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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心从此薄男儿(专栏)

2024-07-31耿立

作品 2024年7期

一、自己的空间

岭南的习俗,未嫁的女性背后留着一条长及腰膝的麻花辫。女子在出嫁当天上花轿之前,由母亲或别的长辈将辫子盘在脑后,绾成改变身份象征的发髻。过去女子讲究发式,所谓云头雨脚,千种幽思,起于云鬓,万般风情,始于足下。那新娘的发髻样式伙矣,什么大圆髻、小圆髻、双鲤鱼髻、单鲤鱼髻、光身髻、纽绳髻、辫仔髻等等,云髻峨峨,修眉连娟。

《南村草堂笔记》里记载自梳女在梳起的前夕,必在“姑婆屋”内住宿,以香汤黄皮叶煲水沐浴,然后召集志同道合的姐妹商量自梳遇到的问题,由已自梳的姐妹传授“心法”,如:如何坚持独身、应付家庭阻挠及如何在家庭立身、独立谋生、互相扶持等,大家互相鼓励,至晨光熹微,即趁路上未有行人,连同前往附近的神庙举行梳起仪式。梳起的女子到神庙后,即在观音菩萨座前摆开携去的衣物和祭品,点起香烛,向观音三跪九拜,发誓决心“梳起”,永不婚嫁。然后由事先约定的已梳起的妇女为她拆开原梳的辫子,改梳为云髻,亦有在前一晚将辫梳成髻的,接着即将身上穿着的衣服脱下,换上新衣。这个梳起的女子再向观音菩萨叩拜后,即与同往的姊妹互拜、道贺。仪式至此便算结束。一般父母,对女儿独身终老、无所归宿殊感痛心疾首,多百般反对。但女儿“梳起”为众所周知后,父母即不能再强其出嫁,否则无异破坏她的贞操,在那个时代,贞节比生命都看得重要。

但自梳女一经自梳后,有的是住在姑婆屋,大多还是住在娘家生活。她们要扛起养家的责任,外出打工,这是给家里提供了一种终生的劳动力,赚钱供养娘家,但令人尴尬的结局却是自梳女无论怎样给娘家做贡献,死后都不能进娘家的祖坟与祠堂,即使到了人生的终点,都不能在娘家居住,习俗的说法是死在娘家,会给娘家的后辈带来晦气。

自梳女也是一种婚姻的形式,它与传统的婚姻不一样,这是一种无性的婚姻,它摆脱了传统婚姻里的不幸和痛苦,也承担了个体的孤独与无奈。她们不像尼姑那样远离红尘,与世俗格格不入,宣经念佛,但我觉得,这些并没有遁入空门的自梳女更可敬,她们拓展了女性的生存空间,她们虽然一生没有做母亲,但她们却有哺乳气质,回馈着家乡,回馈着父母宗族,回馈着兄弟子侄,她们在世间没有自己的基因留下传承,但她们的精神,却是起到了为女性生存开启一条道路的作用。

二、女性的天空是低的

珠三角很多的史志,在明清时代,记载了庞大的烈女贞女,就像一个个文字的牌坊立在历史的深处。世间如此扭曲,男子可以一妻多妾,而女子则强调贞节观,严守贞操,这就是明清酱缸文化的大背景。明代有《闺范》大言欺世:“女子守身,如持玉卮,如捧盈水,心不欲为耳目所变,迹不欲为中外所疑,然后可以完坚白之节,获清白之身。何者?丈夫事业在六合,荷苟非嬗伦,小节犹足自赎,女子名节在一身,稍有微瑕,万善不能相掩。”在那些道貌岸然的灰色道袍下,那些女子所谓要持“完坚白之节,成清洁之身”,否则就是深渊“万善不能相掩”,这就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明朝翻版,而对于一些男子的妻妾成群、灯笼高挂、狎妓游冶、山外青山楼外楼,则不置一词。

岭南的那些士大夫与知识阶层也脱不去这些文化濡染,甚至是推波助澜,他们为烈女贞女上奏折,求旌表,做牌坊,写史书,让一个个活生生的生命,成了僵尸木乃伊。那些不绝史书的记载,令人毛骨悚然,康熙《南海县志》上:

“梁贞女,三水尧邓坑乡民梁廷佐女,许聘南海磻溪堡苏坑乡民黄志麟,莫雁有期,麟病故。女素服奔丧,扶棺痛哭,欲从地下,妹党戚属咸相慰阻。

“谭贞女,丰岗堡谭赞字女,许字邓瑞翰子吉生,未婚,吉生病故。氏年方十七,闻讣即徒步奔丧,父母重违其志,入门恸哭几绝。”

乾隆《番禺县志》载:“李烈女,大步乡人,景恍女也。许字于同乡黄远思,母闻氏以节着,抚远思成长,能读书有文名,年十八而卒。女欲奔丧侍姑,父不许,遂自杀。”

道光《南海县志》记:“张氏女,郡城康侯季女也,父早故,母苏氏鞠之,性孝谨。许配同里庄之信,之信年十八病殁,女欲奔丧,母不许,乃昼夜悲泣,水浆不入口,十余日而毙。”

这些女性,小小年纪,还未过门出嫁,只是一纸婚约的订婚,未婚夫去世,那也必须像结婚一样,生为夫家之人,死为男方之鬼。那深入人心的贞节观念,已经焊死在骨髓里。“扶棺痛哭,欲从地下”“入门恸哭几绝”“父不许,遂自杀”“昼夜悲泣,水浆不入口”,这些女性和订婚的男人无一面之缘,只是守护的一个虚空概念,一个名声,世俗动不得,父母摇不得。这种文化模式,就是鲁迅先生所说的“吃人”吧。

在搜寻、阅读、走访自梳女史料的时候,我一面为这些活生生的生命挽歌悲叹,更为她们那种执着而深思,文化之力亦大哉,别有用心的驭人术借着文化的外衣,利用权力利用舆论,残害着一代代的生命,享受着畸形的人肉筵宴。

这些女性的生命与生存是如此逼仄狭窄,就像一条小道,白也好黑也好,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不管前面是悬崖荆棘还是陷阱火坑。

民国年间的《顺德县志》记载的这个故事,犹如小说。周贞姑是黎村东街周东皋的女儿,许沙亭屈敏中为妻,命运不测,贞姑未字而敏中命短去世,“贞姑闻之,痛甚,枕席时有泪痕,人莫知也”。周东皋与敏中之父平时相熟,屈家有两个儿子,屈父觉得大儿敏中虽死,可以让次子接替,这样周许两家还是姻亲,周东皋觉得这个设计顾及了人情物理,与大义无害,与女儿无妨,寻觅到了一条合适的出口,于是答应,但周东皋并未将这个转换告知贞姑。谁知贞姑暗中知晓了这个事的原委,但却装作不知。

到了屈家迎娶贞姑,花轿来了,“贞姑了无难色,而阴藏素帛袖中,比启舆,姑即以帛蒙面哭其夫,愿以死殉”。

喜事一下骤变,婚事变成了哭丧,这时屈家十分后悔。“贞姑固请守义,东皋闻之,以贞姑回,终身不嫁。”这又是一个可入《世说新语》的岭南故事,这个周姓姑娘所守护的所谓贞节,如一把利剑使双方父母都不得不低头。

从历史来看,明清不但空前盛行节烈,而且还具有明代尚烈、清代尚节的特点。了解自梳女,不可不知这样的文化阴毒,自梳女要挣脱这种网络羁绊,何其难哉。要待到了五四时节,才有鲁迅先生那样《我之节烈观》,翻转舆论,革新社会,替女性出一口恶气。

女人是被塑造的,在出生时候的不平等,就是一种鄙视的文化链。范热内普在《过渡礼仪》中说:“切割脐带的工具有时为某性别所特用,新生儿为男性,刀具、利剑等切割;如是女性,纺锤、捣米棍等。”在我国三千年前《诗经·小雅·斯干》里是这样的:“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其泣喤喤,朱芾斯皇,室家君王。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无非无仪,唯酒食是议,无父母诒罹。”这种男孩女孩诞生之初刀具、利剑、纺锤、捣米棍、玉与瓦,这既是物品的贵贱之别,也是性别符号的社会地位的差异不平等与未来命运的暗示,女性终生的劳作与纺纱锤、厅厨相系;男子一出生,就睡在床上,裹上大人的衣裙,拿玉做玩具,女子出生,就是睡在地上,手里拿瓦片做玩具。

可以说,女人的命运很多是规定的,特别是宋明理学后,女性的悲苦更甚,无论岭南还是中原、秦岭关中乃至黑土地的关东平原。珠三角有一首民谣《鸡公仔,尾弯弯》,可说是一阕女人悲剧命运的悲歌,就像一曲暗黑的女性命运,这谣曲里的女性,也像北方萧红《呼兰河传》里的小团圆媳妇和《生死场》里成业的婶婶、金枝、王婆、月英、五姑姑等北方的女性。

“鸡公仔,尾弯弯,做人新抱甚艰难。早早起身都话晏,眼泪唔干入下间,下间有个冬瓜仔,问过安人老爷煮定蒸,安人又话煮,老爷又话蒸,蒸蒸煮煮唔中安人老爷意,大拃落盐佢话咸,手甲挑盐又话淡,三朝打烂三条夹木棍,四朝跪烂四条裙。仲话:咁好花裙畀你跪到烂,咁好石头畀你跪到崩。横又难,掂又难,不如舍命落阴间。人话阴间条路好,我话阴间条路好艰难。”

嫁作人妇的女子,天不明就要起床为婆家一家老少做饭,眼泪都未擦干就要进厨房。做媳妇就是流着泪苦熬,哪天没有婆婆丈夫的挤兑打骂?厨房有个小冬瓜,小媳妇想用来做菜,婆婆说煮,老爷却说蒸,蒸蒸煮煮都不合婆婆老爷的心意;一时说咸,一时又说淡,三天打烂三条木棍,四天跪烂四条裙,还嫌小媳妇把花裙子跪烂,把石头跪碎。小媳妇生活凄凉,甚至宁愿做鬼也不想做人媳妇。这广府童谣中小媳妇的遭遇就是数百年来那些女人的切片,应该说这个南国谣曲,活脱脱是北方萧红笔下《呼兰河传》里的小团圆媳妇:八岁被定亲,十二岁就到胡家做媳妇,一来就被狠打,婆家说是要给新媳妇一个下马威。婆婆做什么事只要不顺心就打小团圆媳妇,她不是被吊在大梁上被皮鞭子狠狠抽打,就是被烧红的烙铁烙脚心,要不就是被针扎、被拧大腿……打了一个多月,生病了,婆家开始给她弄偏方、野药、跳大神、看香、扶乩、赶鬼,没有效果,婆家说她肯定是被鬼附体了,于是又开始跳大神、看香、扶乩、赶鬼,还是越来越严重,最终病死了。

那《生死场》里的女性?成业的婶婶被丈夫打骂,害怕丈夫;金枝大着肚子为家庭忙前忙后,不仅不被丈夫心疼,反而因动作迟慢被责骂,孩子出生还在吃奶就被丈夫摔死,战争来袭,农村没有办法生存,她到城里打工,被男人欺辱;王婆因儿子被枪毙服毒自杀,丈夫着急埋葬,在她尚有一点呼吸时就被抬进棺材;美丽的月英下身瘫痪之后,丈夫不给她饭吃,不给她水喝,她下半身腐烂、生蛆,最后被埋在荒山之下;五姑姑的姐姐快生产时,丈夫不闻不问,还用冷水泼她,孩子出生便死了,五姑姑的姐姐也死在血光之中——一幅关东的女性生存图谱。

我们再看《白鹿原》,那开头好像是一个男人的炫耀:“白嘉轩后来引以为豪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老婆。”《白鹿原》前面用了很长的篇幅讲述白嘉轩的七房老婆,十六岁那年,娶的第一个女人一年后就死了,接着白嘉轩就娶第二房、第三房、第四房,如一串珠子,然后娶第五房、第六房,最后第六房都去世了,这些女人只是生产的牲口,就像白嘉轩的母亲说的这句:“这女人就是窗户纸,破了一层你就再糊上一层。”纸,这是风中的纸,单薄无依,破了就破了,再糊就行了。

自梳女时代,珠三角女子没有这样的文学作品留下,但南国的民间谣曲,却是女性创伤的记忆与记录。这是身体上的,也是精神与文化的钳制与压制乃至邪恶的折射。儒家文化和一些男人社会运作的幽暗,他们联合设计的社会运作的架构,对女人是不公,甚至是故意把人性的恶放大。把女性踩在底层,才显示他们的权威与荣光。

我想,这些才是那些自梳女看到的周边女性真实伤痛的记忆,她们听到看到周边的女性——自己的奶奶、姥姥、姑姑、姨妈,还有一些出嫁的姊妹在婆家的遭遇。在那些自梳女还没自梳的时候,她们的心理深处,不可能不产生震颤和思索自己未来的命运。

女性是被规定的,她们是生产的工具,也是创造劳动价值的工具。她们奴性般地被动顺从着,劳作与繁衍。

她们是会喘气的工具,一种终身制室内和田间的劳作。“八月载绩,九月授衣。”“她们大字不识一个,不识字不要紧,照样晓得剪鞋样、纳鞋底。一锥一个眼古,麻线扯得嘶嘶叫。鞋底纳出十字纹、胡椒眼、芝麻花、双龙抢珠凤朝阳,”闻一多在《匡斋尺牍》中就古代女性如何成为繁衍工具说道,“宗法社会里是没有‘个人’的,一个人的存在是为他的种族而存在的,一个女人是在为种族传递并繁衍生机的功能上而存在着的。”

在写自梳女文字的时候,我沉浸在一些历史记载里,心口像一块巨石堵着、压着。那些文字背后被残酷对待歧视的生命,真的是触目惊心。

比如当时珠三角地区特有的“吃烧猪”的婚俗。女子嫁入夫家,如果新婚之夜是处子之身,第二天新郎家就会给新娘父母送一头烧猪,那就是验明正身的告示,女方家收到烧猪自然是喜笑颜开,否则,就意味着出嫁闺女不是贞洁之身,娘家被人看不起,媳妇在丈夫家必然是备受折磨和歧视。

“嫁女归来忍泪痕,半忧半喜自思存。

爹娘第一开心事,就是烧猪送进门。”

《庄谐选录》卷八有这样的记载:女子无不畏嫁人,每谓嫁人为再投胎——则翁姑若夫,常有任意凌辱并致死之事,而童养媳尤甚。粤东风习强悍,虐婢虐新妇之事,亦甚于他省。常有小家妇被虐,反怨父母何故不于己为婴孩时溺死己者。于是桀悍妇人,遂创为十姊妹,盖欲逃夫家之威虐,求一生之自由……

这段文字里,有所谓的“十姊妹”,就常常是那些自梳女命运的联盟,她们缔结“金兰契”,相约不嫁,共进退同生死。《女聊斋志异》中有一段名为《普依祠》的记载:“粤东女子,往往于未嫁之先,拜结姊妹,誓以十女尽嫁,方与夫同房,名曰金兰盟。”如有先嫁之人,则坚决不与夫婿同房,且三朝之后就返回母家。夫家同意则罢,若不同意,这些女子“或投水,或悬梁,或馁或刎,舍此一命而后已。死之日,群姊妹哭尽丧,设牌醮荐,誓不出嫁。亦有一女死而九女俱死。”

这里的“一女死而九女俱死”,是那时的一种普遍现象,我在珠三角清代民国地方志里,多次看到相约不嫁,联袂而死。七个人相约跳海而死、数人一棵树上自尽的文字记载,看得我心情抑郁,数日束书不观,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时常中夜坐起,看着窗外,想透一下气,好像被历史的尘埃紧紧箍住,艰于呼吸。想到我在大学时候看到的一篇小说《五个女子和一根绳子》,当时感觉奇葩,现在觉得就是一种现实的书写。那也是联袂而死的故事,是五个女子惧怕婚姻,在一根绳子上吊死的广西大山里的故事。这同属岭南的地域,我知道了,女性在抗争婚姻路上的相同的岭南的血泪与悲剧。

那五个女孩,最小的正值十八岁的花样年华,最大的也才二十一岁,她们同一个村子,自小一起长大,她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号“赔钱货”;她们也有共同的愿望逛“花园”,花园是女人的乌托邦。而现实中村里的女人太苦了,因为出嫁就是进鬼门关。男人日里打,夜里压;婆婆指甲长,一抓五道印,因为女人不是人,嫁人由不得自己;女人是妇道人家,不能上桌吃饭;女人是丈夫的所有物,任打任骑。于是她们决定共赴那花园,五个女子相约一起上吊。“女子的死最洁白,像彩虹消失,星星隐没。灵魂变成雪白的小鸟,在天上的花园里遨游。”五个一起长大的女孩子,挽手结伴游花园,晓得几多惬意啊,在一个安静的清晨,穿着漂亮的衣服,用一根麻绳,将自己送往了没有压迫的美丽“花园”。

结局是最令人感慨的,那根上吊的绳子是谁家的?两个父亲还在争抢上吊的绳子是自家的,没人在意这五个女子的生命,没人在意她们在人间的死活。几十年过去,这根绳子还像悬在我的头顶,“五个女子”岂止是五个女子,“一根绳子”也不仅仅是一根绳子。

我还记得小说里的一个场景,那些女孩子在没人烟的山野里割草,她们可以袒胸露背,解开一切束缚,周围没人,连刈草都是快乐的,但她们也时时露出心酸:“议论点什么好?就讲死吧,死有几种死法?”“没什么好讲的,还是讲死吧。”在没什么好讲时,她们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死”,在女孩们看来,“死”好轻松呢,要好好打算:死的时候要留个全尸;要好看干净一些;要赶在出嫁前;姐妹们要用一根绳子才能一起进花园;要穿七件新衣裳,里面要有红衣裳;吊死的地方要讲究;绳子要舒服……

现在回过头来,我们会觉出这些女子,不是只在小说里的女子,还有珠三角那些联袂而死的生命,她们在那种文化的压抑里,对世俗世界感到愤懑与绝望。但我们也看到了她们精神世界的觉醒,对禁忌的反抗,她们的花园不在夫家,也不愿再在世间沦陷,而是敢于超越所谓的规范,向死而生,自己寻找自己的出路。

1872年来华的美国公理会传教士明恩溥,提到广东省顺德流行这样一种习惯:女性自发组织起各种形式的姐妹会,如“纯洁”姐妹会、“不结婚”姐妹会等。每个姐妹会大约有十个未婚少女,她们对天发誓决不结婚。她们视婚姻为火坑,相信一旦结婚,那自己的一生就将是悲惨的和有罪的,她们的父母对此束手无策。明恩溥所说的姐妹会就是当地女性的自梳群体。

不是痛苦的世间,谁会拒绝世界的温馨?没有温馨,才有自己为自己创造一个花园。大先生说:“做一个中国女人,要能够忍受一切的打击,提防突然间会从天空飞来的冷箭,要锻炼得像一个有弹力的橡皮垫子一样,坐下去它果然会压扁了些,但一放松它立刻又能弹起来,恢复原状,要坚韧。什么都该依靠自己,跌倒了不喊痛自己爬起来,才能谋得解放。”中国女性长期处在被忽略、挤压的地带,她们的精神变形,形体变形,而敢于走出那种文化,追求经济独立,不依附于人,这种勇于突破的路,是值得人们赞美的,虽然伤痛,但依然前行,跌倒了不喊痛,自己爬起来,前面细微的曙光,才会变得璀璨明亮。

三、不落夫家

人们说珠三角,先有不落家,再有自梳女,这里面有着自然精神的血脉传递与承接。不落家是一种双居制的婚俗,在少数民族苗、瑶、壮、黎、侗存在,而岭南的汉族也濡染了这一百越遗存,除掉广东广西的汉族,福建的惠安女也有“不落家”的婚俗。

但这种婚俗在现代社会时时引起震荡,甚至悲剧。1929年的《广州共和报》有文章,就说了一则珠三角腹心地带不落家引起的悲剧:

顺德腾冲乡,有何翁者,家颇小康,有子年二十,娶某氏女为妻。孰知女子嫁后,数年不落家,何翁抱孙心切,因翁诞辰,女不得已到家庆贺,何翁遂与子谋,强留之不许返婆家。女抵死不从,何并将女子与锁禁房内,不料女子于更深时悬梁缢死。女家谓翁父子谋死其女,纠缠官署,卒判何翁赔偿五百金作了。

这是一个悲剧,作为何翁来说,延续香火是家族最大的使命,于是借诞辰,要女子落家也是应该的,有了媒妁之言的合法婚姻。这种借老人生日或者借口老人生病,那不落家的女子就会到丈夫家来,这时丈夫家往往会强留,生米煮成了熟饭,女人最后从不落家到落家,这也常常是丈夫家对不落家的女性的无奈之举。

不落家这种风俗,在岭南汉族已有数百上千年历史了,邬庆时在《“自梳女”与“不落家”》一文中说有些人家的女儿,自己蓄意独身,但家中父母防范甚严,这些女儿们无法“自梳” 或者有的暗中秘密偷偷“自梳”的,不敢告诉家里人,于是被迫出嫁了,这些被迫出嫁的女性就往往采取婚后“不落家”的途径。这些女性为了“不落家”,就在婚后千方百计,不与丈夫发生交接。因为一经怀孕,俗例即须“落家”,再也无法脱身了。于是那些决心“不落家”的女性,临嫁时必由先辈姊妹教以应付男人的办法,并由“金兰姊妹”特制一套防御衣服给其在洞房穿戴,如防护的盔甲。这种衣服用厚布制成,上下衣相连, 穿在身上以后,再由“金兰姊妹”用结实的麻线将所有夹口处密密缝固,勿使新郎扯开。并且随身携带剪刀自卫,如新郎在洞房以暴力相逼,即厉呼求助。其“大妗(陪侍新娘的妇女)”及仆从(“金兰姊妹”乔扮的),闻声即群集护卫,帮助新娘渡过洞房花烛这个关口。

但男方家族的传宗接代如何解决?有些不落家的女性,就会拿出一些银两钱物给男方,以不落家的名义嫁给男方,就是走一空头形式,结婚之时,鞭炮声里,铜鼓花轿送新娘至男家,拜天地拜祖宗拜堂完毕,新娘就回娘家长住,或到姑婆屋与其他不落家妇女共住。以后男方再娶,或另立偏房,悉从自便。到女方人老病危便沿着早年乘花轿经过的老路,用竹篼抬至男家,由庶出子女侍奉汤药,直至闭眼告别人世,安坟下葬为止。

邬庆时当年曾见山门乡李姓一女儿嫁时,因夫家防范甚严,不许其返回娘家。她的姊妹们闻讯,结队前往男方家庭吵闹交涉,而那李姓女子仍不得出。结果只好在深夜,由“大妗”做内应,从房上揭瓦私逃。逃出后即匿居在姑婆屋,其夫李姓家追讨,则由“金兰姊妹”出面交涉,提出“不落家”的要求,自愿赔款夫婿纳妾。夫婿纳妾时,仅回夫家独宿一宵,受新妾叩头献茶,为新妾命名后,仍归母家长住。

不落家的女性在新婚时,是否和男子交接是以后落家和不落家的关键,胡朴安编修的《中华全国风俗志》中,就有结拜的姐妹验新娘衣衫的记载:

新婚之日,新娘浑身被包裹束缚,竟致小便也无法解决,“归宁”回门之后,新娘的衣服也要被其姐妹检验,如果衣衫被破坏,姐妹们可以群起而羞辱之。还有的女子携带剪刀,作为自卫武器的,更准备砒霜、刀及绳子,砒霜为服毒,刀为自刎,绳子为上吊用,其目的是防止新郎迫近身体,如新郎以暴力相逼时,此女则以自尽作为恐吓。又或用另一种方法——求救,在当时婚俗中,新婚时娘家必请一大妗伴随新娘过门,决心不落家的妇女,其大妗以“金兰姊妹”充当,如在洞房内闻见新娘呼叫,即群相救。一切的目的都是为了不与丈夫发生性关系,不怀孕,因为如果新娘怀孕了,她就必须到夫家去,繁衍子嗣。

新婚之夜对于新娘来说如临战场,如果决心“不落家”,那么接下来有种种关口考验等着她。未落家的媳妇,每当逢年过节,及家中有事时,按理还是要回到夫家。为了避免与丈夫接触,这些不落家的新娘就采取各种方式躲避,为了避免与丈夫直接接触,她们会采取各种方法。“不落家”的女子年节上在夫家的几天里,整天戴着一顶竹制的连面孔也遮没的帽子,使人不能看见她的面孔。

关于不落家的情况还有很多。富贵之家,既不想家里留个“老姑娘”惹人嗤笑,又怕女儿出嫁后受种种灾难,那么就替女儿花钱消灾,主动不落家;穷苦之家,能干的女儿本就是家里不可或缺的劳动力,养蚕缫丝、耕作织布,帮添加来营生,于是娘家对女儿的“不落家”就默许乃至私下鼓励。

“不落家”的妇女, 虽不与夫家共同生活,但在夫家仍是媳妇。夫家有红、白事,例必派人迎回。尤其遇到翁姑及夫婿家丧事,必须回去“上服”尽孝。除此以外,就只有待到她本人病重,无可救药时才使人抬回婿家待毙,在弥留期间的饮食、医药以及身后的一切,殡葬、待客费用,俱由女方自备,不费婿家一文,且多有遗产留给其妾及庶出子女,婿家亦必以主妇礼丧送。只有少数“不落家”的妇女,在夫婿死亡后,应庶出子女的要求,回婿家主持家务,谓之“守清”。

但对于不落家这种风俗,官府有时是不认可的,清代顺德有个县令痛恨“不落家”的习俗,定下一条严规,凡有女子“不落家”,就把她们的父兄五花大绑去游街,然后再逼着他们把姑娘送回夫家。

事实上,在同强大的“自梳”“不落家”风俗的抗衡上,官方时时处于无能为力的地位:“有司虽剀切示诫,而不能挽其恶习。”这种风俗历千年而不辍,生命力强大,虽官府严禁,最后也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那些流水的官家一走,立即人走政息,风俗仍旧。

在中华民国,卢衍来在《顺德大晚乡农村状况》的调查中记载:除贫家自幼鬻与人为婢失其自主者外,其在母家之女子,百人中有三十人自梳、三十人嫁鬼、二十人虽嫁而不落家、二十人因无女伴纠缠之故,方允长处夫家者。

这个比例是十分惊人的,百人中不落家的比例是百分之二十,还有百分之三十自梳,而正常进入婚姻家庭的才百分之二十。

不落家这个风俗,是普遍的现象,不分阶层富裕贫困,如岭南三大家之一的明末清初屈大均的妻子刘氏,就是一位不落夫家的女性,为此屈氏写下“介推惟负母,弘景未归妻”的诗句来抒发心中的感慨。

《屈翁山年谱》记载:“屈翁山因前妻仙岭乡刘氏不落家,而以王华姜为继室。”《清稗类钞》载:“既结金兰契,遂立约不适人,后迫于父母之命,强为结婚,乃演成不落家之怪剧。不落家者,即云女子已嫁,不愿归男家也。金兰契之风,以顺德为最盛。”

不落家的婚俗在珠三角慢慢衍生出自梳女群体,自梳女与不落家的女性颇多类似,她们大多不居住于娘家,而是建造姑婆屋搬出单独居住,或与自梳姐妹共同出资购屋,共同生活居住。不同的是,一个举行过婚礼,入过洞房,拜过天地,一个自己梳起,自己嫁给自己。

四、缫丝女人

“佩佩对疼痛的最初记忆来自于妈妈。当时她只有三四岁。那时发生的事情,现在正再次发生。妈妈痛苦的呻吟把她从梦中唤醒。但她依然紧闭着双眼。尽管如此,她还是能‘看到’妈妈的那幅绢画,画上有五只白色的小鸟,其中三只栖息在开满白花的枝丫上,另外两只正展翅飞翔。这是他们家唯一漂亮的东西。即使在黑暗中,她也能看到它。每当她问很多问题,关于这幅画,或关于其他事情时,她父母就会很恼火。爸爸会用舌头发出一连串不耐烦的声音,妈妈会说她想得太多太远了。因此,佩佩只得像她天生寡言少语的姐姐丽丽一样,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这是美国作家盖尔·月山《丝绸女子》小说的开头,是自梳女佩佩的童年记忆。1919年珠三角的乡村,年幼的女孩佩佩被父亲送进一家缫丝厂,缫丝女工的工资相比于一般的农民丰厚几倍,佩佩以缫丝的工资养活一家。那时的珠三角,缫丝厂占中国的半壁还多,这年幼的佩佩成为了那众多“丝绸女子”的一员,她在缫丝厂最终也成为了一个自梳女。

佩佩幼时目睹母亲分娩之疼痛,那是肉体刻骨痛彻的疼痛;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真正接触到的是女性精神成长遇到的疼痛:美丽在被家庭逼婚之后更是遭遇到所爱之人阿宏的无情抛弃与背叛;阿琳为家庭生计牺牲自己做工,而后更是在花样年华时选择举行梳头仪式,终生不嫁;叶姨爱上阿悦,却被家庭送至工厂,从此与他相隔天涯,再未遇见;佩佩长姐丽丽嫁给一个年龄大她很多的粗暴农民,婚后饱受家暴,却为了娘家的名声选择忍气吞声。对女性而言,要一份爱情走向婚姻,而事业与家庭的撕扯,生生能把人弄得五迷六道,咬牙坚持,哪个家庭不是千疮百孔,哪个女人不是悲伤逆流成河?从劳累蹚过血水和泪水的家庭之河,能渡到对岸,也有的沉没于河底。

人,女人的一生如何度过?家庭也好,爱情也好,金钱也好,情爱也好,权力也好,你的角色,是爱人、情人、官人、局外人、客人,不管什么时候,只能是一个人扛,就如杨绛所说:“女人最大的悲哀,就是一辈子都没弄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那就是,这个世界,终其一生都是你一个人。”从缫丝厂女工的选择看,她们是觉醒的一批人,她们找到了她们自己,她们选择了她们自己。佩佩、陈玲、阿明她们共进自梳女生涯,隔绝了尘世的男欢女爱,以独立的个体站立在这个人世间。

透视历史可知,珠三角从明朝中后期开始的桑基鱼塘模式改变了过去的农耕模式,随着蚕丝业的兴起,一直依附于男性、经济不能独立的那些女性,凭借着女性的灵巧与性别的优势,在丝绸厂做工展现自己,赚得的银两金钱足以养活自己,使自己体面生活,还可以补贴原生家庭。那时的养蚕有许多的禁忌:“蚕蛾在桑皮纸上产下的卵,被小心地包成薄薄的纸包,须放在处女的胸怀里,由她的体温来孵化。这以后到蚕结茧,都要全神贯注地照顾,不小心就会前功尽弃。”也许,这是古老的处女的崇拜,在采茶的习俗中也有所谓的处女采摘的茶价格翻倍,这内里的还是那种男人内心龌龊的心理所致。

进入缫丝厂的女人,经济独立,原来为着衣食考量而不得不选择的婚姻,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也不再成为她们的必然选择。她们,跳出了大多数中国女性“待嫁—出阁—为人妇”的妻子、母亲、姥姥、奶奶们的人生之路,她们的路发生了弯曲,成为自梳女。这些大部分是自梳女的缫丝女,因为日本人的侵华战争,蚕丝经济整体凋敝,缫丝的丝绸女性才成为了历史的记忆。

女人自梳,追求的是人生安全感,是思想决定自己命运,自立,养活自己,撒切尔夫人说过:“小心你的想法,因为它们会成为言词。小心你的言词,因为它们会成为行动。小心你的行动,因为它们会成为习惯。小心你的习惯,因为它们会成为性格。小心你的性格,因为它会成为你的命运。”

多有学者研究自梳女,有的说“自梳”受珠三角传统的“不落夫家”婚俗的影响,有的则认为自梳女兴起与珠三角地区的经济背景有直接的关系,随着珠三角缫丝业的高度发展,需要大量女工,妇女取得独立的经济地位,从而促进了女性觉醒,逐渐摆脱旧有婚姻的束缚。

我觉得,婚俗影响是有的,珠三角特殊的经济背景,滋养出女性的个人想法,才决定了自己一生的命运。

有学者说:“从女人自身看,被女人认同、自觉追求,并且长久地改变女性命运的,主要是两件事:教育和职业。”教育是灵魂的事,可以唤醒蒙昧;而职业是自立的本钱。

珠三角是我国传统的蚕业中心之一。到了明清,蚕桑业生产是该地区重要的产业。珠三角特殊的桑基鱼塘的农业生产方式催生了自梳女,屈大均《广东新语》记:“桑叶饲蚕,蚕矢饲鱼,两利俱全,十倍禾稼。”在基塘农业生产中,妇女是家庭的主要劳动力,很多活计如采桑、养蚕、养鱼等并不是重体力,“老弱妇孺均可参加”。文献上有“(南海)九江地狭小而鱼占其半,池塘以养鱼,堤以树桑,男贩鱼花,妇女喂蚕,其土无余壤,人无敖民”。自古以来,岭南女性就是吃苦耐劳,下田种地,贩负经商,甚至劳作时,把孩子捆在身上。历史上,夫逸妇劳的生活模式在岭南十分普遍,再者岭南妇女缠足并不普遍,粤人在历史上有跣足的传统,一双天足改变了那些女性所谓的婀娜,而多了一份健壮。

清代顺德人张臣《竹枝词》曾写这样的劳动场景:

呼郎早趁大冈墟,妾理蚕缫已满车。

记问洋船曾到几,近来丝价竟何如?

这珠三角的女人除掉养蚕缫丝,还要呼唤丈夫早起到集市,要询问洋船什么时候到和蚕丝的价格,里里外外都是主持人的角色。

桑基鱼塘的农业生产方式,对女性劳动力的需求巨大,这就赋予了珠三角地区的女性和其他地区妇女不一样的劳作需求,女儿大多是当时家庭的主要农活的承担者,这些女儿们嫁出去,那真是泼出去的水,对娘家造成损失,于是“不落夫家”和“自梳”就得到娘家的默许。文献记载,其时全国直接、间接靠缫丝业生活者,累计至少有30万,其中广东就占20多万。

自梳女产生于珠三角地区,而以顺德的均安和大良、南海的西樵和简村分布最为集中。清同治十二年(1873),民族企业家陈启沅在南海西樵简村创建第一家近代企业——继昌隆缫丝厂,使传统手工制丝演变为机器制丝,“速咸丰中叶,有南海陈启沅者,具新思想,游历欧美,考察粤丝销流状况,归国后,本其所得,于光绪初年创办机器缫丝厂,用蒸汽发动机制作。其时风气未开,咸加诽谤,陈遂设厂澳门试办……继复设厂于南海西樵。”继而龙江、龙山和顺德各地相继仿效,在南海县,“当时官山有缫丝厂约七间,每厂约有女工五百人。光绪年间,丹灶塱心绉纱织造是鼎盛时期,村民约有七千人,从事此项生产的就有五六千人,以妇女为主负担此项工作,有一些男子也参与这项劳动。”蚕丝业的兴隆,给女性提供了就业,那时几乎所有的年轻女性都在缫丝厂打工,经济上不再仰仗别人,思想意识开始独立,首先就是挣脱家庭和婚姻的束缚,这为晚清和民国的自梳女大规模出现提供了土壤。“顺德容奇缫丝厂一千人中,就有八百自梳女。”邹庆时曾调查,清末时番禺南村数千名妇女中,出嫁者不过数人。

当时缫丝厂招工,有四不要:“谈恋爱的不要,已婚的不要,有孩子的不要,老病的不要。”这些自梳女没有家庭负累,没有孩子,自然成了缫丝厂的首选。

自梳女的大量出现,改变了舆论的土壤,也直接证明了女性的地位,不再是养儿防老传宗接代,女儿无用。自梳女的工钱可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那时,珠三角的家庭有以自梳女为荣的风评。

但是,这样的自立也触动了男权社会的权力结构,那时的传统力量还十分强大,有时,一种近乎仇恨的社会的眼睛就会盯梢她们,寻找她们的丁点的错漏,进而放大,打击她们,迫害她们。

自梳是像婚姻一样有着肃穆庄严的仪式,这就要求那些自梳女们自梳之后必须遵守自梳的诺言,若是反叛,或者在贞洁上面稍有任何的不洁,那么就会遭到男人世界的酷刑,或被装入猪笼投河溺死,而且不准其父母收尸葬殓,只能由自梳女们收尸,草席包裹埋葬;如果村中没有自梳女姊妹,那被处死的违规的自梳女的尸身便会在河中随水流去了。

五、妈姐乌衣下南洋

有一张很有名的自梳女的照片,是两个自梳女的背影,走在街上,这是标准的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自梳女,也叫妈姐的极鲜明的统一形象:立领斜襟上衣,宽松长裤,一律白衣黑裤(白色大襟衫和黑色香云纱即黑胶绸到脚眼长的吊脚裤),一条长及腰间的大麻花辫,左手一把黑伞,右手拎一个方包,整齐利落,如油画一样的质感。

这是我在顺德均安的自梳女的建筑——冰玉堂见到的照片。冰玉堂就是下南洋的妈姐出资修筑的,“安心静安舍,玉成冰玉堂”。

在传统的汉族父权社会里,只有男性才可以进祠堂,在死后被供奉,也只有男性可以在族谱里被记载,女性如果没有嫁人的话,在传统的广东封建习俗里她是不能死在娘家的,这被认为是一种非常不吉利,大家不愿意接受的一件事。

自梳女既没有结婚,又不能死在娘家,在传统风俗里这就是没有名分的一个女人,她会被担心在死后成为孤魂野鬼,这是她们真心的一种信仰和信念吧,所以她们要解决自己的身后事,这就是要落一个名分的原因,这也是冰玉堂兴建的原因,也是最初姑婆屋诞生的原因,姑婆屋的核心概念就是解决自梳女的身后事,也就是她们死后要有个名分,这个名分的实体化就是我刚才发的词条,叫“神主牌”,也就是供奉的这个灵位,上面刻着自梳女的名字,也称“长生位”。

这些下南洋的自梳女,是因为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顺德丝绸业式微,珠三角本来以缫丝为业的自梳女为了维持生计,就到南洋(马来西亚、新加坡)或香港、澳门等地当女佣,这些女佣称为“妈姐”。后人评价她们这种到异域谋生的胆量,可与当时到美国开采金矿的男性相媲美。

这些妈姐,或者在省城广州,加入梳佣,《广州共和报》有文称:

梳佣装扮,玄衣是尚,与其他佣妇齐,惟其工作在于梳头理鬓,故等称“梳佣”……梳佣大致可分两种:一为富家少奶特别雇佣者,此辈非髻技娴熟不可,而貌美年轻,尤为必要条件。大抵富家梳佣,兼职近身铺床叠被,折衣奉烟,薪金特别高,且常有打赏厚赐。

当时广州多数大户人家里的贴身女佣就是自梳女,这些妈姐们还有很高的烹饪技巧,目前流行的粤菜里,很多菜品都是妈姐首先制作的。这些妈姐谨慎做事,勤快做人,忠于主家,主人家对她们十分放心,甚至把全部家务都委托她们照料,照顾自己家的几代人,最后就像没有了主仆界限,融为了一家人。

而那些下南洋的妈姐,也很快就在南洋各地获得声誉,成为炙手可热的品牌。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南洋各大城市的街头,节假日时,身穿乌衣、脚踏木屐的妈姐就会老乡结群,穿街过巷,在街头展示一种来自大陆的独特气质的健康美。

在冰玉堂,有资料介绍下南洋的妈姐欧阳焕燕,引得我久久驻足。欧阳焕燕出生在顺德均安沙头村的一个贫困农家,父亲早逝,九个兄弟姐妹最后只活了六人。为帮家里赚钱,十四岁她便随表姐去了新加坡,之后她的两位双胞胎姐姐欧阳焕容、欧阳焕菘也先后“自梳”下南洋。欧阳焕燕先是到陈嘉庚家中打工,那时,年纪小小的她只是默默干活,根本不知道这就是侨界领袖陈嘉庚先生。就是这位主人在南洋筹款支援抗战中的祖国,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南洋华侨筹赈祖国难民总会在新加坡成立,陈嘉庚被推选为主席。仅1939年一年,南洋华侨就向祖国汇款3.6亿多元,从卢沟桥事变到太平洋战争的四年半,南洋华侨共计捐款约15亿元。

欧阳焕燕在陈嘉庚家里做工九年,后来日军占领新加坡,大肆屠杀华人,这是基于报复,“肃清新加坡的反日华人”,郁达夫就是被杀害于新加坡。

日本逼近新加坡时,陈家打算返回国内,就提出要欧阳焕燕一起走,但她没有同意,后来陈嘉庚就把自己的小女儿交给了欧阳焕燕和她姐姐,要她们照顾孩子。在兵荒马乱时节,生命危如累卵,随时都能倾覆,这真是陈家的托孤,在这件事上,我们可以想见陈家对欧阳姊妹的信任。

那几年里,欧阳姊妹一夕三惊,战争结束后,陈嘉庚一家人回到新加坡,他们马上开着车到处找欧阳姊妹。那时,欧阳焕燕早已将小姐安全护送到陈家亲家手中,陈夫人感涕不已,要求欧阳焕燕再回到陈家:“我一直将你们姐妹当成女儿一样看待,请你们还是留下来吧。”

只是这时,欧阳焕燕已在陈嘉庚隔壁的李家打工。这也是机缘,一天晚上欧阳焕燕带着陈嘉庚的小女儿到外面乘凉散步时,遇到李家老爷和太太,李家夫妇觉得这女孩不仅很能干,而且在战乱中还能对主人如此忠诚,于是,就邀请欧阳焕燕去自己家里做工。

可欧阳焕燕想不到的是这位李家的大公子就是后来出任新加坡总理的李光耀。欧阳焕燕在李家一干就是四十多年,她帮助李家带大了李光耀的三个子女李显龙、李显扬和李玮玲。后来,欧阳焕燕姊妹回到了大陆,李家一家人也时常与欧阳焕燕联系,捎东西慰问,感激感恩,直到欧阳焕燕九十八岁高龄逝去。

这些妈姐,除掉职业操守,在英语的环境中,她们能说流利的英语,与主人沟通无障碍,在新加坡独立后,还有妈姐随雇主到英国去,在遥远的英格兰终老。

有个柳姐,是来自番禺的妈姐。她在新加坡一家李姓主人家工作生活了三十多年,与主人家同桌吃饭,融入了李家,已成为李家的一员,也取得了新加坡公民权。但柳姐的心里最看重的还是家乡番禺和家乡的亲人,她的目的就是努力赚钱、存钱。先前是寄钱回去给父母,父母去世后,她寄钱给兄弟侄儿。凡是家乡提出的要求,侄子要结婚了、计划生育超生要罚款了、建房子要费用了……这一切都是柳姐来应付。

除掉物理意义的家乡,柳姐也把粤语作为自己的一种依靠,这是家乡给予的,她不能舍弃,她用粤语教会了李家的孩子很多珠三角的儿歌。

“麻雀仔,担竹枝,担到高上望阿姨。阿姨梳只玲珑髻,摘朵红花伴髻埋,花好睇白花晤好睇,三只龙船边只係(哪只是),中间个只係(那只是),打锣打鼓送阿姨返归。”

这歌谣起源的地方,就是番禺,就是家乡,她想到老了,她好返回故乡,回到父母坟墓所在的地方,她想着她要在故乡建一处大房子,她在那里颐养天年。

可是,她最终没有回到故乡,1986年,柳姐七十二岁那年,因脑中风猝死。身后留下银行定期存款新币三万元,由她在香港的侄儿接收,并将骨灰领回故乡。

柳姐在新加坡挂在嘴边的念叨是:“老豆恼我係无用的死女胞。嫁人有么好?我挨生挨死都係为着屋企人。”(父亲骂我生来是女儿没有用。嫁人有什么好?我辛苦工作都是为了家人。)

六、你需要的是臀部,而不是学问

下午,薄阴天气。没有游客,只有我在冰玉堂静静的氛围里,从楼下到楼上,看着一帧帧图片、文字、实物,追索着自梳女的命运。这里的神堂,燃着蜡烛,神堂正面的墙壁供奉着自梳女的灵位,上面刻着自梳女的名字,也称“长生位”。有的长生位上贴着红纸条,那是还存在世间的自梳女,但满满的一墙壁的自梳女的长生位,只有寥寥几张红纸条了。这最后的自梳女的红纸条,显示着她们还在人世间,慢慢凋零。

这是自梳女的归宿地,国人最计较的就是归宿,在传统的父权结构里,只有男性才可以进祠堂,在死后被供奉,也只有男性才可以在族谱里去被记载。在过去的珠三角,如果女性没有嫁人,她是不能死在娘家的。那些不落家的女性,名义上的丈夫就是给了她死后的一个名分和归宿。而自梳女是没有那种不落家女性的归宿的,没有名分的自梳女,担心死后会成为孤魂野鬼,于是就在姑婆屋设立神堂长生位,解决自梳女对往生的焦虑和死后没有香火的供给。

当代,自梳女作为一个风俗已经渐行渐远(不婚不嫁的当代女性和过去年代的自梳女有很大的区别,她们没有自己嫁给自己的仪式感,她们更自在),而作为一个书写的对象,却引得很多人的关注。在我的阅读视野里,看到美国华裔女作家林露德描写自梳女的小说《夜明珠》,特别是里面的一句话,一下震惊了我:“你需要的是臀部,而不是学问。”

我吃惊地读到这样一个细节:小说中一个叫公鸡的女孩对女仔屋的管理者提出“如果我们能读书,我们就不需要总是等别人来教,我们可以自己学”的建议。管理者听后大发雷霆:“你需要的是臀部,而不是学问。”这句话刺痛了我,过去的女性如何在社会中立身?小说《夜明珠》第一章题名为“女仔屋”,女仔屋是为避男女之嫌而特为未婚少女设立的学习“妇道”和女红的地方。这些女孩子日间在家做家务,侍奉父母,晚上则多到女仔屋留宿,与同伴做游戏、说故事、拜七姐等。小说中芸芸的好朋友好运已经开始在女仔屋过夜了。芸芸的父母考虑到她已经九岁了,决定把她也送到女仔屋:“你已经九岁,应该去女仔屋了,否则你会听到看到一些你不应该听到看到的事情。”而另一个女孩影子的母亲把影子送到女仔屋的原因是:“你不再是一个小女孩了,你不能在公共场合跟你哥哥或其他男孩子一起走路、说话。如果你这样做,人们会说你没有教养。然后,没有一个婆婆想要你做儿媳妇。”在这里,村中的年长者教她们学女红,学习妇道,学习如何做一个顺从的媳妇,学习如何照顾丈夫和公婆,最终为家里人赢得一大笔彩礼。当时的社会风习是不允许女子读书的,她们从小就被灌输三从四德的思想。小说里梅举的奶奶是个典型的那个时代的家长,她管理着家里的一切大小事务。在她家,总是男子先吃饭,他们吃完之后才轮到妇女吃。梅举在家里甚至不敢大声地笑,奶奶认为一个优雅的女子不能在别人面前流露自己的喜怒哀乐。梅举每天早上在奶奶还没有起床之前,就为奶奶准备好了茶。奶奶起床后,梅举就赶紧把茶奉上。奶奶说,这是在教她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媳妇。当梅举“自梳”并告诉父母她不想结婚,父亲听后,立马跳起来,立刻拿起锄头打她,愤怒地说:“如果我让你嫁给一只鸡,你就得嫁给一只鸡;如果我让你嫁给一条狗,你就得嫁给一条狗。”

妇女婚姻的选择权掌握在父母、祖父母等长辈手中,当事人只能顺从,男女双方是否了解、有无感情根本不在考虑之列。许多新婚夫妇洞房花烛夜,才第一次发现对方的“庐山真面目”。小说中芸芸由父母做主,媒人牵线,嫁给了一个无赖。媒人在提亲前宣称,这家有田地,有鱼塘,生活富裕,不用为生活担忧。但是芸芸结婚后才发现夫家很穷,无论她怎么做,都不能让她的丈夫和公婆满意,他们骂她是个饭桶,并对她拳脚相加。他们甚至禁止芸芸和村里的人说话。有一天,芸芸从田里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大雨,影子的妈妈招呼芸芸去临时的小屋避雨。芸芸回家后,婆婆指责她与男人们共处一室避雨,公公拿起锄头将她打倒在地,并骂她不知廉耻。婆婆又冲上前揪芸芸的耳朵,撕芸芸的嘴,直至她遍体鳞伤。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敢与芸芸交谈了。芸芸的丈夫在她怀孕时,也一次次折磨她,导致芸芸的孩子流产。后来公婆变本加厉,不让芸芸吃饭,芸芸只能吃些桑叶,她甚至把养的蚕也吃掉了。芸芸的遭遇让影子她们感到很害怕,影子意识到,如果结婚就会像芸芸一样受夫家虐待,即使嫁进一个好的家庭,丈夫和公婆像哥哥和父母一样善良,她还是会失去哥哥、爸爸、妈妈,失去好朋友梅举和公鸡,失去她热爱的自由。

小说写道:“去年隔壁女仔屋的四个女孩子,用两根长绳将她们的手脚捆在一起,然后一起跳入河中并大声喊道‘死也比成为妻子好。’过了一年,影子又听到其他女孩小声说要一起去死,吃毒药或吊死。可是影子不想选择死亡,她觉得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影子不止一次和梅举、公鸡讨论过‘自梳’的事情,但是她们一直下不了决心。直到梅举的姐姐巴举死去,她们意识到必须采取行动了。巴举最初选择嫁给一个死人,成为一个鬼魂的妻子。后来巴举意识到,即使嫁给一个鬼魂,仍然要伺候公婆,受公婆虐待。在一个台风之夜,巴举毅然决定跳水自杀。巴举的选择让梅举很震惊。为弥补台风带来的损失,梅举的奶奶和公鸡的父母决定把她们嫁出去,形势变得非常危急。在这个时候,影子再一次提出了她的计划:‘我们都不需要结婚,我们可以发誓像尼姑一样,一辈子不结婚,但不是剃光我们的头发。我们不是居住在尼姑庵靠赈济生活,我们通过纺线和刺绣养活自己。我们把头发梳成发髻,这样,每个人都知道我们不再是父母约束下的女孩,而是一个女人了。我们可以在村里租一个屋子,自己独立生活。’”这是我读到的最令我震撼和思考的一个自梳女文本,从这个文本,我想到的是鲁迅先生在《娜拉走后怎样》中觉悟的娜拉:“自己是丈夫的傀儡,孩子们又是她的傀儡。她于是走了,只听得关门声。”鲁迅先生的眼是毒的,先生说:“然而娜拉既然醒了,是很不容易回到梦境的,因此只得走;可是走了以后,有时却也免不掉堕落或回来。否则,就得问:她除了觉醒的心以外,还带了什么去?倘只有一条像诸君一样的紫红的绒绳的围巾,那可是无论宽到二尺或三尺,也完全是不中用。她还须更富有,提包里有准备,直白地说,就是要有钱。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是的,钱是重要的,自梳女不愿做傀儡,她们不但要经济的独立,还要做到精神的独立,这样,她们自在地生存在艰难的世上。有人说,自梳女是中国女性自由解放的先声,是独立的先声,我觉得是有这些因子的,是自梳女现象,松动了那个社会的三从四德,那个时代对女性的束缚,但那是一路血泪,一路挣扎。还是在《娜拉走后怎样》的结尾,鲁迅先生非常痛彻地说:“可惜中国太难改变了,即使搬动一张桌子,改装一个火炉,几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动,能改装。不是很大的鞭子打在背上,中国自己是不肯动弹的。我想这鞭子总要来,好坏是别一问题,然而总要打到的。但是从那里来,怎么地来,我也是不能确切地知道。”

看到现代女性的对婚姻的自主与自在,想到现在还有的世间不多的自梳女凋零的暮年,我觉得,现代的女性,是应该感到幸运的。走出冰玉堂,天空有了细雨,我回望着这个姑婆屋,想着上面镌刻着的五百位自梳女的名字,大都往生的名字,我觉得这个遗址是一个值得打捞的空间。自梳女应该被纪念,这是生者与死者对话的空间,看着那一个个陌生的名字,在多年以前,她们在这个世上来过,存留过。现在的后人,只是注视着这座建筑,注视着自梳女们成了留存人间的一道风景、一个建筑,她们走进了历史,我想模仿鲁迅先生的句式,自梳女走后怎样?现在的女性们,自己给自己的人生确立意义,她们“能够看清生命的真相——它的短暂如此突兀,就像流星划过漆黑的夜空,一刻的绚烂之后,永归岑寂。尽管如此,我仍宁愿沉浸在爱与美之中,兴致勃勃地活他三万天”。是的,在爱与美中,兴致勃勃地活他三万天,如此,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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