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人在天涯

2024-08-07陈村

上海文学 2024年8期

从去年起,我在给自己编一个自撰年谱。趁尚未痴呆,尚在人间。这比大张旗鼓写回忆录要轻便些,记录事实,不发议论。做完,可以给孩子们留个底,让他们看看老爸怎么耗费了一生。我不清楚自己父母的一生,那些故事断断续续的,留下的空洞是巨大的遗憾。年谱更大的作用是让自己有机会回望,盘点走过的路径,彷佛体检或验尸。我手边有当年的日记、笔记、通讯录、流水账、台历、贺卡、证件、书信和电子邮件、聊天记录、照片和录音录像,以及火车票和购物发票。这些留存只和我相关,等我没了它们也成了垃圾。翻开保存的资料,跳出许多远去的名字,又隐去许多名字。一条何时购买第一台数码相机的记录,就会勾起一层层联想。此生卑微,感谢许多人的善意与恩德。做好的和没做好的事情都会记起,十分愚蠢的和自作聪明的,正巧做对的和怎么做也不对的,欣喜和伤痛,一一浮现。用一个中性的词:陪伴。自己被这些人这些事陪伴着走过七十年。

人生确实很荒唐。前半生积累资料,后半生整理资料。而且,整理完后很可能不如不整理。

将一个人的一生清理一遍,太费工夫。台历上留下的代号和符号,有的已记不起表示什么。想起罗曼·罗兰访问苏联,留下的笔记嘱咐五十年之后再打开。五十年应该够了,许多公事和私事不再敏感。但这样的打开有意义吗?当人们普遍认为某人是个胖子的时候,你指出他虽贪吃其实是个瘦子,当人们已经不在意胖子或瘦子的时候,有意义吗?

我向几个朋友鼓吹留下自己一生的记述。我能预见有的人虽然点头但不会去做。我还知道有人不喜欢别人了解自己,尤其是真实的自己。这个世界,有人喜欢海滩的天体运动,有人爱穿中东的黑罩袍。镜子并不是一直受欢迎的,今天,很难找到未被滤镜和算法修整过的图像(图像的事情,以后专门来谈)。

我散漫而及物地来聊聊。

一个人学了写作,天知道会留下多少奇怪的文字。在我写过的文体中,最尴尬的是序跋。我自己的书一直不肯由人家写序,出版第一本集子时,出版社要我找个名家写序,我坚决不同意。我要自序,出版社不同意,大概的意思是年轻人自序太骄傲了。于是那本书没有序,我低调地写了后记。这种忌讳后来就没了,年轻人也可以出文集了,当然更可以自序。年轻人(例如小饭)找我写序,我常劝他们自序。你的书好好的,为什么要让别人的文字罩在头上?人家写了,写得再没心没肺,你又不能不用,万一写成冯唐序李银河那样,简直是被人插进一只丁字裤广告。再说,将你自己的名字跟另外一个老头子联在一起是有风险的,他的为老不尊是大概率,将来你看他不顺眼,你被连累后很难说清楚。求序者看出我的诚恳,于是不再坚持。

话虽这么说,我刚才搜索了一下,自序之外,依然给不少人写过代序代跋。平心而论,人家要你代序,是他的一种信任,你的一个荣幸。但从创作的寿数来说,写代序是折寿的,是宣布自己退入二线。况且,这种文体很不自由。既不便大谈自己,更不能批判作者。要体现见解之深刻,友情之充沛,分寸之得当。不夸作者是不行的,夸过头也是不可以的,较好的尺度是对方七分,你夸到八分。即便顾左右而言他,也要显得诚恳和幽默。跟亲近的朋友可开点小玩笑,但要当心,这玩笑很可能多年后给人带来不便,彼此要装作这世界上从没有过这篇美文。我是否说明白了?总之,代序就是一种蹊跷的文体。

我给以下作者写过代序(跋):

紫霞,宗廷沼,李动,浦建明,严德仁,严锋,何立伟,刘仪伟,林秋霞,赵丽宏,蒋丽萍,孙甘露,黄昱宁,小白,周克希,贾平凹,田艺苗,马慧元,叶沙,黑可可,陆幼青,张洪,江铸久芮迺伟,舒飞廉,杨元昌,王基德,黄石,洛秦,周天柱,李现,杨鹭,孔嘉临,张其翼,姚鄂梅。

还写过翻译小说《你在天堂里遇见的五个人》的导读,《纽约女人夜未眠》的代序。为多种网络文学的集子写序,为贝塔斯曼、华东师大、延安中学的出版物写序。顺便一说,有的书我从没见过,作者以为出版社寄样书,出版社认为那是作者的事情。

短文中,我写得最快的是足球的专栏文章,球赛踢完的一小时内肯定能交稿。写得最慢的就是代序了,一两千字往往要纠结半月一月,有时简直牙疼似的。自以为四平八稳了,发表之后仍可能招来批评,认为我不该为某某人写序。我想,邀我写序的作者也可能遭到批评吧,认为不该找我。一个作者的文字被人这么当真,夫复何求。

一个职业作家,每天守着书桌,生活非常干燥,必须给自己找点乐趣。虽说自己也会出错,可笑地要人家到《全唐诗》中找黄庭坚,但每次看到熟人的文章有错误或笔误,情不自禁地开心一下。例如夸奖周克希先生的美文,反复说他翻译《追忆似水年华》,我一看立刻开心起来。众所周知,周老师为避开这书名费了许多脑筋。我曾读到夸汪曾祺先生的美文引文出错,看见好心夸我的美文引我文字多多出错,看见某小说中的方位出错。我很不厚道地当众笑出声音。当众指出他人的错误容易令人不快,但不这样对方岂能记住?我将赵匡胤的“胤”字读错,朋友当众指出,从此就记住了。这个专栏里,我将老正兴饭馆的店名打错了,朋友指出,立刻道谢。将戛然而止的“戛”写成了“嘎”,网友指出,立刻道谢。他们是好人,提醒我拉上门襟的拉链。

我对网络文学的批评之一,是错别字和病句太多。好消息是看新概念作文大赛的卷子,很少错字。

有些作者对文字特别谨慎,例如翻译家周克希。他如肯粗率一点,普鲁斯特的那套《追寻逝去的时光》大概已经完工,译文可免中道崩殂。我读过他的翻译原稿,他虚怀若谷,译好后发给几个朋友,请人家尽情修改。有人才学汹涌,勇于大刀阔斧,我不懂外文,只敢稍微改动几个词,有点墨迹,表示未曾偷懒。他一再修订译文。我原先看外国小说是看个大概,极为佩服译者,认识周老师后方才懂得不能仅仅致敬,译文往往是一种再创作。他说译文如果一页上仅有一个错,翻译质量就是很好了。简直给我当头一棒。我崇尚鲁迅的硬译。于是怀疑王小波可能因为外语欠缺,以至于对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中译文有美丽的误会。

“太晚了,太晚了,在我这一生中,这未免来得太早,也过于匆匆。”

这个调子,似乎有点李后主的味道了。豆瓣的网友中有个较真的Snorri,将小说重新翻译了一遍,将这个一唱三叹弃了。有个叫Wow的网友引出多段法语原文,质疑被王小波顶到云端的王道乾先生的译文是否有错译。翻译家们对同行的作品,很少公开责难,这活儿由网民来做好得很。他们的认真,他们字幕组式的热忱,难能可贵。所有作者都应该拉好门襟。

周克希曾邀请我翻译一个短篇小说。我受宠若惊,但尚有自知之明,绝不认为自己真有这个能耐。我也就认识几个英语单词,还偏重身体。宽泛地说,我是有翻译实践的人,译过多部洋文,不求出版。例如翻译了T.S.艾略特的情色诗歌。我可将英文、法文、俄文、西班牙文、葡萄牙文等等(拆穿西洋镜就是Google认识的所有语言包括梵文),都极为快捷地译成中文。如果我是翻译家,很可能就这样干活。“一番榨”即第一道译文出自软件,之后再人工精修。风格任选,若要婉约派则花间一些,添加上“太晚了,太晚了”这样的叠句。说得那么诱人,可惜周老师古板守旧,君子不为。

有的编辑喜欢改人家的文字,看得不顺眼就红笔伺候。我当编辑能不改就不改,否则都是我的气味就太扫兴了。承他人错爱,我读过几个朋友定稿前的文字,他们书中可能有我到此一游的痕迹。通常只找错别字和病句,以及事实错误,找到后告诉作者。偶然也会出点主意,例如建议宗福先让剧中那个神神叨叨的人物讲家喻户晓的民间故事。那是人家的文章,他若故意将白色认作黑色,我也不应去纠正。作文的惯例是文责自负,不必太入戏。现在都用电脑,几乎没有手稿。以前的Word有个功能,可以记录修改的过程,前后文字都保存着可以调取。新的版本将这个功能取消了。写作的“笔触”看不到了。

改人家的文字可以看作是个学习和探讨的过程。改得好,可以从《水浒传》里长出一部《金gSTdNZKzVJEN/ez3cc1QLKYCku2uUGFn6UHJnNiVKJY=瓶梅》来。木心先生便是一个手痒的文人,看到汉字都要改改,《诗经》也被他改了一遍。我留下他的事情等写小众菜园时再说。我也改过一两句,例如将“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改为“自称爷是酒中仙”,将“呼儿将出换美酒”改为“将儿呼出换美酒”。仅仅改了一字,换了词序,意思就大为不同,弄不好还可能因那个“爷”字被杀头。改过之后,对中文的理解就进了一层。一个好作者的遣词造句下笔千斤,但遇到编辑不精彩,那就前功尽弃。我跟朱伟说过,“当我能抬起头来看你时”,将那个“能”字给删了,意思全都不对了。韩少功写过“大大方方的生殖器”,阿城写过马匹“直腿走来”,都是无法删改的好例。

国人喜欢排座次。俗话说,“老婆是人家的好,文章是自己的好”,古来如此,何错之有。问我当代小说家谁的文字最好,我必定说是在下。你们没看出来,是你们的眼光有问题。我只对曹雪芹和鲁迅有所谦逊。我并不宣传,他人不该来问我。同行中,那个叫马原的汉人曾是宣传自己的,他当仁不让,他大言不惭。特立独行的残雪更是舍我其谁。他们自己相信就够了,别人是否承认没什么关系。其他的那些人虽然不宣传,心里同样认为自己的文字更好。小说家言本来就是不当真的代名词。文学的标准很模糊很多元,写得长的、卖得多的、猛烈得奖的、读者看得热泪涟涟的未必就是最好的。看看赛珍珠,就算荣获诺贝尔文学奖,未必受人待见。最公平的尺度只能是时间给的。仅仅几十年,一些如日中天洛阳纸贵的大作不见了,而不那么出名的沈从文、汪曾祺、张爱玲被翻了上来。也许还会翻出更好看的,证明这个乏味的时代并非彻底的浅薄。

我曾说过,不要跟身边的作家比。一个作家只要还没死,你就不知道他将搞出怎样的烂文。不能用那些烂文和它的作者作为标准。最好的小说家,例如沈从文先生也有烂文,但他死了,再烂也都被看到了,不过如此了。斤两和比重都在那里,可以画饼图了。我提到沈从文的烂文,是想起曾用一百元钱买到的一本油印资料。多年前为筹拍《鲁迅传》,筹备者访谈许多与鲁迅同时代人的文字记录。不知那篇文字是否收入了沈从文全集,这个访谈是否写进他的传记。谈话中说到胡适、陈源和徐志摩等,沈先生用词激烈,令人瞠目结舌。

如今有便的时候,我在网上挖坟,挖到不少旧资料,苦着脸翻看前辈作家的不当言论。这一百年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很惊悚。让我感慨的是听过的胡适的一次访谈,记者用胡适被猛烈批判的事实来诱导他攻击身在大陆的同行,他一口咬定一点都不怪罪他们,还很同情他们。去台湾时请朋友带路,参观胡适纪念馆,登上土坡,去他的墓地向前辈鞠躬致敬。我在凤凰登上土坡,在沈从文先生的墓地向前辈鞠躬致敬。在孔子墓地、李白墓地、普鲁斯特和肖邦墓地鞠躬。前辈和他们的前辈都不见了,留下的文字在。文字,就是那种鬼夜哭的东西。

我回到二○○二年。这一年对我来说是个不好的年份。

先是榕树下网站出了毛病。如同看着一个人的垂死,还要面露微笑,不可以说丧气的话。先前,为了半夜不至于起床去开台式电脑,我狠狠心买了一台两万多元的笔记本电脑放在床边,随时可处理论坛的问题。随着卸任版主,这个机器没什么用了。出毛病后,网站的小朋友们比我压力更大,他们商量,他们决策,他们决定未来的方向。而我在安抚获奖作者,诚实地告知我们将尽力负责。承他们给我面子,众人将信将疑地等待着。在这过程中,我更加明白了,五千一万的奖金对他们来说非常重要。网文作者非常缺钱。那年头,我没遇到过富裕的网友来写网络文学(顺便一说,这年的十月,我从作协领到的月工资是2244.76元,无法覆盖家庭日常支出)。从生存的角度来看,那些发明了收费模式的同行,实在是做了大好事。

我在“躺着读书”发过一个帖子:

我的政治遗嘱——陈村回复于2002.10.2512:25

我离开榕树时的政治遗嘱是:

一定要收费。

说得那么煞有介事,很可惜也很可笑的是,说晚了,而且没指明发财路径,等于没说。

脱离网站后恢复写作生涯,我跟出版社签了个合同。我想做的事非常有意义,标题是《陈村备课》。攻击语文教学的人很多,胡乱编一下课外读物去卖钱的有很多,但真正潜心做实事的很少。我想充作语文教师,将中学语文教材中的课文一一备课。我看到的资料比一般的教师多,有写作经验,还是个师范生。认真去做,应该可以做好。老友陈可雄特地帮我买来人教社的教材。我相信最大的问题不是教材问题,鲁迅他们在三味书屋读的不是什么《新青年》,也成为一代大家。可见,教材的问题并不是人们认为的那么不堪,怎么去讲才更重要。我试着写了几篇。对好文章叫好,指出哪里好看。对那些不精彩的教材,指出为何不精彩,哪些是病句。例如田晓菲的《十三岁的际遇》,在我读来,是非常典型的“学生腔”文章,文字太不讲究,入选教材极为不妥。

〔原文:都在以互不相同的沉默的声音,向我发出低低的絮语和呼唤。渐渐地,我的心情也变得和它们一样:沉静,愉悦,安详。〕

错在多了“沉默的”三个字。声音本来是不沉默的,沉默就是没声了,空气不震荡了。如果算是艺术感觉,是白居易《琵琶行》中写的“此时无声胜有声”,那么后面可别再用有声的“絮语”和“呼唤”。否则,到底是有声还是无声,把人弄得糊涂。将“沉默的”三字删了,就通顺了。此外,“低低的絮语和呼唤”也不好。在这样的词组结构中,“低低的”要管后面的两个词。“絮语”可低低,“呼唤”是喊叫的意思,声大而急切,难以用“低低的”来形容。

这后面跟着的是一个拟人的说法,说到书籍的“沉静,愉悦,安详”。写文章,写的时候要多看看上文,才能“文气”贯然,至少做到流畅通顺。上面刚做出“呼唤”之类的不沉静欠安详的动作,下面再夸奖书籍只能用“好奇”“热情”一类说法来和它呼应。

〔原文:北大就是一条生命饱满的河流,它从九十年前的源头出发,向那充满希望的未来流淌。不管两岸风景变换,河上却始终有着渴望渡向美丽彼岸的船客,也有着代代相传的辛勤的舵手与船工。〕

先说简单的:一,“生命”之后最好加一个“力”字。二,“两岸风景变换”,不妥。“彼岸”是人们的理想境地,如同前面说过的“仙界”,它是永恒不变的。变来变去就俗气了,怎么还能让人梦想?变化的只是现实世界的“此岸”。三,能够“代代相传”的总是具体的或抽象的东西,比如古董,比如事业。它不用在人的身上,不能把“舵手与船工”代代相传。

再说复杂的。这段话隐伏的毛病,第一,是运动方向的问题。北大这条河从源头出发,向未来流淌,它从上游走向下游,是纵的方向。后面“船客”等人的“渡向彼岸”是横的方向。这使得同时有两个运动方向存在,它们相互垂直,也就是说,北大的运动方向与师生员工的运动方向,并不是一个方向,要歪着脑袋才能看对方,这很别扭。

第二,这一段靠的是比喻。北大是河,船客是学生,舵手与船工是学校的教职员,这都可理解,但我们不知道船是什么,这个“中介机构”指代不明。过分挑剔的话,还可再问一句:如果师生员工都算不上这条河的有机构成,那么北大这条大河是由什么汇成的呢?

第三,“彼岸”是什么?北大这条河流怎么横阻在此岸和彼岸的中间,一如阻隔牛郎织女的天河?如果没有这河,众人可以大步走过去,岂不更好?这不是我故意刁难。这个自圆其说的困难,由上面分析的运动方向不一致造成的。不是大家一起顺势而下,而是学生被河挡住了。

文章里还有一些问题,例如既说“我喜欢由这些亲切的手牵引着”,又再三地声称自己是“不系舟”。既是“不系舟”,最好的状态应是唐代诗人韦应物的诗《滁州西涧》中写的:“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一个“自”字,把小船的意志潇洒地传达了。何以“安恬地依偎在未名湖的臂抱里”?这像是把昆明湖的石舫给搬了过来。至少也应是“徜徉”吧。此外,用了“不系舟”来自喻,还“渴望有一副轻灵的翅膀”,意思上是连贯的,并无什么不可,只是一个海军一个空军,用的力分散了,将读者的视点也分散。

我在备课的过程中,也感受到语文老师的不容易。从古到今,从中到洋,他们要有丰富的知识,有赏析各类体裁和风格文章的热情。长话短说,我的这个工程以失败告终。志大才疏,不自量力,很惭愧。退回出版社的预付稿酬,向他们致歉。我至今还认为这个事情值得一做。当然不一定是我来做,不一定一个人做。我的失败具体说,一是工程量太大,二是我一边在写,教材一边在修订。文章一旦被剔出教材,工作报废,备课变得奇怪。期间我个人另有不测的困厄,母亲病情突变,骤然离世,一时间天昏地暗。

离开榕树下,我回到普通网民的位置。

刚上网,收罗了许多网址,这里那里都很好玩。人们说,一个人最终常去的网站不会超过二十个。我还不信,后来不信也得信。当年,我去得最多的是天涯社区。

在天涯,娱乐的版块较受欢迎。电影、音乐都是好话题。热爱写作的人在“舞文弄墨”,这个版块出名之后,出版社的编辑也会蹲守,看到不错的作品抢先跟作者签约。有些网友在等待“艳照门”,它一冒头就会被删除,有些人苦苦蹲守,过年也没过好。志向高远的人在“关天茶舍”“天涯杂谈”和“国际观察”,日夜讨论他们认为的重大问题,烽火连天。无穷无尽的帖子。在那里,别指望人家会当你是个东西,行不行都看你帖子的话题和质量,以及你的战斗精神。那里有不少全站或版块的名人。那里的网友平等意识较强,常常不拿版主当干部。版主中我见过朴素和注注。后来从“关天”转移到交往平和的“闲闲书话”,跟网友交流更多。天涯上,“陈村”的ID被人注册了,我只能叫“陈村在上海”(后来这位陈村网友,将陈村ID送给了我)。看得多了,我有时也会发个帖子。不当版主,在论坛自由多了,如在草地打滚。我曾有过一个帖子点击超过一万二,跟帖中有个谣言,我呼叫版主删这跟帖,谁料他将整个帖子给删了。再呼叫他,再无回应。网上最常见的就是这种阴差阳错的事情。

说点无伤大雅的往事。作家们依然极少实名上网。有时认出一个,就打个招呼。南方的朋友身在海外,跟他说,何时再到庐山打扑克,在广州喝早茶。我有时帮一些不上论坛的朋友发个帖子。我预告史铁生将来沪,他这个布衣的到来,是本城的光荣。网上只有不被关注的话题,没有绝对无争议的帖子。自认为非常正当,他人可能极为恼怒。我自说自话地吁请解决史铁生的生存困难,立刻被高格调网友围剿。我不回应。只要将事情做好了,人们喜欢怎么定性我,我无所谓。知我写过《开导王朔》,网友就写《开导陈村》,一时也是佳话。我请贩书的网友帮我买木心先生的台版旧书,有一本要一本。有个叫长乐老的网友在卖我的旧书,我见了赞助打油诗《书局有感》一首,并自注:诗韵甚古,难考来处,用吴语可叶。此打油风也。

天涯书局骚人多

学富五G泉袋薄

墨香隔屏犹吸鼻

灌水不舍胀小腹

翻寻爱捡千古漏

拍卖愁对跟帖哭

漫道书中余空屁

尚思宋版颜如玉

天涯社区创办于一九九九年三月一日。二○一三年八月,有八千五百万注册用户。因天涯的马甲成风,不清楚到底有多少活人。这个网站活力四射,令人玩物丧志,每天泡在其中乐此不疲。它是中文互联网最好的标本,记录了这个时代的痛痒。但它也没熬过商业化的关口。随着博客和微博的兴起,网民出走,此后资金链断裂,上市无门,无以为继。二○二二年网站因缺钱关过几天。二○二三年因拖欠电信服务器费用,域名被封,网站和APP停止运营。之后虽有前执行总编发起了“七天七夜,重启天涯”直播义卖活动,只募到十五万元,杯水车薪。二○二四年五月,天涯社区在其微信公众号上发布公告,宣布以八百万元人民币出售其拥有的域名hainan.com,并利用域名出售的资金推进天涯社区恢复运营。但愿它有复活的一天。

人在论坛容易嘴贱。所谓网络风格跟印刷品风格非常不同。我的帖子多数都不见了,侥幸连跟帖一起保存的那些成了宝贝。它可还原当时的气氛。说好说坏,才是正常的社交媒体。下面是我写于二○○四年的一个帖子和部分跟帖,在此留一串真实的天涯网名也好。看过这些,是不是认为那些名人不上论坛着实亏了?

『闲闲书话』斗胆教训年轻人

作者:陈村在上海

提交日期:2004-8-116:56:00

狗改不了吃屎,图穷匕首见,老汉我终于不秀“德高望重”的样子,不揣冒昧沐猴而冠,公然跳出来教训年轻人。

你是人,我也是人,都有说话的权利和资本。把我杀了跟把你杀了,量刑的尺寸是一样的,所以你我平等。许多老先生老太太不来说你们,他们也许懒得再说,也许明哲保身,也许自顾不暇,我年正半百,居百岁之中点,一向嘴贱,不妨信口胡说。你把我恨死正中了命运的圈套,你因此有了出息是我的初衷。

第一,年轻算个鸟。只要不夭折,人人都曾年轻,物以稀为贵,因此年轻最不值得卖弄。年轻而荒废青春,阿Q一名,更不值得勃起。当老兄以年轻为唯一的骄傲资本,转眼、瞬间、马上、一刹那就会不年轻的。君不见七○后没得意几天,八○后就上场了,就快轮到九○后了吧。年轻最不保鲜。

第二,狂妄算个鸟。凡年轻都狂妄,灭了这个,pass那个,热衷于给别人写悼词,因为被压抑了,狠命咋呼两下,人之常态,不足为怪。狂妄而孜孜不倦地提升自己的人有福了。狂妄谁都能够,越叫越爽口,而提升自己到一个高度,岂是人人可行。

第三,聪明的年轻人不跟那些糟老头子纠缠。那些老头子,自有时间来处置他们,不必劳动阁下费心。需要费心的是阁下自己,你没有资源,没有能力,没有毅力决心恒心,没看破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庸常人,还以为自己是个东西,你只有一个声嘶力竭的口号,怎么保证将来比那些老头子更是东西?

第四,你想必不是那种桃花源中人,一水一饭足矣,回也不改其乐。尘世中的高下一一在册,红尘中的福气一项不肯放过,却依然游手好闲摆酷装蒜。今天仗着有爹有妈,你还能玩玩玄的,爹妈的忧虑是,你小子玩得到头?今天不爱上学,不想工作,不肯负责,明天生活和你肚子会让你明白责任。那时爹妈都不见了,不必捉迷藏了,你可以活得真实,洞察人世,金盆洗卵。你幸有人文精神,可以跟最低收入的人为伍,眼睛却盯着那些为成功人士所做的广告,夜不能寐呼天抢地指桑骂槐心情郁闷。你只好自称弱势群体之一员,乞求大众怜悯。老汉我看得多矣,你透支了未来,未来也透支你。

第五,你要是不屑于跟人家比脑子,你就跟民工比体力。你要是没体力,你就跟国家级贫困地区人民比谁更可怜。你只要今天,就别抱怨明天。你不能指望自己的能力,岂能指望他人的善心?未来是年轻人的,未必是你的。

第六,老兄哪里是什么比尔·盖茨,不是爱因斯坦,不是毕加索,更不是卡夫卡,甚至不是韩寒小朋友。那样的人精极少,对天才的社会需求量更少。你就是凡·高,也必须饿得半死。你可以问一问凡·高、村上宁有种乎,你可以赌一把。赌博的人要有输牌的准备。你要预备着输了牌光屁股重回人间。

第七,我当然知道,鼓吹年轻人忘乎所以必然赢得欢呼,他们正糊涂着呢。正如上了战场没想过可能送命,还以为必能迎娶十个寡妇。我的格言是:谁不怕死,谁可以另类。

第八,因为年轻,你们今天可以不是东西,你们可以断定他人不是东西。这不耻辱。但你们暗中必须要自己成一个东西,吃苦耐劳。你们应该跟最优秀的人为精神之伍,学习,工作,不争一时一地的得失,不跟那些鸟人“拼了”。否则,被你诽谤的人和事情,很快就是你的明天。

第九,造就一个人非常不容易,而损耗一个生命是当然的常规的。天地不仁,不想成为“学费”,只有自己看顾自己,只有在自己年轻时候眷顾自己。

第十,言短意长,陈词滥调。大热天火气上升,必有缘故,网开一面,不指着鼻子了。酷人可以凭借青春痘一声吼吼。腐朽之论,可听可不听,可信可不信。更可痛加讨伐,食肉寝皮。好在时间比任何人一五一十。

回复——

Sosola:

同情………楼主。

前身汉武帝:

看透世相之言,击节!

香屁公子:

我妈妈比你唠叨,但你的逻辑比我妈妈强。听你的。

愤怒与童女之舞:

看了标题,心里想着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抬一抬杆的。

一条条看下来,这些挣脱不开的困境,愿不愿意都心知肚明。

确实好:)受教了。

管风琴:

Good.

塞_壬:

青春就是拿来挥霍的:)

惑8618:

人不轻狂枉少年。

山右妙人:

是不是最近受了哪个年轻人的气了,所以拿全体年轻人来出鸟气!哈哈,不值。

谭伯牛:

不错。老陈年轻时骂老年人不?

Vo:

语言一会儿直来直去,一会儿又酸不拉叽,不舒服……

alexmoon1st:

一个人放了一个屁,好一伙人争抢着闻,都说“好香!”

本人不是年轻人,不会因为陈老教训年轻人说其内分泌失调在放屁,放屁乃人之本能,无法克制,本人这里的放屁不含褒贬,也没有道德的成分。

stone646464:

陈村发这篇帖子,有抢占话语高地之嫌啊。

说白了,如今的上网者,统计数字表明,年轻人居多,你陈村“斗胆”教训“年轻人”,相信多数看此帖的人皆属此范畴,棒打一大片,作者姿态又高,众看客虽知文有所指,事不关己,看着标题也不舒坦啊。

陈村发此帖,真是形象失分多多。

再说黑了,关心“文学”的最大宗群体,历来总是这批“年轻人”啊。只要看看如今的书市,什么题材什么群体的人销的书最火,大体就明白啦。再不然,那批名作家们,也不会纷纷“下嫁”到院校去开课,去找他们的最大宗“知音”群体啊。无他,那里的学生永远是“年轻人”嘛。不信啊?你们可以向左看,向右看,周围生活圈中的三十四十五十的人,有多少关心“文学”的人?你叫马原筒子随便逮个与他同龄的大妈或大叔扯虚构,不也太残酷了点吧。

陈村发此帖,真是利益损失大大。

shidi:

有似当头棒喝,看得痛快淋漓。顶!

左民山人:

有理有气:))

二水居士:

倘年轻算不得是只鸟,马齿徒长更算不得是鸟了。

记得歌中唱道: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头……

老先生的鸟儿飞了,但是有关鸟儿的记忆,应该还是很美好的:))

灵魂搜集者:

再读一遍,陈村先生的文章实在不值一驳啊。完全是空话。冒犯了。

指责年轻人的话,总共只有这么几条。古今中外,概莫能外。也是因为客观环境的限定,而非年轻人意愿如此。

陈村先生作文做人还是再从容些罢,多读书,做实事,莫放空言。即使年过半百,也并不是有了浑浑噩噩、沾沾自喜的特权。鲁迅虽死,空头文学家也还是不要的。

firemaker:

这个实在不能让人领教。

特别是用的语气,即使是故意为之。

文鑫:

那时爹妈都不见了,不必捉迷藏了,你可以活得真实,洞察人世,金盆洗卵。

喜欢喜欢,还是村老本色。

bra-ket:

如果年轻人都朝着一个方向努力上升,那么这个世界未免太无趣了,甚至比朝着一个方向堕落还要无趣。

精神漫游者:

我方才明白,陈村先生是另一类余秋雨。连文笔、思维都像极,是可以欺骗许多对你抱有善意的人。

至于文章这样一再诡辩,粉饰自己,实在可鄙。子是中山狼。

狄_亚:

十八岁的时候,没有人对我说这些。“时间比任何人一五一十”,现在只希望一切为时未晚。

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反应这么大。你可以不听,也犯不着用那么激烈恶毒的言辞来攻击吧。我看不出原文哪里不许你有一个狂放的青春,只是说在疯狂的同时,别忘了“看顾自己”。对每一个想有所成的年轻人而言,这都是必须的。你每天两个小时睥睨天下,两个小时纵横网络,但你起码要有四个小时潜心用功,一个空壳子很快就会被风吹走的。

吹笙客:

这年头的年轻人,如果不是自己的孩子,就随他去了。就算是自己的孩子,也未必肯听教的。能够接受教训的年轻人,其实已经不需要再去教训了!

北方影武士:

想想少男少女一共七个的结尾。

想想哥哥与妹妹的那几句对话。

我明白年轻本来就是件让人难过的事情。

所以我们年轻的时候总是争取什么都听不进去。

有时想起那个跟鸭子一起散步的三菱。

就觉得一生也就被一本八十年代的小说概括完了。

孟庆德:

“有的人三四十岁还是婴儿,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真是没有办法。

红色月亮的老公:

五十几了还在网上晃荡,生活过得真够悠闲的。

愤世的鼻涕:

“年轻算个鸟!”仔细想想,年轻连个鸟都不算!!

毕业以后,一切问题都现实而且残酷。如果不是陈老一顿痛骂,我差点忘了自己原来还年轻。

其实,如果陈老也来品尝一下现下年轻人所承受的生活压力,比如:二十出头就被告知要买得起几十万的房子才具备结婚的条件。比如:父母忽然生大病,自己因为工作了却拿不出多少钱被所有人(包括父母)指责为无能或者不孝!如果他经历了这一切才有资格来教训我们,因为这些我和许多同龄人正在经历。

边城不浪:

陈老果然是玩弄文字的高手,多用污言秽语让年轻人看了反而有亲切感。

帖子倒是句句在理,俺身为一个年轻人,受教了。

我是刘支书助理:

喜欢这样的文字。

慢跑:

我二十,我年轻,我觉得说得有理,我收藏,我记住。

疯子啊三:

哈哈,老陈写得好,句句在理,教训得太是了。

不过,我反过来看了一下,也还是要谢谢你了,简明地道出了年轻人的优势!

庶民如尘土:

英雄,受我一拜~!

叶秋影:

陈村这个煞笔

芹圃画石:

(斗胆)开导陈村(节录)

这些天在家里坐着没啥事,又到天涯逛逛。忽然听说闲闲书话热闹起来啦。溜进去一瞅,原来是陈村在那儿教训年轻人呢。

我这么一思量呀,这事坏了。陈“老师”您也老大不小的人,孔夫子怎么说的啦,该“知天命”啦。您也该多在家歇歇,看点书遛个鸟什么的,没事到版上随便敲几行字写两句打油诗啥的谁也不好说你啥,可犯不着到网上来惹这事。

您开导王朔没事,人家王朔啥阵仗没见过,文章是登在杂志上的,他也不好当面给你翻脸,估计还得道个谢,谢您再帮他给炒了炒;教训李敖也算不上啥,网上教训李敖的人海了去啦,人家老李在台湾,大老远的,看样子正忙得滋润滋润的,哪有空来理您那几句闲话。再说啦,那两个都是指名道姓,就算有啥李敖王朔的FANS来给您叫板,那也有限,别的人不会瞎掺和。

现在您到网上一棍子打倒一大片,这不是光着身子去捅马蜂窝,不是拿着头往老虎嘴里送?我思量着,您再怎么也没穷到要靠板砖盖房子吧。

文学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事业,最充不得假,时间会淘汰一切无价值的东西。不用讳言,包括您的那点子作品——自然,也包括我的这些话。如果你想写传世之作,倒不妨将您的东西找些个龟甲、大理石啥的刻下来——绝对比软盘、纸页保险得多——找个地深深埋下去(上海不行,万一过几千年变作沧海呢),或者隔十来个世纪后人发掘出来,当作商甲骨文、敦煌经卷一样地研究,也是不定的事。

那时,您才真的青史名标,万古流芳——这肯定比您这会儿在网上教训年轻人有意义一百倍。

好色二代女:

您可以像训儿子一样训我,但您不可以像训孙子一样训我。

哈哈。老舍说的。

新物理学:

后面的争论不看,主帖是第一次拜读,受教!

ayue:

客气什么斗胆,“斗胆教训”最终也是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