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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语者·归山(小小说)

2024-07-31丛棣

作品 2024年7期

鸟语者

云城有一类酒局:一人发起,定好时间地点,两条微信发出去,会有六人或八人到场。都是不老不少的样子,关系也有亲有疏,还总有半生不熟的面孔闪烁其间,需要引见再引见,确认再确认。云城很小,这样的酒局声势不大却挺频繁,难说有什么目的性,就是一个松散的圈子……嗯,“大家都是朋友”。

每位朋友都是能够推到台面上说两句的。哝,刚从某重要岗位退下来的“赵主任”,生意很大却说不清具体做什么的“钱总”,坐诊某民营医院的心脑血管专家“孙大夫”,市重点中学众多副校长之一的“李校长”……凡此种种。换作古代,对应下来就是“赵衙司”“钱员外”“孙神医”“李监学”等等,正是或曾是云城不容小觑的人物。

也有异类。一个不修边幅的家伙,衣衫破旧,须发杂乱,悄无声息地缩在一边,像块刺目的阴影。他不理会众人的谈笑风生,脸上始终挂着一层清漆般的浅笑,目光久久停驻在面前的碗碟上。到底还是被久经沙场的“周都头”拉起来,搭着肩膀给众人引见:这是我的救命恩人,宫先生。那人也自我介绍,连说带比画,说了三遍,听起来仍很含糊。就像老外在说中国话,也似小孩子的咿呀学语。“周都头”解释道:方言,方言,他口音很重的。人们还是没能记住那个古怪的名字,倒是对那三个咬字极狠的读音印象深刻,酒过三巡,分别叫他“宫先生”“野先生”“常先生”……

“周都头”讲起那次奇遇,眉飞色舞的,那也是两个人初识时的场景。用“周都头”自己的话说就是,那时那地我啥都不是,就是个落难者,倒霉蛋。其时他饥寒交迫,困于千里之外的某片林莽,一度徘徊在生死边缘……

三年前,受一桩旧案牵连,“周都头”称病退隐,随之赌气似的开启了探险之旅,时不时就出走一次,山南海北的,带回一箩筐亦真亦假的见闻,这次竟带回个大活人,像个粗陋的道具,以证其所言不虚。“周都头”的喧宾夺主由来已久,他自顾自满上一杯,继续跟众人分享——

当时我感觉自己快死了。你想,那么多秃鹫在你头顶盘旋,能好吗?后来觉着不对,南方大山里哪来的秃鹫?而且大小不一还五颜六色,真没重样的,都是些我没见过的鸟儿,就在我头顶转啊,叫啊,像做梦一样。我更害怕了,觉得这是濒死时的幻觉,正绝望呢,它们又呼啦一下全飞回树上。宫先生就是这时现身的,神仙下凡一般,是那些鸟儿把他引来的。问题是那些鸟儿就像他养的一样,各就各位,毕恭毕敬,开始挨个向他汇报工作,对,就跟咱们向领导汇报工作一样,宫老师就是那些鸟儿的领导……

众人啧啧称奇,纷纷起身敬“宫先生”“野先生”“常先生”,也敬“周都头”。“周都头”明显有了醉意,敬他救命恩人的酒全被他拦下喝了,几乎就是自己在灌自己。“周都头”豪爽,“周都头”仗义,“周都头”知恩图报,“周都头”说他不会喝酒让我来……一仰脖又是一杯。

那人再起身时已松弛不少,笑容可掬,还频频拱手,只是眼神依旧涣散。酒喝得差不多了,“周都头”已大了舌头,大家也是百无聊赖,气氛多少有些尴尬。终于,一文艺老炮儿挺身而出,献歌一曲,标准的男高音,鼻腔头腔共鸣,声情并茂的。那是一首献给老父亲的歌,没唱几句“赵衙司”便潸然泪下,“钱员外”在用巴掌打着节拍,“孙神医”擦了擦眼镜,“李监学”大喝一声“好”,吓大家一跳。一首哪行,返场再来一首!又挣扎着站起个半老徐娘,身材走样,面容虚浮,桌椅板凳跟着她闹出很大动静。没错,她在伴舞呢,几个浮夸的新疆舞动作,让一众社会名流不再矜持,兴奋得直拍桌子。跟那个男高音一样,女舞者也是有底子的,都是“教司坊”的人,有这俩人在酒局会有个漂亮的尾巴,可直达虚假的高潮……

意兴阑珊的几人正要相互握别,“周都头”又摇晃着站了起来,大手一挥,非要赋诗一首。为此,他还煞有介事地清清嗓子,嗯嗯,啊啊,开始:两只黄鹂鸣翠柳,一个唱来一个扭,哪个唱来哪个扭?公的唱来母的扭!“周都头”先憋不住嘎嘎起来,于是众人也陪着尬笑一阵。有的心说,这都是啥呀。还有的一笑置之,无伤大雅,无伤大雅。直到恍惚间都听到了鸟鸣,清脆,流啭,虽然在座的几乎都不认得黄鹂,但有一瞬他们认定了那就是黄鹂的叫声……

不是来自窗外,而是出自那人的嘴巴。

听得出来,有越来越多的鸟儿加入,像是由无数独唱混合成的交响。他是怎么做到的?让每个人都听到了不同的东西,那是来自鸟儿的愤怒、讥诮、嗔责……

自此,人们对这个不速之客已刮目相看,他的口技也很快成了这类酒局的压轴节目,让人又爱又恨。有次还招来了几只麻雀,也不怕人,在窗台上跳跃着,叽叽又喳喳。那人起身凑了过去,几乎跟麻雀脸对脸,也叽叽,也喳喳。有人正色问,它们在说啥?那人答,世纪东路和幸福大街有交警在查酒驾。不知从何时起,他的普通话已说得无比标准,竟如新闻主播般字正腔圆,且煞有介事。而事实证明他所说无误……

他真的懂鸟语,会鸟语。

“周都头”要赶赴的酒局已越来越多,领着他,护着他,像保镖,也像经纪人。关于这个怪人的传闻也越来越多:有次他罕见地拍案而起又拂袖而去,只因酒桌上多了一道烤乳鸽;有人跟他显摆一对鹦鹉,一个会背唐诗,一个会唱流行歌曲,结果他凑近嘀咕几句,那对鹦鹉便耷拉脑袋再未开口,回去后双双绝食而死;他还说过他要走,说这不是鸟儿呆的地方也不是人呆的地方,当着“周都头”的面,也当着大家的面……

“周都头”带他出席“钱总”的婚礼,这也是钱总的第四次婚姻,新娘小新郎三十岁。是在西郊山庄办的草坪婚礼,作为表演嘉宾他使出浑身解数,把附近山林的鸟儿全招来了,很多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结群盘桓,祥瑞一般。只是很快就遮云蔽日了,随之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像是无数双翅膀掀起的,婚礼现场转瞬一片狼藉,新郎和新娘的头上也落满了鸟屎……

那人就是这么消失的。据说是被鸟群掳走了,像大风中的一粒砂,看不真切,只是隐约能听见萦回于半空的念白:公冶长,公冶长,远离这个鬼地方,青山青又青,流水长又长……

分明是群鸟齐鸣,无须翻译,人人都听得懂。

归山

有人连喊三声“大个儿”,他一脸惶惑地直起身子,认出了走近的这位,是他一个高中同学。此时晨雾散尽,同学一脸兴奋,真是你呀,多少年没见了,你在干吗?

他哦哦两声,下意识地抬抬手,锻炼呢,跟着师傅锻炼呢。

同学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脸上现出怪异的神色。他也瞥了一眼,人工草坪空空如也。同学忙说,我跑完圈了,先走了呵。

一个小时前,大雾弥漫,他来到体育场时师傅已经活动上了,还是在场地中央,影影绰绰,像一只缓慢爬行的怪兽。他打了声招呼,师傅没应,他也没在意,自顾自地爬着,来来回回,心无旁骛。他不知道师傅爬哪儿去了,还有,同学是怎么认出他的?

从小学到大学,同学们一直叫他“大个儿”,显而易见的嘛,有时前面还会冠以“傻”字,对此他也不恼,嘿嘿一笑,算是默认。大学时他还入选过校篮球队,后来退出是因为身形单薄,对抗不行。参加工作后就没人这么叫了,大楼森森,寄身其中还是严肃点好,而且他慢慢发现自己并没那么高,等从“小刘”熬到“老刘”,已泯然众人矣。

一年前他退休了,在家没待几天就感觉到异样,到医院一查,一身的病。好在都不是什么要命的病,只是疼起来可真要命。尤其是颈椎腰椎膝关节,每走一步都会让他龇牙咧嘴。

他说,我真不是装的。

医生看看手里的片子,说,我知道。又啧啧两声,佝偻得挺厉害啊。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他如实道来,各种琐屑……

医生打断他:多长时间了?

他不假思索地回道:三十五年了。

退时什么职务?

医生的尖刻让他身子缩得更厉害了,也不知是疼的还是窘的,眼睛紧盯鞋尖,嗫嚅着,什么都不是……

医生哑然失笑,我就说嘛,职业病,给你开点钙片,没事多晒太阳,还得活动活动呵,也别太剧烈了,想恢复到以前是不大可能了……

临了,医生又没头没脑地问了句:对了,婚姻状况呢?

他有些恍惚,一时竟弄不清面前的是医生还是警察,不过还是坦白了,离了,二十多年前就离了,没孩子……

他有一个强势的母亲,一直跟他生活在一起,今年九十多岁了,身体比他还硬朗。年轻时,他看好的姑娘都入不了母亲的法眼,眼看三十大几了,实在没办法,母亲给钦定了一个,娶进门却发现是另一个母亲,而且两个“母亲”水火不容……

久远的回忆让他神色痛苦,好在医生没再问下去,仿佛只是为了验证一下,嘴角浮现一丝笑意。

诊室里有测身高的仪器,他讨好地看向医生……

医生正色道:挺直!

他龇牙咧嘴地回应:就这样了,不能再挺了……

医生报了个数。他喃喃着,真缩了,没想到缩得这么厉害……

他想起刚参加工作那会儿自己腰板溜直,站在同事中间有如鹤立鸡群,上司给他交代工作还得仰脸看他,大楼里高高在上的人很多,好像都能管到他,却没一个高个子。慢慢的,他就看懂了一些脸色,也悟出了一些道理,慢慢就矮了下来,慢慢就佝偻上了,认定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

到了体育场他才发现,自己不能跑也不能跳,连快走都不行。

那天也是大雾天气,失魂落魄的他不觉已行至场地中央,也就是足球场的中圈附近,举目茫然时差点被什么绊倒。是个赤膊老人,须发皆白,正在爬行,对,就是四肢着地像条狗一样爬行。老人接受了他的道歉,好像也听到了他内心的潜台词,纠正道:这是虎步!老人并没有站起来,也没有停下来,他又打量了一番,确实像一只老虎在爬行,不,是在威风凛凛地踱步。老人也看出些端倪,一边作虎虎生威状,一边阐述自家理论:人也是动物,高级动物,在动物世界里只有人是直立行走的,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不是进化而是退化,你想,这无形中得承受多少重力和压力啊……

老人也说,你佝偻得挺厉害啊。

老人没问他是做什么的,只是怂恿他,你也趴地上试试……

真正迈出这一步还挺难的。四肢着地,看似简单的动作,他试了好多遍才成功。撅着屁股,支棱起身子,他摇摇晃晃地爬行起来,像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幼兽。还别说,这种感觉很奇妙,连视角和听觉都有了让人心悸的变化,仿佛步入一个崭新的世界。紧贴地面,他甚至还嗅到了青草的气息,尽管他也知道这是人工草坪。

老人说,你以后就跟着我练吧,立竿见影。

就这么认了师傅。果然立竿见影,疼痛渐消,他的四肢也很快变得粗壮有力,再站起来已腰板溜直。就是站立久了会感觉到眩晕,仿佛有股神秘力量在把他往地面拉扯,难以抗拒的。偶尔混入人群,他也会感到莫名的惶恐,目光所及人影憧憧,光怪陆离,而自己更像个不速之客。好在认得他的人并不多,好在他总是一早就赶到体育场,好在总有晨雾配合他……

直到他被那个高中同学认出来,师傅也随之不知所终。

体育场是不能再去了,窝在家里的他很快就病倒了,高烧不退,全身瘙痒,用手挠挠脖子,又挠挠后背,就有细密的毛发生出,几乎连成一片,隐隐透出斑纹。某个深夜,他被滚滚雷声惊醒,屏息静气一阵后,发觉那雷声竟源自自己胸腔。他推开窗子,任乱入的雨点打湿他的脸,他觉着憋闷,想大吼两声,结果发出的却是阵阵号叫。他决定连夜出城,犹豫再三,还是给母亲留了一张字条:我出去散散心,不要找我。

城北三十里有条河,河对岸是大片的树林,树林后面是连绵的群山……

曾有钓鱼的人见过他,赤膊披发,潜行于草丛间。等母亲托人找来时,他已不知去向。后来人们都说山里出了怪物,攀援似猿猴,奔图如狼犬,还会发出阵阵虎啸……

只是这时他母亲已不在了,自然也没人记得他了。

责编:胡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