部高高隆起。

“让开,先生们。”护士挥挥手,把我们赶到一旁。我们跟着她进入产房,帮她扶起儿媳,让儿媳坐到产房的床上。

“你还好吗?是不是很累?”儿子搂住她的肩膀问。

儿媳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我……我没事,但这种感觉真奇怪。”她喃喃着说。

“很快就会习惯的,这样的日子持续不了多久,十个月而已。”护士笑着帮她盖上被子,“在你们的孩子离开人间之前,多陪陪她吧。”

两天后,孙女的告别仪式如期举行。

我和儿子换上了黑色西服,在产房门口迎接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虽然沿用了从前的称呼,但倒纪元的产房实质上是灵堂。

儿媳半躺在床上,吊唁者们按年龄大小依次向她致意。最前面是孙女的同龄人,他们都坐在婴儿车里,由父母推着出席葬礼;之后是孙女的老师、同事,他们如今是十几岁的孩子,穿着小码黑色西服,神情显出与年龄不相称的严肃;排在最后的是孙女的长辈们,看着一群头发花白的老人对一个年轻女子腹中的胎儿鞠躬告别,我感觉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儿媳眼里噙满了泪水,儿子坐在她身旁,陪伴着她。

我知道接下来的十个月里要发生什么。进入子宫后,胎儿会逆向发育,其身上多余的细胞将逐步分解为养分,通过脐带输向母亲体内——更直白点说,胎儿会被母亲消化,直至变成一颗受精卵,消失在母亲的子宫壁里。

刚回到人间时,我觉得倒纪元是上天的恩赐,每个人都被给予了第二次人生,每个故事都有机会去书写第二种结局。但世界的残酷从未改变,它只是换了个方向,从前它强迫孩子送别父母,现在则强迫父母去送别孩子。

葬礼之后,光阴飞逝。儿媳的肚子一天天变小,秋天即将结束时,她的身材已经完全恢复成年轻时的模样,到了冬天,她终于收到一份医院开具的报告——绒毛膜促性腺激素抽检水平为零。

这意味着子宫中的胚胎已经消失,她的女儿、我的孙女迎来第二次死亡,静静地离开了人世。

那天阳光明亮,却刮着凛冽的北风。湛蓝的晴空下,医院花坛里枯萎的灌木丛瑟瑟发抖。儿媳在寒风里伫立了很久,儿子无言地抱着她,我和妻子识趣地站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给他们留出空间。

幸好,他们没有在悲伤中沉浸太久。岁月的长河依旧流淌不停,人的离去就像从岸上扔进河水的一粒石子,偶尔激起一朵浪花,但水面很快又会恢复平静。

又过了几年,他们回到了人生中最美好、最令人嫉妒的青春时代。到十八岁,儿子和儿媳终于退休了。

一顿友好的散伙饭之后,他们分手了,儿媳跟着自己的父母去了另一座城市养老。

我对此没什么异议,他们的关系能持续这么久已经非常难得了。在第二次人生中,离开从前的伴侣另寻新欢不是什么稀罕事,能忍受两辈子都被同一场婚姻折磨的人毕竟不多。

退休后,儿子开始频繁地参与派对,他在酒吧和舞池里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经常凌晨才带着一身酒气回家,每逢周末不是和朋友一起霸占家里的游戏机,就是带陌生的少女出去兜风。

像每一个叛逆期的孩子那样,儿子手臂上隔三岔五就多出一块新的纹身,有时脸上还会莫名其妙地添几处淤青,我们问他是不是跟谁打了架,他又倔强地不肯说。

但相比上一次人生,我和妻子都宽容了很多,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有天晚上,他跟平常一样步履蹒跚地进了家门,一头栽倒在沙发上,打起了呼噜。我帮他脱掉鞋袜,盖上毛毯,就在我转身离开时,他拉住了我的手。

“谢谢,爸爸。”他低声说,“我知道我这段日子很胡闹……但是我不想走,真的不想走……”

我们一直默契地避免提起这个话题。当你确切地知道自己离开人世的日期,而那个日期已经近在眼前时,你会怎么做?

“多陪我一会儿,爸爸……”他的声音低了下去,鼾声又响亮了起来。

那天晚上我没有睡觉,握着他的手在沙发上坐了整整一夜。

儿子十六岁那年,我的父亲回到了人间。又过了一年,我母亲也回来了。

再次与所有家人团聚令我百感交集。

时光继续无情飞逝,转眼儿子就回到了童年。从他八岁开始,每天下班后我和妻子都拉着他稚嫩的小手,带他去球场上找他的朋友们。看着夕阳下奔跑的孩子总是能让人忘却所有烦恼。他们偶尔会摔倒,但更多的时候则在开怀大笑,汗水和草皮的清香混在一起,是世上最美妙的气味。

儿子越来越喜欢积木和拼图,他不再看电影,也不再读书,卡通片和鲜艳的图画成了他的最爱。与此同时,我的父母也日益年轻,他们的驼背重新挺直,白发变得乌黑。

回到两岁后,儿子终于丧失了语言能力。他现在会尿床,会吃积木,会好奇地看着窗外的鸟和雨滴,情绪表达只剩下了哭和笑,像从前我和妻子把他带到人间来时那样。

我和妻子以无限的耐心陪伴着他。

儿子一岁时,我陪妻子去医院咨询人工子宫服务。并非所有母亲都有勇气让孩子在自己腹中迎接第二次死亡,许多人认为这无异于要母亲谋杀孩子。因此只要支付一笔费用,医院就可以让胎儿在人工子宫里度过最后的时光。这种服务也照顾到了第一次人生中没有父母认领的孤儿们。

我妻子是个胆小的人,她很怕疼。但看过那些像骨灰盒一样精致的人工子宫之后,她毅然决定不使用它们。

“胚胎植入手术很疼的。”我说,“你不害怕吗?”

“害怕,像上一次人生里生他时一样害怕。”妻子微笑着说,握着我的手却微微颤抖,“可我是个母亲,我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也应该送他从这个世界上离去。”

“我尊重你的意愿。”我说着,用力握紧妻子的手。

那天之后,妻子买了一本厚厚的挂历,悬在儿子床头。小家伙每天都好奇地看着母亲撕去一页,却不知道其中蕴含着何等残酷的意义。我不止一次看到妻子对着挂历默默流泪,季节更替,挂历由厚变薄,儿子的生命也随之走向尽头。

我们又一次来到医院。一夜之后,大夫推着产床出来了,手术很顺利,妻子的腹部高高隆起。

我很不愿意承认,但那天在产房里先哭出来的是我。

儿子的葬礼过后,我和妻子一起四处旅游,用几十年的积蓄和年轻的身体尽情享受欢乐时光。

我们乘游轮渡过太平洋,到新西兰潜水,在夏威夷开着越野车追逐熔岩流,买一辆二手敞篷老爷车穿越北美大陆,租直升机飞过亚马逊雨林,骑马在潘帕斯草原上跟着牛群狂奔,坐头等舱从布宜诺斯艾利斯飞往巴黎,逛完那一大堆记不住名字的博物馆再向东去莫斯科,一张行程七天的火车票送我们横穿西伯利亚,在内蒙古下车后转去新疆,看完沙漠又看雪山,一起躺在漫天星斗底下肆意浪费光阴。

这样的日子在第一次人生里我想都不敢想。那时我没有钱,即使有钱也不敢花,花了也会觉得良心不安。

但现在,去他妈的,这是我应得的!

回到出发的城市后,我们的积蓄刚好花得干干净净。看着长长的银行消费明细,我和她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把这些账单揉成团扔进垃圾桶。

我们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很简单,是一碗馄饨。第一次人生中,我在车站遭了贼,手机和钱包都不翼而飞,茫然无措时她出现了,不但好心地帮我打电话求助,还请我吃了一碗馄饨——那是后来一切的开端,于是我们认为,也应该用馄饨给我们的故事画上句号。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换我结账。

“味道怎么样?”我问。

“不错。”她喝光了碗底的汤,似乎意犹未尽。“那,就拜拜啦。”她起身冲我挥挥手,脸上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我也挥手告别,她转身头也不回地跑向门外她的父母,仿佛偷偷约会却被家长抓个正着的少女。

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又过了几年,我退休了。

我的父母如今正当壮年。第一次人生中,我在十几岁时根本懒得搭理他们,上一代人和下一代人之间永远有一层壁垒,我们和父母互相蔑视,等到自己成了父母,又反过来和儿女互相蔑视。

可现在不一样了。他们出门上班时,我在家里浇花、遛狗、打扫卫生,自愿干完了上辈子最讨厌的所有家务活儿,只为了他们晚上满身疲惫地进门时,能由衷地露出一个笑容。

有时,我会轻哼伍迪·艾伦那首叫《倒序人生》的小诗——

下辈子,我想倒着活一回。

第一步就是死亡,然后把它抛在脑后。

在敬老院睁开眼

一天比一天感觉更好

直到因为太健康被踢出去

领上养老金,然后开始工作

第一天就得到一块金表,还有庆祝派对

四十年后,够年轻了,可以去享受退休生活了。

狂欢,喝酒,恣情纵欲

然后准备好上高中了。

接着上小学

然后变成了个孩子,无忧无虑地玩耍

肩上没有任何责任

不久,成了婴儿,直到出生。

人生最后九个月,在奢华的水疗池里漂着

那里有中央供暖,客房服务随叫随到

住的地方一天比一天大,然后,哈!

我在高潮中结束了一生!

再后来,我又不爱做家务了,变得越来越贪玩。父母尽量满足我的要求,给我买遥控汽车、带我坐摩天轮。时间一天天过去,我眼里的他们日益高大,像两个无所不能的巨人。

我喜欢上了蜡笔,不顾父母的三令五申在墙上乱涂乱画。但无论怎么下笔,画出的图案总是与我脑海中的风景相去甚远。这时我会急得大发脾气,父母则会赶过来安慰我。

某一天,在家中翻箱倒柜时,我找出了一本相册,里面有一张结婚照,上头的两个人看起来有点眼熟。我问父母这是谁,父母回答,这是长大后的我,旁边是我爱了两辈子的女孩。

我觉得他们在骗我。我告诉他们,在幼儿园里我只和一个女孩子关系好,也永远只会和她一个人玩,而她跟照片上的女孩长得一点都不像。

父母大笑起来,摸了摸我的脑袋。

过了几个月,父母望着窗外的远山感慨,要是没有这座山,阳台上的风景就好得多了。

我说:“可不能没有山呀,没了山,太阳要往哪儿落呢?”

这句话惹得他们又大笑起来。真是的,大人怎么这么幼稚,老是为了一些没头没脑的理由乐个没完?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的肚子饿得越来越频繁。

无论白天、黑夜,我总是想吃东西。

于是我哭闹,不停地哭闹。

父母会抱起我,给我嘴里塞个软软的东西让我咀嚼,一边念念有词,只是我听不懂。

我看到——

光。色彩。声音。

旋转。移动。跌倒。哭喊。

冰凉。碰撞。爬行。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再之后——

光。好亮好亮的光。

困。好困好困。

声音。声音。声音声音声音声音。同一个声音。

移动。移动。移动。

红色。

黑暗。湿润。温暖。

消——逝……

【公元1961年】

尤里·加加林漫步在宇航员林荫道上,这是如今这座陌生的莫斯科城里他最喜欢的地方。谢尔盖·科罗廖夫陪伴在他身旁。科罗廖夫不如加加林那么出名,但在世时,他设计了人类的第一颗卫星和第一艘载人飞船。如今,科罗廖夫、加加林以及众多航天事业后继者的雕像都排列在这条林荫道两旁,以纪念二十世纪的伟大开拓。

黄昏时分,稀疏的星星在天际闪着冷光,林荫道尽头矗立着一座宏伟的纪念碑,造型仿佛火焰,又像一片羽翼,它升腾着,似乎要挣脱地心引力。望着它,人的视线会不由自主地上升,直至纪念碑顶端的一枚小小的火箭,再往上便是深邃的宇宙。

“你看,科罗廖夫同志,这像什么?”加加林忽然指着纪念碑问,它银亮的表面倒映着橘色的流云,熠熠生辉。还没等科罗廖夫回答,加加林就自顾自说了下去:“多美啊,像燃烧的梦想。可是,如果我们再不行动起来,这梦想就要化作飞灰了。”

科罗廖夫摇摇头,沉默不语。

“你还是不愿加入我们吗?”加加林问。

“有什么意义呢?”科罗廖夫叹了口气。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谢尔盖。”

“我理解,现在各国不顾一切地想进军星空……但人类的勇气和好奇终将消亡。”

“怎么会呢?”

“以前,星际航行最大的阻碍是人类短暂的寿命,不过那时人类尚能生儿育女,就算我们到不了目的地,还有子孙后代。可现在……即使在飞船上,宇航员也在不可遏制地返老还童,总有一天,他们都会变成无知的孩子——想一想,如果看见美洲海岸的哥伦布是个婴儿,他能理解一片新大陆意味着什么吗?如果完成环球航行的麦哲伦只有三岁,他能明白自己已经描绘出了地球的形状吗?要是远航的人不能理解他们所看到的一切,远航本身还有什么意义呢?随着岁月流逝,星船上的水手终将忘记自己是谁、从何方来。你能明白吗?——倒纪元已经残忍地剥夺了人类向外探险的意义!”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加加林笑了起来,“来吧,我给你介绍一位朋友。”

他们走向林荫道尽头的纪念碑。纪念碑脚下,一个年轻人正站在那儿沉思。

“嘿,尼尔!”加加林喊了一声,“我把我们的朋友带来了!”

“尼尔?”科罗廖夫看着不远处的年轻人,“不会吧……”

“你好,科罗廖夫先生。”尼尔快步走近,伸出一只手,“我是尼尔·阿姆斯特朗。上一次人生中你和加加林去世得都很早,我一直很遗憾没有机会与你们见面,但我是读着你们的故事走向月球的,你们激励着往后每一个时代、每一个国家的宇航员。”

“你好啊,阿姆斯特朗。”科罗廖夫用力握住他的手,“真高兴命运终于还是让我们相遇了。”

“尤里已经跟你说过‘无疆号’的事了吧?”阿姆斯特朗问,“我们由衷希望您能参与它的设计。”

“嗯,建造一艘飞往太阳系之外的飞船……但如果船上的人看不见终点,这艘飞船到底有什么意义呢?”科罗廖夫迟疑地说,“如果它仅仅是一个像旅行者一号那样投向星海的漂流瓶,又有什么必要把我们最杰出的两位宇航员——你和尤里——塞进去?就为了让‘无疆号’变成你们第二次人生的坟墓吗?”

“这是我们慎重考虑后的选择。”加加林说,“谢尔盖,如果我没记错,你见过康斯坦丁·齐奥尔科夫斯基本人吧?”

“当然,我永远不会忘记的,将近四十年前——哦,在倒纪元里应该说四十年后,一九二九年,我在莫斯科南边的一幢小木屋里见到了他,当时他已经七十多岁了,但头脑依然敏捷,他给我演示了第一宇宙速度是如何推算出来的,以及该怎么用液氧和液氢燃料达到这个速度……”科罗廖夫的神情有些恍惚,“那个下午决定了我一生的轨迹,我只遗憾齐奥尔科夫斯基没能见到人类征服地心引力的那一天。”

“等他回到世上,我们应该已经在太阳系外了,还变成了吃奶嘴、裹尿布的小孩。”阿姆斯特朗说,“到时请你替我们转达问候吧,就说,有两个孩子感谢他的那些公式,感谢他了不起的想象力。”

“倒纪元之前,我们和美国人是不可和解的对手。”加加林对科罗廖夫说,“然而,阿波罗十三号在太空中发生爆炸时,赫鲁晓夫总书记向肯尼迪总统表示只要需要,苏联宇航员将不遗余力援救美国宇航员;礼炮七号空间站停机时,里根总统也告诉契尔年科总书记,美国宇航员准备好了帮助苏联同事。这一次人生里我依旧选择当个宇航员,是因为在诸多事业中,航天是少有的可以宣称自己取得的进步‘代表全人类’的领域。”

科罗廖夫默默不语。加加林进入宇宙时,阿姆斯特朗登上月球时,乃至更遥远的后辈踏足火星时,发表的宣言都没有提及自己的祖国。

他们取得的光荣,属于行星地球上的全体同胞。

“第一个眺望地平线的人,第一个眺望海平线的人,第一个眺望群星的人……我们文明的每一寸疆土都来自勇气和好奇心。”阿姆斯特朗说,“所以,我和尤里决定,要往外走,往远方走,我们能不能看到终点都无所谓,旅途本身就是意义所在。这也是飞船命名为‘无疆号’的原因。总有一天,我们会被机器看护者放进飞船上的人工子宫,但我们希望飞船能够尽可能长久地飞行下去,作为人类在群星间不朽的纪念。”

科罗廖夫思考了很久很久。“好吧,你们说服了我。”他终于说,抬头望着一百多米高的“宇宙征服者”纪念碑,它顶端的银色火箭正飞往无限遥远的地方,“就让我们到星星那里去吧!”

【公元1398年,明洪武三十一年】

宝船舰队在近地轨道上整装待发,飞船外壳被苍白的阳光照得闪闪发亮,仿佛游动在黑色星空里的银色梭鱼。

“仲和。”旗舰船长郑和在联络频道上呼叫地面指挥中心的皇甫仲和,在上一次人生中,皇甫仲和担任钦天监的监正,如今则负责太阳系内的航线管制。“宝船一至一百二十九号全体就绪。”

“最后一遍自检,结束后就可以出发。”皇甫仲和很快回应。

“陛……哦不,朱棣呢?”虽然地球上已经不需要皇帝,郑和也在回到人间后接受了现代的开明教育,但上一次人生的习惯不是那么好改掉的。“他不是最喜欢看大船启航吗?没在你那儿盯着?”

“他和建文——我是说朱允炆——一起去南京了。今年太祖——咳,朱元璋要回来,考古队准备打开孝陵,他们叔侄俩是这一代人里最熟悉孝陵情况的,得去现场帮忙。”皇甫仲和回答。

郑和不禁哑然失笑。“靖难之役”这一页,竟然真的就这么轻飘飘地翻过去了。也不知道明太祖从孝陵里爬出来后要怎么面对自己的儿孙,以及身后的数百年历史。

船舱内响起蜂鸣声,提醒郑和系统自检结束,一切正常。

“一路顺风。”屏幕另一边的皇甫仲和挥手告别。

“走了。”郑和也冲他点点头,随后转到舰队通讯频道:“宝船一号呼叫全体宝船,按各自预定航线前进!”

从远处看,近地轨道上那群银色梭鱼的尾部亮起了蓝色的光芒,超限引擎喷出的火焰越来越长、越来越炽烈,舰队的队形也慢慢分散,它们的航迹仿佛一团巨大的花蕊,每一根蕊丝都指向不同方向。一百二十九艘宝船,奔向一百二十九个银河:人马座矮星系、大麦哲伦星系、小麦哲伦星系、仙女座星系、三角座星系……这其中离银河系最近的也有七万光年,最远的则超过两千万光年。

但宝船一号的目的地与它们都不同。

它要前往宇宙边缘。

根据二十世纪以来的天文学理论,宇宙诞生于一百三十八亿年以前,通过红移、微波背景辐射等途径可以算出已知宇宙半径约为四百六十五亿光年。

四百六十五亿光年之外有什么?

没人知道。

郑和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第一次人生中的永乐三年,那一年他奉明成祖之命,远下西洋。站在船头眺望天际时,他内心不由生出了一种悸动,渴望知道海平线的下面有什么。

天文学家们说,创世之初的第一缕光至今仍在向宇宙边缘前进,而宝船一号现在就要去追逐它。

透过驾驶室宽大的舷窗,郑和觉得,自己又看见了“海平线”。他回头望望,地球在视野中变得越来越小,就像永乐三年的东海上,福建郁郁葱葱的海岸变得越来越小一样。最终,在暗淡的阳光里,地球化作了一粒略带蓝色的尘埃。

全力加速的警报声响起。

宝船一号急速前行。

【公元元年】

随着技术发展,“宗教”的内涵早已与古代不同。但在公元历法回到原点的这一年,还是有许多人从各大外空间殖民地赶回了地球。

他们慕名来到死海附近的小城伯利恒,送别拿撒勒人耶稣。

为了迎接这一天,欧洲和亚洲的人们从一百年前就开始忙碌,在伯利恒盖起了一座规模空前的大教堂,教堂尖顶一直伸进平流层。城内所有酒店早在四个世纪前就被预订一空,因此大部分朝圣者都只能像古代的牧民一样,在城外的荒原上搭起帐篷席地而居。

米奇亚、迦斯巴和波塔萨骑着骆驼穿过荒原。数小时前,那座大教堂里举行了隆重的仪式,纪念耶稣的第二次离世,仪式要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上才会结束。

但他们三个没有久留,正如第一次人生中,他们见到耶稣后没有久留一样。

《圣经》的记载称他们为“东方三贤士”。第一次人生中,他们追寻着一颗明亮的星星来到伯利恒,找到了刚刚出生的“弥赛亚”。

米奇亚抬头看了一眼,那颗星星就高悬在伯利恒上方,这一次人生中,他系统地学习了天文学,因此他知道这并非神迹,而是一颗爆炸的超新星。

“我不喜欢这景色。”他身旁的迦斯巴勒住了骆驼。骆驼在寒夜中喷出一股绵长的鼻息。

“我也不喜欢。”波塔萨附和道,神情中带着不安。

米奇亚知道原因。星星是宇宙中真正的造物主,元素周期表上排在铁之前的元素都来自恒星的核聚变,铁之后的元素则都来自超新星的猛烈爆发。放眼望去,夜幕下漫天的光点每一个都是创世的洪炉,世上每一粒比铁更重的原子,都来自某一颗已死的超新星。

倒纪元的成因至今仍是个谜。人们曾以为这现象只局限于地球或太阳系,不过现在看来,它很可能是一种宇宙尺度上的时空反演现象,证据就是伯利恒星竟然恢复了燃烧。

这难道意味着上帝在推倒他创世的工作吗?

如果时光继续回溯下去,地球上的原子是不是都要回到某一颗恒星里去,重新成为点亮聚变之火的燃料呢?

从两位朋友的眼神中,米奇亚知道他们和自己在担忧同样的问题。

伯利恒星依旧明亮地闪耀,数千年前,它没能为三贤士揭示此后的命运,今夜它依旧不能。

“走吧。”米奇亚催促了一下胯下的骆驼,三贤士继续走向沙漠深处,身后只留下脚印和淡淡的影子。

【公元前99年,汉天汉二年】

司马相如提着酒壶走进天禄阁。这座直入云霄的高塔对面不远处,还有另一座同样的高塔——石渠阁。在他的上一次人生中,两阁的规模远比现在小得多,那时它们是汉朝的国家图书馆,如今则是太阳系公共知识管理系统的亚洲存储中心。

“欢迎您,访客。夜深,子时已近,阅读之余,请注意休息。”天禄阁的引导AI温柔地说,司马相如没有理会,径直走向电梯。成千上万的书架像高山一样立在他两侧,其间只留下容人勉强通行的过道。

司马相如乘电梯上到顶楼的古籍库藏区。这里的走廊很长,一侧是宽阔的落地窗,可以俯瞰整个长安;另一侧是古籍库的玻璃外墙,玻璃后面的空间全部采用暗光照明,并保持恒温恒湿,以令脆弱的纸张尽可能长久地保存。走廊中段站着一个人,似乎正望着月亮出神。

司马迁。过去他是大汉的太史令,现在是亚洲存储中心的主任。

“子长。”司马相如喊了一声。

“长卿?”司马迁转过身来,声音里透着一丝惊讶。

“我听说你明天一早就要离开长安?”司马相如大步走向他。

“是啊。”司马迁点点头,“我打算去外空间殖民地。”

“为什么?”

“地球上的历史,已经死了。”司马迁瞟了一眼身后的古籍库,汗牛充栋的史书沉睡其中,“自倒纪元以来,死者不断回到人间,他们生前的谜团一一解开,误会一一消除,所有阴谋和遗憾都大白于天下,作为一个历史学家,我对历史竟然提不出什么新的问题了。而未来的历史学家的任务也只剩下了一件:等时间将每一位死者带回世上。还有比这更无趣的工作吗?”

“所以你要离开地球,去看其他地方的‘历史’?”

“是啊,就像我从前云游天下、寻访古迹时那样……”司马迁似乎陷入了回忆,“活着的、发展变化的事物才能构成历史,我没什么兴趣整理故纸堆。”

“那这地方怎么办?”司马相如环顾四周。

司马迁想了想。“交给你怎么样?”他突然问。

“我?”这回轮到司马相如惊讶了。

“对。你应该比我更适合照料它。但你得答应一件事,工作时间不要再带酒进来了。”司马迁指指司马相如手里的酒壶。

“这可难为人了,后世那么多酣畅淋漓的文章,只读不饮,未免无趣。”司马相如大笑,“既然见不到三曹、李杜、韩柳,我就唯有借这杯中物聊表敬意了!”

“说真的,照顾好这里,我们还要把它留给庄周和屈原呢。”司马迁用力拍拍他的肩膀。

“你的行程,规划好了?”司马相如问。

“没有,第一站先去月球生态穹顶,之后走一步看一步吧,外空间殖民地太多,我余下的人生也不可能全部走完。”司马迁叹气道,“我会给你写信的,等哪天你也厌倦地球了,就来找我吧。”

“不,这个还是免了。”司马相如朝他举起酒壶,“要我说,星星只停留在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就好,我很喜欢星星,对那些核聚变火球可没半点兴趣;我好奇宇宙的广袤,却根本不想计算它到底有多辽阔。绿蚁醅酒,柴门犬吠,蛱蝶穿花,月明潮生,这才是我想要的,宇宙虽大,但只有地球上能看到这些东西,离了它们,我的事业就死了。”

“我会把你的话记下来。”司马迁点了点头,“这是我们在大汉的土地上最后一次相见了。”

“那就别光说个不停了。”司马相如把酒壶递给他。

这一次,司马迁没有拒绝。

【公元前479年】

子贡搀着衰弱的孔子离开坟茔,走上地面。

灿烂的阳光刺得孔子一时睁不开眼,他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一下。一个孩子迎上前来,不顾腐臭帮子贡扶住了孔子。

“赐?”孔子转过头看了看子贡,他双眼布满混浊的白翳,但他还是认出了生前的这位弟子。

“是我,夫子。”子贡恭敬地回答。上一次人生中,孔子逝世后,他为孔子守了整整六年的墓。

“孩子,你是谁?”孔子又看了看那个孩子,他的相貌实在令人不敢恭维,眼球凸出、鼻头塌陷,但最令人感到奇怪的还是那白皙的肤色。。

“我叫苏格拉底。”孩子的汉语带着陌生的口音,“你好,孔丘。”

“你来自哪里?”

“西方,按你们的地理方位来说,我是个胡人。”

“胡人?是函谷关外吗?”

“不,尊敬的夫子,是比那还要更远得多的西方,在那里能看见太阳落进大海。我们称自己的家乡为‘欧罗巴’,即‘日落之地’。”

“那必定是天涯地极之处了。”孔子摇摇白发稀疏的头颅,“从来只闻日出海上,却不曾听说过日落海上。”

“在您和我曾经生活的那个时代,欧罗巴确实很遥远,远到我们不可能见面;但您很快就会知道,现在这点儿距离算不得什么。我还有九年就要离开人世,幸好,历史终究让您和我的生命有了一段短暂的交集。”苏格拉底说,“人们把这短暂的岁月称作‘轴心时代’,他们说,这个时代孕育了以后几乎所有思想的源头。噢,还有一位朋友很快就到曲阜,他从印度来,叫释迦牟尼。我们都有很多话想跟您聊一聊。”

“你们要聊什么呢?”

“释迦牟尼的想法我不清楚,至于我,再次离开人间之前,我想跟夫子探讨一下生和死的问题。”初升的朝阳下,年幼的苏格拉底笑容天真灿烂。

孔子也笑了。“很多年前,我的弟子问过我类似的事情。”他喃喃着说,“我的回答还是没有变。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

【公元前65548年】

年迈的亚当踉踉跄跄地走出坟墓。

“您好,尊敬的亚当,我们伟大的先祖,欢迎您回到世上。”部族头人迎上前来,恭敬地对亚当说。

老亚当惊得往后倒退了几步,本能地瑟缩起来。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死前最后看到的光景就是这个人抡起巨大的木棒,砸碎了他的天灵盖,抢过了部族头人的位置。

“别害怕。”部族头人安慰道,他张开双手,示意自己身上没带武器,随后他做了一个令亚当大惑不解的动作:他跪了下去,面对亚当五体投地。

亚当想说点什么,可他的喉咙里只能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别急,您的身体还需要一段时日才能恢复。”头人说,“为上一次生命中犯下的罪过,我衷心忏悔,我也会接受法律的审判,到时请您务必出席,以让法官对我做出公正的裁决。”

“您生前默默无闻,但死后您却成了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胜利者。所有帝王、先知、政治家和企业家的功绩在您面前都不值一提,因为他们都是您的子孙。您的Y染色体的片段,在三千三百代之后的子孙体内仍能找到,这意味着,您繁衍出了倒纪元之前最后、最多、最繁荣的一批人类。生物学家们因此充满敬意地把您称为‘Y染色体亚当’。我们所有人,在这场长达六万多年的竞赛中都败给了时间,也败给了您。”

【公元前147858年】

夏娃徜徉在辽阔无人的原野上。天空万里无云,大地却笼罩在晦暗之中,夏娃抬起头,看见了近地轨道上的巨构建筑投下的阴影。

“人类看护系统”。她的孩子们是这样称呼这件了不起的创造的。

人类的倒计时所剩无几,而等待开拓的宇宙仍然辽阔无边。

过去,回魂尸复原后要在地球接受数年至十数年的教育,才能踏上征程。但现在人类已经回到历史早期阶段,人均寿命下降至不足三十岁,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

于是人类看护系统诞生了,它通过无数卫星和传感器监控着地表,每一具回魂尸爬出黄土后都会被立刻定位,随后通过轨道上的星门以最快的速度送往边疆前沿,至于教育就在路上和未来的开拓过程中慢慢进行。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回魂尸都认同这项伟大工作。有些人对星星没什么兴趣,更愿意再看看古老的家园,看护系统便会将他们重新送回太阳系。

夏娃就是其中之一。目前她是留在地球上的两万四千多人的领导者,负责维护人类看护系统。有时她需要在真空中检修星门部件,有时则需要像现在这样下到地面上来,找到某个报错的终端设施。

人们推举夏娃当领袖的原因很简单:她是倒纪元之后所有人类的母系最近共同祖先,她的DNA片段存在于数十亿人体内的线粒体中,因此她又被称为“线粒体夏娃”。从这个角度上讲,她是人类的祖母。

夏娃如今是位博学的工程师。不过,工作之余,她有时也会想起藏在内心的小小愿望。

她很想再听孩子们用最古老的语言呼唤自己一声。

“妈妈”。

【公元前216509年,看护对象生理年龄四十五岁】

【看护对象的日记】

致未来年轻的我:你承担着一份了不起的责任。这颗星球上有一个种族,叫做人类,而你有幸成为他们最古老的先祖——以及最后的子孙。

他们挺过了冰川期,战胜了饥饿、寒冷和猛兽,让荒凉的大地上第一次燃起了孱弱的文明之火。他们用自己的双脚走出非洲,抵达了欧洲、亚洲,又在冰天雪地中追赶着猛犸象群越过白令陆桥,进入美洲,最终遍布这颗行星上除了南极以外的每一块大陆。

他们发明语言,建立城市,创造国家;

他们用纸笔计算世界的周长,用帆船描绘地球的形状;

他们将同类当做奴隶和动物,随意贩卖、屠杀;

他们把飞船送进宇宙,登上另一颗星球;

他们策动战争,压榨、剥削、欺骗、背叛,为了利益无所不用其极。

他们的历史充满了光荣和耻辱,浸透了汗、血和泪。

如今,人类在进化的道路上已经回退了二十万年,来到了直立人和智人分界的前夜。

在你之后,从坟墓中站起的人类将变得越来越愚钝,他们最终将再也无法理解你的子孙们所创造的灿烂成果。

他们会忘记孔子和苏格拉底的哲学,忘记牛顿和爱因斯坦的公式,忘记但丁和李白的诗句,忘记一切历史、艺术和科学。

在第二次人生中,你的子孙们都或多或少留下了对自己两次人生的记录和回忆。

遍布全球和各大恒星系殖民地的巨型服务器构成了一个深空网络,其中储存着二十五万尧字节的数据,或者说2.5×1029字节的数据。

一个尧字节等于一千个泽字节。一个泽字节可以记录一千亿人一生说过的所有的话。

从智人走出非洲算起,再到智人退化回直立人,一万代人的记忆、知识、情感、故事,都在里面。

你的责任,是尽可能多地去了解他们留下的一切,了解二十万年里,这颗行星上最年轻、也最伟大的一个物种的故事。

尽量去读吧。

尽量让人类被长夜吞噬、遗忘的那天来得晚一些。

【公元前216524年,看护对象生理年龄三十岁】

【看护对象的日记】

《论语》只背了《学而》《为政》两篇,《道德经》背了一半。我的计划有重大偏差,我完全低估了先秦诸子著作的体量,儒家、道家和名家的文本已经够难啃了,要弄懂兵家、纵横家的内容还要结合大量政治地理知识。

系统地了解西方哲学至少要花七年,可我没那个时间。争取读完《理想国》,再加几部康德和马克思的著作,黑格尔、尼采能读多少是多少吧。

达·芬奇的《维特鲁威人》要尽快临摹完。文艺复兴时期的巨人太多了,提香跟贝尼尼的作品必须走马观花,他们之后的几个世纪里还有巴洛克艺术、洛可可艺术、写实主义、印象派、超现实派等众多流派。

这个月用古典主义大师的曲子当背景音乐。莫扎特和贝多芬的交响乐都是鸿篇巨制,给巴赫和肖邦的时间只好压缩一下,委屈他们了。照这个速度,明年才能听上二十世纪的流行曲。

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匆匆读完,《威尼斯商人》读了个开头。萧伯纳、易卜生和关汉卿每人选一个剧本来看,其他剧作家略过。

二十一世纪后期,全球每年生产总时长超过一千年的电影、连续剧和各类综艺电视节目。我得想想怎么从娱乐垃圾里面挑出精品。

我把普利策奖照片做成每秒一帧的幻灯片快速播放,每天看完五十年的获奖摄影作品。

时间太少了。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公元前216534年,看护对象生理年龄二十岁】

【看护对象的日记】

返老还童简直是一种折磨。

过去十年,我把学习重心逐渐移向自然科学。

随着人类的消亡,已经没有任何老师可以教导我了。

我以为人文艺术够深奥了,可自然科学同样难如登天。

十六世纪以前的理论都很简单。但从牛顿开始,我的智力就捉襟见肘了。最速降线问题的证明我用了两天才弄懂,麦克斯韦方程组花了我一个半月,非欧几何跟复变函数简直要了我的命。

到二十世纪,物理已经成了悬在天上的学问,数学变得像海洋一样深不可测。工业技术令我头晕目眩,我勉强搞清楚了内燃机的卡诺循环,但是基于这个原理设计的四缸引擎、星型引擎等各类发动机的图纸,我彻底无能为力。

我能流利使用中文和英文,粗通俄文和法文,还会一些阿拉伯文。可计算机的语言与人类的语言完全是两码事,我可以随意访问人类写下过的每一个程序和数据库的源代码,却读不懂。

我担心我这辈子都理解不了分子生物学,至于核物理,我早就不指望了。

天文学和地质学方面,过去几十万年里,星空和大地的变化很小,我第一次人生中看到的星星如今仍旧高悬天际,我第一次人生中走过的海岸现在依然蜿蜒曲折,它们是我回到人间后唯一熟悉的事物,也是我这段日子里唯一的慰藉。

至少有一件事还是值得高兴的。我这一生,全部用在了学习上。

如果说人类创造的知识是一座山,我可以自豪地说,我是向山顶攀登得最远的那批人之一。

但我无法让这座山再增高了,哪怕是增加一粒灰尘的高度,我都办不到。

那是一万代人中最杰出的智者们前赴后继、同心协力才能完成的任务。

在回到童年之前,我会继续尽力理解他们的心血结晶。

这是我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公元前2165436年,看护对象生理年龄十八岁】

【看护对象的日记】

“如果人类所有知识都丢失了,只能传一句话给下一代文明,应该怎样用最少的词汇来传递最多的信息?”

这个问题很有趣,也让我思考了很久。

我没能找到这样一句话。相反,我列出了一整张表,它开头如下:

所有物体都由原子构成。

所有物体之间都存在引力。

地球是个球体。

1+1=2无法证明。

光速不变。

圆周率是无理数。

E=mc2。

能量存在不可分割的最小单位。

生物遗传信息的载体是双螺旋结构。

温度来自粒子的振动。

……

这张表后面的部分很长很长。

我应该很快就要开始遗忘那些高深的知识了。但至少我还能记住这些浅显的结论。

人有两次死亡,一次是停止呼吸,一次是被人遗忘。

文明也是如此。

只要我还记得这些简短的真理,人类文明的火种就仍然能够燃烧下去。

我是人类来过、看过、理解过、热爱过这个宇宙的证明。

【公元前2165442年,看护对象生理年龄十二岁】

【看护对象的日记】

最近忘掉的东西越来越多了。

日记里的很多东西我已经看不懂了。

我很难过。

记一些名字吧,想到哪里写到哪里。

孔子。嬴政。凯撒。屋大维。项羽。刘邦。韩信。诸葛亮。君士坦丁。洛伦佐。欧拉。高斯。歌德。祖冲之。李白。杜甫。但丁。李世民。朱棣。泰戈尔。门捷列夫。拿破仑。米开朗琪罗。张择端。岳飞。狄更斯。曹雪芹。哈伦·拉希德。麦克斯韦。达尔文。麦哲伦。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川端康成。拉马努金。

……

要记住他们!他们是人类!

你也是!自豪吧!

【公元前216546年,看护对象生理年龄八岁】

【看护对象的日记】

你是人类你是人类你是人类你是人类你是人类你是人类你是人类你是人类

你是人类你是人类你是人类你是人类你是人类你是人类你是人类你是人类

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不要忘记

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不要忘记不要忘记

【公元前216549年,看护对象生理年龄五岁】

“我是谁?”他突然停下搭积木的动作,向看护者1446问道。

“人类。”看护者1446根据他多年前的设定回答。

他放下手里的积木,抓了抓后脑勺:“我好像忘了什么。”

看护者1446没有回答,这不是个问句。

“我感觉我忘了很重要的东西。”他说。

“真的很重要,但是我想不起来。”他又重复了一遍。

“这是你的日记。”看护者1446把一本厚厚的笔记本递给他,“你说过,你想不起事情的时候,就让我给你看看这本日记。”

他花了很长时间翻看那本日记,上面有许多图画和文字,可他理解不了其中的内容。

他很难过。但他不知道这种感觉在人类的感情中叫做“孤独”。

他嚎啕大哭起来,看护者1446赶忙开始安抚他。

【公元前216551年,看护对象生理年龄三岁】

看护者1146耐心地把肉粥喂给他吃。他不久前刚刚大发脾气,把碗摔在1146头上,汤汁淋满了1146的外壳。

但1146没有怨言,这就是它的职责。它从身边堆积如山的各种玩具中拿起一个毛茸茸的小球递给他,平息了他的怒火。

现在,他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刚才的不愉快,正快乐地挥舞着那个小球。

远处,一堆零散的积木下露出一本发黄的旧日记,像是很久以前就被人遗忘在了那里。

【公元前216554年,看护对象生理年龄零岁】

看护者1146把他放进人工子宫。

人工脐带与他的肚脐对接之后,他在羊水里自然地蜷缩了起来。

【公元前216555年】

看护者1146确认看护对象已消亡。

人类看护系统确认智人已消亡。

【公元前65478893年】

一只年老的恐龙从巨大的建筑遗迹中走出,它睁大了愚钝的眼睛,眺望着白垩纪最后一个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