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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姜,我姜(短篇小说)

2024-07-31刘臻鹏

作品 2024年7期

推荐语:沈杏培(南京师范大学)

青年作家刘臻鹏的《你姜,我姜》在诗意淡然的叙述框架里,将人性的幽暗与明亮结合,讲述了“我”与阿淼从亲密到疏离,再到重建亲密的生命情感流变,呈现出或显或隐的青春成长与心灵裂变。小说结构上以回忆少年时光和当下现实的时空交替穿插为叙事支点;时间的不确定性在这对曾经最亲密的两人间发生了奇妙的效应:时间越久,可以使想念越强烈,关系越亲密,分别也越发意义深重。感伤、痛惜在现实面前或许虚幻和牵强,当阿淼带着温柔、同情的目光端详着“我”的时候,少年长大过程中的万千屈辱和艰难,在这一刻“瞬间松解了,被爆破得烟消云散。”小说在开篇以一个哲学“悖论”——“一个人从来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为故事的铺展设置了一种舒缓平静的语调,顺着流水,每一个走向,每一道弯度,都自在、自然。而小说内核,亦有关少年情谊,那是青春内在的转化,由无忧、疲累、弃绝,转化为对友谊和爱的释然与信任。是阿淼,让“我”在少年时代远离孤独、获得信任、体会依恋;同样是他,使“我”过早领略了情感的复杂,窥见内心隐秘角落的幽暗。

在加速度的心灵成长中,小说有几个“慢镜头”以诗意笔触和浪漫想象,完成对人事物变迁的描摹。小镇上空飘扬的碎屑和颗粒,偶尔像闪闪发光白色纸片的白鸽群掠过;废弃工厂荒地,后来成为鸟语花香的度假区;立在滚滚麦浪里的稻草人,在失去利用价值后被焚烧殆尽;这是隐喻即将迈入成人社会被动的“我”,仍想“藏匿”和“退场”的胆怯与渺小。生活让“我”理解成人世界的无奈与艰辛,也理解少年时光的一去不复返,以及人性情感的复杂缠绕。正在这个意义上,“我”和阿淼,以及代表这个世界最初的、最纯粹、最温暖的“河流”,犹如亘古不变的声音和身影,传递出生生不息的情谊绵绵。小说还隐含着几组对应关系,表现为对现时与回忆、小镇与城市、永恒与流变等的对照书写;而相对恒定不变的是处在形而上意义的“河流”。它们时常交织在一起,使原本只属于个体的情感变迁与时代的更迭变幻彼此呼应,共同融入了人类集体搭建的物质与精神世界。同时,“对应关系”的描写是观察“我”和阿淼成长故事的窗口;当成人世界夺走了少年时光,那么相似的青春困境是否能使已然“陌生化”的人和情感以另一种方式相遇、和解?作者给出了自己的答案:能。小说最后的两人再次如少年般玩笑,而“我”也在默念着“同一条河”的时候,已经与自己和解并做出决定:怀揣勇气,向前一步打破枷锁,“近处波光渐泳渐远,一路向着更远的北方纵深下去。”真正不变的,唯有勇敢、成熟、柔软的心。

《你姜,我姜》写出了人微妙的“共情”性,是只可体悟又难以言说的那份心结。小镇的四柳河畔和少年时光一直潜隐在内部,过去和现在的河流都是他们友谊和心心相印的见证。这条潜在的线索,不仅使小说紧扣题目,更是令故事充满幽幽诗意。那粼粼波光的河流,叠加了人物的内在情绪,大起大落或细微波动,慢慢浸润至读者的心房,于是心潮如海潮。这种种细密关联的建立,要求作家对生活有深入的体察,在书写时还得有足够耐心和过人笔力。在此意义上,刘臻鹏洞悉少年时代的珍贵与深邃,深入到近乎无解的青春困境,较好地平衡了书斋与人间烟火,以敏锐的直感和还原生活的艺术表现力,创造出了这个结构精致的文本、呼之欲出的人物形象、满纸情思的盎然诗意。

四柳河畔,两人。

水流并不湍急,只是阳光照耀下,粼粼波光逐次向近处推来,显得流速较快。这是视觉错误。

下到岸边的时候,我前脚掌向下弯曲,对草坪形成抓力,而这向下陡峭的坡度还是让我由不得自己,有点儿滚石下山的意思。兄弟阿淼则大胆得多,一溜烟儿,就从平地走到了岸边。

站在岸边,望向河流,微风乍起,吹得柳枝形成招摇的姿态。

阿淼歪了歪头,说:“下?”

我说:“嗯……嗯。”

阿淼问:“你怕?”

我说:“怕什么,我经过系统的游泳训练,只是,没下过河。”

望着波光闪闪,我跺跺脚,前后摇摆双臂,却迟迟不敢跳下去。这么纠结着,阿淼走到了我身后。

我警惕地说:“你想干吗,踹我?”

阿淼说:“我没那么缺心眼。”

我说:“六岁那年,我在游泳池边,第一次下水,就是被教练踹下去的,否则根本不敢尝试。”

阿淼突然托起我的双臂,说:“你姜,我姜。”

这是《泰坦尼克号》里的桥段,只不过我俩学了一个半吊子。当时,我和阿淼管父母要钱,要去电影院看《泰坦尼克号》,父母不知这是爱情题材的,只是听名字听出来是英文影片,觉得对提高英语成绩有帮助,便批准了。随着时间流逝,我们两个学渣只学到了最后一句“you jump,i jump”,当时不知道“jump”何意,干脆就说成“你姜,我姜”。

我说:“去你的。”自己径直跳了下去。

四柳河中,水花四起,两个少年的游泳姿态轻巧如鱼。

小学时,我尚不知道“悖论”是何意,现在回忆起来,我当时身陷在悖论之中。悖论的设局者是我的母亲,她对我在交友方面约法三章:“第一,不准交女性朋友;第二,不准交比你名次低的朋友;第三,为了提升自己的交际能力,希望你广交朋友。”再加之那时我的成绩稳居第一名的位置,无法破局的悖论就生成了。

那时,学校初二各班级流行“等一等”,即如果两个好友不在同一个班,想要一起走回家,而其中一人的老师在放学时选择了拖堂,那么另外一人则会来到教室后门一侧,等一等,等他放学一起走。初一孩子不流行这个,他们还规矩得很,只知道各自回家,回家的路线轨迹几乎无平行或交叠;初三的孩子,忙着中考忙着毕业,更没时间“等一等”。那是初二特有的现象。

我已经记不得我和阿淼怎么认识的了,这段注定沦为空白。我想,影视剧里的两个主角见面时都会重点描写设计,或是巧合,或是充斥着一些火药味,总之会不落俗套。而现实并非亭台楼阁的虚构,终究落地在泥土里。

那时,我在班级里没朋友,体格瘦弱,本是铁定会受气的那一类人。阿淼和我互相熟识之后,在没和我打招呼的情况下,来到了我的班级门口“等一等”。

他第一次这么做的时候,我怀疑地指了指我自己,问:“等我的?”

阿淼说:“不然呢?”

我说:“我急着赶回家写作业。要是你们班老师拖堂,我可不能还给你这种‘等一等’的待遇。”

阿淼说:“你拿我这种行为当什么,投资?还讲回报的?”

他说完之后,和我一起哈哈大笑。

走在路上,我和他聊着聊着,他便快步走上了前去,不愿和我并排走。

我问:“搞什么?”

他说:“你挤我。”

我这才发现,自己刚才和他聊得太投入,已不自觉把他挤到无法正常直线行走。

我道歉道:“你瞅我这坏习惯。”

他明白我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便又挪步撤回来,和我并排走。

和他聊着聊着,我又不自觉地把他挤到了路的最左边。阿淼半开玩笑地用肩膀拱我,也将我往右边挤,作为切磋式的“回击”。

我和他就这样较起劲来。后来,事实证明,他的力气更大一些。

我大喊:“投降了,投降了。”

两个人又是哈哈大笑。

如果说本节开头所说的交友悖论,在我眼里曾是坚硬如冰冷的囚牢,那么在阿淼面前,那只是一个能轻松打破的蛋壳。只不过,这个蛋壳,并非我从内啄破的,而是被他从外打破的。我重见天日,获得暂时的新鲜阳光。

小镇的上空似乎总是飘扬着一些碎屑和颗粒,后来,虽然环境改善了一些,却令我总感觉,还有些黑线和粒子悬浮在空气里,闪烁不停。也许是惯性记忆,也许是长时间学习带来的片刻幻觉。

我和阿淼的友情,之前一直停留在上放学途中共同散步,我从不敢邀请他来我家做客,怕我的父母不允许。那时候,我的成绩已经有一些滑坡,由名列前茅变成了班级中的第四五名,而阿淼的成绩一直是不上不下,处于班级中游。如果我把阿淼带回家,母亲会认为是他对我的成绩产生了负面影响,进而禁止我和他继续做朋友。

初二的下学期,班里有个大块头,总是抢我的帽子。我的头发因故有一块新鲜的伤疤,还没痊愈,跟被香烟屁股烫了似的,很难看。那个大块头抢我的帽子捉弄我,显然是要我出丑。

我没有将这件事告诉父母,怕被同学嘲笑“多大人了还要哭着找妈妈”,却因此郁结难解。某次放学回家的路上,阿淼看出了我有心事,我便向他坦言了大块头的事。

他愤愤地说:“谁呀?这么手欠,让我去教训他!”

我说:“别,你不是他对手,他可胖了。”

阿淼说:“你只管告诉我,那个胖子长啥样。”

第二天,我和阿淼所在的两个班刚好在一起上体育课,自由活动期间,阿淼眼睛一直盯着那个大块头。他示意我先回避,躲到厕所里去,以免被大块头发现了是我告发的,事后再找上我打击报复。

我虽佯装去了厕所,却在墙壁边缘悄悄探出脑袋,一来是担心阿淼的安危,二来,我也想看看那个大块头遭到报应的洋相。

只见阿淼戴上了帽子,蹑手蹑脚地走到大块头身后,猛地发力,伸手重重给了大块头一拳,然后拔腿就跑。大块头很明显被打蒙了,回过神来的时候,阿淼已经跑出去十米远了。大块头拔腿想要追上前去还击,但他那种臃肿的身材,又如何能追得上健步如飞的阿淼?

我看见阿淼朝我这边奔来了,又把头缩了回去,去了厕所。

阿淼走了进来,开始夸耀起自己的伟大“战绩”,说自己使出了太极拳,三下五除二就把那个大块头撂倒了,大有一种凯旋的姿态。我没有打断他,只是哈哈大笑。

那以后,我和阿淼走得更近。

阿淼总能认识许多的人,同年级的、初一的、初三的,甚至平日里素来板着个脸的老师,都能对阿淼笑着点点头打招呼。我也通过阿淼逐渐认识了更多的朋友。不经意间,我走出了母亲给我画的交友怪圈,收获了一批又一批的朋友。有的只是吃过一顿饭,我们互称“一顿饭朋友”,有的只是打过一场球,我们互道“球友”。而每次,都有阿淼这个中间人在场。我想这个叫作“铁哥们”。

小镇的上空偶尔有白鸽群掠过,就像闪闪发光的白色纸片,忽而向下,忽而转弯,直冲云霄。小镇上有一片荒地,那是一片废弃的工厂区。原本打算拆光了建些别的,后来大概工程款没能给足,拆迁队干脆不拆了,留了工厂群落一半的残躯在那里。如果有好奇的小朋友去那一片工厂废墟探险,势必会被家长们拎回来教训一顿。听说那里冻死过一个乞丐,还有人在那里中过毒。久而久之,那里便变得人迹罕至,甚至鸟也不愿在那方土地的上空多停留。树枝上,叶子早已凋零,那里的树是有枝无叶的。

那里,充满了死亡的气息。

我和阿淼骑着脚踏车,几乎踏遍了小镇的每个角落,唯独没有去过工厂废墟。强烈的好奇心令我俩萌生了去看一看的想法。在阿淼的鼓动下,我跟随他一起徒步前往。

刚靠近工厂废墟,就有一条脏兮兮的黑狗窜了出来,朝着我们大叫了几声,见我们没有怕它的意思,它又转身逃窜,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我和阿淼继续小心潜行。在这边走,可得小心,地上的碎玻璃和石子有把鞋底刺穿的风险。忽然,一阵风吹过,窗户被风扇得晃了晃,木板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我和阿淼心跳怦怦,却脚步未停。

走了大概四五分钟,我和阿淼胆子突然大了起来。乞丐的尸骨早已被拉走火化了,若留有毒气,经过了这么多年,怕是也早已散尽了。我和他在里面走着走着,看着无人打理的废墟之上,断裂的墙壁上留有汽油残余物的涂鸦,虫子和气体使得这里令我感觉到既干旱又湿漉漉的。我们自觉恶心,便快步走过,居然不经意间绕到了四柳河的背面。

原来,这片工厂废墟直通四柳河的另一侧。眼前,清澈的河水宽宽地向前流着,阳光照在河面上,也晒干净了我们身上有些发霉的味道。

我和阿淼畅快地游了泳,接着爬上岸,倚靠在草坪上,仿佛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两个人都成为了伟大的历险家。

阳光晒干河水的味道,留下青草的甘甜。

我问:“你将来想去哪所中学?”

阿淼说:“二中。你呢,肯定是一中吧?”

我说:“嗯,差不多吧。最好是市一中,比县一中有实力。”

阿淼没有再说话。

回到家后,我那个有些神志不清的哥哥嘴里又胡言乱语道:“那个地方,充满了向下的力量。”

父母眼睛则盯着我,问我是不是去了什么禁忌的地方。

我坦白说:“嗐,那工厂废墟能有啥?啥都没有,就是破了些。”

结果不出意外,我被父母狠狠教训了一顿。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踏足工厂废墟。

父母还逼问是谁怂恿我去的,我闭口不提阿淼的名字。父母打了电话给班主任,知道了我最近和阿淼交往甚密,推测出了是阿淼带我前往工厂废墟的。母亲余怒未消,便在阿淼和我一起上学的路上,“伏击”了我俩,大声呵斥了阿淼。

母亲说:“你这种成绩的学生,应该离我家宝朋远一些,不能影响了别人。你野你自己的,别带坏了别人。”

阿淼不甘示弱:“什么叫我这种成绩的人?”

母亲说:“还要我说得更直白一些吗?”

阿淼急红了脸,还想着和我母亲大声辩论。我当然知道母亲这种行为不对,但却本能地站在了母亲这一边,给阿淼使了一个威慑的眼色。

阿淼见状,眼里由愤怒的火焰转变为一片汪洋大海,似乎眼泪随时都会溢出来,但瞬间又转化为坚冰一般凛冽冷酷。

他说:“我退出。”

后来,由于两个人不在同一个班,再见到阿淼已是很偶尔的事情了。见面了也尴尬。两个曾经关系很铁的人,必须做到形同陌路。

放学路上,我或是因为学习成绩又退步了,有时也因为与别的同学闹了别扭、受了气,总是情不自禁地哀叹一声“哎”。我抬头,想听见阿淼曾经最爱说的那句“小伙子,‘哎’什么呀,要看开点儿”寻求宽慰,却发现身边人早已不在。我想过去向阿淼道歉,寻求他的原谅,但我的自尊心一直过盛,在矛盾中从不肯轻易低头,即便明明知道错的人是自己。另外,父母也是坚决反对我继续和阿淼做朋友的,主要担心他影响我的成绩。和他绝交之后,我的成绩并没有变好,反而断崖式下跌,偶尔升回来一些名次,也已经是费了“推滚石上山”的力气。

放学路上,正是耕种的季节。我看见小镇的路边,那些小作坊堆叠在一起的地方,有一处农田,里面有一位农夫正在劳作。

从前,那里立着一个巨大的稻草人。它被固定在木头十字架上,为了防止它那模糊不清的五官吓到别人,农夫还贴心地给它戴上了一顶草帽。风一吹过,它的袖口便挥来挥去,也不知是在驱赶别人,还是在迎接别人。农夫不在田里的时候,它俨然就是一个农夫,仿佛真成了一个活物,守卫这一小块天地。

现在,农夫入田,第一件事就是取下稻草人头顶的草帽,戴在他自己的头上。是的,一帽两人,以及数不清的庄稼苗子,构成了这一方逼仄农田的景象。

稻草人被取下草帽之后,露出它那不完整的五官,由“好似活物”,变回了那个纯粹被功能化的玩意。而农夫这个真正的本体登场,开始俯下身子来侍弄庄稼,他的威慑性显然比稻草人强得多,即便是弯曲的姿态,也不会有鸟类靠近农田。

农田里,一个假人立着,立在滚滚的麦浪里;一个真人弯着腰,与大地贴合。

阿淼离开我之后,又收获了许多新的朋友。他话多,热情开朗,运动好,外形刚强,自然有不少男生女生愿意接近他,和他交流。只是我,自从铁哥们组合破裂之后,我一直形单影只,一个人在街道,在食堂,在马路,在树下。在初中,谁不是三三两两走在一起?我时常有一种被抛弃了的感觉。但说白了,不是我和我妈把人家阿淼踹远的吗?怨不得别人,只能怪自己。我唯一发泄这股不满的渠道,就是考试分考得高一些,再高一些,以此证明自己离开了谁都能继续发光,甚至活得更好更光彩。

临近中考的某天,我和阿淼在学校里打了个照面,那也是我之后那几年来见他的最后一面。他向着东走,我一路往西,两个人没有目光接触,甚至余光都不忍卒读。

一阵大风吹过,把农夫的草帽吹了起来,在农田里翻滚着,农夫去追,追赶了好久。他和稻草人在这一阵风起之中,各自匆忙,各自诚惶诚恐。

我考上了县一中,而阿淼去了哪里,我不知道。

时间过去得很快。人们常说一个人变成什么样子,是自己慢慢掌控、慢慢改变的。而我却觉得,一个人最终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时间来往、岁月蹉跎给出的答案。一晃七年过去了,我可以自豪地拍一拍胸脯,说“我进化了”。

我为什么自称“我进化了”?我学会了为了坚守自己的主见和观点,和对方一直刚下去,不会轻易妥协。我学会了放弃过度的大度善良,为了自己的利益去争执。甚至,我能够在这些争执愤怒反过来灼伤我,令我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的时候,也能自我宽慰一句:“人生就是要这么争斗,睡不着也很正常,能赢就好。”

这其中发生了太多事情。几年来,周围的人似乎一直都不太理解我,偶尔有几个交好的朋友,都会走向分崩离析,甚至最后变得比仇家还针锋相对。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毕竟我从小到大没有处过几个朋友,唯一的一个铁哥们阿淼,和我的结局并不向好。我也自我察觉到了,我的性格变得敏感又极端,甚至一场辩论赛都能导致我和对方辩手结下仇怨。但,我无从纠错——为什么不是对方认错,为什么要我认错?这样的思维一直缠绕着我,枝枝蔓蔓的,令我想得太多,最后不愿细想。

说到这,我回想起一场关于“变与不变”的辩论赛。

辩论到火热之处,我都搬出了某位知名哲学家的至理名言,“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是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说的,这总可以令对方辩手无从反驳,乖乖闭嘴了吧。谁知对方二辩竟然说这句名言只不过是赫拉克利特的诡辩论而已。至此,我反而无语,沉默在我胸腔中堆积,燃起无名火。

后来,我回到家,和那个有些神志不清的哥哥讨论起这个话题。他摇了摇头,说一些什么“那里,充满了纠缠的结构”之类的我完全无法理解的话,我也只能无奈笑笑,作罢。

晚上,月光皎洁,像是平铺在黑色幕布上的光泽,却照得我思维痒痒。我还是对对方二辩抱有很强的怨恨,是他令我在辩论台上丢了丑。明明那就是一句名言,凭什么说那是诡辩?

想着想着,我的脑子越来越打结。近几年来,我和别人一旦发生摩擦,都是这样度过的。最后,突然,我仿佛听见一声硬币爆破的声音,和MECT治疗一样,脑子瞬间松弛了下来,什么都想不了,什么都不想了。极度的疲乏令我迅速入眠。

时间是一阵阵海浪。它从不会带走什么,它只会把海洋垃圾反复冲刷到沙滩上,一点一点堆积,堆积成山,无处倾倒。

那天,我又来到了麦田旁边。小镇不比乡村,麦田属于罕见之物。我最近打算写一篇散文,大抵写故乡之类的,会自然而然地平添一些“文艺气息”,比写工厂什么的要“文艺许多”,于是就近观察。

那个农夫正准备焚烧废弃农作物。他先是将麦田周围一圈用镰刀割下,构成镂空的结构,形成了隔离带。他手里有一个巨大的木板似的东西,他将那大木板往水渠里蘸了蘸,上面便湿漉漉的了。他用打火机点燃了废弃的农作物。先是一点火星子不断涌出来,接着是一阵又一阵的火光,越来越猛,火的颜色饱和度也达到了极限值。他在这火的外圈走着,看看哪里是隔离带止不住火的,如果火势有向外蔓延的迹象,他便会用那个大木板拍一拍,把那边的火拍灭。这样一来,确实大大减少了火势扩大的危险,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后来,火渐燃渐灭,还剩一点的时候,农夫进了内圈,用大木板继续拍打。我看出来了,最后那一点残存却顽强燃烧的火星子,是那个稻草人。季节过了,它失去了利用价值,便被焚烧殆尽。多么像我,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过了学生时代,辉煌的一切都将暴露出废墟的原貌。被人遗弃之后,什么都不剩,所谓的戴草帽,也与感情无关,只不过是充当工具人。

“宝朋儿。”

我回头一看,是阿淼。

阿淼问:“这有什么好看的?”

我说:“啊,写生。”

阿淼问:“写生?画画啊?”

我说:“啊……啊,差不多。”

阿淼说:“你也大四了吧?”

我说:“嗯。你找到工作了?”

阿淼说:“这年头,谁家好人找得到工作啊?”

我和他哈哈大笑。

阿淼还在用端详的目光看着我,他看见我的左眼上有镜片被打破之后留下的伤疤,也看见了我才二十出头就有了很深的皱纹。他看着我的目光,逐渐变得温柔,变得同情。

我不喜欢别人同情式地看着我,那样搞得好像我是一个乞丐,而对方是一个高姿态的人。而这一刻,我却脑子嗡嗡的,有些想哭的冲动。脑子里,好像有许多盘根错节在一起的结,瞬间松解了,被爆破得烟消云散。

阿淼下了电动车,和我走在小镇的路上,陪我走了很久。

他大声笑谈道:“哎,你知道吗,我高考时人品爆发,竟然考上了211!”

我说:“厉害呢你,不愧是你。”

阿淼说:“那又怎样,还不是和大家一样,找不到工作。”

我说:“总会有的。”

阿淼又提到了他大学里遇到的奇葩舍友,提到的时候,恨得牙根痒痒,想必两人之间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于是在我面前吐槽。

他看了看我,又说:“但是呢,都过去了哈。”

我点了点头:“是啊,都过去了。”

我们一路上来到了原本的工厂废墟所在。那里经过小镇领导们的修建,已经成为了一个鸟语花香的小型农家乐度假区。看门的认识阿淼,给我俩免了门票费便进去了。原先的那些废墟基本都已不在,换上了小清新风格的小型建筑物,有树木,有紫色的白色的小花,还有藤蔓,像长发一样披在那些墙上。唯一一个保留原来风貌的,就是那堵有汽油涂鸦的墙。它反倒人气最旺,不少人愿意和这堵断墙合影打卡。

我们又绕过几条小路,来到了四柳河畔。旅游淡季,没几个人,我和他便脱了上衣,准备冬泳。

柳条有枝无叶,在空中留白处不断画出抛物线,影影绰绰地撩拨心弦。

我忽然默念了一句:“同一条河。”

阿淼问:“啊?”

我摇了摇头,不再多说。

天色将晚,垂暮的天色召唤来晚霞。天边,火烧云燃成一片,樱粉色一点一点,在天边绽放。四柳河里,荡漾着赤红色的波浪,纹理清晰。

阿淼突然打趣地来了一句:“你姜,我姜。”

我说:“姜屁。”

两个人一先一后,径直跃下,两团簇拥上来的水花,搅动波浪。

近处波光渐泳渐远,一路向着更远的北方纵深下去,闪光密集。

责编:周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