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电影之爱”:中国小城镇“趣影”现象研究
2024-08-01孟君裴宇昂
【摘 要】 与植根于都市的“迷影”相比,小城镇的“电影之爱”可称为“趣影”。基于问卷和深度访谈等实证方法,在对“趣影”群体画像的基础上,本文从小城镇“趣影”行为特征、文化功能和观影动因等方面考察和发掘小城镇“趣影”者这一审美主体的观影实践及其特性。小城镇独特的“电影之爱”激活了艺术电影在小城镇的生命力,是“趣影”精神对大众文化和算法逻辑规训的逃逸,显现出小城镇趣影者在审美经验拓展和审美能力提升上的自主性,小城镇“趣影”现象的价值在于它是一种填补城市和小城镇、精英文化和大众文化之间沟壑的文化行动。
【关键词】 小城镇; 电影之爱; 迷影; 趣影
一、问题提出
电影诞生并勃兴于都市,城市性和现代性是电影艺术的精神源起,随着电影表现视域扩大,乡村逐渐进入电影创作和研究的视野。相对于城市和乡村来说,小城镇在世界电影范围内较为边缘化,中国的情形也是如此。随着中国电影产业的快速发展和小城镇在电影消费市场中的突出表现,自2003年以来,“小镇青年”、小城镇电影和小城镇导演先后成为学术热点,与之相关的小城镇观众也开始进入学术研究视野。一个未经考证却流传甚广的现象是,“小镇青年”被贴上刻板印象的各种标签,譬如“文化程度低”“审美素养低”“盲目追逐潮流”等,这些也成为对小城镇电影观众特征的描述。由于作为电影消费人群重要组成的小城镇观众范围仍在持续壮大,人口基数大、市场占比高的小城镇观众为电影市场提供强有力的支撑,在中国电影产业中的重要性日益凸显,对小城镇电影观众全面且真实的认知与理解很有必要。
事实上,“小镇青年”的观影实践在观影口味和审美旨趣方面并不全然被动接受市场操控,他们是具有自我判断的审美主体。作为曾经的“小镇青年”,第六代导演贾樟柯曾多次谈及《黄土地》(陈凯歌,1984)对他走上电影之路的关键影响力。纪录片《排骨》(高鸣,2005)的主人公是在深圳倒卖艺术电影碟片的小镇青年排骨,他精心钻研世界电影大师的作品和资料,在一个小镇电影发烧友身上闪现出“迷影”气质。由此可见,小城镇并不缺乏观影经验丰富且具有热爱和较高审美趣味的观众。美国批评家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提出“电影之爱”(Cinephilia),这个概念亦称为“迷影”,属于都市文化。[1]小城镇观众怀有另一种“电影之爱”,本文将这种相对松散、世俗化的这种爱称为“趣影”,并试图考察和挖掘小城镇“趣影”观众的观影实践和意义。
二、文献综述
苏珊·桑塔格在《百年电影回眸》一文中提出电影正在衰落,原因在于“没落的不是电影,而只是人们的电影迷恋(Cinephilia),这个词特指电影所激发的某种爱”[2]。桑塔格提出“电影之爱”(Cinephilia),并将其视为电影历史发展的一条线索。“电影之爱”也译作“迷影”,法国《电影手册》杂志主编和专业影评人率先获得这一概念的阐释权,“迷影”被塑造成一种文化身份和审美标识,与“影迷”“电影爱好者”之间有着本质差异。[3]北京大学教授李洋解释道:“‘迷影’不是一个简单的文化符号或者标签,也不是供人标榜的虚无缥缈的观念,而是指在‘迷影情结’下产生的一些系列发现电影、观看电影、放映电影、收藏电影、保护电影、评论电影和捍卫电影的现象,这些现象都不是以利益主导的行为,而是出于对电影的爱而产生的自发行为,具有忘我和激情的色彩。”[4]在互联网时代,传统迷影精神中的精英与感伤气质开始消退,新迷影精神凭借数字影像的传播力得以放大。20世纪90年代初,计算机硬件的完善和普及以及网络虚拟社区的建立加速了电影信息的流通和趣缘圈子的结成,迷影人打破时空壁垒,在论坛、贴吧、博客等赛博空间聚集,孕育了第一批中国“迷影”群体。学者马明凯梳理了20世纪末到21世纪初十年间在网络论坛、专业影评机构的网络影评[5];韦礼楠发现进入“互联网+”时代后,影迷依靠“低门槛和亲民性的网络时代”将其“江湖”身份不断合法化,并反过来影响电影的发展[6];周方元则按照媒介迭代的逻辑乐观看待“新迷影”的未来发展,认为迷影非但不会消亡,其边界还会不断被扩展。[7]
迷影文化的精英性根深蒂固,对电影高度迷恋的激进性与迷影精神的纯粹性使“电影之爱”的研究聚焦于城市,难以下沉。因此,尽管网络提供给都市观影者开放的评论空间和自由的言说机会,城市迷影得以发展壮大,但在电影研究中,小城镇始终是“电影地形图上一处阙如的空间”[8],小城镇观影者仍然“不可见”。为了探知城市之外是否存在“电影之爱”的可能性,部分研究采用实证方法进入小城镇来发现问题。文献检索发现,梅明和朱芳的《小城镇电影观众心理管窥——“电影观众百人调查”综述》一文是较早开展小城镇电影受众的研究。在对江苏省南京市六合区长江影院近百名观众进行抽样调查的过程中,研究者得出低年龄、低文化水平的观众在小城镇电影消费者中占比最大的结论;此外,随着经济发展,电视录像、游戏机和台球等新娱乐方式的普及,小城镇消费者对电影的热情相较于十年前“全城争相看电影”的状态退势明显。[9]实际上,对小城镇消费和审美口味的大多数研究结论都较为消极,认为相较于城市青年开阔的视野和丰富的艺术经验,“小镇青年”受制于小城镇经济文化落后的狭隘视野,缺乏对艺术的欣赏能力,其对时尚的盲目消费反而促发了庸俗电影的票房增长。许多自媒体也将“小镇青年”的择影特点总结为“认脸”“求爽”等,认为他们“人傻钱多”“审美粗俗”。[10]与此同时,也有研究对上述看法提出异议,例如,何宗元提出学界对小镇青年文化消费的判断存在刻板化之嫌,应破解学界对小镇青年的主观印象,释放小镇青年文化需求潜力。[11]
总体来说,目前大部分研究对小城镇观众的概括仍停留在“缺乏审美”“盲从时尚”等特征上,否定小城镇观众具有专业性、个性化审美标准的可能性。事实上,观影是小城镇非常重要的休闲方式和文化形式。小城镇观影形式多元,除了传统的影院观影外,还存在线下的私人影院点播、线上的家庭观影以及轻便的掌上观影等更具灵活性的观影渠道,因此小城镇观影者数量远高于市场数据。与此同时,小城镇的观影行为、观影情境和观影驱动力也颇为多元,并催生出意味丰富的观赏习惯和电影情绪。小城镇确实存在另一种“电影之爱”,这是本文进行小城镇“趣影”观众的选择、消费、体验、分享等行为研究的基础。
三、研究设计
(一)研究对象
本文共对90名小城镇电影观众进行访谈和观察,对小城镇“趣影”观众的判断标准主要是观看电影的频率和数量、电影信息的掌握、有无明确的电影评判能力和审美能力。据此,本文对其中15名案例进行专门分析(见表1),发现这些受访对象虽然在审美趣味和观影频率上存在明显差异,但在观影行为、观影心理和动机上具有一定共性,也就是说,小城镇确实存在具有稳定观影习惯、较高审美趣味的观影群体,本文将考察这一群体在电影消费和审美上的表现,以探究小城镇“趣影”群体以及“趣影”文化的特征。
(二)研究方法
本研究采用质性研究、参与式观察、问卷、访谈等多种方法,把握研究对象的一手资料。调查场所主要包括小城镇电影院、研究对象的工作地点和休闲场所,此外还选择了奶茶店、餐厅、商圈门店、人民广场等较为轻松的开放空间进行深度访谈。2021年7月至10月,课题组对中国东、南、西、北、中五个小城镇进行发放问卷与深度访谈相结合的抽样调查,累计发放1307份问卷,有效问卷1307份。90名对象在电影院或商圈店铺接受了采访,每次采访时间在15分钟到120分钟之间,采访内容包括受访者的观影习惯、获知电影信息的主要渠道、观影动机、社交媒体使用对观影行为的影响、观影对社交关系的影响等方面。
四、研究发现与分析
本文将小城镇观众对电影的喜爱定义为“趣影”,把拥有这种“电影之爱”的电影观众定义为“趣影者”。“趣影”与“迷影”不同,它不是一种对电影文化与历史的纯粹追忆,也不是对电影偏爱中蕴含的激情甚至迷狂,而是基于对电影的喜爱,一时兴起的观看行为与习惯所凝结而成的“电影之爱”。相比于“迷影”,“趣影”有着更高的自由度,表现在电影口味、观影方式、更松散的趣缘关系与不严苛的准入门槛上,这是“趣影”有别于“迷影”中精英元素的关键。更重要的是,“迷影”精神中对影像与影像文化的狂热到了“趣影”中则被削减为一种爱好和兴味,“趣影”更多时候被放置于更稀松日常、世俗的生活情景当中。“趣影”散见在生活各个平凡情境中,具有休闲性、私人性、偶发性、社交性,承载的不是对影像之“美”的执着,而是无意中遭遇、邂逅电影作品与文化的动态过程。
美国学者罗伯特·艾伦(Robert Allen)认为,电影观众“随着每次的观影体验正不断地被构成、被消解和被重构”[12],在流动的小城镇社会空间中,小城镇观众的结构和情感也是变化、生动的,具有特殊的文化形态。为了清晰描绘“趣影”现象、小城镇社会属性和这一现象的关联,本文将从以下几个方面进行分析。
(一)小城镇“趣影”群体画像
问卷和深度访谈显示,小城镇“趣影”群体呈现出如下特征:小城镇的电影爱好者身份多且杂,年龄分布不均,主要集中在少年与青年这两个大类,其中包括拥有审美判断的青少年、有外出工作经历的返乡人以及家庭中较为年轻的成员。在性别分布上,小城镇女性中的趣影者比例略高,其观影范围更广。男性小镇趣影者的粉丝黏性更高,对电影基本知识的掌握更加全面,专业性更强。
调查还发现,小城镇存在一定数量的、拥有丰富观影经历和稳定观影习惯的电影爱好者,这一群体的观影数量可观且类别多元。此外,很多小城镇观众对搜集电影制作情况、创作队伍、拍摄背景等资讯具有较强主动性,在电影选择上也具有明显的私人口味和个性偏好,对某部或某类电影的喜爱落实在多次观看行为上。
小城镇电影爱好者对电影的选择和情感,既与精英化、都市化、小众化的“迷影”有着明显不同,也与小城镇观众的刻板印象不同,其独特之处在于,他们虽然对电影和电影文化抱有极大的热情,但是这种情绪并没有饱满到“迷恋”的程度,观看电影和了解时兴的电影资讯不过是他们长久经营着的一种趣味和休闲方式。相较于“迷影”,小城镇观影者对电影的爱更松弛,是一种不狂热却具有力量的艺术审美情感。
(二)小城镇“趣影”观影行为特征
小城镇“趣影”者是电影世界的漫游者,通过多种方式满足个人的电影趣味。大量口碑两极化的电影以在小城镇都有着固定且忠实的观众,他们不仅可以从社会交往中锁定流行的电影作品,也可以在豆瓣电影等网络片单中寻找观看对象,还会在网站推荐栏观看冷门佳片(见表2)。这些“无目的”的漫游,孵育并加深了“趣影”观众的电影之爱,也形成小城镇“趣影”者的观影行为特征。
一是私人性。小城镇工作节奏缓慢,家庭生活时间远高于工作时间,休闲方式较少,具有培植“趣影”的时间与空间条件。对小城镇电影院的考察显示,影院观影者大都结群出行,鲜少见到单独的观影者。然而在公共空间观影之外,私人空间的观看则以个体为主,“自己看电影会有身临其境感”(M6,M市),“更加方便舒适,可以自己暂停”(F2,Q市),“虽然效果没有影院好,但不用被旁边的人打扰”(F4,Q市)。“趣影”者通常借助手机、电脑或电视独自观看、独自消化自己喜爱的影片,小城镇电影文化的私密性是观影回缩为一种自娱自乐。
二是重复性。小城镇“趣影”者常对喜爱的某部影片进行高频次观看。小城镇观影者在电影院消费时通常会选择流行、口碑好的电影,以避免“浪费票钱”,而“趣影者”由于对电影创作团队、参演人员、视觉效果、电影主题等有浓厚兴趣,因此不介意电影观看成本,对于合乎个人口味的电影,他们会花费更多时间、金钱和精力反复观看。重复观看既在影院发生,也在私人空间中发生。多数“趣影”者对喜爱的片目抱有高昂的热情。“因为我觉得好看,因为喜欢。”(F2,Q县)兴趣成为他们反复观影的动力。
三是隐匿性。“趣影者”特性同样造成这一群体长期地隐匿。迷影文化中对某一电影、某一电影作者、某一电影类型的偏执之爱。而“趣影”则站在另外一边,它松散、自由且不对参与对象设限,相较于电影作品本身,它更关注“观看”这一行为以及这一行为发生之后所带来的文化及社会意义上的收获。“趣影”里不强制的日常性和散漫气质更为突出,对电影的迷恋也由于缺乏成规模、成体系、成语系的趣缘圈子而被稀释。观看电影或者说以电影为乐不再作为一个被高亮强调的艺术审美行为,而是转而融入日常经验,被并为生活中偶然闲适和随兴而起的一部分。
(三)小城镇“趣影”者的观影动因
小城镇介于城市和乡村之间,在人们的迁徙、流动中,小城镇始终处于不断变化的状态,小城镇文化表面看起来“死水微澜”,事实上变幻不定、生机勃勃;电影文化也是如此,审美方式的匮乏和对审美经验的渴望使得观影者对电影产生别样情感。在小城镇语境中,经济状况、消费观念和文化状况决定了小城镇电影文化和小城镇居民对电影的接受,小城镇观众观影的驱动因素主要是兴趣、社交、休闲(见表3)。
具体来说,“趣影者”的观影行为取决于以下几个方面的原因。首先,介于城乡之间的中间性是小城镇“趣影者”形成观影习惯的首要因素。人口从乡村进入小城镇,又从小城镇进入城市,小城镇这一特殊空间容纳了现代与传统、流动与固守的交锋,“中间性”反映了小城镇“对私域与公域、个体与社群、个体性与公共性的关系不断重构的过程”[13]。小城镇人口的流动对小城镇文化消费意识产生重要影响:“我们之前在L市打过工,那个时候一下班就去影院看电影,大城市的氛围和我们这里可不一样!”(F2,Q县)有着城市生活经验的小城镇人返乡定居后,早期的观影习惯也被保留下来:“去过Z市看电影,我带我老婆去看。虽然贵,但是城市里的观众素质都很高,那个感觉很好,整个人可以完全沉浸。也是那个时候养成了爱看电影的习惯。”(M5,M县级市)可见,人口的流动性促进了小城镇的电影消费文化,同时小城镇人的自主吸纳和自我更新保持了这一文化习惯。除了自发吸收以青少年为主的常住人口,大多数被访者都有在城市短暂停留(大多是工作或旅游)并观影的经历,并表明观看电影是他们休闲的主要方式,反而“不太喜欢看剧”(见表1中M2、M4、M7、F2、F3)。
其次,小城镇集城市将对流行文化的追逐与传统乡土社会的保守内敛于一体,小城镇文化的交融性导致小城镇趣影者的趣味颇为多元。他们不仅观看经典或热门的作品,也会尝试票房、热度和口碑不甚理想的电影,甚至偏门冷僻的片子也在他们的观赏范围内,意大利电影、法国喜剧、复古港台电影、惊悚电影以及大陆爱情电影时常成为小城镇“趣影者”们欣赏的对象。“除了看新上映的电影,我一般会去豆瓣搜,有时候按照必看Top250的顺序,那些我都看完了。一开始从最流行的《天使爱美丽》(法国/德国,2001)、《天堂电影院》(意大利/法国,1988)开始,现在我更随意一些。因为我现在没有工作,有时候就会在豆瓣上看哪个海报顺眼,合口味,我就看哪个。我可以一天宅在家里看电影,至少每天一到两部。”(F5,M市)同时,互联网平台增加了小城镇“趣影”者对电影资讯的接触面,培养了一批喜爱观看中国香港电影、欧洲电影和韩国电影的人群。“年轻的时候有DVD呀,那时候电影院比较奢侈的,正式约会去得多一些,港台电影特别流行。哎呀我特别喜欢周星驰,有时候周末可以整天都看周星驰的电影。”(F7,Q县)在访谈中也发现,评分高低并不是小城镇“趣影”者选择观影的唯一条件:“我们什么都看,只要有闲时间就打开iPad或者去影院,反正也住得近,虽然不是什么片子都好。”(M7,R县级市)“我们年轻时候有玩三国的游戏,所以它出电影了当然要去捧场,看能被拍成什么样,结果很烂,我朋友直接提前走了。但这是一种情怀嘛。”(M5,M市)这些不一的口味来自于“趣影”者们年轻时的城市经历、怀旧情怀和对当下流行趋势的敏感,它们共同形成小城镇“电影之爱”的特性。
再次,充裕的休闲时间也是私人观影偏好形成的原因。小城镇“趣影”者通常拥有大量的自主支配时间,这为小城镇“趣影”者提供了足够的观影时间,松散时间是小城镇无功利观影得以生长的土壤,进影院反而不能满足他们的需求。此外,对于只拥有零碎时间的工薪阶层,手机放映成为他们解决观影时间不足的方式,“休息时就打开快手和抖音看下上面的电影解说或者剪辑,换下脑子,不然太累了。”(F3,Q县)短视频降低了观看电影的成本,工作间隙的休闲与观看将“趣影”者从工作场所与工作时间中短暂解放,忙里偷闲地看电影使个人时间饱满起来。
最后,网络新媒体的普及和依赖使小城镇“趣影”文化更加丰富开放(见表4)。互联网克服时间与空间障碍,为观影者提供了海量的电影资源。在无门槛的数字平台和网络社区中,小城镇“趣影”者可以任意穿梭,取其所需。
对于小城镇电影爱好者来说,短视频平台、微博、微信等社交媒体在一定程度上便利他们掌握电影流行趋势,帮助他们关注和消费电影。“现在不管是小孩还是大人都用抖音,抖音很方便呀,可以及时推送各种电影信息。特别是居家隔离那段时间很多账号在做一些病毒相关题材的影片解说,那时候可以刷一天,因为不能出去,更别说电影院了。抖音之后就成了每次我选片子的一个参考。”(F6,R市)。网络在小城镇“趣影”生长过程中自始至终地在场,不断更新功能的网络媒介密切参与小城镇电影消费和趣影文化塑造:一方面,网络是电影传播的利器与流行文化的风向标,为小城镇电影文化的培植提供资源;另一方面,小城镇观众普遍使用短视频平台与电影资讯网站(如抖音、快手、豆瓣、猫眼、淘票票、大众点评、美团等),搜索引擎与社交工具有利于形成复杂多样的电影文化,使小城镇的“趣影”文化变得蓬勃、鲜活。
(四)小城镇“趣影”现象的文化功能
小城镇的观影之趣在于观众能够积极获取网络电影资讯,浏览和参与衍生话题,自主选择、欣赏和评价电影作品,由此开阔了小城镇“趣影者”的眼界,填平了城市与小城镇在文化场域中的认知沟壑。基于“电影之爱”的小城镇观影行为产生独特的小城镇“趣影”现象,这一现象在激发和形塑小城镇文化方面具有多重功能。
首先,“趣影”会影响家庭结构。小城镇“趣影”文化的散播有规则和次序,和朋友之间的信息交换相比,分享电影文化的最佳场域是基于血缘和亲缘关系的家庭,“趣影”现象能够巩固家庭关系。譬如小城镇女性“趣影”者身上体现尤为明显,她们一般有自己喜爱的电影导演、电影类型、电影系列甚至电影评论文章,这种喜爱一般是沉默的,她们不会主动与他人分享对电影的看法和理解,“一般我都是一个人看,之后会浏览网上的评价。如果有感触也会留点言,但很少。有影评写得很符合我的想法我会点赞和转发。”(F2,Q县)但在家庭生活中,小城镇女性“趣影”者们会用新近的电影和子女喜爱的电影明星作为交流引擎,用电影打破隔阂与代沟,“我会和女儿一起看看电影,比如说儿童片动画片。即使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也会尝试接触,和他们培养共同语言我觉得也是一种教育方法。”(F4,Q县)此外,共同观影也是调和夫妻关系的方法之一,大多数女性即使并非乐在其中,也会陪同丈夫观看他们喜爱的电影作品(多以类型片为主,大部分为战争片、动作片和喜剧),小城镇女性们承认这种陪伴的有效性。
与此同时,“趣影”现象也会消解家庭关系。R县一名影院工作人员表示分享电影信息难以缓解代际区隔:“我们这里人口流动太多了,大家家庭意识也挺强的,但一般出去玩不怎么会带自己的家人,反而是分别和自己的朋友约着看个电影。”当问及她的家庭与子女时,她表示:“孩子现在也是和自己的同学和朋友一起看,手机也很方便(他们查阅信息),他来影院也不是来找我玩的,人家都是看自己喜欢的,最近热门的,人家不稀罕和我们一起。”(F7,R县级市)。以上案例说明,小城镇“趣影”现象具有多面性和复杂性,“趣影”对家庭的影响利弊同存。
其次,“趣影”产生电影社交。保留乡土文化传统的小城镇是一个人情社会,“趣影”产生的电影社交是维系紧密社会关系的一种方式。在小城镇,观影是一种社交方式,约看电影、共享信息为巩固和拓展人际关系提供了机会。小城镇的“趣影”文化以熟人社会的社群性与连结性为底色。从访谈中得知,广场和街巷是小城镇内部文化互通和信息交流的实体场所:“我们这里老年人年轻人都喜欢待在广场,或者住处周围的街道,晚上可热闹,人多!”(F1,Q县)公共空间的包容性为日常交际提供机会,促使“趣影者”走出私人观影空间,与他人分享电影信息。“广场这边一般都是晚上大家没事了一起约着转转嘛,看到有不错的电影当然会一起去看,虽然大家口味也不一样,但是一起看的感觉很好。”(M5,M市)可见,小城镇的公共空间强化了传统乡土秩序中的人情联系和亲邻和睦的伦理价值。
尤其是在以高中生为代表的小城镇青少年群体中,“趣影”文化显露出强社交性。小城镇青少年社交圈通常由邻里与同窗关系交叠形成,学生们常利用活动课堂或午休时间在一起观看电影。青少年具有强烈的好奇心,对新事物接受程度较高,他们运用社交媒体的能力较强,然而课业繁重使他们社交娱乐的时间和方式都受到极大限制,因此视觉效果和叙事技巧适当、艺术品质较高的电影成为他们适宜的休闲方式,也是他们和同伴建立社交关系的绝佳机会。
再次,“趣影”产生数字化电影社交。网络建构了发达的数字社会,人们“之所以使用网络并非由于这一媒介的自身特性,而是在使用其间我们获得了同他人联系的机会。它满足了我们想和别人联系在一起的需求,这是电视所无法提供的,而我们可以通过社会化媒体来实现它”[14]。数字化的电影社交表现为:小城镇“趣影”者普遍借助社交圈了解电影资讯,养成观影习惯;“趣影”者常常热衷于网络聊天、在虚拟社区发布动态、晒朋友圈,通过数字社交满足分享欲。
结语
在法国文化理论批评家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看来,趣味是一种文化资本,是现代社会中阶级分歧与区隔在艺术文化层面的演绎。[15]借此理论,“趣影”则是小城镇个体审美鉴赏力的表达,也是小城镇群体社会结构和文化力量的展示。小城镇有强烈的文化需求,“趣影”这一新的文化现象对小城镇稳固的情感结构、伦理秩序和文化传统产生冲击,在一定程度上激活了僵硬的社会结构和文化块垒,却未能完成小城镇文化现代化转型,这正是“趣影”区别于现代性的“迷影”的地方。
怀有“电影之爱”的人们掩映并散落在人群中,过去的观影经验、在大城市培养起来的观影习惯、对时尚之物的敏感与热情促使他们维系着小城镇难得的观影行为。这种“电影之爱”激活了主流电影之外的其他电影作品在小城镇的生命力,是“趣影”精神对大众文化和算法逻辑规训的逃逸,展现了小城镇趣影者在审美经验的拓展和审美能力的提升上的自主性。从这个意义上说,“趣影”是一种填补城市和小城镇、精英文化和大众文化之间沟壑的文化行动,这正是小城镇“趣影”现象的价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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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孟 君,女,湖北监利人,武汉大学艺术学院教授,博士,主要从事电影理论与批评、中国
当代电影研究;
裴宇昂,女,湖北襄阳人,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博士生,主要从事电影史论研究。
【基金项目】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艺术学项目“中国电影与小城镇问题研究”(编号:17BC040)
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