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烛的诗

大象

深夜中，我听见了一台机器

喊疼的声音。哐哧

一声，轴承断裂

如此庞然巨物，就像一头

颓废的大象，体内

崩坏的细节，在电机的

轰鸣声中，不断地发出

呻吟

它，也在寻找水源吗？

它，也在寻找它的草原吗？

望着它，不由垂泪。这么多年

我如同一根过载的轴承

顶死在两个家庭之间，

牢牢锲进命运的底层

缝隙里

可我不能喊疼。我的家庭

还没有找到水源

我的族群，也还没有找到

属于它的草原。

防尘服

厚厚的防尘服，

遮住各个经纬度的五官。

一串英文加数字，

隐匿朝代的姓氏。

在这里，我就是你

你就是我。但只有我知道

我，偶尔不是我

如同宇宙中，

被恒星和行星取代的

遥远个体

——我们远离人世，

穿梭于忙碌的地球空间站

离地三英尺。

有部分

夏日的阴影翕然张开，

树杈间未被填补的

寂静的部分。

树下的阿爷走过，

他脚下踩空的

时间的部分。

众多歇斯底里的

喉咙，在人群中突然噤声的

部分，是自由尚未

声张的部分。

一朵灰色的霭云，

缓缓轧过城市的上空。

它投下的阴影，

是工厂的部分。

工人的胃

密布的孔隙，能在

不断补充的叙述中

填饱听者的肚子。欺骗

一个轧钢工人的肚子

不如，欺骗他

饱受折磨的胃。

商场里，那些由胃

长出的城市躯体

正四处蠕动。他们一边

拼命吞咽，一边拼命

朝世界呕吐

蚂蚁与工人

他们每日像蚂蚁

走来走去。那些巨人

生活在他们的头顶

享受最多的阳光

最多的雨露，最广袤的领土

和最好的空气。

在没有王国的

时代，他们被迫

沦为子民。可

我们是蝼蚁，不被人

关注的蝼蚁

我们忍受着世界上

最孤独的放逐：自我的放逐

我们却从未放弃

对这个世界最细微地

撬动。

厂区

这么多大的厂区，

这么多小的厂区，

他们都需要抵御

漫长的黑夜。

这么多大的房子，

这么多小的房子，

他们都需要忍受

生活的困境。

这么多高的数字，

这么多低的数字，

它们都需要撑起

文明的限度。

这么多富人，

这么多穷人，

叫我们如何，不曾是

兄弟？

给十八岁的捆扎工毛毛

他卑微，怯懦

胆小。世界对他的诘难

从未停止。生而为人

本是造物主最大的恩宠

可有时，他要对此

说声抱歉？成长——

是针对肉体还是心灵，

他尚未来得及区分，就要

学会另一个新词：

生存。每天

他都比昨天加快步伐，

以至于有时，他走在了

自己的前面。

他常常被迫忘记

一些人脸，然后

又突然记起另一些。前天

走在大街上，一阵风

吹过

他甚至，往前飞行了

一小段儿。

铣刀

一柄刀，高悬于暗夜

即便它已疲惫

但它早已斩下。

斩掉切割，斩掉指标

斩掉姓名，斩掉编号

斩掉汗水与文明的交锋

斩掉族群与贫穷的世仇家恨

一柄刀，决意

慈悲的时候。整个夜晚

都是它的刀鞘

十月

十月，车间

面无表情。统一的颜色

统一的制服，统一

向收割的流水线角度

倾斜——

引颈就戮的，

并非是短暂的寂静。

而是工厂上空

无数个城市的头颅。

颅顶，信手的炊烟

日渐潦草的平原和江面

一切地图上的留白

都是文明，向现代逻辑

挑选的坟墓。

地铁

那么多张被城市

抛至身后的人脸，哪一张

是你印象中的祖母？

我还未动身，就早已

被推着前行

我还未闭眼，就已经

被裹挟着飞奔

我的家，还在后头。我的时间

也在后头——我刚刚

辨认出的一个十九世纪的

湿漉漉的灵魂，依旧

徘徊在幽深的地铁站尽头

我想靠站，但时间

永不靠站。我想停下

但转身，黑暗已悄然追上

车间记事

整个下午。我

都在干一件无用之事

练习抓空气——五指张开，并拢

形同生活的网，一次次

往欲望的大海，捕捞

虚无。

我确乎，抓住过什么。

又或者，我的确抓住过什么

——比如，一条

通往一千公里外的血管。

比如，在这座车间，日夜

拧紧了一个人的

尊严。比如

生命本质就是一场虚无

可总有人，想抓住什么

东莞火车站

区别于梵高的车站，

这里并非阿姆斯特丹。

黄昏中，一个老人

步入车站——黄胶鞋，尼龙袋

背靠灯柱，缓慢

蹲下；

——对于风的想象，

显然，超出了他的边界

老人低着头，像一尊

沉默的工人雕塑。

雕刻着沉默本身

老人拾起一根烟蒂，

头颅一侧，交给了云雾，或阴影。

更多时候，他只是

无声地看着行人

从他眼前经过：一个，两个……

直至几枚硬币，

划穿他脚底下的

夜色。

银质的反光，如同

神圣的背面

老人望着天空，嘴巴

微张，上下滚动的喉结

紧锁一个时代的心事。

矿工李素英

一个年老的女矿工，

在矿场挖矿。如同一个母亲

在给另一个母亲接生

她熟练地打开，

正如她，在多年前

熟练地打开自己。

同是泛着银光的器具：铁锨

之下的伤疤，疼痛

和呻吟。这些年，她

和她一再掏空自己

哺育星球上

各自的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