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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中商厦

2024-08-07杨莎妮

上海文学 2024年8期

目标就在前面二十米不到的地方,做出这样的决定,用了不到一秒的时间。即使如此短暂,这个决定的过程在脑海里还是漫长得如同两个小时的电影,我想到一位律师的话,“刀?钝器?把这些东西统统扔出窗外吧。可称为完美凶器的只有一样——汽车。因为一辆飞驰而过的汽车可以杀死所有人。只要那个司机带着遗憾的表情走出车子,就能赢得所有人的同情……”

即使有足够的时间用于思考,也不能保证我这个决定是正确的,但我并不在乎,我想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再漫长的过程也不能够让我取消这个行为,我还能怎么办呢?我知道我的狭隘,在我们已经失去联系的时候,也不想放弃任何一个与他重逢的机会。

我转动方向盘,向着他的方向冲去。

他和挽着他的女人同时向我这边看过来。很久没有看见过他的脸了,这么近的距离,和我想象的样子有很大出入。就像梦到一个人,虽然是没有见过的长相,但却清楚地知道,这个人就是某某某。现在的他就像那个长相陌生、但绝对不会搞错的人。

我能清楚地看见他身边那个女人白嫩的胳膊,但我没有一点儿醋意或嫉妒,既是因为完全陌生,也是因为我和他之间的问题和男女关系问题有所不同。单纯地厌恶他,以及想碾碎他。和曾经是男女朋友有关,或者无关。

撞上他的那一刻,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腹部发出的笑声,在车子里产生出共鸣,嗡嗡的声响几乎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想看到血腥的场面,想看着他被我的车轮碾压,虽然毫无预料地看见他,也是在一瞬间做出这个决定,但我确定这样的结果就是我想要的。

笑声把我从梦中吵醒,即使在梦里,也没能看到我想看到的画面。但这又并非全是梦,因为就在昨天,我实实在在撞了上去。

新公司比我想象得更加陌生,要去记住一群陌生人的名字,还要熟悉一大堆新业务。我自认为不是愚蠢的类型,在一个多星期的时间流失中,业务的熟悉程度在一点点增加,但对同事们的认知还是停留在努力把人和姓名对应的阶段。有些人在逃避与我眼神的交集,当然这也是我的回避。

被人突然喊到名字的惊恐也是一件极其难受的事情,“吴立珈,你到品宣部去一趟!”这样的声音像是一根快速地、直直插入天灵盖的钢针,可是,他们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叫我呢?我也不知道,最希望不要叫我,就像看不见我一样。让我消失在空气中,化成一缕烟,最好连烟也没有,就这么无形无影。

中午的时光特别难打发,我也尝试着和同事们一起去热门的餐厅吃饭。但话题总是让人不堪忍受,让我从生理上感到反胃。

“他们部门今年的利润高得离谱。”

“这明明就是学校的事情,怎么就天天盯着我们家长来完成。”

“哈,他那套房子买完就降价了。”

……

当然,房子、孩子、金融,这本就是生活的日常,但时时刻刻发生的事情又何必一次次说起。我想问他们:“你们相信有外星人吗?”

到大楼的天台还是不能完全放松,但这已经很让人满意了,毕竟在这里一次也没遇见过其他人。脱离人群的时候,让我既安宁又恐慌,也许需要和别人有深度的交往,才能让我不再怀疑我的人格有何种缺陷,但我的深度交往肯定不包含午餐时的那些话题。

那天,正这样想着,隔开消防楼梯和天台的铁门被推了开来。

看见我,他和我一样,都愣了一会儿。他似有似无地向我点了点头,也许根本就没点,只是我的想象。想象中,正常的人类以及同事,都能够娴熟地与人交往,而非像我这样,需要提前想好,想象每一种突发情况,而我又将展现出什么样的表情、说什么话,或者什么样的肢体语言。但实际发生的事情又往往超出预想,在面对突如其来的状况时,我的反应总是滞后于他人,该笑的笑话不能及时笑出声,该为别人送上同情时,又不能感受到别人的痛苦悲伤。

我们默不作声地站在天台的两头,不说话使我更加不自在。我能感觉到他往我这边偷瞄了一眼,但也许这又是我的错觉。浑身像是被无形的钢丝捆绑着,动弹不得,却又要做出无拘无束地眺望远处的样子。我不确定他看到我kAQLHlTaLZvnQBcVTJ4i1Q==的样子是不是如我所想的那样自在,但愿他并没有朝我这边看。

在两个沉默的人经历漫长的十三分钟并且都在强装看不见对方之后,我们同时转身向通往天台的铁门迈了一步。这一步,让我们条件反射地看向对方,这十几分钟,好不容易控制住不交集的眼神,此刻还是不可避免地撞上了。即使我立刻低下头,也不能挽救刚刚眼神碰撞的难堪。

现在是该继续向铁门走去,还是停住不动,或者转回去假装继续看风景?其实在他上来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没有在看风景了。楼下奔跑的汽车、对面办公楼里穿梭的人影、空中的白云,全都没有了真实感,像是一块描绘精美的巨大画板。只有脑子里处理着该如何应对天台另一端那个男人的信息,要不要微笑一下,要不要问一下对方的名字和部门。很大概率不是我们公司的,那样就更没有足够的话题了。

我做好了充足的准备,我们会在门前停住,如果需要对视,我要向他微微一笑,然后他拉开铁门,我礼貌性地点一点头,先他一步迈进去。之后我们一起走下消防楼梯,在电梯旁按下按键。进入电梯后按下不同的楼层,告别,再无交集。这期间,我会问他在哪个公司、哪个部门、负责哪些事务,他的回答或许有趣,或许无趣,我或许听到了,或许没有听清,或许听不懂,但不影响我像个很礼貌、很世故的普通白领,在这座办公大楼里忙忙碌碌、正常平庸。

所有的计划都会与现实不符。当我们汇集到铁门附近,我刻意放慢脚步,想等着他拉开铁门,绅士地让我先迈进去。我做好了点头微笑的准备,他也的确拉开了门把手,但他并没有抬起眼皮看我,而是哗啦一下把门开了一条缝隙,侧着身子先钻了进去。随后铁门重重地关上,我还站在门外,从门内传来脚步声,伴随着楼道里的共鸣,听起来格外沉重。

原来应付日常的人与人之间的交往,除了礼貌,还可以不礼貌。或许这样一气呵成的行为不能算是不礼貌。与别人点头、微笑、强行聊天,打扰到了别人,那才是不礼貌的表现。我不会因为他没有看我一眼而有一丁点儿不高兴,反而是因为他把自己想象成透明人一样的做法让我没有尴尬、没有难受,使我松弛不少。

我没有谈过恋爱,但在那个时刻我不得不承认,我心动了。我将它称之为心动,也许和真正恋爱的心动有所不同,因为恋爱中的两个人想要亲密无间,而我想要的是两个人都不需要亲密无间。

连续几天都不想再去天台了,因为在那里可能会有人出现,也许是那个已经让我心动的人,也许不是他。我想把这份心动保留得尽量久一些,因此不要再见到是最好的办法。

距离公司不远,围绕着一条不知名的小河建起的小公园,成为了我中午躲起来的据点。藏在茂密的灌木丛中,穿着不艳丽的衣服,坐在围栏沿上,后背晒着暖暖的阳光,透过灌木丛的缝隙,看着路过的行人穿梭往来。我敢打赌,他们不会看见我。整个中午,我像一尊雕塑,与灌木丛融为一体。很多人甚至不知道我就在他们身边的灌木丛后面,他们站在那里谈论他们的私事,上级、工资、家庭、小孩等等。说来说去就是这些,我周围的世界已经狭窄到连描述它的词汇也贫瘠到不超过十个词的地步,遮挡我的灌木丛,像是渐渐将我逼近,把我躲藏的空间压缩成一根细细的绳子。当他们离开以后,灌木丛会一点点挪开,为我扩展开多一点的位置。

我希望我可以多坚持一些日子,不要被人发现,但我时常幻想的,他或许会出现在这里的场景,还是发生了。他从灌木丛北边的入口向我走过来的时候,我竟以为这是我幻想出来的画面。毕竟这是一条死胡同,北边的入口,不过是仅十几厘米的小豁口,我好不容易发现的地方,怎么会这么容易被人发现。

他像上次那样愣了一下,之后默默地走近,在距离我三四米的地方坐了下来。正午的太阳越发强烈,热烘烘地烤得人后背发烫,我希望他感觉到热,并很快离开,又希望他能和我一起享受后背刺痛和隐藏的快乐。我偷瞄了他一眼。个子中等,极瘦,这样的体型应该不容易感到太热,不会轻易地大汗淋漓、满面油光。

并排坐着却不能交流,带给我的既是痛苦,又是快乐。我希望告诉他,我对他的喜欢,就像石缝里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小草,阳光、雨水、隐蔽和茁壮,一样不缺,生长到刚刚好的高度,随心所欲地摇摆,又没有折断的风险。这样的舒适不可能像我期待的那样天长地久,我也在期盼着更多的东西,是什么不重要,他就是能让人产生期待。

他挨近一些,在我还没防备的时候,把一张卡片递到我手上。

“你可能会对这里感兴趣。”他说。

卡片上只写着一个地址,画着一只抽象的黑猫图案。那是哪里?做什么的?他为什么要给我这个?是传销吗?去了有没有危险?现在,我已经顾不得要保留住疏远、陌生的美好感觉,急忙问:“这是什么?”

“一个让我们这样的人感到舒服的地方。”他自然而然地看向我,眼神有些清澈,更多的是躲闪。

我知道他的躲闪,是因为他无法与人对视,包括我。我猜得没错,直到我们相识了很久以后,他的眼神还是与我躲闪,就像我一样。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马占涛。”

我等他问我的名字,但他始终没有。

“什么时候去?”我问。我还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但相信了那是一个让我们这样的人感到舒服的地方。

“每个周六晚上。”

“几点?”

“几点都可以。”

“你几点去?”

“我一般八点左右到。”

“这是一只黑猫吗?”我指着那团黑色的图案问。

“好像真是一只黑猫,我以前没想过这是什么。”

在我撞上马占涛的一瞬间,我还是踩下了刹车。撞上了,抑或没完全撞上,我在车里的感觉并不明确。他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我终于可以仔细观察他了。还是那样不高,有些突起的肚子在薄款T恤下显现出来。但肚子也好,脱发也好,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与马占涛同行的女人愤怒地瞪着我,白皙微胖的脸庞或许因为生气,或许因为转向了我,瞬间大了一圈。她做出下车的手势,我并没有想逃跑,甚至更想待在这里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我将车停靠在路边,看着女人半蹲下身子,检查马占涛被撞到的大腿部位。她拨打手机,他想伸手制止,被她一下子推开。

他的身边有了一位对他关怀备至的女人,我不能想象他身处在关怀之中的心情。当然,我并不关心他的心情,只希望这样的关怀不要发生到我的身上。

我从车里走出来,慢悠悠地站在他们面前。他那两片厚嘟嘟的嘴唇微微张开,再也没有合拢,大概是没有想到我们会再见面,更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他的嘴唇轻轻动了动,我能看出他没有发出声音地念出“吴立珈……”他身边的女人没有听见,正接着电话。交警应该快到了吧,我猜。

我走近他们,女人叫了起来,“你怎么开车的?你看不见啊?要不是我拉了他一下,你就要撞死人了,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就在这边,不要跑。我已经报警了,交警马上来处理。我老公要是被撞出三长两短,你等着瞧!”

他摸摸自己的腿,满脸无奈地说,“真没什么事,你看,就红了一点点,连皮都没擦破。”

“说不定是内伤呢,你别说话,等警察来了你也别说,我来说。”

“没受伤,就蹭到了一点点灰。”马占涛掸着裤子说。

“说不定是内伤呢,你别说话。”

我看不懂马占涛在想什么,就像我曾经以为的马占涛并不是我以为的那样。我们做过相同的事情,对待事情有相同的看法,我就以为我们是相同的。也许这不过是相同的表面,但实际上内部差异巨大。这是我后来想明白的,可眼前的马占涛看着多少有些让人心疼。美好的性格在这个女人面前,变成了懦弱的样子。我从没否定过懦弱,它并不是弱点,不是被人利用的弱点,特别是这个愤怒的女人。

按照地址,沿着一条不通公交的上坡走了大概二十分钟。有几个或上坡或下坡的人,没有结伴而行,也没有谈笑聊天。他们面无表情,但也感受不到沉重。就像鸟类执行着蕴藏在DNA里的本能,一切都是注定的样子,不存在愉悦、兴奋、胆怯、忧伤、痛苦……这些本就不该存在的情绪。

一座工厂一样的巨大建筑从路的尽头一点一点显出它的外观,坚硬的外立面让人免不了想象它机器轰鸣、加班加点的热烈场面。眼前的建筑却极为干净,没有任何大生产的痕迹。

大门只有一扇,大到像是一面墙。我随着两三个人一起进入了厂房内部,抽象的图案布满了厂房内部的角角落落,说是装饰,不如说更像是生长在房顶、地面上的斑纹,与建筑融为一体,爬行动物一般俯卧在原地一动不动。紧贴墙壁规律地分布着无数个小格子间,半透明的门里,隐约有或站或坐或躺的人影。我四处打量着有没有工作人员,但这里的每一个人看起来都像不会说话似的。我知道他们不是不会说话,只是像我一样,不愿意对自己以外的人或事投入一丝一毫的关注。我喜欢这样的自私,当他们不把关注的焦点放在我身上的时候,我爱他们。

我走进一间没人的房间,在这里,不是世界的尽头,也不是丧尸爆发的人类最后基地。世界还在正常运行,在这里看不出任何特殊之处,只是没有了那些莫名其妙喜欢社交的人、那些对别人的事情极度关心的人、那些只要聚在一起就兴奋欢乐的人……这里没有欢乐,但更没有悲伤。人群里,热闹的团圆和欢聚,其中隐藏的悲伤是最大的悲伤,那些笑容有多少是戴着面具的假笑?我看不透别人的脸,也不想看清他们的真面目。我只知道我假装出的笑容很累,我和别人聊同样的话题很累,我不是想要孤独地生活,但不孤独的生活很累。

这里认可了我,没有任何说教。在这里,大脑依旧清醒,我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也明白责任、目标这些基本的生活逻辑。这里只是暂时的,这一点无比清晰。即使短暂,也是松弛下来的最合适的方法。没有人认可我,也没有人反对我。我不认可任何人,也不反对任何人。生活中的几乎所有事情,都没有所谓的正确与否,观念更是。那些观念为什么会存在呢?真的被允许存在吗?不是对错的问题,而是真的需要那么多观念吗?

好在这里是合理的,在我看来这样的沟通与交流,或者说非沟通与非交流是合理的。有那么一小会儿,我想把我的一些想法告诉马占涛,很快被自己否定掉了。我不能给整个环境带来任何影响,我的感受与马占涛的感受一样或是不yUMl4KWBtxVEe2ajyPC6b0F1AScJjZRvhXGG8YKf9s4=一样,既不能改变我的感受,肯定也不能改变他的感受。再待一会儿我就要回去了,晚上吃什么呢?进来的时候没见到马占涛,回去的时候会不会见到他呢?

在灌木丛围栏边上,我又遇到了马占涛。说是巧合,不如说他正等着我的出现。我犹豫着要不要把去那里的事情说给他听时,他低着头问了句,“你去那儿了?”

我点点头。

“怎么样?”

该怎么说呢?告诉他我的感受,就好像好不容易放下的执念又被郑重地拿了起来。也许在那样的地方不需要我的看法,但在那里以外的地方,总免不了需要分享。

“似乎我们是正义的一方。”我说着忍不住看了看他,这才发现他的睫毛非常长,长得过于显眼,致使我不得不把目光停留在上面很长时间。

“我如果说我也是这种感觉,你会不会觉得我是在迎合你的看法?”他转过头看向我,他的正面看不出睫毛特别长的优势,平淡了很多。

我正组织着语言,想把我的感受表达得更准确一些。灌木丛那边传来一群人说笑的声音,笑得很大,有男有女,年龄应该也有差距。他们在同一时间,因为同一件事情,同样感受到快乐,同时爆发出笑声。这实在让人难以理解。其中一个人可能并不觉得好笑,大笑大概会令他痛苦不堪。他如果不笑,难堪的是他本人,还是其他笑的人?他知道有那样一个地方存在吗?他会想去那里吗?

“不顾他人的感受是一件正确的事情。”

“嗯。”他点了点头。

“咨询师是谁?”我问。

“你把他称为咨询师?”

“你叫他什么?”我又问。

“我也叫他咨询师。”他有些羞涩地低下头,太多的一致的确让人略有尴尬。但我们在那里已经被教导,不需要去关注它。这太让人轻松了,不得不说,其实在很早我便已经意识到,太多的东西是不必要的,但总是怀疑自己的看法,因为与太多的人不相同,更质疑了自己的判断。现在,我的看法虽然不能说正确,但到底不是孤立的。

“我们需不需要调查咨询师的来历?毕竟能总结、整合起如此庞大的感受,或者说概念的,应该不是一般人。”

“也许就是一般人,只不过感受比我们更深。”

“也许吧。”

我们愉悦地享受着彼此之间的沉默。那些不必要的聊天就是痛苦的根源,聊天就是一个伪命题,人们却装作每天都在与人聊天,而我们已经不需要了。

“你交费了吗?”马占涛问。

“交了,”我不认为在那样的场合交钱是头脑不清醒的表现,“交了不少。”

“我也交了,不算多。”

我一点儿也不认为,钱交少了就是对那里的质疑,或者是对咨询师的不敬。每个人对待事物的看法,就是应该千奇百怪,相同的标准并不合理,也不是好事。

“过一阵子我应该就可以去到下一个目的地了,可以带一个相似的人,等我能去了,一起去?”

他低着头笑了笑,好看的睫毛落在下眼睑上。

女人挡在我的车前,我本来就没打算走。在等待交警到来的这段时间内,我与马占涛时不时眼神撞在一起,共同的感受让我一次又一次地心跳加快。我看起来似乎已经没有了那些习以为常的焦虑,但我知道,深埋在身体最里层的不自在,还是暴露在了马占涛的眼里。

喧闹的大街上,我和他的世界是静音的,没有车辆、人群川流不息的声音,没有女人叽叽喳喳吵闹的声音,没有云彩流动、阳光照耀的生机勃勃的声响,唯一的声音,是我过于紧张的呼吸声,和他的睫毛忽闪忽闪拍动空气的声音。

时间没有静止,按照正常的速度运动,尽管我爱极了这奇迹般的遇见,这毫无掩饰的暧昧,交警还是开着摩托到达了我们身边。

不等交警开始询问,女人就劈里啪啦地讲了起来,那么冗长的说明,像是从事故发生前两年开始说起。交警时不时想打断她,但并不成功。交警一边听着,一边无聊地盯会儿摩托车、踢踢地面、拉拉衣襟。这样的事故在交警看来,或许都不能称其为事故。在他的耐心达到极限的时候,他突然转向我,“你说说。”

“我……”我与马占涛还停留在我们隔绝于外界的氛围之中,被交警突如其来的问话打断。

“我……”我艰难地从暧昧中抽身,“是我的不对,我刚刚从这里开过去,”我指着道路的一边,“突然,一只黑猫从那里蹿出来,我本能地就向这边打方向盘,来不及看有人没人。”

交警疑惑地看着我,“黑猫?”

“对,一只全身乌黑的黑猫。”我指着黑猫蹿出的路线,“嗖地就蹿出来了,太突然了,我往那边打了方向盘,一看见有人,立刻就踩了刹车,碰到一点点。”

“哪有什么黑猫?”女人叫起来,“我们就是从那边走过来的,这大白天,人来人往的,怎么可能有猫。”

猫无处不在,在我们看得见的地方、看不见的地方,以猫的形态出现,以其他形态出现。心存善意的猫,心存恶意的猫。就和人一样,虽然他们更加隐蔽。我想这样对女人说,但我知道这没用,那是一只存在于我与马占涛的世界里的猫。

我环顾四周,能看到的只有马占涛,我不确定我们现在这样的关系是不是比之前更好,这种假设,是建立在我们没有分手的前提之下的。那么,现在的关系就是最好的。因为,我们早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交警检查了行驶证、驾驶证,让我打开行车记录仪的回放。我按照交警的要求,在马占涛冷静但多少有些慌张的眼神中,在手机上回放到十分钟之前。

咨询师把地址发给我的时候,马占涛就在我的身边。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开始交往。与一般男女朋友不同的是,我们没有谁向谁表白,也没有经历吃饭、看电影等一系列的流程,顺理成章到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自然。我本以为我不可能谈恋爱,因为那是一种我无法学会的技能,和人倾诉、表达爱意、了解对方……好在他也是这样。因为都不会这些步骤,我们轻松地跳过了这些流程。我们并不了解彼此,但不妨碍我们看起来的确就像一对情侣,经常在一起吃饭、闲逛、去彼此的家里过夜,没有因为身边多了一个靠得那么近的人而感到尴尬,更没有因为对方不在身边而感到失落、难过。这就是我们的深深相爱,看起来像是彼此的影子,有也好,没有也罢,对方在心里会留下一丝异样,但并不强烈。

“你准备什么时候去?”马占涛问我。

“星期六,你没问题吧?”

“你确定要带我?”

“不然呢?我还能带谁。”

“也许会有更适合的人。”马占涛的头微微垂下。

早在那个时候,我忽略掉的种种细节已经在向我暗示事情发展的种种变化,但我在很长时间内,都以为不会有什么大的变故发生,世界不会发生大的变化。楼下的小吃店关门、老板定下了要在三年内上市的目标、马占涛得了浅表性胃炎……这些都不会对我的、我们的世界产生影响。

马占涛的改变发生在我的眼前,我视而不见。是因为我们彼此的冷漠,但冷漠不正是我们走到一起的原因吗?他说过他也厌烦同事之间的聊天,他说过在公司被突然叫到名字会让他手足无措,别人对他的关心让他心生厌恶,想好的应对的话没有说出口,会让他痛苦不堪。会有什么改变呢?我们一直坚信两个相互理解的人在这个现实的世界中,知道有彼此的存在。我们共同接受来自咨询师的照耀,那里是温暖的,是抛开烦恼的地方,也是对离开后走向现实的信心。但毕竟与咨询师之间,是有距离的亲切。越是在咨询师那里了解到亲密关系的无足轻重,越是对身边的亲密关系多了一层好奇。

现在就是我们最好的相处方式,就是在彼此绝对信赖的前提下,更多了一层相互保护的穹顶。一次次去到那个巨大的工厂,当然是在一次次花钱的情况下,越来越感受到,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并没有预料中的那么艰难,就像咨询师所说,感受来自于我与你的对话,而理解在于你走出这道大门之后。

按照发来的地址,我和马占涛打车到达了距离那里两公里以外的县城。一张手绘地图的起点就是从这个县城的最西边开始的。接下来会去到一个什么地方,我们都不知道。

沿途的田野渐渐铺陈开来,正是初夏,一根根狗尾巴草似的作物密密匝匝地插在田里,重复与叠加带来的震撼,比清新的空气更让人呼吸通畅。

“这是小麦。”马占涛望着成片的田地说。他说话时一直都不怎么与我对视。我喜欢这样,一来对着一个关系亲密的人的眼睛,我会躲闪、逃避,二来,他侧着脸,可以看见他长长的睫毛。无比美好的睫毛,但正对着我的时候,这美好就会消失。

“噢,那包子、馒头、面包、面条、饼干,都是它做的?”

“嗯。还有啤酒、白酒。”

我停下脚步,看着成片的麦田,感受着对这个世界的一无所知。

“你还不知道吧?我家就是农村的,从小要帮着家里干农活,大部分农作物差不多都能认识。”

那个时刻,我有很多问题想要脱口而出,农作物都有哪些,农活包括哪些活儿,是统称还是具体的耕种事项,一年四季农作物的生长,气候对农作物的影响,以及他的农村家庭是个怎样的家庭,他的童年真的需要干农活,小孩儿能干什么农活?

我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我们默契地不去了解对方,这种平衡会在我的好奇和追问下被打破,这当然不是我想看到的结果。

在我发愣的时候,马占涛开始继续向前走,他回头看了看我,和我的眼神正好撞在一起,像是有什么话想说出口,嘴巴微微张了张,垂下眼睑,继续向前走去。他故意放慢脚步,我知道他在等我,心里不免一惊,有种不祥的预感。

交警看着手机上播放的行车记录仪记录下的画面,深深地皱起眉头,用粗糙的手指在某一处左右来回划拉了好几遍。

“这猫蹿出来得可真是时候啊。”他叹着气说。

“什么!”我和女人同时叫了出来,凑到交警两边,盯着他手中的屏幕。

画面中车子速度平稳地向前行使,马占涛和女人从屏幕的左侧进入,两个人各自看着路面,女人像是在说着什么,而马占涛似乎没在听。横屏中的马占涛比肉眼看到的马占涛匀称了不少,不再是瘦得让人过目不忘,记录仪中的马占涛普通得与我见过的大部分的成年男人都很相似。我以为我能分辨出现实的距离感和木讷的区别,但在屏幕中,这种界限被模糊掉了,直到刚才我还认为撞上他是有必要的,但看着屏幕中这个带着无助表情的男人,不可能值得我猛打方向盘向他冲去。

画面抖动了一下,与其说是车子在马路上颠簸了一下,不如说是画面掉帧似的在某一刻产生了混乱。我侧目看见交警把不大的眼睛最大限度地睁开,似乎他也发现了画面从某一时刻起开始的不真实。但谁也无法准确地说出真实与不真实的差异在哪儿,只是都能感到稍微有些不自然,但哪里不自然,谁也说不清。

黑猫如我所说出现了,虽然出现在半空中,但每个人都相信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不然怎么会凭空出现一只猫呢?一定是自己漏掉了它出现前的那几帧画面。交警为自己的观察不够细致而愧疚,女人不想暴露自己眼神不好的缺陷。马占涛默不作声,像是已经与他无关。

“整个事件已经很明显了。”交警眨了眨眼睛,缓解一下眼睛的干涩,“躲避动物,猛打方向盘,导致撞到行人。你车速太快,刹不住车,在人流量较大的地方,你开那么快,当然会发生这种事。”

“你,”警察又转向马占涛,“你们过马路,不走人行横道线。”

还没等交警说完,女人叫起来,“我们离斑马线就一点点,这条斑马线画得不合理,从车站到那边,还要绕一点点,我们这样走是最快的……”

“你等我说完。”交警厉声说,女人停了嘴。交警继续说道,“你们横穿马路,本身就是危险行为,这件事你们也有一定责任。”

“那么多人都这样过马路的!”女人又大叫起来。

交警严肃地说,“他们没被撞到。我现在在处理你们的事情。”

女人的声音明显降了下来,“反正她撞到我们了,她应该赔偿。”

“算了,我又没受伤,而且她是避让猫才往这边转方向的。”马占涛在女人旁边小声地说。

“得让她赔钱。”女人在马占涛面前又恢复了大声说话的气势。

“我建议你们双方协商解决。又不是什么大事。”

“赔钱!”女人大叫着。

“又没受什么伤,道个歉就行了吧。”马占涛继续小声说。

“不行!”女人开始变得暴躁。

每个人都有不被自己觉察的敏锐,我相信这个女人也有,在她被暴躁和控制欲充斥的身体里,会有一寸地方深埋着灵敏的感知。她不会想到在路上偶遇的一个女人,和她老公有过一段不被定义的情感,甚至跟她解释,她也不太可能理解。我冷眼旁观,这让她更加愤怒,想要得到更多报复性的更实际的好处。

在交警的协调下,我道了歉,并赔偿了一千元。我当然知道,她想要的道歉和我给出的道歉,绝不是同一种道歉。她叫嚣着,你这是什么道歉态度,直到交警也被她的无理取闹搅扰得发起火来,她这才有所收敛。

我预感马占涛会打来电话,无论是通过交警的事故登记,还是女人记录下我的身份证和联系方式。总之,他找到了我,就在我撞到他之后的一个星期。

他约我吃饭,我立刻答应下来。在与他分开之后,我始终没有找到与我有那么多相同感受的人。相处一定不是两个相同的人才可以,但我的感受,更多的是我内心渴望的自由。没有相同或相近感受的人,不能体会我对外部的排斥与冷漠,是真的但又不是真的。

我时常也会反思,那么容易和马占涛建立了联系,却在离开他之后的这么多年,没有再出现过一个能与我建立联系的人。真正的原因,是我在变化。与咨询师的接触,让我对自己的了解更加深刻,就像是婴儿,在妈妈的带领下,一字一字地念出“桌子”“椅子”“书”“镜子”……模糊的感受和情绪被特定的词汇概括下来,咨询师并没有归类和追求相同,只是平淡地告诉了我它们的名字,而我自己在学习和整理的过程中,不知不觉产生了变化。

变化的速度和程度是不可控的,会突飞猛进,也会下降倒行。最初与马占涛处在相同的懵懂阶段,那是一段共同在迷茫中寻求的时光。说是美好,并不为过,能在同一时间,遇到相同阶段的人,或许是很幸运的。因为在之后的时间里,再没有这样的巧合。

和马占涛相约的地方是一家色彩艳丽的自助餐厅,头顶的白炽灯照得每个角落一览无遗。按照功能划分,海鲜区、烧烤区、热菜区、水果区、甜品区……每个区域都用一种强烈的色彩区分开来,赤橙黄绿青蓝紫像是幼儿园的布置。

马占涛带着一个小男孩来了,我这才明白,这是一家家庭餐厅,进门右手边的儿童游乐区是这个餐厅的最大卖点,因此色彩也运用了大量的鲜艳色块,小朋友的吵闹、追逐在这个餐厅里合情合理起来。

他的眼神,似乎透露着被迫带着孩子出来的尴尬。我的确没想到他会带着孩子出现,但更多的是对他已经有了孩子这件事深深的震惊。转念一想,这不就是理所当然的事吗?和他生孩子的人,既然不是我,当然会是别人。我应该祝福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想看着他手忙脚乱地带孩子,混乱的生活,逃脱不了的责任和重负,被琐碎折磨得失去了内心的感知。

“她今天加班,我爸妈去医院看朋友,带着孩子不合适,只好我带着了。”马占涛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句。

“嗯。”我点点头。对他如今的生活,我不想知道太多,即使最亲近的时候,我也不想知道太多。

很多年以前,我们站在同一个地方,如果以那里为起点,我们跑向了不同的方向,我认定了他的背叛,直到开车撞向他的那一刻,我都这么觉得。现在我正慢慢尝试与他的和解。和解,这是我最讨厌的一个词。和解听起来就像在向他的老婆道歉,即使被再多的人认为我做得不对,我也并不觉得自己做得不对。

马占涛的儿子比我预想中的安静,父子俩并排坐在对面的长沙发卡座上。那种一目了然的相似,让人不得不感叹生物学的可怕。我始终寻找内心的自由,但并没有失去与外界的关联,而这种关联常常是可怕的。在餐厅里听见小孩儿的叫嚷、无理的需求,听见父母对着孩子怒斥、指责,更可怕的是,他们对孩子的引导、教育、答疑、解惑,那可怕的好为人师的自信和得意,让周围的空气凝结成冰。

“我想吃那个。”小孩儿指了指靠近我这边的烤白蘑菇,马占涛站起身,夹起几只放进孩子面前的盘子里。

孩子冷冷地看着我,是我能够理解的眼神,他并不关心我与他爸爸的关系,不关心并不代表不理解,尽管对一个孩子来说,理解得肯定不够充分,但理解充分并不是他想追求的结果。

在这一顿饭的时间内,我彻底被这个孩子迷惑了。我看着他静静地吃饭,他没有提出符合儿童特征的古怪问题,漫长而无聊的吃饭过程,他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耐烦,安静而空洞的眼神,像是在他自己的世界里漫游,并兴致盎然。

我突然想起,从我们一开始见面,马占涛并没有像其他家长那样,让孩子叫我阿姨,或者姐姐。是因为马占涛知道他不会叫,还是马占涛依然对抗着那些他本与我一起对抗的现实世界。

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我为马占涛与他儿子的相处模式深深着迷。他们坐在一起的样子,就像当初我与马占涛坐在灌木丛围栏边上一样。不怎么说话,却又比一个人坐着安心太多,相信世界上有一个懂得自己,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愿暴露在现实中的人,在这个茫茫到无法想象的世界上,是多小的概率,和多大的幸运。

我发觉,我厌恶的不是孩子这类物种,而是绝大多数孩子和父母的相处模式,厌恶的是父母对孩子的期待和要求,要求他们说什么、做什么,要求他们符合一贯的正常的行为模式,要求他们符合社会的预期,以及掩盖掉自己的以及孩子的独特。

我拼命寻找隐隐约约心痛的原因,我是不是还爱着马占涛,毕竟在分开后的那么多年,始终没有一个能够安安静静坐在我身边,然后顺理成章发展出情侣关系的人。我是不是也有母性,孩子娇嫩的皮肤,让人忍不住想要捏捏他的小脸,我误会了亲子关系,咨询师所说的自由和独特,我只局限、笼统地认定为对个人而言,而实际上,自由和独特也可能表述的是一种关系。

“那么下次见。”吃完饭,在餐厅门口,我向马占涛和他儿子挥挥手。

“下次见。”马占涛说。

他的儿子站在他的腿边,不动声色地看着我,白嫩的小手学着我的样子挥了挥,画面美丽到像是立刻就要破碎。

“没有人的繁华都市”,我只能这样形容这里。根据地图我们来到了指定地点,这里像是一处废弃的大型商城,但仔细看便会发现,它并不是被废弃的,而是让我们这些交够了钱的人,感受到无拘无束地身处繁华。有太多像我一样的人,在人多的时候感到慌张,只要一有陌生人问我话,就会紧张得手足无措。其实最近一段时间下来,对于别人的看法和观点,我已经越来越淡漠。在繁华的闹市,从我身边匆匆走过的某个人,对于我来说与游戏里的NPC无异,或许连NPC都算不上。他们有真实的身体,但他们也是幽灵般的存在。他们与我身处在不同的空间,我可以看不见他们,他们也同样可以看不见我。某一个人的眼神中,我看到了我自己,我的影像投射到了他的眼睛里,但我过于普通的形象,达不到让他的大脑发出处理画面的命令强度。于是,我在他的视线中消失了。对于他来说,我并不存在。

我们坐在富丽堂皇的大厅中,仿造自然气息的香薰味道从挑高的穹顶一泻而下。我不太喜欢这样的场景,第一次对咨询师的安排有了一丝不满。咨询师一直让我们相信自己的直觉。我从来没有因为直觉赢得过什么事情,但我的直觉依然存在。在今天,我的直觉让我很不舒服,不论是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已经不再需要“没有人的繁华都市”,还是和马占涛坐在这个荒唐的场景中的不自然感,以及被香薰的味道蒸腾得头脑发胀。我做不成任何可以指导我行为的直觉判断,我厌恶起自己的直觉,分不清是直觉让我痛苦,还是到目前为止,所有让人不快的事物触发了我的痛苦直觉。

“这里没什么特别的。”我按着太阳穴说,“不想往上面走了,就是一座没有人的大型商场,没什么意思。”

“那我们出去走走。”马占涛不会和我对抗,就像我们以前不会因为意见的不同而产生矛盾,因为我们都不在乎结果,多少、大小、色彩、形状、冷热、甜苦……我们并不在意。有什么是在意的呢?在意的是我们不应该产生矛盾。

商场内的豪华,反衬着商场外的荒凉,即使在烈日的普照下,也有了一丝寒意。杂草满布在整个肉眼可见的区域,与阳光洒下的箭头型的线条,交错融合成一整张平面的画板。这个画板,似乎是来分割两个世界的幕布。

“是有什么话想说吧?”我问马占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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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话还没有说出口的时候,我突然领悟到了咨询师的意思。这里确实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地方,本就不是为了享受才花那么多钱的,舒适、愉悦,从来都不是我的追求。被指引到这里,是因为,总会在一个地方,我需要真正面对另外一个人。而在这里以外的其他地方,我们会按照既定的行为模式行动,无法真正面对内心。但这里,不一样。

“我想……”马占涛吞吞吐吐地说,“我想和你结婚。”

我压抑住在商场被灌进身体里让人反胃的香薰味道,想平静地听完他的话。

“我知道我们的相处方式不应该这样,我能明白你所有的感受,因为那些大部分也是我的感受,我想了很多很多理由,想说服你,让你接受我提出的请求,可是在我们受到的咨询师对我们的教诲面前,这些理由全部都是虚伪的。”马占涛压抑自己的情绪,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他有些失控的样子,这让我心里很不好受。

“我是男人,我有父母,他们需要他们的儿子像一般的儿子那样结婚,像一般的儿子那样给他们生一个孙子。我思考了很久,在他们的逼迫面前,我的想法和需求已经没那么重要了,咨询师展示给我们的那些美好,在他们的逼迫面前,也没有那么美好了。我知道你现在的感受,我之所以说出来,一来不想让自己后悔,二来也抱着试试看的心态。”

“一般的儿子?”我冷笑了一声,“一般?我们怎么可能成为一般。”

那么多钱没有白花,在这个古怪的地方,我看清楚了一直以来我以为最亲近的人的真面目。很久之后,我为那天我刻薄的拒绝有些后悔,但还有什么比直接说出自己的感受更重要的事情?在马占涛提出结婚之前,他有没有想过,和他结婚,我会增加多少不必要却逃无可逃的关系,和他的父母、和他的亲戚、和他的也是我的孩子之间的关系,以及我与我父母关系的改变、在社会中身份的转变、在看待事物上看法与观点的改变。我之前接受的咨询师给予的应对事物的逻辑和方法论,很可能荡然无存。无论我怎么说服自己,他有他的无奈,但我内心最深处,总是响起这样的声音:马占涛背叛了我。

这一次他没有带着他的儿子过来,这样似乎更合理一些,但如果那个表情认真、眼神迷茫的小家伙一起过来的话,我倒是很想给他买一个冰淇淋。

这些年,没有能够靠近我的男人,很多次机会,在他们靠近我的那一瞬间,像崩裂的山体,碎石横飞着驱赶我赶紧逃跑。很多次,我接受了一切在我之前不可能接受的条件,很多次,急切地想要发展出一段和马占涛那样舒适、无过多牵挂的关系。但都没有成功,失败的原因并不相同,可总有一个类似的理由,就是我想要的和他们想要的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东西。

我们像过去那样,心不在焉地拥抱在一起,熟悉和舒适的感觉让我痛哭起来。马占涛手忙脚乱地找纸巾为我擦拭。我又忍不住大笑起来,因为这样的关系是我最喜欢的,没有责任也没有义务,自由选择的结果,带来的是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像在随波逐流。

人类最难能可贵的精神在于,洞察到一些不同的东西,可以用最简单的语言表述出来。咨询师的高明就在于他的表述直击内心最深处。但很多年过去了,我渐渐发现,咨询师的直击心灵是在特定区域内的直击心灵,脱离了当时当地,当情况变得复杂纠缠时,直接画出的最短最有力的线路,变得蜿蜒迂回。直觉、感觉和需求,成为不一样的内容,这个改变,我想应该是从见到马占涛儿子的那一刻开始的。

淋浴时,不曾有过的痛狠狠敲击我的胸口。花洒落下的水带着一丝寒意,像是提前到达了未来的某个时刻,孤身面对死神时的场景。我调高了水温,谁不是孤身面对死神呢?难道会有携手共赴黄泉的某种亲密关系?马占涛的儿子只不过是用雾蒙蒙的眼睛看着马占涛离开,而咨询师的意志将一直激励着我走完这松弛的一生,如果没有再次遇见马占涛的话。

黑猫不知什么时候溜了进来,在房间明暗交错的光线下,体型在一点一点变大,它的整个身体镶嵌在墙壁里,在平面中灵活地扭腰、摆尾,挣脱身体原有的大小,将体积扩充到更大范围。它的眼睛扩展到手掌大小,明亮得足以照亮一整个操场。当一只被称为“可爱”的猫,体型增大到几十倍,每根胡须和毛发像利剑般锋芒毕露的时候,只能用恐怖来形容了。

黑猫的眼睛像屏幕一样呈现出一幅幅画面,我看见马占涛和女人并排穿过斑马线。他们直视着前方,余光里却有对方的身影,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又是整个生命里不可或缺的内容,关乎吃穿、生育、金钱和未来。他们的胳膊时不时碰到一起,又快速地分开,既没有肢体接触的心动,也没有丝毫的不适。

黑猫的眼睛里又闪现出马占涛和他儿子的画面。马占涛抱着生病的儿子,任凭小孩儿的大脑袋耷拉在他的肩膀上。通过马占涛触摸孩子背部的动作,可以感受到小孩儿背部的柔嫩。那样的手感,我一次也没体验过。在以父子俩为前景的画面中,马占涛的老婆跟随在他们后面,时不时用手掌触摸孩子的脑门。她在距离父子俩稍远的时候,眼神里少了些对孩子生病的担心,多了些拥有两个男人的骄傲。

黑猫的眼睛里闪现出女人单手抱着婴儿,另一只手拉拽住马占涛刚给她买的新包包带的画面。女人白嫩的胳臂被挤压得更加粗壮,她却对此毫不知情,甚至拉垮下嘴角,像是明星上身。她的鼻子承受不住心脏的负担变得气喘吁吁,但从她昂起的下巴来看,她享受着在路人的目光中自我美丽。

马占涛毫不知情地靠在床头上,黑猫在等待一个时机,黑猫能看见马占涛脑子里的想法,在他脑子的想法充盈到最饱满的时候,就是猎杀的最好时机。

我现在或许可以救下马占涛,但我为什么要救他呢?没有再次遇到他之前,我并没有不快乐,是他的背叛让我对咨询师的态度有了无法用语言准确表达的不满。不论是不快乐或是不满意、不满足,这一切都是马占涛带给我的。在梦中也好、在现实中也罢,让他受到伤害,必定会让我不再质疑咨询师的建议。

这只来自于我内心的黑猫一口咬住马占涛的脑袋,猛甩几下头,将脑袋从脖颈处撕扯下来。黑猫的嘴巴用于吞下马占涛的脑袋富余太多,像是把香瓜丢进河马的嘴里。我无法直视黑猫咀嚼的画面,一步步退向墙壁,退无可退的时候,这才想起来逃跑。我套上外套,控制住颤抖的双腿,跌跌撞撞地向门口跑去。

黑猫抬起眼睛,两束刺眼的光照射在我身上。它发现了我,它是不是也想把我吃掉?黑猫从一面墙迅速游走到另一面墙。在大门的墙壁上立住,摆出一幅猫科动物特有的,前腿直立,后腿蜷缩的姿势,像是高高在上主宰万物的主人。我想要出去,必须经过黑猫所占据的大门,我无法预测它会对我做出怎样的行为。我与黑猫对视着,我必须做出选择,在黑猫吃掉我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