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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人(短篇小说)

2024-07-31马晓康

作品 2024年7期

2020年大年初五,我坐在小猪餐厅外面吃薯条,看见阿天从皇后火车站向我走来。我们是在格拉斯哥的新年聚会上认识的。

那场聚会的参与者大多是刚到苏格兰的留学生,总共三十多人。我是被阿翔硬拽过去的,阿翔说他已经单身一年了,想借这个机会多认识几名女生。为了陪阿翔,我忍痛交了70英镑报名费。聚会地点是一家中餐馆,我和阿翔到得比较早,和那些陌生人随便打过招呼后,阿翔把我丢在一边,独自跑去搭讪女生。

望着阿翔殷勤的样子,我苦笑一下,躲在角落里看报纸。我翻到的那一面报道着英国脱欧以及大选投票的新闻。

兄弟,你这也太用功了。我抬起头,说话的男人有一张瘦削的脸,留着浅青色的胡茬和复古油头,白色衬衣外面套着咖啡色的英伦马甲,一看就是那种非常干练的人。他挽着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左手手腕向下三寸的地方纹了一排小小的藏文,右手戴着一串叫不上名儿的木头珠子。说心里话,我不喜欢这样严肃打扮的人,他的打扮让我想到设计师、品牌策划、职业经理人或是夜店调酒师……总之,都是一些耍嘴皮子的人。

我合上书,没有说话,只是冲他笑笑。

你好,我叫阿天,在格大读旅游管理。

你好,我叫梁金明,我在邓迪读书,也是旅游管理。

我们握了握手,阿天的手很有劲。看来我们会有很多共同语言,加个微信吧,以后可以在专业上互相帮助。将来回国找工作你也可以联系我,我几个朋友都在国内最大的旅游公司做高管。

我冲他笑笑,表示自己刚刚从一家很大的旅游公司辞职,并将那家公司的问题抱怨了一遍。或许是我吹牛吹过头了,阿天敷衍几句后便找借口离开了。

过了约莫十分钟,阿天提醒我入座。灯光在他的油头上打出近乎透明的光晕。现在我看他顺眼多了。

女生们挨着坐在一起。被阿翔搭讪的那位女生也坐了过去。男女生像太极图一样坐在大长桌的两端。我瞅了一眼阿翔,以为他会勇敢地打破这死板的格局,结果,一位留着羊角辫的女孩率先开口,提议大家做自我介绍。不少女生鼓掌附和,好像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其实每个人都清楚,这是一项无聊透顶的环节,无非是姓甚名谁、芳龄几许、家乡在哪儿、兴趣爱好、来这里读书还是上班以及未来的人生规划。任由他们去讲,反正我也记不住几个名字,聚会过后会不会见面都是未知数。我盯着桌子上那些五颜六色的瓶子和菜肴,为自己的报名费狠狠地心疼了一下。

我起开桌子上最贵的酒,不管他们喝不喝,先给自己倒上一杯。钱都交了,不喝会心疼。

一圈自我介绍下来,我只对两个女生有印象。先是那个羊角辫女孩,外号叫笑笑,英文名字忘了,爱好是美食和烹饪。我心想,这才叫自产自销,自己做饭自己吃,怪不得肉乎乎的。她算不上美女,但是特别爱笑,说话轻声轻语,脾气再坏的人遇到她也会变得友善起来。另一个叫艾米莉,湖南人,长得很像柳岩。我们落座之前,阿翔已经加上了她的微信,并且挨着她坐。艾米莉的爱好是极限运动,这让我想到高山滑雪、山地骑行以及跳伞和冲浪,我并不擅长其中任何一种运动,倒是经常在抖音上刷相关的事故视频。可怜的阿翔,若是真有那么一天,你要陪她去玩命吗?

轮到阿天的时候,他站起身,双手扶了扶标志是两个英文字母相叠的腰带。他先给所有人一个大大的微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各位美女帅哥好!我叫阿天,云南人。至于年龄吗?我认为,它不仅是女人的秘密,也可以是男人的秘密。阿天的风趣引得众人大笑,我注意到艾米莉看他的眼神有些迷离,想必阿翔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我目前在格拉斯哥大学读旅游专业。我在拉萨和丽江有自己的民宿酒店。阿天故意停顿了一下,有几个人哇地叫了起来。

当然了,是和好朋友一起开的。说到这里的时候,阿天将两只手放置胸前,合在一起,有喜欢旅游的朋友,欢迎联系我。回国以后,我随时在拉萨和丽江招待大家。随后,阿天将两只手张开,变成拥抱的姿势。

就在我以为阿天要坐下的时候,他竟然话锋一转,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他以一种令我感动的语气说道,真的没想到,今天来参加这个party,居然还能遇到同行。小梁兄弟对旅游专业的理解超乎我的想象,尤其是他的规划理念。虽然我们聊得还不多,但我真心期盼他将来能回国考公,成为管理一方的大员。如果在座的帅哥美女也有学旅游类专业的,我们可以加个微信好好交流。阿天的做法让我受宠若惊,双手合十在脑袋前面不断点着。或许是酒精的作用,我对手上的动作好奇起来。很多人都做过这个动作,不知道是谁发明的,说作揖不是作揖,说叩首也不是叩首,好像是打招呼,又好像是在说惭愧呀惭愧。为什么老外就不会这么做呢?

我抬起头,冲着阿天笑,却发现他的眼睛在偷偷瞄着艾米莉。啊!我这个笨脑子。艾米莉说过,她是读酒店管理的,这也算旅游类专业。莫非……莫非阿天刚才的话都是说给她听的?至于我,只是他的话术中负责承上启下的一部分?

我不由自主地认真打量起艾米莉。她早就把外套脱了,挂在远处的衣架上,印象中她穿的是一件单排扣的夹克。现在她身上穿的是橘黄的羊绒毛衣和刺绣缎面长裙,没有明显的Logo。我认得她旁边的月牙形小黑包,普拉达,少说一万多。以艾米莉为中心,散发着一股令人舒服的香味。怪不得阿翔看她的眼神那么胶着,都快要拉丝了。我决定明天给阿翔点一道外卖——拔丝地瓜。

拉个微信群吧!羊角辫说。

对对对,拉个微信群。众人附和道。

几杯酒下肚,我发现每个人用筷子夹菜的姿势都不一样。羊角辫比较随意,她夹起菜便直接往嘴里送,和我一样。艾米莉夹菜的动作很轻,好像水产市场里偷小鱼的猫,吃食落在小碟上的时候,不会发出任何声音,仿佛一只猫在四处张望,等你反应过来的时候,她早就悄悄吃完了。

或许是太在意艾米莉的缘故,阿翔显得很拘谨,他慢悠悠地把菜夹到小碟里,又等上十几秒才肯慢悠悠地送进嘴里。阿天则像个解说员,每上一道大菜,他都要讲上一段。龙虾刚被端上来,阿天便立刻向我们描述苏格兰龙虾、澳洲龙虾和波士顿龙虾的区别,如何辨别它们的价格、颜色和花纹。最后,阿天还补充一句,我见过许多商家用越南龙虾冒充澳洲龙虾,好多人不知道,澳洲龙虾是没有钳子的。

或许是注意到了阿翔的拘谨,阿天用一副见过许多世面的口吻对阿翔说,兄弟,不要因为这么多美女在就觉得不好意思。阿天说完后,意味深长地看了艾米莉一眼。

我端起一杯威士忌挡在阿天和艾米莉的视线中间,强行和阿天碰了一杯。

你们男生不要拘谨,想喝酒就放开喝。能帮我也倒一杯吗?艾米莉对我说,眼睛却偷偷瞟着阿天。阿天心领神会,立马给艾米莉倒了一杯。

服务员端来两瓶红酒和醒酒器,说是老板送的。放下红酒后,服务员双手抱拳,对大家说,新年快乐,恭喜发财。说到恭喜发财四个字的时候,他特地用了粤语腔。

天呐。我之前的几个越南同学也会说这句。一个女生说。

是的,有些越南人会说粤语。

阿天拿过红酒,眉头缩成一团,一脸严肃,似乎是在看瓶子上的标签。

小梁兄弟,现在几点了?阿天问我。不等我回答,他从马甲里掏出一块怀表,随着啵的一声,他对大家说,这是勃艮第的红葡萄酒,需要醒酒30分钟才能达到最完美的口感,否则,会很酸很涩。

阿天扫视一圈后,又将目光聚焦在艾米莉身上。

不知道阿翔在和她聊些什么,她手挡着嘴笑个不停。

来,红酒大师,我们干一杯,以后要跟你学品鉴红酒。艾米莉主动递出杯子。

慢慢喝,慢慢喝。再干就不行了,我的酒量可不如小梁兄弟。阿天说。

男人可不能说自己不行,干了吧。艾米莉说。我和阿翔对视一眼,我用小拇指碰了碰酒杯,表示这点儿酒算不了什么。

几个回合下来,阿天脸色通红,已经有了几分醉态。

兄弟,你将来有什么打算?我希望你将来能进旅游局,发挥你的……才能。如果要进企业的话,我……还是那句话,我好几个兄弟都在国内的顶级旅游企业当高管,一句话……的事儿。我最好的一个哥们,叫祁九木,他们开的那种奢华酒店……你知道吗?五星级……只是星级的极限,不是他们的极限。很多明星都住过。全球连锁。此时阿天已经坐在我和阿翔中间,拍着我的肩膀对我发表这番推心置腹的言辞。我能感觉出来他的话是说给艾米莉听的,我还能感觉出来,如果我不把他喝倒,再过一会儿,他可能就坐到阿翔和艾米莉中间去了。

好。谢谢天哥。我嘴笨,都放酒里了,再走一个。我端起杯子碰了过去。

干!我是真心想交你这个朋友。说完,阿天拍我肩膀的手又重了几分。

金明你让一下,我们出去抽根烟。阿翔和艾米莉同时站起身。

抽烟吗?我也去。阿天也站了起来。

阿翔问我,金明,你不抽烟吗?

哦,我抽,抽的。

不少人跟着我们来到露台,在这里聊天比在屋内更舒服。艾米莉从挎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银色烟盒,里面是细长的女士香烟。她涂着绿色指甲,把烟叼在嘴里的样子很优雅,阿翔和阿天同时掏出打火机。阿翔慢了一步,只能尴尬地给自己点烟,在吐出的烟雾背后,一双怨恨的眼睛盯着阿天。

谢谢。艾米莉对阿天说。她的睫毛似乎变长了,眼神也变得妩媚起来。

不客气。阿天直勾勾看着她,得意地微笑着。

刚才听你说,你是开民宿的?我一直想去丽江玩呢。艾米莉抱着膀子,似乎有点冷。

对啊。欢迎你来玩。我可以全程开车陪着你转。阿天一边说一边解马甲扣子。阿翔穿的是毛衣,脱不了,再脱就只剩内衣了,他回屋去拿艾米莉的外套。

兄弟,借个火。我打断了阿天和艾米莉。阿天停下解扣子的手转过头,帮我点了烟。我深吸一口烟,心想,阿翔啊,你要怎么感谢我呢?要是让这家伙脱了马甲,他就要给你的艾米莉披上了。

你是不是在迪拜转的机?我问艾米莉。此时阿天已经拿着外套出来,披在艾米莉身上。阿天退到一边,偷偷把马甲扣子系好。

对呀,你也是吗?艾米莉的眼睛忽然亮起来。

我们一趟航班的,你应该坐我们前面。

是吗?

那可不。阿翔是我同学,我看你们也聊了一会儿了。我们刚进来的时候他就说来着,说你和我们坐过一个航班。阿翔没问你吗?

真是的,你怎么不早说呢?艾米莉小碎步走到阿翔身边,给了他一拳,长靴在地上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

到时候去丽江,我们可以一起。阿天哥给我看过照片,说是民宿,我看都赶上星级酒店了。以后我们绝对要一起去丽江转转。我反过来拍拍阿天的肩膀,之前总是他拍我。

好啊,好啊,一起来,我招待你们。

回到餐厅,其他人正聊着最近的疫情。一些会看英文论坛的人说,医学专家认为欧洲已经有病毒了。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哪个论坛,但那些话听起来似乎有鼻子有眼。

每个人都露出担忧之色。

今年没有人旅游了,要损失几十万。阿天说完,抿了一口酒。

哇,这么多吗?羊角辫问。

艾米莉悄悄啃着一根鸡腿,也忍不住看了阿天一眼。

吃完饭后,余兴未尽的我们一起去KTV唱歌跨年。KTV老板是华人,送了我们许多啤酒和果盘。阿翔和阿天一左一右坐在艾米莉身边,对此,艾米莉并没有表现出不适或厌烦。

我们玩骰子吧。阿天摇晃着黑色骰盅,使骰子发出有规律的撞击声。

好啊,我们一起玩。艾米莉接过骰盅熟练地甩起来,当她掀开骰盅时,四个骰子叠成了一条直线。

艾米莉的这手绝活儿引得众人惊呼。几轮游戏下来,阿天和我输得最多,各自喝了十七八杯酒,有兑了可乐的威士忌,也有老板送的啤酒。

阿天最先跑去厕所吐。阿翔见机行事,拉着艾米莉点了一首男女对唱的歌。在其他人起哄声中,两人不自觉地牵起了手。一首歌结束,众人又喊再来一首。唱到第三首的时候,阿天还没回来。我有点不放心,跑去厕所看阿天。

你没事吧?

没事。阿天洗完脸又拍打几下,小心翼翼地探着脚往回走。

见到阿翔和艾米莉手拉手唱歌,阿天阴沉着脸,倒满两杯威士忌。他把其中一杯推给我。

陪我干一杯!

干!

再来?

好,干!

阿天把脚踩在桌子上,我也有样学样。其他人为我们豪迈的喝法感到震惊,有人嘀咕这样喝会不会喝坏了,也有人觉得不喝酒是没有新年氛围的,就连艾米莉都过来跟阿天干了一杯。

第二瓶威士忌见底,阿天彻底瘫倒在沙发上。晚上12点的钟声传来,男男女女们一起大呼新年快乐!他们又唱又跳,好不愉快。当然,最愉快的还得是阿翔,他成功牵到了艾米莉的手。可是,我是不愉快的,我喝多了,头痛欲裂,他们对着麦克风喊新年快乐的时候,音响发出的巨大声响震得我耳朵发麻。

啊,好大哥,等毕业以后我去跟你开民宿。我扶着桌子站起来,给了阿天一个大大的拥抱。我觉得我不该因为阿翔是我的同学就处处干扰他。他当然有权利追求艾米莉,我为什么要处处干扰他呢?阿天和我无冤无仇,男人何苦为难男人呢?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简直是一个卑鄙小人。

好弟弟,我们一起创业,再开10家,不,20家民宿。阿天一手搂着我,另一只手端着杯子,酒水洒了一地。

我们还要搞高端的……情绪体验的旅游。这个……我擅长,专宰土豪的钱。我把酒瓶当作麦克风,吼了起来,可还是听不清自己说了些什么。

好!将来我要……盖一座……庭院,招待富豪旅游,格局就参照……皇帝……的行宫。

好的,阿天哥。我对不起你。我……我没在旅游公司……干过,那是我……吹牛的。

我们投缘!吹不吹牛……都没关系。说完,我们一起从沙发上滑下来,上半身趴在桌子上,下半身保持着跪姿。我哆哆嗦嗦地握着啤酒瓶,半倒半洒地往杯子里倒,发现自己拿的是个空瓶子。我随便端起一个有酒的杯子,颤颤巍巍地朝阿天的杯子里倒,结果杯子没拿稳,掉在桌面上又滚到了地上。

你就是我大哥。阿天的话让我非常感动。我捡起那个杯子,干掉了杯底的那点儿酒。我的头和眼睛都晕乎乎的,我垂下脑袋,在自己的呼噜声中看见阿天的腰带logo掉了一点漆。

大哥,老弟已经干了……你干不干?我把手里的杯子倒过来,对着阿天说。

我也干。阿天随便抓了一个杯子,把酒喝干,又将杯子倒扣在桌子上。

好老弟!他双手扶着我的肩膀。

好哥哥!我们拜把子吧!我扶着他的肩膀。

好!

苍天在上!

厚土为证!

…………

阿天离我不到五步远了。我站起身,微笑地看着他。想必阿天也知道,就在今天,意大利已经确诊首个新冠病例,要不了多久就会到苏格兰,学校已经开始测试如何上网课了。或许我们该再找几个朋友,赶在疫情前自驾去高地上转一转。当然,我还要告诉他,那天晚上,我和阿翔刚回到住处,阿翔就被艾米莉拉黑了。这或许对阿天是个好消息吧?是吗?

阿天老哥,我张开了嘴,不知道为什么,这声音很轻,我甚至分不清它是嘴边的嘟囔还是心里的自言自语。

阿天的身体明显一顿,左右不过一秒钟,便从我身旁大步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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