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龙河（散文）

站在河边，阿文能感受到长长的草挠着他的小腿。蚊子嗡嗡地在他耳旁鸣叫。在一座水泥小坝桥的北边，平静的水面上映出他本来已经很瘦长的身躯，更宽大更长。在一片天蓝色的背景幕布上，竹森林和它们羽毛似的枝梢都轻轻摆动。松软洁白的积云让情景更美。除了不断唧唧叫的蟋蟀，这边完全没有生命迹象。没有那些驼背的被一根很重的扁担压弯腰了的农民，扁担两头都有大捆的作物不稳定地挂着。没有同来的驴友们，用长的摄影镜头疯狂拍照。连一头上照的在稻田里吃草的水牛也没找到。

从那条水泥步道的下面冒泡的河水处，阿文凝视着一朵被水浸泡的粉红色睡莲漂浮起来。它被水流迅速冲到河下，在第一道湾和一大丛三角梅后面消失了。

虽然离阳朔的遇龙河谷和那边的一串竹子小船很远，但阿文感觉那个时机就是到了。没错，没有其他的人做他希望做的事儿。但再想想，为什么会阻止他做呢？没有公示牌讲了不允许，或者提醒人民注意安全。不是故意失礼，也不能冒犯任何宗教、小神或其他古老风俗。要说呢，这确实是为了向自然之母致敬，特别是大自然的水流。

童年时光，他在美国五大湖之一里面学会了游泳。在阿拉斯加州，水上飞机在头顶上开始降落，青少年的他在一条河里钓银色的三文鱼。“试水”就是他与生俱来的，从字面意义上来讲，是他的基因构成。在世界任一角落的男孩儿都可以明白，只要有水的地方，谁都无法抵制跳进水里沐浴、嬉戏之类的冲动。

形象地说，他是一个外来的人住在异域他乡。从本地人的角度来看，他的思想与行为算是一种新奇；由于是异物性，因此大众的预期中会带着怀疑。在一个大多数人偏向谨慎的国家居住，有时明智的做法是不要先问，而是先做，否则，基本上会听见别人警告：“危险”。他老妈肯定和中国人有同样的想法：“最基本的应该是安全第一！”他爸呢，像好多父亲一样，虽然，他知道会被不赞成的老婆发现，他很有可能还会顽皮地鼓励孩子“那你还等什么？！”

遇龙河的清水欢迎阿文进去，炙热的夏天促使阿文跳进水里，同样使人不愉快的虫子也同意。如果不愿意进入浅浅的河底，这就是对时机与自然美景的浪费，周围的地形强调了这个想法。从高处崎岖的喀斯特山坡向上，一朵胖乎乎的云彩被拉长了，似乎前面是被天堂艺术家的手捏成的，后面呈扇形展开了。它真像一条鱼，更具体地说，一条鲤鱼，难道在中国这是很吉祥的图案？为了寻找正当理由，阿文发挥最丰富的想象力。

踢掉了拖鞋，T恤被随意扔到灌木丛上，阿文走进这肯定令人精神一新的水里。摸起来有点凉快，阿文往河中蹚入，膝盖下都被浸没。渐渐把自己的全身降低，在强劲的水流下，他的双腿举起来了，一个很满足的呻吟变成了一个兴奋的叫喊声！紧张地吃吃地笑，他的手都摆动了，为了找一找河底，腿踢来踢去，不小心被一些绿色草木缠到他脚上。

激流猛烈地要把他推到更远的小河流，阿文试图抓住一丛芦苇时，居然，水面下有东西一下子捉住他的手。

摆脱不了，他看着流水不敢相信，他亲眼看见有什么东西在下面摇曳：一张有胡子的龙脸。长长的爪紧紧抓住一个人的手腕。很古怪，在遇龙河这小范围里，水深大约一两米。虽然不熟悉这地方，但阿文不得不想起，这条小河怎么能装下一条龙？更重要的是，龙绝对不存在！

仿佛是回答这个问题：“我就存在，而且非常真实。”它稍微抓紧了阿文的手腕。像鹰的爪子一样很锋利，钩形的爪，它对年轻人招手示意再近一点。阿文的鼻尖碰着水面，那只爪像催眠一样继续吸引他过去。低头，他脸进入水里了。在龙头的后方，一条蜿蜒的身体伸到河湾处，尾巴都看不见。当其头完全浸在水里，那条神话中存在的生物的话语开始进入阿文的脑海里。

龙说：“请原谅看上去很粗野的我，你被我囚禁的样子真可怜，渺小的人类。”在它深红的脸周围，几条金黄色的长胡须漂来浮去，头顶上一双角指向上方。阿文吃惊不已，继续盯着看它。那生物的嘴巴没有动，但是，阿文能清清楚楚听得懂它的话：“神仙的太阳攀到绝顶，在您的银戒指表面，一束光反射到了这双休眠的眼睛上。”似乎想夸大事实，比柚子更大，它的两眼慢慢地眨了眨。为了注视到阿文的结婚戒指，两眼好像变得更大。阿文用手指紧张地试图掩盖那个银环，焦虑地思考中国龙像西方的龙一样爱上贵金属？并且，如果这样，愿意为此而杀戮？

感受到它的囚犯的恐惧，龙轻松地说：“请听我说，我不想伤害你。因为我们的体型庞大，我们龙经常被误解了。我们是善良的生物，不会危害世界上最小的类型。”阿文松了一口气，气泡浮向河面。龙露出了一个顽皮的微笑，并说道：“除非，我们没有其他的选择。”阿文又紧张地倒吸了一口气。

“如果您能抽出点时间，我想要跟您分享一场史诗级的悲剧，也许只是为一类有可能已经不再存在的生物，这个故事能吹拂人类的心。”在龙的符咒之下，因为阿文还没有被它释放，所以没有其他选择，只是点了点头。

一万年之前，在天和地交会处，我遇见了一条龙公主。从几棵巨大的树后，像凡人惊叹见到了神仙一样，我偷偷地仔细打量它：皮色超级浅，从头顶到尾巴，长而苗条的尾巴优雅地动来动去，似一束橙黄色的毛发，似乎想要催眠我。紧张地等待它将头转向我躲起来的这边，突然它眼角里某个东西吸引了我注意。一秒钟后，一个很可怕的景象出现了。

在命中注定的那一天，刚离开了安全的天堂城堡，它被地下世界最恶劣的怪物袭击了。毫不犹豫，我冲过去了。攻击和保卫，咬住和被咬住，我和它们打斗。白天变黑了，黑又变白了。接连几天，在我击退所有的能想象出的敌人后，我的战斗力变成传奇。那天的结果导致我们俩的缘分紧紧缠绕在一起。

当最后的可怕怪物被击败，我的精神已经被它迷住了，我陪护这星球上最珍贵的魅力，飞去了它的天堂城堡。在一朵飘浮的云做成的宝座上，它父亲，最初龙王的后裔，看了我一大眼。过了不短的时间，它对我点了头。它唯一的女儿说：“龙王认定你虽然没有王室血统，却拥有高贵的心。反正，龙王只有一个要求：为了证明你能娶一条龙公主，你必须找到一个能象征着龙公主地位的宝石，以及你自己的价值。”

我马上出发了。寻找了好几千年，我发现了黄金做的山。但是，这黄色石头对龙族没有那么新鲜。我搜索了地下世界，找到了我们龙族从来没能发现的贵金属。可是，都不符合。这些都有价值，但是，它们代表什么？其他人的宝藏，一种要贮存的资源而已。尽管我还不知道我要寻找什么，可这些都不是我要追寻的。

一边努力寻找，一边思想不集中，因为真想跟我的龙公主重逢，同时我被世界上的一切吸引了，接下来我意识到五千年过去了，尽管对龙的寿命来说这是比较短的时间。

大概在那时候，头脑在云中白日做梦，我看得到一片仿佛被龙制造出来的土地：蜿蜒的河流横过肥沃的田野，这些水路的深度与沿岸肯定是被我伟大的祖先之一刻出来的。地上的喀斯特山又证明着以前这地方有一条土龙存在过，每一座岩石结构的山脉被它拱形的背凸起来，为了进化成较简单的生物类型，它的爪和尾巴用来耕地。作为一条水龙，我自然被这些弯弯曲曲的溪流吸引了，邻近的稻田映着上面的天堂，那是我的龙公主在某个地方等着我回去。只有一个这么美的环境，能隐藏一个配得上龙公主的宝石。那时，我对自己发誓，直到它被我发现，否则我不会离开这里。

夏季的某一天，我在这令龙凉爽的水里，您的同类，站在一个竹子做的小船上，一位双目失明的老先生和他身边一只样子很奇怪的鸟，划过去了。对我们龙来说，在我们的生命中，无数的物种来和去，古怪的生物屡见不鲜。但是，吸引我眼球的是人类与飞禽的关系。

穿上了一套树枝做的衣服，那位老渔民给我解释了那种像鹳鸟的生物是鸬鹚。看到他伙伴的脖子上有一个铜环，我问道：“这是什么，代表着什么？”渔民是盲人，一开始他听见我的话，一点没有吃惊。也许他认为我是一个人类。我们龙的语言在你们的耳朵和脑子听起来如何，我真不知道。反正，他回答：“铜环避免鸟吞下它抓住的鱼。我们互相帮助。它为我抓鱼，而我每天会给它喂一条。”

我看清楚在那个环里建立起来的深厚关系。那能否代表两个人的关系，能不能当作我寻找的东西？那戒指很朴素，那种金属是很普通的铜而已。但是，它有一个故事，一个能把两个人连在一起的故事。

正思考着是否应该去拿它，然后再回天堂，我听见一个不熟悉的声音低低地说：“你拿吧。”有可能是因为我在人类的世界待了很长时间，那个声音最终唤起“我的良心”——过了几百年后我听说不少写诗歌的人类学者用过这个很新鲜的概念，这声音开始跟我讲话。这声音说这就是我寻找的价值，另一个插嘴说道：“在奴役下，如何能建立代表奉献的关系？”我们龙很老，很明智。我们能控制风和雨。我们没有必要质问自己的想法。这“人类”的声音，这个“良心”扰乱我，同时很奇怪的是，它也有点受欢迎。它自己回答了：“它不会。”那时，我又开始反思，爱情有什么意义？有可能我的龙公主已经理解，但是我还没搞清楚。

当拥有沉思的新技能，我64fe03284803ab88aedb1b49cf86ae728c9c27dbb0e51085a54581eff1a58149陷入了静静的冥想。我不知道几千年过去了，但是，那道把我从昏睡中唤醒的光，您的宝石刺激了我心。感受到了您的感情在水中波动，我瞥见了那枚银环创造出的关系。它并不是一枚确保一生当囚徒的戒指，而是一枚能保证互相分享关系的戒指。也许这是爱。请问，它外表为什么反射一点点玉的颜色？

阿文回答：“这是因为它在绿宝石岛爱尔兰锻造了。”

在此之前，哪怕一句话，阿文也没有说出。他忘记开口了，甚至连呼吸也忘记了。也许，在神话中的龙的面前，人类的自然规律缺少影响力。

龙笑着说：“尽管我对这绿宝石不熟悉，但它的颜色让我想起玉，在我们的世界是一款很有价值的宝石。”

阿文解释：“它被称为克拉达。戒指表面上的双手，象征着友谊，托住一颗拥有爱的心。上面的皇冠代表忠诚。缠在戒指上的是一条凯尔特结，代表着牢不可破的关系。两个标志——心和皇冠朝外面指着，这样戴上戒指的人，心还是自由。如果它们俩朝里面指着，意思是那颗心已经被迷住。”他才说：“完了，老龙，您看，我的心被迷住了。”

老龙的眼角中一滴金眼泪流出，然后向水面飘上去。“听到了您讲的话，我终于意识到了我多么思念我的龙公主。当我思考是否她在等我，我内心感到十分难过。或许，对于那件事情，一万多年也没有一次碰到过另外一条龙。”一双充满哀伤的眼看了看阿文问道：“这种我一下子感受到的痛，就是爱情的感觉？”

明白它说什么，阿文点了点头。他也能明白那条龙要什么。“我知道您认为您终于找到了您花了一万多年寻找的东西。我不知道是否它会带给您所渴望的，但是，我就知道，如果我送给您的话，我和我老婆之间内心里的联系就会中断。”

老龙理解到这很难做决定，也不说任何的话。

“然而，有时为了看看多么重，或多么弱，像您俩和这一万多年，我猜想现在我要试验一下我和老婆的爱情，是不是，老龙？”

老龙拒绝不了那枚他给它的戒指。那时，戒指从阿文的手指滑下去了，在向龙漂浮过去。落到它手心上，戒指长了，越来越宽大，最后飘到龙爪的手指上。老龙说：“为了安全起见，至少等到我的龙公主能把它戴上，我和它的关系建立了。”

老龙往上面伸手，再把河面上浮动的那滴金眼泪捏住，然后给阿文看。它说：“您拿下吧，亲爱的人类朋友。这是我所能给您的报偿。我不知道它包括什么力量，但是，有些龙说它能透露真相。”

阿文把手伸向那滴金眼泪。一摸到龙的礼物，它就融进了他手里。在阿文的前面，水渐渐地开始旋转，越转越快，直到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水做的龙卷风。几乎看不见老龙，在轰鸣的漩涡之眼中，被自己的长尾巴卷起来，老龙转动着直到它全身都模糊不清。突然，它从河里爆发出去，小河中一半的水和阿文都暂时跟着它飞出去。阿文落到了小河边上。似乎下雨了，河水落在他周围。阿文看着老龙在一座很大的喀斯特山盘旋，然后从那座山，一个叫月亮山的眼睛飞进去，最终在一群云彩中消失了。

阿文感觉自己做得对。但是，在他收拾了T恤和拖鞋，准备离开那条小河以及里面所有的秘密。在上帝的眼睛下，站着在教堂的圣坛前，他老婆拿出了那枚戒指。她那天说的结婚誓言在他耳朵里静静地响起：“由于这枚戒指没有尽头，等于我对你的爱情没有期限。”她能不能原谅他？她会不会相信那枚银环被一条龙带走了？如果他是她，他肯定不相信。

那天晚上，他和他自己的“龙公主”站在阳台上。太阳在遥远的地平线下隐没下去，他看到他老婆的轮廓。找到了一点勇敢，他开始走过去。到她身边，手放在她肩膀上，阿文轻轻地把她身体转过来。她天使般的脸向他抬起。

阿文结结巴巴地说出：“啊，我……”再深吸了一大口气，接下来说：“我亲爱的，我有一个很奇怪，不容易相信的故事想给你讲。请让我先讲完，再考虑是否要把我从卧室驱逐出去”。

在他说到他把戒指给弄丢了，他把手举起来。他老婆眯着眼睛仔细看他的无名指，很白的一截。

也许是跟那种只有黄昏能生产出的色调有关，他的手指发着金黄色的光。他老婆用自己的手——跟一只花瓣一样温柔，她抓住阿文的手，微笑着说：“你没有房子，但是，你给了我一个家。你没有一大笔钱，但是，在你怀抱里我有安全感。尽管那枚戒指代表着我们俩的关系，但没有它我们也一定能保持住”，她把手放在她老公的胸上。

她的棕眼发出光亮，她说：“你的故事缺少任何真相，我还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相信你。你的空想的心灵很有魅力，让这个有点太真实的世界变得更迷人，更神秘。”

老龙的话是正确的。阿文并不是命中注定要睡沙发，或者更糟糕，睡在地上。那天晚上，抱着他老婆睡觉，阿文梦见那条老龙和它的龙公主再团聚。

2017年，我和我老婆去了桂林阳朔，地球上最风景如画的地方之一，我决定在那致命的一天，必须在那边的遇龙河里泡一会儿。下午在浴室里洗澡时，我感觉那天是本次旅行最完美的句号，直到我注意到了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不在了。在浴室里，害怕老婆发作，我一边恐慌，一边努力回忆起那天，当我在河流中慢慢地漂下去，为了减速，我抓住了河里一些芦苇，很有可能，因为那天河水有点凉，我的手指收缩了一点。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结婚戒指滑落了。老婆会相信吗？不知道应该如何对她解释这个疑惑，我想象出了上面虚幻的故事。虽然她不相信我的故事，但她愿意相信我不是故意把它弄丢，而且没有让我搬到沙发上睡觉。顺便说一下，那条河的中文汉字的字面意思就是“和龙相遇”。

责编：胡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