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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火

2024-08-07乔治亚·怀特张加生

上海文学 2024年8期

星期三,为了接卡尔,我请了个护理假。西门大桥下的湖水在水藻的映射下,粉红色的湖面波光粼粼。离圣诞节还有好几个星期,一些学校已经放假了。旅行车上,我的身边堆满了行李箱。后排的两个女孩将脸贴在窗户上,看外面的湖水。

好几个月没见到卡尔了。自从艾琳娜那次让我们感到前所未有的开心的孕检结果出来以后,就再也没见了。看着那根蓝线,我们哭了——不是那种如释重负之后的哭泣,而是整个人浑身都打激灵的那种。我们等待太久了。

我假装成母亲的口吻,给卡尔写了一封信。“我们都很好,艾琳娜怀孕了。”我想这样的理由,足以让卡尔不来找我了。

“太棒了,伊兹。”他回信道。

后来,他打过几次电话,尽管每次都没什么好说的。我不想告诉他我换了新工作,不想告诉他艾琳娜的超声波检查结果,不想告诉他我们正赶时间翻新房子。他也没有问。他主要就是让我看看他的行李是否还在储藏间。当我打电话给卡尔以前的老板,问他愿不愿意照看他的行李,他说,“啊,亲爱的,下次让他直接给我打电话。”

“我想他不会主动给你打电话的。”我说。

今天,天空乌云密布,看上去就像有人将灰烬倒进了稀饭。我一向不喜欢开车穿越大桥。狭窄的车道,高高的围栏,给人一种死神笼罩的感觉。艾琳娜总是不顾代价地避开这座大桥。她很迷信,认为自己时常会看到鬼。几年前,她躺在床上,她的祖母来看她跟她说,有“坏东西”藏在冰箱里。第二天,我吃的鸡蛋饼全吐了,艾琳娜露出胜利的姿态。我真担心她祖母会经常来,不过,艾琳娜此后再也没见到她。鸡蛋是唯一困扰她祖母的东西。

我驶过一片绿地,驶过人口稠密的郊区,然后又是一片绿地。穿过安全门,警卫室异常整洁。卡尔脚踝交叉地坐着,撑在大腿上的双手,拿着刑满释放令。他朝我点头。无论是我在一堆文件上签字,还是走去车上的路上,我们都没说话。

“新车。”他注意到了。

“那款本田车寿终正寝了。”

他颇费周折才把安全带用力地系上了。他很是沮丧,猛拉了一把。

“放松。”我朝他吼了一句,氛围一下子变了。一切都会好转的前景消逝了,消逝在风中。

卡尔和我很像。我们一直都很像。小的时候,我俩几乎难以辨认,直到我头发长了,系上了蝴蝶结,有了女孩儿样。十三岁那年,我们脸上都开始长青春痘,就像雨后的蘑菇。我每天坚持用多西霉素而痊愈了,他每天坚持用异维甲酸,两个疗程后痊愈了。他的嘴唇掉了好几个月的皮。

几周前,卡尔打电话问我可不可以在他找到落脚点之前先住在我这里,我听了紧张得就像肚子里盘着一条蛇似的。我说,我得跟艾琳娜商量一下,然后就挂了电话。她抓着我的手商量,直到我的语气恢复正常,然后我打电话跟他说,他可以住在我这里两周。“孩子出生以后,我们可能需要一些自己的空间。”我说。

我以为他可能会说那他跟此前的老板或者以前的同伴联系看看。没想到,他说,“太好了。太感谢了,伊兹。”

回家的路上,我们闷闷不乐,沉默不语。当车转进街道,来到家门前的时候,卡尔依旧一言不发,尽管房子与他上次看到时有了不少变化:我们将房前花园改造了一下,并将窗栏漆成了蓝色。车一熄火,前门就开了,艾琳娜假装正好送垃圾出来。“欢迎回来。”她的声音高昂明快。

“谢谢。”卡尔说。

这时候,她已经不能与我眼神交流了。早晨出门的时候我就知道,知道她在家会坐立不安,会走来走去,开灯关灯。她说,“刚发现家里没有牛奶了。”

“IGA超市还开着。”我说,摸了摸钥匙。我的双手汗渍渍的。

“还需要买什么吗?面包?”

“花生酱。”我突然记起来。卡尔很喜欢吃花生酱。他闻此,就像兔子竖起了耳朵,一下子有了点精神。

“回头见。”她说,然后拔腿就走,一副饿不可耐的样子。

我领卡尔看他的房间,房间角落堆放着好几只装满报纸剪纸的盒子和一些旧的平装书。一张从机会商店①买来的二手折叠床安靠在墙边。他一眼认出褪色的蓝色床垫和几条毛巾:那是从爸爸住的地方拿过来的。

“我想他了。”他告诉我。

“我也是。”我说,尽管卡尔的想与我的想意思不一样。没有人会像父母那样爱你。他以前一到周末就与爸爸在一起,边看电视剧《一掷千金》边吃饭,要不一起看足球,要不一起玩“抓牌”游戏。

我们都沉默着,直至陷入尴尬。我想知道他是否想一个人待着,是否也跟我一样不自在。他坐到了折叠床上,我以为这是让我走的意思,但是他又站起来了。

“可以借一下你的电话吗?”他问。

“当然,”我想都没想就回答了。不过,我还是问道,“你是要……”

“就想给老板打个电话。”他澄清道。

他拨了号,有那么一瞬间,我在想要不要到门外去听。我没有,而是将房间的邮报和碗碟收拾了一下。我能听到隔壁房间洗衣机的“心跳”声。当艾琳娜从超市回来时,卡尔正在房子后院抽着我的香烟,我则在翻看网络浏览记录。艾琳娜的母亲,第一次听说她女儿要跟我结婚的时候,哭了,为此,特地注册了脸书账号,每天给我们发一张小猫咪的照片,还分别发,一天发好几次。“别管她,”艾琳娜说,“家里没人理她。”

“你联系上他了吗?”当我看到卡尔推开移门从外面进来的时候,我问道。

“嗯。”他说,“他说我今晚就可以上班。”

我瞥了一眼艾琳娜。这比我俩预料的结果好太多了。

“一起吃午饭吧?”艾琳娜以听不到颤音的嗓音问道,“伊兹昨晚做了馅饼,我们准备吃剩下的当午饭。”

“不,不用了。”他说,“我出去走走顺便吃点。”

“可以帮我带上门口的那封信吗?”我问,“邮筒就在图书馆前面的拐角处。”

他借了个背包。艾琳娜让他带上香蕉。她说:“再不吃就要坏了,我一个人也吃不掉。伊兹又不吃。”他也不喜欢,不过还是拿了一根。随着前门关上,艾琳娜终于长舒了一口气,说道:“他是你弟弟。即便末日降临,他依然是你弟弟。”

“话是这么说。”

她很用力地抱了抱我。然后,戴上微波炉防热手套将馅饼拿了出来。放了一天的土豆都生了外皮,有些发黑。

“他可以上网吗?”她突然问我。

“只可以在获得批准的电脑上,”我说,“可以监控他在做什么,跟哪些人联系。”

有那么一瞬间,我俩都在该多说点什么的边缘停住了。我想起了图书馆的电脑,那里,不需要任何身份信息,也不受任何权限就可以免费使用十五分钟。我正想说,图书馆肯定是一个可以跟踪网络使用情况的地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我也不太确定。因此,我说:“如果图书馆可以上网,我想他这个周末就会走吧。他会找到合住的人的。”

“我知道,我知道,太糟糕了。我讨厌这一切,这让我很难过。你也没办法。我只是讨厌。”

“我也讨厌他。”我悄悄告诉她,她懂我的意思。我讨厌他,因为他是我弟弟,因为我别无选择。

过去的五个月,我都没怎么想过他长什么样。偶尔想起的话,也是他小时候和青春期的样子,他患阑尾炎、没有人信任他时的样子。他穿着唱诗班的长袍,眉毛对着经文拧成了结。超市的一个女营业员经常谈论他。“你儿子长得太帅了。”她跟我妈妈说。他听得眉开眼笑,因为说他好的人实在太少了。

在高中,他的绰号是“讨厌鬼卡尔”。有时候,就成了“卡尔,这个讨厌鬼”。我们年级也有个这样的女孩儿,约迪,长着一双大长腿,眼睛和嘴唇都很迷人,老师和家长见了都称她为“美人坯子”。男孩子们用水瓶里的水喷洒她的衣服,湿透了好看个彻底。她是十岁生日那天失贞的。周一早上,女生厕所的墙上全是她的名字,旁边是日期与时间,凌晨一点零四分。从此大家叫她:自行车、门把手、邦宁斯工具箱——谁都可以上约迪。一天,一节化学课上到一半时,她一声大叫:“卡尔,不许看我的胸!”将数年来大家对她的骚扰一股脑喊了出来。

毫无疑问,老师课后将他俩留了下来,但那天约迪恢复了尊严。突然间,她成了一个英雄,一个不好对付的人,一个不再随便的人。与此同时,直到毕业前,卡尔总被指控从楼梯下面偷窥女生的裙底。实际上,我从没见他这么做过,当然,我也很少找他。我们的学校很大,同一年级都有同学不知道我和他的关系。我们的姓氏很普通。每次毕业典礼,看到我和他还有爸妈坐在一起总能引起一阵惊奇声。

妈妈不知道约迪的事,但她看出卡尔不开心。“什么情况?”她问我,“他怎么一个朋友都没有?”

我说,他喜欢独来独往。

然后就出事了。非常非常严重的事情。当一通电话打过来,说你弟弟被捕了,大部分人可能会想:这肯定弄错了。只有我不会。我挂上电话,艾琳娜问,“怎么了?”我回答,“卡尔犯事了。”

“什么事?”

我不知道怎么说,“可怕的事。”

艾琳娜午饭结束后在睡午觉。我在往晾衣绳上挂衣服。卡尔回来让我帮他叫优步,他要去圣基尔达。

“去做什么?”

“跟一个家伙谈租房子的事。”他说。他举起一张写着地址的纸条。

“要我开车送你去吗?”我问道。

“噢,如果你愿意的话。”

他的兴致高了点。他也不想住在这里,但现在我是他唯一的亲人。

我大学第二学期的时候,从家里搬出去与拉娜一起住,她是我参加第一个性少数主题节日活动遇到的女朋友。我假装这么说,因为我从没有对父母坦承我的出柜,也没打算告诉他们,当然这不是全部。真相是,卡尔在重读高三,而且很有可能毕不了业。我感觉我被束缚住了。

施凡吉,我们的同屋室友,是一个艺术家,他能够在一张从墙上垂挂下来的帆布上画出跟人一般大小的翅膀。

房子没有供暖系统,但廉价的红酒和拉娜的几张法兰绒床单让我们熬过了冬天。拉娜从未见过她的父亲,十八岁后,母亲也不怎么联系她了。她说,她很羡慕我的家庭生活,羡慕我有爱我们的父母,羡慕我有一个在她看来非常富足而无忧无虑的童年。

每当我母亲来访,她总以为拉娜和施凡吉是一对,对房子内极富性少数色彩的装饰很少评论。她看上去很疲惫。她的皮肤粗糙、干燥,就像我宿醉后的皮肤那样。

“卡尔最近日子很难。”她说。

“怎么了?”

“我不知道。”她说,“他去看了全科医生,他们说他没啥问题。”

我没接话。“要我回家吗?”

“当然不要。”她说,“看,你在这儿多开心!我很高兴,至少不用担心你。”

一年后,我和拉娜分手了。她要和施凡吉一起去柏林,我曾短暂地怀疑他们睡在一起有一段时间了。我没有回家,而是在圣基尔达另找了一个与人合住的房子。令人惊讶的是,约迪住在同一栋楼的隔壁一间公寓里。

“伊泽贝尔!”有一天,她在我走路去阿克兰街道的火车站时大声喊我。我几乎没认出她来:她染了头发,留着跟圣女贞德一样的短发。

她心情很好。她说她正在学习,打算做一名医院护理。

“高中难道不是最糟糕的?”我们上了火车后,她说,“我为你弟弟感到难过,还要再读一年。”

我有些震惊。这是她自从那次他俩被老师留下来后,第一次承认他的存在。她继续说:“我没想毁了他的生活,你知道的。像里奇那些男生,才真的坏透了,他们把我逼疯了。如果让我再看见他们,一定暴揍他们一顿。我非常愤怒,他们依然逍遥法外。”

“约迪,你没有毁了他。”

“嗯,我知道。但,我依然为他难过。他看上去就是一个让人为他难过的人。”

我几乎忘了约迪的性格:像孩子似的唐突和直爽。一路上,她一直说个没停。下车时,她大声喊道:“过两天,再一起闲聊。”尽管此后我们再也没有像这样闲聊,但这次见到她我很高兴。

自我住那儿以后,就很少回圣基尔达了。这天,街上各种穿着时尚的人像潮水般泛滥,占据着各家餐馆和酒吧桌子,他们大口喝着泡沫饮料,咀嚼着西葫芦切片,一个个像海狮看太阳那样昂着头,这种景象一般在菲茨罗伊才看得到。卡尔想去的地址在阿尔玛路。他问我是否想跟他一起去看看。

“你很了解那个人吗?”我问,想知道他有多想在外面找人合住。

“不,不是很熟悉。”卡尔说。

那家建筑是一幢老旧的高楼,颤颤巍巍的电梯和褐石台阶就像直接从《布雷迪家族》②中搬过来的。他见的那个人,比我预料中的年龄大,大约六十多岁。不是很清楚这是他租的还是他自己的房子。房子里家具很少,也很不搭,就像学生宿舍的公共区域:一张破旧的棕皮沙发、两张咖啡桌、一张狭窄的宜家书架(每个人第一次搬家都会买的那种)。浴室和厨房里连肥皂都没有,只有几瓶洗洁精。我试图找找家庭照,也没有。空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和一个床垫。

我问道格拉斯——这是他的名字——是做什么的。他说,他基本上退休了,以前是做生意的。现在,他是皇家文学学会的志愿者,偶尔做点管道工的事情。“不让自己闲着吧。”他说,“你是干什么的?”

“保安。”卡尔说,“主要上夜班。”

“你呢?”

“广告文案。”

“这是我姐姐,伊兹。”卡尔澄清说,“我一个人住。”

“哦,贴心的大姐姐啊,是吧?”他对我眨了眨眼,“我也有一个这样的姐姐。”

我想问他有没有孩子或者孙辈之类的。他看上去不像有的样子。卡尔问房间里的床和垫子是不是要给钱。

“喔,伙计,都给你用,无须担心。”如果道格拉斯对一个三十三岁的人还没有任何自己的家具感到惊讶,他也不会表露出来。

彼此道别后,我们朝电梯走去。我问卡尔:“这人看上去不错。你觉得呢?”

“是。”他回答,“看上去还行。”

在开车回庞特的路上,我们都没说话。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社工。食物、水、住宿、交通等等都得由我负责。我假装他只有这些最基本的需求,也是我认为他唯一需要的。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朋友,他们都是谁,也不知道他在里面的时候,有没有朋友去看他。我知道他有时会跟着一群人去赌场,因为那里是唯一在早晨可以买到啤酒的地方。

妈妈癌症复发的时候,她让我们给她看家庭相册。爸爸住在马路对面的民宿,我估计他不太愿意,于是我就自己去了我和卡尔小时候一起长大的空房子。相册在一个堆着好几只箱子旁边的橱柜里。箱子里净是些短时效物品:学校报告单、学前画报、拼贴画、旧书、一本满是注释的《了不起的盖茨比》、便利贴、生日贺卡、我用作日记本的剪贴簿什么的。

在日记本里,我发现了我十来岁时自私、毫无掩藏的情绪:对做爱(与男性,但日记里没写)的厌恶,对脸蛋、身体、皮肤、灵魂持续的抱怨,无数关于约迪直接或间接的记录——这让我很诧异,我全然不记得自己对她如此痴迷。然后是一则则关于卡尔的日记。记录着我怎么不愿相信他是我的弟弟,记录着他是那么让人窘迫、那么浪费空间,记录着我多么不愿意别人看到我跟他走在一起,记录着我多么希望他立刻去死。

读着读着,我感到不寒而栗。我很想知道父母有没有看过我的日记。

妈妈去世后,爸爸没过多久也跟着去了。没有伴侣的老年生活往往很挣扎。

爸爸葬礼后的几个月,卡尔和我的距离感逐渐增强。艾琳娜那时已经开始人工授精了,我俩都备受煎熬:担心费用,担心对她身体的影响,担心不成功,担心还没有做好要孩子的准备。我一想起来就给卡尔打电话,但次数很少。

那天晚上,我们上床后,我和艾琳娜彼此亲吻,彼此拥抱,比往常抱得更紧。她轻抚我的头发,我则将手放在她肚子上,仔细感受她肚子的起伏。不知道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艾琳娜说,孩子出来自然就知道了。但我自私的内心想现在就知道。

“如果你不愿意卡尔跟我们住,我就把他赶走。”我说。

“我不想他住这儿,”她说,“但你也不应该把他赶走。”

“为什么?为什么我要一直照顾他?”

“因为,也许,下次就不是警察(照顾)他了。也许,下次会更糟糕。”

她哭了,我也哭了。我们都不知道安吉是不是第一个。

那几个月,艾琳娜和我忙着装饰房子,迎接不知何时会到来的婴儿。这期间,卡尔正与昆斯克利夫的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儿安吉互通邮件,很长的那种。他们是通过网络虚拟游戏成为朋友的,虚拟游戏中,他俩都扮演音乐家角色。安吉演奏电子吉他,卡尔扮演大提琴手。

随着对她的了解,卡尔对安吉越发感兴趣了。安吉九年级,有一个非常卑鄙的继父,总想控制她的生活。她很担心她的学业。她继父不许她带男孩子回家。卡尔给她的回复中,总是很同情她,俨然一个家长。

他们互通邮件几个月。最初,都没什么。他想知道她更多的生活。她的朋友都有谁?她的学校怎么样?有没有最喜欢的学科?他答应帮她做家庭作业。他不知道如何写一篇关于《麦克白》的小文章,就在网上花钱找人帮他写了再给她。

两个人随后的交流就变得热切而富有激情了。安吉坦白说,她还是个处女,一副很惭愧的样子。她学校最好的朋友有了男朋友后,她感觉自己被抛弃了。卡尔跟她说:我理解孤独的滋味,我也想念父亲,我没有女朋友。“我们彼此合适。”他写道。

他想知道她长什么样,但她说,她不敢发照片给他。“我很丑。”她说,“看到照片,你就不会跟我聊天了。”

“我敢肯定,你很漂亮。”他写道。她的心一下子软了。他们定期互发照片,但她过了很久才发了一张露脸的照片,那是对他有了足够信任之后。

“有时候,我在憧憬我们在一起的生活。”他写道,“我每天睡觉前脑子里都是你。”他描述他如何渴望抚摸她。安吉向他表达她与朋友越来越疏远的难过。她不确定她们会怎么看她跟卡尔的关系。

最终,他们决定在安吉海洋镇的一个朋友家旁边的麦当劳餐厅见面。前一天晚上,安吉妈妈看到她女儿举止有些异样,就在她睡着后,翻看了她的手机。第二天,当卡尔到达指定地点时,等候他的是一个警察,他被指控携带侵犯儿童资料,并企图利用网络资源性侵未成年人。他因此被判入狱六个月。

卡尔出狱前一个月,我的理发师告诉我说,一个悉尼人因为强奸他十一岁的侄女而被判入狱。报警之后,他们在他的电脑里发现了数百张侵犯儿童的照片,其中很多人通过网络跟他保持联系。我的理发师说,恋童癖应该终身监禁。“你希望你的孩子跟这样的人做邻居吗?他们本性难改,这些人渣,总是等待时机,伺机而动。”我付了钱后,回到家,吐了一地。

当艾琳娜与我决定让他跟我们住一块儿时,我们的对话中虚构了很多“至少”的场景。至少,那只是小道消息;至少,我们仍然相信,他在那之前从没做过那样的事;至少,他们及时制止了他;至少,那不是一个小孩儿。(“你确定那不是小孩儿?”我对艾琳娜说,她很快纠正,满心恐惧,“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你懂得的,安吉不是幼儿……”)在他等待判决的那段时间,艾琳娜坚持让我陪他过平安夜,不管他在哪儿。看出我面露疑色,艾琳娜赶紧补充道,“伊兹,你听我说,万一他——你永远,永远也不会原谅你自己的。”

最终我们达成了共识,孩子一出生,就不让卡尔进门。

事实是,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从来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们卧室外的大厅里很安静。再过一会儿,十点钟,卡尔要去上班。入狱前,他有六年时间都在监控摄像前,看人们通过马路进入一幢多层的储藏区。他总是一个人。我敢肯定的是,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一次,他提及他在两周内挣到的钱,艾琳娜不无疑惑地看着我。“那比最低工资标准还低啊。”她说,“即便是临时工工资。”

“你一个小时多少钱?”我问他。他不知道。

他晚上十一点打卡上班。他说他不用播客的时候,我还曾很诧异。后来我明白,他那些时间都在和安吉聊天,要不就是在笔记本电脑上打游戏。

我打开房门,卡尔坐在折叠床上。他还穿着鞋。他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

“我有个苹果的音乐播放器。”我跟他说,“你可以带着去上班,无聊时可以听听。”

“太好了。”他说,“我还是早点出发吧,给你们空间。”

他背上背包。我看着他站起身从我旁边往前门方向走去。

①机会商店(OpShop),OpShop是opportunityshop的简称。机会商店里的商品基本上都是二手商品,因为给旧货第二次实现价值的机会,给了慈善机构筹集资金的机会,也给了需要帮助的人改善生活的机会。它虽是个二手货店,但与一般意义上的二手店又不一样,因为它不纯粹以赢利为目的,而是注重公益性。OpShop里的商品基本都是社会各界的捐赠,店员也都是志愿者,所售货款除了维持开店的开销,余下的都用作慈善事业。澳洲各大慈善机构基本都开设了OpShop。

②TheBradyBunch:《布雷迪家族》,又译《脱线家族》,是美国一部人气火爆的电视剧,并于一九九五年拍成了电影。主要讲述了居住在美国市郊的布雷迪一家在一九六九后至一九七四年之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